果然,钉着一条条铁皮和细铁丝网的罐笼已经平稳地停在那里等着他们了。马赫、扎查里、勒瓦克和卡特琳都钻进了底层的一辆斗车;一个斗车必须装五人,于是艾蒂安也跟着进去了。但是好位置已经被别人占了,他只好挤在那个年轻姑娘的身旁,她的臂肘抵着他的肚子。艾蒂安不知把安全灯放在哪儿是好,大家叫他把灯挂在上衣的扣眼上,他没有听见,仍旧笨拙地把灯拿在手里。罐笼里继续在上人,人们像牲畜群一样,乱哄哄地挤在一起。出了什么事,怎么还不开呀?他感到好像已经不耐烦地等了很久。最后,他感到震动了一下,一切都变得黑糊糊的,周围的东西飞也似地一掠而过,他感到一种下坠时的晕眩,好像五脏六腑都要跳出来似的。在罐笼进入竖井之前,他一直有这种感觉。井架在眼前飞快地掠过,经过两层收煤处以后,随即沉入漆黑的矿井,他迷糊了,再没有明晰的感觉了。
“总算开动了,”马赫安详地说。
大家都很自在,只有他有时还不知道自己是在上升还是在下降。当罐笼笔直地下降而尚未触及罐道的时候,它就像不动似的;不过随后它又骤然震颤起来,好像在木轨之间跳动,这使他担心发生了事故。即使他把脸贴在铁丝网上,也看不见竖井的护壁,灯光也照不清跟前的一堆人。只有工头的无罩灯在旁边的斗车里像灯塔似的照耀着。
“这个井道的直径是四米,”马赫继续对他介绍说,“矿井的防水板需要大修一下了,现在到处都渗水……嘿,我们到了水平面,你听见声音没有?”
这时几个大水点打在罐笼顶上,仿佛骤雨初来似的,艾蒂安正在想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雨声更大了,变成了一场真正的倾盆大雨。一定是罐笼顶漏了,一股水流到他的肩上,湿透了他的衣服。当他们闪电般经过一个光亮耀眼的、似乎有许多人在其中活动的大洞以后,寒冷变得更加刺骨了,人们陷入一阵阴暗的潮湿里。然后又落进空虚之中。
马赫说:
“这是第一个罐笼站,我们已经下降了三百二十米……你看快不快。”
他举起安全灯照到罐道一侧的木轨上,木轨像开足马力的火车下面的铁轨一样飞快闪过,此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在一道道闪光中又过了三个罐笼站。雨声在黑暗中轰鸣着。
“这多么深啊!”艾蒂安嘟哝着说。
他觉得这一阵下降好像足足一连有好几个钟头似的。他的位置占得不好,很不舒服,可是又不敢动,尤其是卡特琳的胳臂还抵着他。他只觉得她紧挨着自己很暖和。卡特琳一句话不说。罐笼终于在井下五百五十四米的地方停住了。当他听说下降时间只用了整整一分钟的时候,感到十分惊讶。罐笼煞车的声音,以及着地的感觉,使他突然愉快起来。他亲热地向卡特琳开玩笑说:
“你身子里有什么东西,怎么这么暖和呀?……你的胳膊肘都顶到我肚子里去了。”
她也大笑起来。真是个傻瓜,直到现在还把她当做小伙子,难道他的眼睛被什么蒙住了?
“我的胳膊顶到你的眼睛里去了!”她在暴风雨般的哄笑声中回答说。年轻人很纳闷,一点儿也不明白大家为什么这么好笑。
工人们走出罐笼,穿过罐笼站大厅。大厅是在岩石中凿出来的、用石块砌成的穹顶建筑,燃着三盏大无罩灯。铺着铁板的地上,装车工们用力推着装得满满的斗车。墙壁透出地窖似的潮湿,一股生硝味夹杂着从隔壁马厩里吹来的热气。这里有四个巨大的巷道口。
“打这边走,”马赫对艾蒂安说,“还没有到,我们还得足足走上两公里。”
工人们都分散了,一群群地消失在这些黑洞的深处。到左边一个黑洞去的是十四、五个人,卡特琳,扎查里和勒瓦克走在马赫前面,艾蒂安跟在马赫的最后。这是一条穿过岩脉的宽阔的运煤巷道,岩层非常坚实,因此只有部分地方需要加固。他们一声不响,借着安全灯微弱的亮光,一个跟着一个不停地走着,走着。这位年轻人一步一磕碰,两脚在轨道中总是绊来绊去。一种低沉的声音已经使他不安了好一会儿,这声音像是从远方,也许是从地心里传来的暴风雨声,而且似乎越来越猛。莫非这是那要把巨大的石块压到他们头上、使他们永远见不到天日的崩塌声吗?一道亮光穿过黑暗,他觉得岩石在震颤。当他学着同伴们的样子贴墙站定的时候,一匹肥壮的白马拖着一列斗车从面前走过去。第一辆车子上坐着手握缰绳的贝伯,让兰则用手紧紧抓住最后一辆车子的边缘,光着脚跟在后面跑。
大家继续往前赶路。向前走了一段以后,到了一个十字路口,这是两条新的巷道,人群在这里再次分散,工人们逐渐分布到全矿的各个掌子面去。现在,运煤巷道的两壁都撑有木桩,巷顶的横梁还是橡木的,好像给松散易塌的岩石镶上了一层木头保护壳。透过护壳还可以看到层层的页岩,闪亮的云母,以及大量粗糙、乌黑、凹凸不平的砂岩。斗车来来往往,络绎不绝,有卸空了的,有满载的,看不清体形的牲口像幻影似的拉着斗车在黑暗中跑过,发出隆隆的响声。在停车场的支线上,停着一列煤车,像一条睡熟了的黑色长蛇,打着鼻息的马全身隐在黑暗里,因而它的臀部看来仿佛是巷道顶上掉下来的一块石头。许多风门不时地打开,然后又慢慢地关上。越往前走,巷道越窄、越低,巷顶也越凹凸不平,迫使人们不断地弯腰。
艾蒂安的脑袋猛地撞了一下,要不是戴着无沿皮帽,脑袋一定会撞破。其实,他已经留神模仿着走在他前面的马赫的一切最细微的动作。借着安全灯的微光,可以看到马赫模糊的身影。工人们没有一个碰撞的,他们早就熟悉了每一个突起的地方、木结和凸出的岩石。地面越来越潮湿滑溜,也使这位年轻人吃了不少苦头。有时候,他只是根据脚上的泥浆才知道自己正经过一片真正的水坑。最使他惊奇的是温度的急剧变化。竖井底下十分阴凉,在整个矿井内的新鲜空气都要打从那里经过的运煤巷道里,吹着刺骨的寒风,当它吹到狭窄的岩壁间,更是变得异常猛烈。但是一走进通风很少的巷道里,便没有风了,温度也上升了,闷热得使人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