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歌还没回来?!」管晴欢脸色微微发白地望着村里的妇人们。
「没呀!近午时就没看到那娃儿了,她不是跟着-出门吗?」一位大婶回话。
「她……她说要先回家,我以为……」心里开始着急起来,杏眸无措地圆睁,身子不自觉微抖了下。
「别慌。」稷匡镇定地安抚道。「也许她只是在路上逗留贪玩,等会儿就回来了也说不定。」
「可是……」她心慌地咬唇。「刚刚回来的路上,我们都没瞧见她呀!她会不会……会不会迷路了?」
「那可不得了!」妇人中有人惊呼。「这雪愈下愈大,一会儿天色暗得快,她一个娃儿在外头多危险哪!」
「哎呀!那不是要糟了吗!」另一名妇人接口道。「玄歌那娃儿可是咱们族人的福星,又是族长的心肝宝贝,真弄丢了咱们怎么交代得过去!」
这一喳呼,管晴欢的脸色更加苍白了。
「怎么办、怎么办?!稷大哥,我该怎么办引」她心急地揪住稷匡的衣袖,慌乱无措地瞅着他。
稷匡冷静沉吟,随后道:「大伙儿帮忙出去找找,天黑之前无论有没有找到人,都得回到村里来。」
话毕,众人赶紧分头找人去。
「你们去哪儿了?怎么神色这么慌张?」
一个时辰后,当众人垂头丧气地回到村子里时,上山狩猎的族人们也回来了。满头灰发的管崇渊肃目凝视着眉眼低垂的妇人们,沉声问着。
大伙儿默不作声,眼光却不自觉地悄悄觑向管晴欢。
沉敛的眼眸跟着妇人们的目光移至大女儿身上,在她周身绕了一下,眉峰微微拧蹙,沉声问道:「玄歌呢?怎么没看到她人?」
失去血色的唇瓣微抖了抖,管晴欢白着一张脸往前跨了一步,低垂着眼,努力控制自己频频发颤的身子,回道:
「玄歌她……她不见了……」
闻言,管崇渊缓缓-起眼。「-说她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她硬着头皮撒谎:「我……我带她到村子外玩耍,一个不留神……就、就没看到她人了……」
「那现在人找到了吗?」低沉浑厚的嗓音透着一丝压抑和紧绷。
「没、没有……」秀丽的容颜更加苍白无颜色。
话语方落,一道热辣的巴掌立即迎面挥来,又急又重,「啪」一声脆响,将她整个人给打跌在地。
众族人鸦雀无声,皆被这一幕给惊愣住。他们从未见过族长发这么大脾气,更没见过他打人,没想到他出手这么重,而且还是招呼在自己女儿身上。
管晴欢同族人一样不敢置信。
虽知道阿爹极疼玄歌,也常为了玄歌而对她多所严厉责求,但他从不曾打过她。可现在,他竟当着族人面前狠狠甩了她一巴掌,脸颊上热辣辣的烧痛怎么也比不上心口的疼痛,珠泪不觉滚滚而下。
「-太让我失望了!竟将自己的妹子给看丢了!」管崇渊怒气腾腾地咬牙道。「玄歌要是有了万一,就算要了-的命也不够赔!」无情狠戾的话语像一把利剑狠狠穿透她已伤痕累累的心。
怒责罢,没再看地上人儿一眼,他转身吩咐同他上山狩猎的族人:「大伙儿分头再去找找,务必要把人找到!」
众族人散去后,管晴欢依然动也不动地伏在雪地上,一手紧捣着灼痛的右颊,一手悄悄地握紧拳头,任由指尖刺痛掌心的肉。
「晴欢,-怎么了?」方从村子外头回来的稷匡急忙奔至她身边,蹲下身准备扶她起来时,一道黑影陡地罩住两人。
「晴欢,-别怪阿爹打-这一巴掌,-也实在太不小心了,怎么会把玄歌看丢了呢?真是!」管祁修又是摇头又是叹气,责备的语气多于安慰,说了几句便走了开去,也没想到扶她一把。
稷匡不由得在心里暗自叹气。管伯父这么做不仅伤了晴欢的心,还会害了玄歌,彻底冰冻晴欢对玄歌的姊妹之情,真是令人伤脑筋呀。
他心疼地握住她的肩膀,轻柔地转过她的脸来,见她唇角红肿还淌着血丝,清俊的眉眼忍不住微微一凝。显见这一巴掌打得不轻。
「晴欢,把手放开,让稷大哥瞧瞧,好吗?」他柔声说道。
管晴欢仍是动也不动,好半晌,才缓缓移开手。
瞥见她脸上掌痕的那一刻,稷匡不禁在心里暗抽了口气;虽已料想到那一巴掌打得不轻,却仍惊骇于它所造成的伤害。原本白嫩的脸颊一片红肿,指痕历历微带青紫,眼角也给打瘀了……这一巴掌威力强大,一个姑娘家怎么受得了?管伯父下手实在太重了。
「一定很痛吧……」他轻声叹息,心疼却又无奈。「-忍着点,我扶-回去,让爷爷替-上药。」
话落,弯身准备撑起她,却教她突然扑进怀里的举动给冲撞得跌坐于地,两手赶紧往后一撑,稳住身子。
「稷大哥,我的心好痛好痛啊……」
满怀心酸委屈化为一声痛楚的哭喊,她一双小手紧紧攀住他的颈项,像溺水之人寻求唯一的浮木般牢抱不放。
「阿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难道只有玄歌才是他的女儿吗?那我到底算什么?算什么呀?!」声声哭喊从纤细的身躯里进裂,满载沉痛与忿恨。
稷匡不断温柔地拍抚着她单薄的背脊,却说不出一句安慰她的话来。她今天会有这样的遭遇,全因爷爷的一句话,世事难两全,身为孙儿,他同感歉疚。
「稷大哥,我不想恨玄歌的……可是现在……我真的好恨、好恨她呀!为什么娘要生下玄歌!」
哭声中蓦地爆出惊人话语,让他愕然一愣,心中没来由地打了个突。
「……晴欢,千万别这么说……-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别哭、别哭,稷大哥会一直陪着-,一直陪着-……」
良久,他-哑启口,心情却是万般沉重。
夜晚,漆黑的山洞里闪着微微火光,深夜的寒气吞噬着残余的温暖。
「好冷……姊姊……我好冷好冷啊……」
喃喃呓语自石床上小人儿嘴里断续逸出,惊动了角落的一团玄黑身影。
遍身玄黑中带着白毫的大狼,起身缓缓踱近石床,莹莹绿眸在只剩火光点点的黯黑里闪闪发亮。
视线停驻在浑身抖颤个不停的小人儿身上,微一-眼,下一刻,硕实的身躯矫健轻灵地跃上石床,趴在圆圆的小身子旁供她取暖。
彷佛感觉到了身旁的热源,小玄歌在睡梦中不自觉偎紧过去,在触着了毛茸茸的柔软温暖后,一双小手蓦然紧紧抱住,小脸儿还在上头磨蹭了几下,而后发出满足的轻呓。
而-,始终动也不动,微微黯沉的绿眸像是若有所思。
为什么救她呢?是因为-也有了慈悲心肠吗?
嗤!薄唇随即抿起一抹讽笑。当初在这娃儿额上划下血痕是为了感应她的生息与一举一动。她是他和人族头头定下楚河汉界、互不侵犯的重要凭借;所以,她不能死。他看得出来人族头头有多重视她,救她,是为了保有筹码、防患未然,和慈悲心一点干系也没有。
修炼多年的-,流窜于血液中与生俱来的残冷因子并没有收敛多少,-只是懒了、倦了。所处的深山幽谷一如数百年来的荒凉寂寥,没有什么值得-花费心神去掠夺、挑战的,-已经这样平淡地过了五百年。
但人族的出现为-带来了一丝兴味,-的心有些蠢动起来。不是嗜血的蠢动,而是一种敏锐直觉的蠢动,血液中彷佛有什么被激起,-可以嗅闻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雪衣的顾忌是正确的,收留人族很可能会为北荒之野的狼族带来祸端,但那又如何?-已经许久不曾感觉到热血在身体里窜动的刺激感。
思绪与注意力重新回到石床上的小人儿,碧绿的眼眸淡觑着纯稚无邪的睡颜。那人族头头珍视她是因为纯粹的亲子之情吗?抑或这娃儿还有其它用处?-
实在好奇呵!当初那个躺在-爪牙下浑然下知凶险的娃儿将来会变成什么模样?也会染上人性的贪婪和自私吗?眼下天真无邪的睡颜能持续多久?
她的寿命注定不长;坠落冰河让寒气冻伤心肺的她,还必须承受病痛之苦,直到生命终了;-怀疑她是否撑得过二十岁。
不过这一切都必须等到多年以后方能知晓,而这等待的过程中,观察一切的变化便是-最大的乐趣。人,毕竟是天地中最有趣、最具挑战性的生灵哪!
就不知道明天一早,当这小娃儿醒过来时,看到-的模样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大概会吓得晕死过去吧-
微-着眼,抱着嘲讽的兴味有趣地想着。
结果,她时睡时醒地足足昏迷了五天。
醒来后第一眼看见的是没有变身的他--一头体型硕大、眼神凌厉,浑身玄黑中带着白毫的大狼。
但显然地,他的料想错误。
此刻,一双圆滚滚、黑不溜丢的大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着-直瞧,小巧的鼻几乎贴上-的,好奇十足,哪里看得到一丁点害怕的神情。
初生之犊不畏虎,这娃儿还真有些教人刮目相看。
「哇,好大的狗狗喔!」小玄歌一骨碌爬起,跪在石床上继续盯着-瞧,小手还好奇地摸向-额前的白毫。
苍衣忍不住皱眉。原来她把-当成狗了,堂堂北荒之野的狼王竟被看成一只小狼犬,实在有损-的威风-随即站起身,绿莹莹的眼眸俯视着仰高脖子呆愣着眼瞅-的小人儿。
然而,即便是这样,她漆黑如星子的澄澈眼眸依旧不见一丝恐惧,有的只是满满的好奇与惊讶。
「大狗狗,你是从哪里来的啊?」她竟然还开始跟-说起话来。
「这里是什么地方啊?你的主人呢?」揉揉眼,开始好奇地东张西望着。「我记得我追着一只兔子跑,追着追着……就……好冷好冷……」小小身子蓦然颤抖了下,彷佛忆起浑身冰凉的那一刻。
苍衣看着她,而后从一旁的石桌上咬来一碗冒着热气的药汤,推至她面前。
小玄歌圆睁着眼看。「你是要我喝掉这碗汤吗?」随即见-朝她摆了摆尾巴,她又惊奇又好玩地笑开脸来。「大狗狗,你听得懂我说的话呀?好神奇哟!」
圆溜溜的大眼一边好奇地盯着-瞧,一边接过碗来就着嘴喝下,可才喝了一口,小小眉头立即垮成八字眉。
「哇!好苦喔!」朝眼前的大狗狗摆了一张苦瓜脸,本想放下碗不喝了,可大狗狗一双绿眼一直盯着她瞧,让她不由自主地将碗里的药汤一口气喝完。
见她喝下药汤,苍衣又跃回石床上,在她身侧躺了下来,朝她低嗥了声。
小玄歌马上意会地趴在-毛茸茸的背脊上。大狗狗身上的毛好温暖又好柔软哟,身上的味道也好好闻,像是青草和着土壤的香气,这种舒服的感觉好熟悉呀,彷佛她已经这么睡了好些天。她边拿自己的脸频频摩蹭着,一边开始自言自语:「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狗狗,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为了追那只兔子,我跑了好远好远喔!阿爹和姊姊现在一定急着到处找我,我得赶紧回去……」
说着,像是想到了什么事情,圆圆的脸蛋瞬间忧愁地垮下,小嘴儿跟着扁了扁,喃喃地又道:「可是,姊姊正在生我的气……她说她讨厌我……怎么办?我不要姊姊讨厌我。她会来找我吗?」
想着想着,眼眶忽地一红,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呜呜……我好想阿爹、大哥和姊姊啊!姊姊不要讨厌玄歌,姊姊带玄歌回家好不好?呜呜……」
苍衣静静听着,没想到看似憨纯活泼的她也有心事-以为她该是饱受疼爱的,这可从人族头头对她格外紧张的态度里看出来。这几天,他几乎派出族里所有人手不眠不休地寻找。
好个可贵的亲子之情哪!就不知道这一份情在人性的试炼下还能保有几分。
嘴角往上浅浅勾起一抹讽笑,-垂眼望着方才还嘤嘤哽泣,此刻却已沉沉睡的小娃儿;那无邪的睡颜似大雪后天地间最纯粹的样貌,纯洁、宁静且祥和,但-知道,这张脸不会一直是现在这个模样。
只不过,-不免好奇,多年后的她,会有怎样的一张脸……
十年后
「你瞧,她这到底是什么病?怎么一年比一年还要严重?」
雄浑的嗓音透着焦急,还隐隐藏着些许不耐。
稷匡眉心紧蹙地望着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如雪的少女,眼神陷入沉思中。
说也奇怪,自从十年前村人寻回失踪的玄歌后,她便莫名染上心痛、喘咳不止的怪病。初始几年,发作的频率并不高,可这些年来,却有加剧之势。身为巫医之后的他,翻遍了医典古籍,试过无数方法,却仍无法治愈她。
他的视线不经意间移至她额心那道朱疤,蓦然发现水滴状的疤痕竟红得似血,还微微发着光……
「稷匡,爹在问你话呢,你发什么愣呀?」管祁修没耐性地粗声喊道,打断他的思绪。
一旁的管晴欢敛下眼睫,淡淡地回了句:「大哥,夫君是在思考,你这么大声嚷嚷只会阻凝他的思绪,对玄歌的病可没一点帮助,她这病最怕人吵了。」
三两句话立即让管祁修遭来父亲一记瞪眼,只得讷讷地缩肩,一边微感气愤地瞪了她一眼。他这大妹子愈来愈伶牙俐齿了,自从嫁人后,胆子也好像大了起来,不怎么将他这个做大哥的放在眼里。
「阿爹,你们先出去吧。」管晴欢转而劝道。「玄歌这喘咳心痛的毛病由来已久,非三天两头就能根治,再让稷郎多些时间琢磨琢磨吧,光是着急也不是办法。」
嗓音温婉甜软,态度甚是柔和驯顺,低垂的眸底却泛着一丝凉冷和气恼。为了这丫头的病,稷郎已经两夜不曾合眼,她心疼也气愤。不过,她可学乖了;这些年来,她已懂得如何去应付阿爹和大哥,也懂得保护自己。
管崇渊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也是。就照-说的吧。」眸光自床上爱女身上收回,转望向女婿,又吩咐道:「稷匡,玄歌就麻烦你了。」
「岳父大人请放心,小婿定当全力而为。」稷匡躬身回话。
待管崇渊父子俩离开后,管晴欢神色立即转变,拉着丈夫的手便要回房。
稷匡顿住身子,一脸不解地看着妻子。「有事吗?」
「我没事,你有事!」她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已经两夜没合眼了,我要你马上回房休息。」
俊颜微微一笑。「原来是为了这个-别担心,我还撑得下去。倒是玄歌这毛病拖不得,再这么下去,岳父他老人家可要急坏了。」
管晴欢不悦地抿唇。「他要急让他急去,你凑什么热闹?!我让他们出去可不是要你自己穷忙。」
「我知道-是为我好。」稷匡柔声说道。「但是,看着玄歌为病痛所苦,心里终是不忍,-是她姊姊,怕是比我还心疼吧。」
闻言,秀丽的容颜倏然一冷,唇边似笑非笑地噙着一抹嘲讽。
「你明知道我心里是怎么想的,又何必这么说!我才不在乎她的死活呢,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才是。」
她的回答令他不由得蹙起眉头。
「晴欢,-何苦如此。」温柔的嗓音里夹杂着一丝叹息。这么多年了,她心里的结仍然打不开,苦了自己,也苦了无辜的玄歌。
「我没办法。」她冰冷吐语,而后深深吐息,神情转为柔和地睇凝着他。「现在的我,顾不得别人死活,不管是阿爹也好、大哥也好,他们对我而言都没有你来得重要,我只要你活得好好的。」
「晴欢,-阿爹和大哥确实有错,但玄歌毕竟是无辜的。」他如同往常一样试着为她开解。「一直到现在,她仍视-如母,纵使-对她再怎么无情冷漠,她也从无半句怨言,-何苦--」
「够了!」她突地尖声一喝,打断他的话。「为什么你总要替她说话?!我才是你的妻子呀!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当初为什么会答应娶我为妻吗?!除了心疼我、可怜我,你还怕我会暗地里伤害玄歌是吧?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你也伤了我的心!」
稷匡愕然一愣,而后幽幽一叹,没想到她竟能看出他的心思。他知道她依赖他甚深,也知道除了自己,再没有别人能给予她心灵上的平静和快乐,所以他娶了她,希望能渐渐化解她心里的怨,也能护着小玄歌安然成长。
唉!他的一番用心错了吗?
「晴欢……」方才启口,她忽地扑进他怀里,紧紧环抱住他。
「我们别再为了玄歌的事吵架好吗?」她闷声低喊,语音泫然。「这些年来我为她付出的难道还不够吗?我承认我自私,可那是因为我只有你啊!对她,我只能做到这样了,你别逼我!」
稷匡无言,只能叹息。
「答应我,心里只想我一个人好吗?」她伏在他怀里继续说道。「我会听你的话,可我不要你为了她弄坏自己的身体,你要为我保重你自己……如果失去你,我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傻瓜!-是我的妻子,我心里还能有谁?」他心疼又莞尔地拍抚着她。「-不爱我这么劳累,我听-话回房休息就是;-陪我,别胡思乱想。」
听他这么说,她高兴地从他怀里抬起头来,眸底泪光隐隐闪动,唇边却绽着一抹极其娇柔的笑意:「我陪你。」
话落,挽着他的手,两人相偕回房。
房内,管玄歌缓缓地睁开眼来,清幽的眸底泛着浓浓的哀伤,苍白美丽的脸庞愀然地望着房顶。
为什么姊姊那么讨厌她呢?不知道第几次这么问自己,答案却依然无解。蓦地,心口一阵冷寒的绞痛又起,教她不由得紧蹙黛眉。
同时间,远在银川的另一边,有人同她一样蹙起浓眉,彷佛也感受到了那阵阵的椎痛与哀伤……
这一天,村子里破天荒来了个访客,而且还是从外边来的。
管崇渊一得到消息,马上兴匆匆地在自宅里设宴款待。
其实,说是来了访客实在有些不恰当。听说那人是个大夫,因为上山采药遇上大风雪而迷了路,这才一路走到村子里。
许久不曾见到外边人的村人们,莫不好奇地缠着这人问东问西,诸如现在外边世道如何?哪一族哪一城又是谁称了王?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地好不热闹。
这名来自外边的贵客还挺年轻,穿着毛裘雪靴,身后背的竹篓里装满了上等的野山参、数朵灵芝和各类珍贵药草,让村人们啧啧称奇。
「苍衣公子身形俊伟挺拔,没想到竟是个大夫。」
席间,管崇渊精明的眼打量了对方一番后,方才笑呵呵地启口谈话。
男子束发佩玉,深峻的五官如刀凿似,谈不上俊雅,倒有几分野性粗犷,尤其那双眼儿,深邃有神,檀黑中彷佛闪着幽微的绿光。
「苍某本是北方人,天生如此,当了大夫可也没办法改变这粗犷的外貌。」苍衣垂眼而笑,敛去眸中过分锐利的光芒,三两句话轻松地自我调侃。
「哈哈哈……苍公子可真幽默!来来来,请用菜,咱们吃完再聊。」
用膳完毕后,管崇渊即令女儿晴欢奉上香茗。
「深山僻地,没什么好茶招待,还请苍公子包含。」嘴里践着漂亮文词,老谋深算的眼瞳里却隐隐泛着精光,思索着自己待会儿要问的话。
身为陪客之一的管祁修却没什么耐心,也没那弯弯拐拐的心思,开口便道:「苍公子从外边来,对外面的形势多少有些了解,说来听听如何。」
苍衣浓眉微挑,淡淡道:「外头的世界还是那个样,有城有势的人个个争做一方之王,世道乱得一场糊涂,还不如管爷一族在这世外桃源来得逍遥自在。」
「逍遥倒是挺逍遥,可也无聊得紧。要我看还不如出去争他一争,谁不想成为一方之主?要不是阿爹说时机未到,我早就--」
「嗯哼……」一声轻咳及时止住他的话,管崇渊厉眼一瞪,斥道:「谁让你在这儿大放厥辞!你嫌日子过得太舒服了是不?」
被父亲这么一训,管祁修一脸无趣地摸摸鼻子,没敢再多言。
「不知苍公子属何族何邑之人?」管崇渊抚须笑问。「能在外头纷乱的世道立足,该是挺有本事。」
苍衣唇角微勾,淡露一抹轻嘲。先试探而后再铺路,这对父子心里打的是相同的算盘,只是手法粗细不同。眸光淡敛,他笑了笑,回道:
「苍某自小随师父习医,四处行脚,不属任何族邑。」
他的话引起稷匡的注意。同为陪客的他,自方才起便心不在焉,脑子里还想着该怎么找出玄歌的病灶。
本已决定若药石依然无效,他打算试着以巫术咒语相佐治病,唯一担心的是,他的能力与火侯尚不到家。可现在,既然村子里来了个大夫,不妨让他试试,也许他能找出玄歌的病因。
思及此,他朝苍衣拱手抱拳,行礼道:「苍公子,同为医者,能否恳请赐教?」
「这位是……」苍衣眉眼微抬,笑望着主人家。
「哎,稷匡是老夫的女婿,也是村里唯一的巫医。」管崇渊赶紧为他介绍,心里也明白女婿的用意为何。这年轻人既然是个大夫,也许他有办法治好玄歌的怪病。
「赐教不敢当,稷兄若不嫌弃,就当彼此切磋切磋。」
管崇渊与稷匡对看一眼,继之摇头叹息:
「苍公子,不瞒你说,老夫尚有一女。多年来饱受怪病折磨,试过无数药草,却始终无效,可真是愁煞老夫了!今日有幸得遇苍公子你,不知是否能请你替小女诊断诊断,老夫感激不尽。」
「哦,原来如此。」苍衣微微点头,唇边带笑。「苍某蒙管爷盛情款待,理当拳拳以报,既已酒足饭饱,还请管爷带路,苍某也想瞧瞧是怎生的怪病。」
「那真是太好了!」管崇渊忙站起身来拱手揖礼,而后扬手一摆。「苍公子,这边请。」
一行人随后走向后院厢房。这座竹屋简单地分为前后两进,后院较为清幽静谧,适合安心养病,是稷匡夫妇俩及管玄歌居住之地。
来到最里边的房门前,管晴欢轻敲数下,柔声道:「玄歌,阿爹请了外边的大夫给-看病来了。」
须臾,里头传来气弱柔细的女声:「姊姊请进。」
临踏入房门前,苍衣忽地止住步伐,回头笑望着管崇渊道:「管老爷,苍某问诊不喜人多,请你和大公子在外等候。」
管崇渊虽然急切,可他都这么要求了,只得应允。
房里,管玄歌靠坐在床榻上,肤白若雪,长发素净地垂覆肩头,仅用两柄小梳别在耳后,露出白玉似的耳贝。小巧的唇瓣几乎淡无血色,美丽的脸庞只有那一双眼颜色最分明,漆黑如墨,似星子般幽邃莹亮。
除却苍白纤弱的容颜,她看起来忧愁而沉静,毫无生气。
走近床边,苍衣眼色一黯。眼前这小姑娘就是十年前那个天真活泼、叽哩呱啦说个没完的小女孩吗?咯咯娇笑的脆音还响在耳际,现在的她却是如此安静。
他当然知道她为病痛所苦,那是那年坠落冰冷银川的后遗症;但她眉宇间淡淡的哀伤与忧愁却不是因病痛而生,那是由心而发的……亲眼所见之后,他更能肯定。
「姊姊、姊夫。」管玄歌微笑地轻唤,清滢的眼瞳徐徐移至陌生男子身上。「这位就是阿爹从外边请来的大夫吧?」
淡淡的笑像一朵幽谷百合绽放唇边,缥缥缈缈的,让人看了心疼。
稷匡最见不得她这么笑,眼里不自觉流露出心疼,忙走近床畔,轻拉起她微微冰凉的小手,柔声道:「玄歌,苍公子是个游历四方的医者,他定能找出-的病因,让-像从前一样活蹦乱跳。」
忙着安慰鼓励病人的他,没留意到一旁妻子乍然沉冷的表情,苍衣却注意到了;她眼里的愠恼与冷漠隐隐可见,虽已留心掩饰,却仍难逃他眼下。那怨妒的眸光彷佛积累多时,是因为床边那个男人吗?
「苍公子。」管玄歌朝他微微颔首,一声轻唤将他稍离的神思拉回。
苍衣抬眼迎上她的视线,她看着他的眼神极其专注,目不转睛的,那神情好似回到从前那个眨巴着眼好奇望着他的小女孩模样,他的唇角不自觉微微拉开笑弧。「玄歌姑娘,在下苍衣,能否请姑娘伸手让苍某把个脉?」
管玄歌依言伸出手,黑白分明的眼仍直瞅着他,一旁的稷匡忙让出位置来。
苍衣淡垂眼睫,黝黑的长指搭着纤细皓白的手腕,沉吟片刻,方才离手。
「苍公子,如何?玄歌到底是得了什么病?」稷匡心急地问。
「咱们到外头再说吧。」苍衣弯唇笑了笑,率先走出房。来到房外院子,管崇渊父子俩立即迎上前来。
「如何?诊断出是什么病来了吗?这病可有得医?」管崇渊一连迭声地问。
苍衣沉吟了会,方道:「管老爷,玄歌姑娘的病乃由寒气所致;这股寒气冻伤了她的心脉,造成她心痛、喘咳不止的现象,久之便成痼疾。」
「所谓寒气是指?」稷匡不解。
苍衣微微蹙眉。「玄歌姑娘可曾落水?依我推敲,她应是受寒川冰河之冻。此乃北地,冬春之交河面冰薄,一不小心极易失足落水,玄歌姑娘非练功之人,无功体护身,冰寒之气一侵人体内便已冻伤心肺,除此之外,应无其它可能。」
管崇渊听他这么一说,脸色倏然一白。「落水?难道她那年失踪数天是因为落水了?这方圆百哩唯一的水流便是北方的银川,莫非……」他不自觉喃喃。
玄歌七岁那年失踪了五天,就在族人们都认为她凶多吉少之际,她却完好无恙地回来了,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只记得自己追着一只兔子跑,然后忽然全身发冷,醒来后就已经在山洞里了,还有一只大狗狗陪着她。
然而,在听完她的形容后,众人皆认为那不是犬,而是狼。
当时,族人们闻言莫不惊愕,多年前狼王的警讯言犹在耳,玄歌竟能过银川而安然无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众人无不半信半疑,没想到真有这么回事……
「管老爷……」
低沉的男声自身畔传来,打断管崇渊的思绪。抬眼,一双炯厉的黑眸正直视着自己,眸底还闪着冷冽的碧绿光点。他一惊,蓦地往后跳开一步,额际冷汗涔涔,心魂弹飞了一半,整个人往后跌去--
「管老爷?你怎么了?」
一双手及时扶住他,猛一回神,苍衣微诧的脸漾着一抹关心地瞅着他;再转首四顾,身旁围绕着自己的女婿、女儿及儿子,尽是熟悉的脸庞……方才他是怎么了?竟然出现幻影差点吓死自己!
惊魂甫定,他轻吁了口气,问道:「苍公子,依你看,小女这病可有药医?」
「医是有得医……」苍衣微带保留地沉吟了下。「只不过需费时旷日,非短时间能奏效。」
「多久呢?」稷匡问。
「少则数月,多则一年半载。」
「这……」管崇渊与儿子女婿面面相觑了一会,目光随即又移回他身上。「既是如此,苍公子你可愿意留下来医治小女,直到她病愈?」
苍衣双眸微敛,掩去瞳底精烁的诡芒,状似为难地思索,而后道:
「苍某能与管老爷相遇也算是缘分,留在此地医治玄歌姑娘并非不可,只不过……我有一个小小要求。」
「苍公子请直说,老夫定当遵办。」管崇渊忙不迭道。
「玄歌姑娘的病最忌吵,宜另寻一处幽静之地养病,苍某也才能静心思考医治之法。」将早已想好的说辞陈出,他抬眼回望管崇渊。「当然,管老爷可以派一名女眷随侍,也可免去这孤男寡女之嫌。」
管崇渊沉思了会,点头道:「苍公子既已设想周到,老夫自然没有问题。只不过,这方圆百里何处较为适当呢……」说着,喃喃沉吟了起来。
苍衣随即微笑接口:「管老爷,苍某一路自村外走来,曾经过村北山坳的梅林,那里环境清幽,颇适合养病。」
「那好,待会儿我即刻命人在村北山坳边搭建一座竹屋,至于女眷人选,玄歌的姊姊是再适当不过,就让她随侍在旁吧。」
闻言,管晴欢神情微微僵凝了下,眸中闪过一丝不豫,垂落的双手悄悄握紧。
阿爹究竟当她是什么?女仆还是奶娘?!她已为人妻,怎可与夫君分居两处!
她忿然不悦的表情尽落入苍衣眼底,唇角勾起一抹轻嘲,他徐徐开口:「管老爷还是另派他人较为恰当,大小姐已嫁为人妇,恐不适宜。」
「是啊,丈人。」稷匡接口道,他了解晴欢的性子,这样的安排必定令她不悦。「小婿不才,日常琐事还得晴欢打点。」
「那就依你们之意吧。」管崇渊摆摆手。「要挑村里哪位姑娘也由你决定。」
「祁修,造屋之事就由你负责,你即刻领人办去。」转而朝管祁修吩咐道。
发落完毕,他微笑地抚着长须朝苍衣轻轻颔首。「苍公子,小女的病就劳烦你了。这两天你先在此住下,我让晴欢带你到客房歇息。」
待管晴欢领着苍衣离去后,管崇渊神色微微黯沉,道:「稷匡,你跟我来,我有话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