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的气氛一直是严肃而紧张的。
为了迎接暑假的来临,各家百货公司皆推出了各种优惠活动来抢学生族群的消费者。
在世际新舫城出入的政商名媛一向不少,可为了提升业绩,学生族群这块市场亦不得轻忽。
目前的会议正进行到开战第一天的分析报告。
杜至野向来要求数据的准确和比较,他审视著报表上反应著周年庆活动的数字,各个专柜的销售业绩明显上升,但并不符合他的理想。
他愈见凝重的神色使得会议室里的气氛变得更冷肃,报告人更是战战兢兢。
他的视线一转,停留在“超市营管报表”几个大字上,旋即放下了手边的报表,针对超市的部分仔细察看。
也许是杜绍威引起的效应,他惹出了事端,所以杜至野自然格外注意超市这个区块,更无法忘记那名“虎姑婆”。
“关于超市的业绩。”杜至野突然开口中断了会议的进行,他看著超市经理问道:“报告上说,昨天的饮料损坏过多无法正确计算,扣除进货的实际数目和销售数目,业绩并不理想?”
“是……是啊!”超市经理被突如其来的问题吓得舌头打结。现在不是正在报告休闲服饰的部分吗?为什么会扯到超市来了?
“昨天那名女员工没有在整理过后,仔细计算损坏的饮料到底有多少吗?”杜至野对报告上不明确的预估数字相当有意见。
超市经理不是不清楚,但是把郁苹遣散后,饮料区的人手明显不足,临时又无法找到人支援,以至于报告上的数字会不精准。
但这些理由超市经理以为杜至野应该有所领悟,他没预料到杜至野会针对这个问题询问他,只好将详情全盘托出。
听到超市经理的解释,杜至野的脸色却愈变愈难看,逼得超市经理话说得愈来愈小声。
“你到底在说什么?”杜至野忿然的将报表一摔,吓得其他人跟著错愕不已。
“协理的问、问题是……”超市经理结结巴巴的问著。
“你把那名员工辞了?”杜至野冷声质问,愤怒经理的自作主张。
超市经理慌张的表示:“协理不是要我好好处理这件事吗?再加上郁苹对协理的不敬,我想这是最好的方式……”
“是谁允许你这么做?”杜至野的怒意排山倒海而来,阴晦的神情直教人害怕,他却无法克制自己莫名上升的怒气。
“我……对不起,我误会协理的意思了!”超市经理赶忙一迭连声的道歉,他没有想到这件事会引起协理的勃然大怒。
杜至野尚且无法为自己的气愤找到合理的解释,只不过他并不希望自己真的成为那名员工所言的特权份子。
虽然她的个性粗暴得教人难以忍受,可在工作上她并未失职,尚不构成辞退的理由。
随便扣个罪名要她离开的恶劣手段,绝不是他杜至野的作风!
“你马上把她找回来!”
杜至野的心思瞬间变得混乱,他倏地起身离席,留下一群错愕的老主管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超市经理更是慌了手脚,直呼他真想尽快结束职场生涯,快快领到退休金安享余年。
这天,郁苹按时回来领取遣散费,不同于以往的是,她带著萧忆婕,以“客人”的身分前来。
为了彻底执行“睡到自然醒”的目标,她和小女儿很放肆的睡到中午,当她们走入购物城的时候,肚子早就饿得头昏眼花了。
曾经待过这个地方,郁苹自然很清楚美食街里哪一样食物最便宜。
所以两人先是到了美食街的面食摊,叫了一碗担担面和一盘小菜,简简单单的吃了起来。
这间小吃店的特色除了东西好吃便宜外,为了表现怀旧的气氛,餐桌和椅子都做得比一般尺寸矮小,让食客坐在里头有种吃路边摊的错觉。
郁苹向店家另外要了一个小碗,分好面后交给了萧忆婕。
“喏!这一份是你的,想吃的话再告诉我。”
“好。”萧忆婕不论何时都表现得精神奕奕。
两人的组合难免引起侧目,郁苹年仅二十五岁,平时在不爱打扮的情况下和萧忆婕站在一起,仍然会让人感到讶异万分。
今日的她穿著一套运动服,看起来更加年轻,不免让人臆测她是否因为年少时太过荒唐,才会有一个这么大的女儿。
郁苹早已习惯了这些猜测的眼神,自在的和小女儿享受天伦之乐,可在嘈杂的美食街里,却让她听见了最近非常熟悉的声音──
砰、砰、砰……
足球的弹跳声穿入耳里,郁苹不由得皱起眉头。
不会吧……那个小霸王居然跑到美食街来嚣张了?
她的猜测在下一秒马上得到了解答。
“哈!老巫婆和小巫婆在这里?”挑衅和轻蔑的稚音响起,杜绍威大剌剌地来到两人面前。
“又是你!”郁苹往后方一探,果然看到几名清洁人员正七手八脚的为小霸王“处理善后”。
“你为什么一定要在这种地方踢球?你想示威是不是?”郁苹怒道。
“对啊。”杜绍威一点也不在乎为别人添麻烦。
郁苹正想破口大骂,突然发现身侧的小人儿有了些微的动作,萧忆婕以往的天真可爱霎时被困惑和生气取代,睁圆了双眼瞪著杜绍威。
郁苹好讶异!
因为萧忆婕从来不曾如此,她的个性温和善良,郁苹从未见她这般生气,连眉头都锁得死紧。
“你是谁?”萧忆婕不悦的问他,不明白他怎会这么没有礼貌,开口就喊她们是巫婆。
“我是谁干你屁事啊?”杜绍威反而对同是小孩的她摸不透了,只敢凶巴巴的回应。
“你讲话真是难听。”
萧忆婕不客气地批评,让杜绍威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你讲话才难听,像鸡叫!吱吱叫的小巫婆!”杜绍威不甘示弱的回嘴。
“你不只说话难听,而且没有礼貌、不尊重长辈,实在不是个好人。”
萧忆婕牙尖嘴利的说著,听得郁苹真想鼓掌叫好。
杜绍威眼看著就要失势,口不择言的指著她大吼:“你才是!你更没礼貌,你知道我是谁吗?我爸爸是这里的老板、我哥哥是协理哦;你咧!你妈妈只在超市工作,爸爸一定也没什么了不起。”
萧忆婕的神情一变,难解的复杂情绪已无法从她的表情中解读,可郁苹还是感受到她深藏在心底的伤痛,那是失去双亲时,她没有表现出来的痛!
杜绍威见她没说话,得意的以为抓到她的小把柄,又开口说著:“哈!你是不是没有爸爸?喔,被我说中了哦!你没有爸爸,你爸爸不要你……”
啪的一声,萧忆婕的突兀之举吓坏了大家──包括郁苹在内。
她火辣辣地赏了杜绍威一个巴掌,杜绍威脸颊上瞬间多了个鲜红的印子,彻底的错愕。
萧忆婕眼中闪著晶莹剔透的泪珠,更让郁苹感到难过。
“就算你有爸爸又怎么样?”萧忆婕又闷又气地指责他:“哼!把你教成这样的爸妈一点也不伟大,我虽然只有小妈咪,但她至少没有让我哭过、饿肚子过,甚至教我很多事,我只要有小妈咪一个人就够了。”
她气呼呼的说完就闭上嘴不再理他,杜绍威无法忍受委屈,哇的一声想往回冲,才跑了两步就撞上一双修长的腿,他犹见救星,马上指著后方大叫──
“哥,你看啦!她们好坏,哇……”
杜至野凛著脸,瞪著弟弟脸上的红肿,太阳穴微微的泛疼。
两天里,只要有郁苹出现的地方,他就得“亲自”处理这些一再重复的小事,无奈愤懑的情绪暗潮汹涌,扰得他相当心烦。
可,令他不能理解的是,当他看到她身边的孩子时,一颗心却因此而揪紧,他讶异她居然已经结婚,更惊愕她居然有了孩子!
杜绍威的哭闹声阻断了他的思绪,他只好再移动脚步,来到她们母女面前。
“郁小姐,这一次换成了你女儿动手?”杜至野的目光朝萧忆婕仔细的审视,不知怎地,他怎么瞧,都无法从小女孩身上找到和母亲相似的地方。
不过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就是小女孩和郁苹一般,皆不畏惧他逼人的怒气,正张著圆大的杏眼,戒备的看著他。
郁苹安抚著女儿,没好气地解释:“不好意思!看不惯的事情,她就会想纠正。”
“哦?这一点倒跟你很像。”杜至野说著,领著杜绍威坐了下来。
郁苹对杜至野的动作有些愕然,现下他们这个四方桌全坐满了,大人正对著大人、小孩正对著小孩,气氛实在诡异极了。
“杜协理,我有邀请你坐下吗?”反正她是个被遣散的员工,郁苹说话也不带任何尊敬的味道。
“是没有,不过我想这件事还是得处理,坐著总比站著好。”
杜至野的一字一句,依然没有征询同意的意味,但却可以稳如泰山的坐定,让她无法从中找话柄赶他走。
现下的场面变得很奇怪,若是他们四个人的感情再好一点,就可以组一桌打麻将了……
“杜协理不用开会吗?”
郁苹被诡谲的气氛逼得不得不先打破沉寂。他应该很忙才对,要不就是爱弟心切,不论弟弟到何处闯祸,他这个做哥哥的都必定出面解围。
“你不用上班吗?”杜至野反问。
郁苹翻翻白眼,觉得他是明知故问。
“杜协理真是贵人多忘事,我在你的一声令下必须离开这里,我今天是回来领遣散费的。”
杜至野的神情微僵,她的冷嘲热讽直教他一阵不快。
“我从来都没有下过这道命令。”
“嘿!不然我怎么会在这里和你平起平坐啊?”郁苹郁闷的低吼:“明明是你做过的事还不肯承认,怪人!”
再一次被莫须有的罪名指控,杜至野的脸色难看至极。
“郁小姐,请注意你的口德。”他冷冷的说。
他从来没有见过像她这般敢当面侮辱他、指责他的女人,短短两天,他已受够了她的斥骂攻击。
“我干嘛要注意?你自己跑来坐在我面前,你就该有自知之明。被遗散的员工心中会有多少不满你会不知道?我的心情很不好,你自动现身,我不该乘机发泄我的怒气吗?反正你现在也不是我的上司。”
“请你搞清楚,我已经表示我没有辞退你的意思,难道你的主管没有告知你?现在你还是我的员工,以你这种对上司说话的方式,是不是太过分了?”杜至野一向沉著,面对她,他却开始心浮气躁。
从他的字句中,郁苹耳尖的听到几个重点。
她纳闷的问:“你要经理转告我什么?”
“他误解了我的意思。”他简短的解释。
“你的意思是说……我可以回来工作?”
“没错。”
得到肯定的答案,郁苹却没有高兴的反应,反而以充满疑惑的眼神瞪著他,皱眉问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他被她盯得极不舒服。
“你应该……不用在意这件事才对吧?我得罪了你弟弟,又对你不友善,你把我赶出这里,不是该觉得很痛快吗?”
她索性将心中的疑问一倾而出,不论她怎么看、传言怎么说,他都不像个宽宏大量的人才对呀。
她的疑问同样也是杜至野的问题,他的确不须要太在意她这号小人物,但她的批评正巧点中他的死穴,所以他非得亲自处理不可。
“你的年度考核相当良好。”他随口搪塞了句。
郁苹听得更迷惑了。“你还翻我的档案看啊?”
不知怎地,一阵心慌意乱扰得杜至野心烦不已,他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不明白她哪来这么多问题。
“你还有多少疑问?”
他恼羞成怒的将视线移向她的女儿,萧忆婕正静静地吃著小碗里的面条,眉清目秀的模样和她的母亲截然不同。
相形之下,杜绍威就活泼好动得多,他不断玩弄著手中的足球,对著萧忆婕猛扮鬼脸。
突然,萧忆婕圆滚滚的双眸迎上杜至野的眼睛,天真的模样令他有些失措。
“叔叔,你是我小妈咪的老板吗?”
杜至野对于应付小女孩的经验值等于──零。第一,小孩子看到他不是吓哭就是逃跑;第二,光一个杜绍威就够让他忙的了。
“叔叔?”萧忆婕眨眨眼,释放善意。
“叫什么叫啊!”杜绍威抢著大叫:“好假仙哦,刚才还那么凶。”
“你闭嘴!”萧忆婕无邪的俏脸一变,对杜绍威恶声恶气的吼。
“你才闭嘴咧!你们这种穷光蛋,只配吃荷包蛋,哈哈……”
杜绍威开始重复念著不知从哪儿学来的顺口溜,听得杜至野和郁苹面面相觑。
突然间,一个清脆的巴掌声蓦地响起,萧忆婕又出其不意的打了小霸王一巴掌。
杜至野眉心一皱,愠色指责:“郁小姐,你是这样教女儿的?”
“什么意思?”
“你的个性粗鲁,小孩有样学样,刚才的事情还未解决,现在又再犯,你和女儿都习惯动不动就攻击别人吗?”
“我粗鲁?”郁苹勃然大怒的瞪著他,才刚萌发对他小小的感恩全被这几个字冲得烟消云散。
“难道不是吗?”杜至野反讥,“你说杜绍威没有教养,你的女儿不也是?你的身教也许不佳,但你的丈夫、她的父亲呢?肯定也不是个优良的典范……”
“你乱讲!”
萧忆婕拔尖的嗓音惊动了大家,杜至野被她眼中的泪珠深深的震撼住,因为这个小女孩正深刻的表现出她的受伤。
郁苹眼看情况不对,连忙抱起女儿离开现场,今天以前,她从未见过萧忆婕如此的伤心。
忆起那年在急诊室内,萧忆婕是车祸中唯一受伤最轻微的孩子,她亲眼看著父母在她面前终结生命,眼泪也随著父母的入土而终止。
今天,郁苹每看一次她的泪水,就可以感受到她压抑的痛,忍不住感到心酸。
“你不该这么说的。”郁苹挟怨的扔下这句话后,迅速的远离他的视线。
杜至野晦暗的眼神在郁苹母女消失后恢复漠然,他一向深思熟虑,更不会轻易犯错,可现在,他却深深被小女孩的泪震慑著。
“对、对不起啊,协理。”超市经理这时才出现打圆场,“我打了几通电话到郁苹家,她都没接到,所以……请协理别为刚才的事情生气。”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为这件事生气?”杜至野冷漠地反问。
“因为……”超市经理一边拭著冷汗,一边为郁苹母女刚才怪异的举动解释:“她们会这么激动是有原因的,其实……那个小女孩忆婕是郁苹收养的女儿,她的父母是郁苹的好朋友,不过都过世了,所以忆婕一听到有人批评她的亲生父母都会很激动,她平常都很乖的,请协理不要介意……”
闻言,杜至野冷硬的心有了些微的动摇,难怪那小女孩在外貌上和郁苹完全不像,他对这对母女组合的真相意外极了。
“她一个人收养那个小家伙?”
“是啊,而且还是义不容辞、义无反顾。”超市经理不由得赞赏道:“郁苹为此还和家人翻脸了呢,所以她其实是很辛苦的。”
“原来如此。”
杜至野暗忖,他可以同情她们的处境,可以不计较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可一再的忍让不是他的作风。
他当机立断,决定不会辞退她,但他要好好的磨练她的脾气,让她从待客之道中学习对上位者的尊敬才行。
“你把她调到服务课。”杜至野转头吩咐道。
超市经理被突如其来的命令搞迷糊了,“服务课?”
“我要她从迎宾员和电梯小姐开始做起。”
这是杜至野直接下达的命令,所有的人都必须马上执行。
但超市经理不懂的是,若是协理真看她不顺眼,为什么还要录用她?况且她并没有受过正规的迎宾训练,再加上她的脾气,肯定不适合和“服务”两个字相关的工作吧!
“协理,这个安排好像……不妥吧……”
超市经理斗胆提问,却在下一刻接收到一道冷芒,他马上噤声消音。
反正,能将郁苹那号麻烦人物自超市部门脱手,何尝不是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