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绝望的迸发,吓坏了画家和吉讷弗拉,她十分理解这个年轻人。这意大利女子欣赏着这美丽的头颅和这动听的声音,这声音只是由于语调的激烈才变得不那么柔和。然后,她象是要给这不幸的人所有的伤口都敷上药膏,便说:
“先生,要是您苦于无钱,请让我把自己的私蓄给您。我的父亲有钱,我是独生女,他爱我,我拿得稳他不会责备我的。您不要推让了:我们家的财产都得自皇帝,没有一个生丁不是他慷慨赠与的结果。赞助他的一个忠诚的士兵,难道不就是感恩的表示吗?请您就象我给您这笔款子一样,落落大方地接受下来吧。”她又用不屑的语气补充说:“这只不过是一点儿钱罢了。至于朋友,您现在就可以找到!”说到这儿,她傲然抬起头,眼里闪烁着不寻常的光辉。她接着说:“明天在十二支枪面前倒下去的那颗头颅却救了您的头。等这场风暴过去,如果他们还没忘记您,您可以到国外去找工作,如果忘记了,您就可以在法国军队里找事做。”
一个女子给人以安慰时,里面总有细到之处,带着某种母性的东西,既富有远见,又十分周密。平和而又充满希望的话语,再加上优雅的手势和发自内心的声音具有的说服力,尤其是女恩人又这样漂亮,一个年轻人是很难抗拒的。军官全身的感官都在汲取爱情。他苍白的双颊泛起微微的红晕,也稍稍冲淡了那使得双眼暗淡无光的忧郁,他用异样的声调说:
“您真是个善良的天使!”接着又喊道:“可是拉贝杜瓦耶呢,拉贝杜瓦耶!”
听见这一声叫喊,三人默默相视,心领神会。他们已不是二十分钟的萍水之情,而是二十载的至交了。
“亲爱的,”赛尔万说,“您能搭救他吗?”
“我可以替他报仇。”
吉讷弗拉不寒而栗:这陌生男子虽然很英俊,但刚看到他时,少女一点儿也没动心;困苦本没有什么丑恶,大凡女人心里总是怜贫恤苦的,在吉讷弗拉身上,怜悯之心抑制了其他的感情;但是,当听到一声复仇的呼喊,在这个流亡者身上遇到一颗意大利的心灵、对拿破仑的忠诚,以及科西嘉式的豪爽时,对她来说,感受就太强烈了;她怀着敬重之情注视着军官,心中激动异常。生平第一次,一个男子使她领略到如此炽烈的感情。同一切女人一样,她乐于让这个陌生男子的心灵,和他美得出众的容貌以及匀称的身材完全和谐一致;作为艺术家,她很欣赏他的体态。事出偶然,她从好奇被引向怜悯,从怜悯又引出强烈的兴趣,从这种兴趣再达到如此深切的感受,以致她觉得再待下去就有危险了。
“明天见。”她说,一面对军官莞尔一笑,算是安慰。
这微笑有如晨曦一样映照在吉讷弗拉的脸上,年轻人见了,一时间忘了一切。
“明天,”他忧郁地回答,“明天,拉贝杜瓦耶……”
吉讷弗拉又转过身来,一只手指放在嘴唇上,瞧着他,似乎在对他说:
“不要激动,要谨慎小心。”
年轻人于是叫道:
“ODio!chenonvorreiviveredopoaverlavedu-ta!”①他说这句话的特殊音调使吉讷弗拉心旌摇摇。
①意大利文:噢,上帝!见到了她,谁还不想活着呢!
“您是科西嘉人吗?”她一面大声问,一面回到他身旁,心房快乐得怦怦乱跳。
“我生在科西嘉,”他回答,“但我很小的时候就被带到热那亚;一到服役年龄,我就入伍了。”
陌生男子的俊美,他对皇帝的热忱,他的受伤,他的不幸,甚至他的危险赋予他的异乎寻常的魅力,这一切都在吉讷弗拉的眼前消失了,或者毋宁说,这一切都消融在一种单一的、新鲜的、美滋滋的感情里。这个流亡者是科西嘉人,他会讲可爱的科西嘉方言!半晌,少女动也不动,仿佛被一种有魔力的感触吸住了;她眼前有一幅活生生的图画,画上集中了人类的一切情感和偶然造成的鲜明色彩:赛尔万让军官坐在沙发上,先解开吊着他手臂的绷带,然后专心致志地撕开包扎用品,准备包扎伤口。吉讷弗拉看到马刀砍在年轻人前臂上的又长又宽的伤口,不禁战栗着,同情地喊出声来。陌生男子朝她抬起了头,露出微笑。赛尔万全神贯注地揭下纱布,抚摸着受伤的嫩肉,专注之中包含着某种激动人心的东西;那伤员的脸虽然苍白和呈现病态,但一看见少女,表达出的欢愉却多于痛苦。凡是艺术家,都会不由自主地欣赏这种感情的一正一反,欣赏白色的纱布,赤裸的臂膀同军官制服红蓝两色形成的对比。其时,画室笼罩着柔和的幽暗;薄暮的余晖照亮了流亡者的坐处,他高贵、苍白的面孔,他乌黑的头发,他的衣服,全都沐浴在光辉里。这样简单的效果,迷信的意大利女子却看作是个好兆头。陌生男子就象来自天堂的使者,让她听到了家乡的语言,使她沉浸在回忆童年的愉悦中。与此同时,她心里生出一种感情,象无邪的童年时代一样新鲜,一样纯洁。一时间她陷于沉思之中,堕入无限的联想里;接着,她觉得泄露了心事,脸羞得通红,同流亡者飞快地交换了一个柔和的眼色就溜走了,但他的形象却总留在她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