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又怎样呢?”卡利斯特说,看到贝阿特丽克丝和孔蒂走了过来,已不再听卡米叶说话。
卡米叶出于谨慎,处于守势,既没有泄露卡利斯特的秘密,也没有泄露贝阿特丽克丝的隐私。艺术家是个谁都要欺骗的人,所以德·图希小姐要卡利斯特提防着他。
“亲爱的孩子,”她对他说,“现在对你来说是最危险的时刻,需要你所缺少的谨慎和灵巧。你会被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给耍了的,因为我现在无法帮你的忙了。”
开晚饭的铃声响了。孔蒂走过来把胳臂让卡米叶挽着,贝阿特丽克丝挽起卡利斯特的胳臂。卡米叶让侯爵夫人先进餐厅,侯爵夫人得以看了卡利斯特一眼,把一只手放在嘴唇上,表示要他绝对慎言。在餐桌上,孔蒂兴致极高。也许这是试探德·罗什菲德太太的方式,德·罗什菲德太太做戏做得并不象。如果卖弄风情,她可能迷惑住孔蒂,可是如果表现得多情,心底的秘密就会被猜着。狡猾的孔蒂没有使她为难,装着似乎没有看见她的窘态。在吃饭后果点时,他把话题引到女人身上,夸奖女人感情的高尚。他说,这样的女子准备使我们在事业上获得成功,为我们牺牲一切,自己承担不幸,女子胜过男子的地方是忠贞,除非严重损害了她们的自尊心,否则她们是不会离开第一个情人的,她们看重第一个情人如同看重自己的荣誉一样,第二次恋爱是丢脸的事,以及诸如此类的话。他满口的仁义道德,把女人奉若神明,而一颗破碎的心却在那里受痛苦煎熬。只有卡米叶和贝阿特丽克丝懂得他在滔滔不绝的赞美里所包含的尖酸刻薄的挖苦。有时候,她们俩面孔羞得通红,但她们不得不克制自己。她们饭后互相挽着胳臂回到卡米叶房里去,一致同意从不点灯的大客厅走,因为在那儿可以单独呆一会儿。
“我不能让孔蒂侮辱我,不能同意他对我的看法。”贝阿特丽克丝小声说,“苦役犯总是受自己难友的统治。我完蛋了,不得不回到爱情的苦役中去。是您把我重新推进去的!啊!您让他来得太晚了,晚了一天,或来得太早了,早了一天。我承认您有作家的坏才:报复是彻底的,结局是完美的。”
“我能对您说我要写信给孔蒂,可要真动笔写……我却做不到!”卡米叶大声说。“你心里痛苦,我原谅你。”
“卡利斯特会怎么样呢?”侯爵夫人出于十分幼稚的自尊,说。
“孔蒂要带您走,是吗?”卡米叶问。
“啊!您以为胜利了吗?”贝阿特丽克丝大声说。
侯爵夫人是板着面孔气冲冲地向卡米叶说这种难听话的。卡米叶努力以虚伪的伤心表情来掩盖她内心的快乐,可是,她眼里的神采揭穿了她那愁眉苦脸的表情,贝阿特丽克丝对面部表情是很在行的!三个星期来,她们在小客厅里的那张长沙发上搬演过许许多多的喜剧,充满种种矛盾感情的内心悲剧也是从这里开始的。因此,当这两位女子在这张长沙发上坐下,借着灯光互相打量时,已是最后一次互相察言观色了:她们都看出深仇大恨已经把她们分开。
“卡利斯特留给你了,”贝阿特丽克丝盯着她朋友的面孔对她说,“但我已经铭刻在他的心里,任何女人也不能把我从他心里赶走。”
卡米叶用马扎兰的侄女对路易十四说的那句名言来回敬她:“你统治,你爱他,你走了!”①她以一种特有的讽刺口吻说这几句话,刺伤了侯爵夫人的心。
①马扎兰(1602—1661),红衣主教,法王路易十三和路易十四的首相。路易十四爱上了他的侄女玛丽·曼奇尼(1650—1714),准备娶她为妻,但遭马扎兰反对。她的原话是:“您是国王,您哭吧,我走了。”
在这尖锐激烈的场面中,她们俩谁也没有注意到卡利斯特和孔蒂不在。艺术家和他的情敌没有离开餐桌,他要求卡利斯特陪陪他,把一瓶香槟酒喝完。
“我们有话要说。”艺术家说,免得卡利斯特寻找任何借口拒绝留下。
考虑到他们各自的身分,年轻的布列塔尼人不得不接受这个要求。
“亲爱的,”当这可怜的孩子喝了两杯酒之后,音乐家以亲切的口吻说,“我们是两个好小伙子,我们可以开诚布公地谈谈。我来这里不是出于不信任。贝阿特丽克丝爱我。”他做了一个得意的手势。“可我呢,我不再爱她了。我赶来不是为了把她带走,而是为了和她断绝关系,把断绝关系的主动权让给她。您年轻,您不知道,当一个人自己感到是刽子手而装出牺牲者的模样是多么无聊。青年人大发雷霆,吵吵嚷嚷离开一个女人,常常看不起她,并因而遭到忌恨。但,聪明人让女人主动和他们断绝关系,装出一副受委屈的样子,使女人既感到后悔又有一种甜滋滋的优越感。失去心上人的宠爱不是不可补救的,而抛弃心上人则是无法挽救的。您还不知道——幸好您不知道,在我们生活中,荒唐的诺言使我们多么尴尬。为了献殷勤,我们不得不用荒唐的诺言编成活结套住自己的脖子,为的是填补空虚的幸福,而女人们也就傻乎乎地接受了。于是彼此山盟海誓,永不变心。如果我们和一个女子有了艳遇,我们少不得要彬彬有礼地对她说我们愿意同她白头偕老。她们一方面希望丈夫健康长寿,一方面好象十分焦急地等待丈夫死亡。丈夫一死,有些外省女人,或者相当愚蠢或者相当爱开玩笑的顽固女人就会跑来对您说:‘瞧,现在我自由了!’我们谁都不自由。在我们最得意的时候,或者当我们沉醉在精心安排的幸福之中的时候,死者会成为我们无法摆脱的精神负担。我看出来了,您爱贝阿特丽克丝。我先使她处于这样一种境地:她要既可同您调情,又不失她神圣的尊严,哪怕只是为了同卡米叶·莫潘这位天使逗乐。所以,亲爱的,您爱她吧,您这样就帮了我的忙,我巴不得她对我态度凶暴。惟恐她自尊自重和守贞操。尽管我出于善意,要做这种对调情人的事儿,可能还需要一些时间。遇到这类情况,要看谁不采取主动。在这件事上,刚才在绕着草坪散步的时候,我对她说我什么都知道并祝她幸福。可是,她生气了!我眼下爱上了我们最年轻美貌的歌剧演员法尔孔小姐,我想娶她为妻!是的,我目前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所以,当您到巴黎来的时候,您会看到我已经用侯爵夫人换了一位王后。”
天真的卡利斯特满脸喜气洋洋,承认他爱贝阿特丽克丝,这正是孔蒂想知道的。世上没有一个人在看到自己的爱情受到情敌威胁的时候,不重新燃烧起爱情的火焰,不管他对爱情已经感到怎样乏味,道德可能怎样堕落。男人愿意抛弃一个女人,而不愿意被女人抛弃。当情人们走到这一绝境的时候,男女双方都竭力保持主动权,因为伤害自尊心留下的痕迹太深。也许问题关系到社会在这种感情中所制造的一切,与其说是珍惜自尊心,还不如说珍惜未来要受到攻击的生活本身:似乎人们要失去的是本钱而不是利息。在艺术家的盘问下,卡利斯特把三个星期来图希庄园里所发生的事统统讲了出来,并对表面和蔼可亲、心里七窍生烟的孔蒂感到非常满意。
“我们上楼去吧。”他说,“女人们疑心重,她们可能不明白我们为什么在一起而不吵架,可能跑来偷听我们谈话。亲爱的孩子,我将给您大大帮忙。我要显得忌妒、粗暴,叫侯爵夫人受不了,我要一直怀疑她对我不忠;要促使女人对您不忠,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您将得到幸福,我将得到自由。今天晚上,您演不开心的情人,我做多疑和爱吃醋的汉子。您为这个天使属于一个粗人而抱不平吧,您哭吧。您年轻,您哭得出来。唉!我呀,我哭不出来了,这一大优点没有了。”
卡利斯特和孔蒂回到楼上。年轻的情敌请音乐家唱支歌,音乐家便唱了那首著名的《在曙光升起之前》①。对歌唱家们来说,这是一首最出色的曲子,吕比尼本人没有一次唱的时候不激动得颤抖,孔蒂也经常获得成功。但今天晚上,孔蒂唱得比过去任何一次都要成功,因为他今晚心潮澎湃,感情饱满。卡利斯特听得入了迷。在唱这首咏叹调的第一句歌词时,艺术家就向侯爵夫人投去一道目光。这道目光使歌词的含意变得很冷酷,贝阿特丽克丝听出来了。弹伴奏的卡米叶猜到了这个使贝阿特丽克丝低下头去的命令的意义,她看了看卡利斯特,心想这孩子不听她的劝告,上了当了。到这位心花怒放的布列塔尼小伙子走过去向贝阿特丽克丝告别,吻她的手并以一种自信和诡诈的模样同她握手的时候,卡米叶便确信无疑了。就在卡利斯特回到盖朗德的时候,女仆和男仆正在往孔蒂的旅行马车上装行李,按照孔蒂的吩咐,明天一清早就用卡米叶的马把贝阿特丽克丝送到驿车站去。德·罗什菲德夫人借着朦胧的曙光看了看盖朗德,显现在微光中的一座座塔楼在晨曦中闪耀,她沉浸在伤感之中:她在这儿留下了生活中最美的一朵花儿,一场纯洁无邪的姑娘们梦寐以求的那种爱情。对舆论的顾忌毁了这位女子一生中所能够和应该怀有的唯一真正的爱情。上流社会的女子服从上流社会的规矩,她们为了体统而牺牲爱情,就象有些女人为了宗教或责任而牺牲爱情一样。骄傲常常升华为美德。这样来看,这个不讨人喜欢的故事便成了许多女人的故事。第二天,将近中午,卡利斯特向图希庄园走来,走到昨天看见贝阿特丽克丝立在窗口的地方,他看见站在窗口的是卡米叶。卡米叶连忙下楼来迎接他。她在楼梯口对他说了这句令人伤心的话:
“走了!”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卡利斯特惊问:
“贝阿特丽克丝吗?”
①意大利作曲家西马罗沙(1749—1801)的歌剧《秘密结婚》第二幕中的一首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