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长得相当漂亮的南特少妇在甲板上窜来窜去,得了我称之为凯嘉鲁埃家的病症——这是句笑话,待我给您描绘了凯嘉鲁埃一家人之后,您就会明白了。卡利斯特的行为非常得体,象个真正的世家子弟,没有拿我到处炫耀。尽管对他的高尚情趣非常满意,——象收到人家送的第一只小鼓的孩子一样——我认为现在是试一试卡米叶·莫潘教我的办法的极好机会,因为跟我谈过话的确实不是见习修女。我于是摆出一副爱赌气的小样儿。卡利斯特非常可爱地为此感到惊慌不安。他低声问我:“你怎么啦?……”我老实回答说:
“没有什么!”
我承认,这样说真话,起初取得的成绩不大。在庄重可能挽救女子及其权势的种种情况下,谎言是个决定性的武器。卡利斯特变得非常焦急不安。我把他领到船头一大堆缆绳之间。在那儿,我用一种虽不是伤心,但却是焦虑的语气,向他诉说了女人嫁给美男子的不幸和担心。
“啊!卡利斯特,”我大声嚷道,“我们结婚有个很大的不幸,您不曾爱过我,您不曾选择我!您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没有象座雕像那样愣在那里不动!是我的心,我的爱慕,我的温情,在乞求着您的爱。有一天,您会因为我主动把少女纯洁的、不由自主的珍贵爱情送给了您而惩罚我的!……我也许应该耍脾气,撒娇,可是我感到没有勇气和您对抗……要是那个看不起您的可恶女人在这儿,处在我的地位,您大概连看也不会看一眼这两个奇丑的布列塔尼女人。按巴黎的标准,她们只能算在牲口一类里……”
母亲,卡利斯特流下了两滴眼泪,他转过身去不让我看见。他发现船到了下安福尔省,就跑去对船长说,让我们在这儿下船。用这种方式来答复我,我便软了,特别是下船后还在下安德尔省一家蹩脚的旅店里歇了三个小时。我们在旅店的小房间里吃了一餐新鲜的鱼,就象风俗画家们画的那种鲜鱼,窗外从卢瓦尔河美丽的水面上传来安德雷省①冶金工厂的轰鸣声。看到经验如何在起作用,我大声叫嚷起来:
“啊!费利西泰……”
修女给我出的主意和我表里不一的表现,卡利斯特万万没有料到。他打断我的话,用绝妙的文字游戏②回答我说:
“那就让我们留个纪念吧!我们找个画家来画下这幅景色。”
①安德雷省,又称安德尔与卢瓦尔省,与安德尔省毗连。
②德·图希小姐的名字费利西泰的涵义是“幸福”“如意”,因而卡利斯特以为萨宾娜对此地感到特别满意。
“用不着,亲爱的妈妈,”我哈哈大笑,笑得卡利斯特不知所措,我看他几乎都要生气了。
“可是这景色,这场面,已经烙在我的心上了。”我对他说,“永远磨灭不了,它的色彩也模仿不了!”
啊!母亲,我无法做到心里爱他,外表装出吵架或不和的样子。卡利斯特愿意把我怎样,我就会怎样。那眼泪,我想,是他为我流的第一次眼泪:这眼泪难道不比那对我的权利的第二次表白更珍贵吗?……一个无情的妻子在船上发了脾气之后可能会变成贵妇和主妇,而我,却又一次失败了。照您的办法,我愈是耍女儿家脾气,我愈是变成妻子。因为,我对待爱情的态度极其软弱。我的主人看一眼,我就软下来了。不!我不是放纵爱情,我是把自己拴在爱情上面,象母亲把自己孩子紧紧抱在怀里那样,生怕发生什么不幸的事儿。
致德·葛朗利厄公爵夫人
七月,盖朗德。
啊!亲爱的妈妈,才过了三个月,我已尝到忌妒的味道了!这下我心里什么感情都有了:深深的恨,深深的爱!我比受丈夫欺骗的妻子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根本不爱我!……幸好我有个母亲,有颗心,可以任凭我呼号!……我们这些还有点儿姑娘脾气的女子,只要人家对我们说:“在开启您的宫殿的所有这些钥匙里,这是一把生了锈的回忆的钥匙。您什么地方都可以进去,什么都可以享受,就是图希庄园去不得!”我们就会脚底发痒,眼睛里闪着夏娃的好奇目光,偏偏要到那儿去。德·图希小姐在我的爱里放进了什么样的刺激素呀!为什么她不准我去图希庄园呢?到布列塔尼的一座破房子里去散散步,小住一阵子,就会影响我的幸福,这还算什么幸福呢?我怕什么呢?最后,在蓝胡子太太的种种理由里再加上那所有做妻子的都难以摆脱的欲望,想知道她们对丈夫的影响牢固与否的欲望,您就会明白为什么有一天我摆出一副无所谓的小样儿问道:
“图希庄园是怎么回事呀?”
“图希庄园是您的。”我的好婆婆对我说。
“卡利斯特若是不曾去过图希庄园就好了!……”泽菲丽娜姑妈摇摇头,大声嚷道。
“那样他就不会做我的丈夫了。”我对姑妈说。
“您知道过去发生的事吗?”婆婆机敏地顶了我一句。
“那是堕落的渊薮。”德·庞-奥埃尔小姐说,“德·图希小姐在那里作了许多孽,现在她正为此求天主宽恕呐。”
“这样不是既救了这个高尚女子的灵魂,又使一座修道院发了财吗?”杜·阿尔嘉骑士大声嚷道,“格里蒙神甫告诉我,她送了十万法郎给圣母往见会的修女们。”
“您想去图希庄园吗?”婆婆问我,“值得看一看。”
“不用看,不用看!”我急切地说。
您不觉得这折戏是某种恶作剧的一部分吗?这折戏在种种借口下面重复了多次。最后婆婆对我说:
“我明白为什么您不去图希庄园。您做得对。”呵!妈妈,您不得不承认,这一攮子,虽是无心刺的,也可能会使您下决心要看一看您的幸福是否建立在如此脆弱的基础上,以致会在某座房子里垮下来。应该为卡利斯特说句公道话,他从不曾向我提议去看变成他财产的那座僻静的庄园。我们一旦相爱,就成了缺乏理智的人。因为,他的沉默,他的克制,把我惹恼了。一天,我对他说:
“惟独你提也不提图希庄园,你怕在图希庄园里看见什么?”
“那我们就去吧。”他说。
象所有愿意上当并把举棋不定的难题托付给侥幸来解决的女人一样,我上了当。我们到图希庄园去了。
这地方真美,富有艺术家的雅趣。在德·图希小姐坚持要我别去的这座幽深的庄园里,我感到很愉快。所有有毒的花都开得很美,这是撒旦种的,因为有魔鬼种的花,也有天主种的花!我们只要回过头来一想,就会发现他们各自创造了半个世界。我在不是玩火而是玩弄灰烬的这种处境里,是怎样一种甜中带苦的滋味呀!我观察着卡利斯特,看看一切是否都真的熄灭了,我提防着穿堂风,请相信我!我们一个一个房间走过去,一件一件家具看过去,完全象寻找藏起来的东西的孩子,同时我密切注视着他的神色。我觉得卡利斯特在沉思默想,我起初以为取得了胜利。我感到自己的地位相当巩固,不怕谈论罗什菲德太太了。自从听说了克华西克岩峰上的那件事,我便称她为罗什缺德。我们终于去看了那丛著名的黄杨,就是他为了不让贝阿特丽克丝属于任何人而推她下海时掉进去的地方。
“她能呆在那上面,身子一定很轻。”我笑着说。
卡利斯特保持沉默。
“让我们尊重死人吧。”我继续说。
卡利斯特仍然默不作声。
“我使你讨厌了吧?”
“没有,不过,不要去挑动这个感情。”他回答说。
什么话呀!……卡利斯特看到我为这句话而不开心,对我倍加照顾和体贴。
八月
唉!我现在到了深渊里,我象传奇剧里的天真少女那样,采着花儿玩耍。突然一个可怕的想法闯进了我的幸福,就象一匹马出现在德国的民间叙事诗里那样。我以为卡利斯特的爱情会由于回想起往事而变得强烈起来,我以为重提那位可恶的贝阿特丽克丝的妖艳会在他心里重新掀起感情的风暴,我以为他会把这种感情倾泻到我身上来。这个本性不良、冷酷无情、顽固不化、意志薄弱的人,象软体动物和珊瑚虫一样,也敢自称贝阿特丽克丝!
……亲爱的母亲,我的心虽然完全属于卡利斯特,但我已经不得不用眼睛监视着可疑之处,眼睛比心还管用,这不是巨大的灾难吗?怀疑不是反倒有道理了吗?事情是这样的:
“我很喜欢这地方。”一天早上,我对卡利斯特说,“因为有了这地方,才有我的幸福,所以你有时把我当做另一个人,我并不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