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钢琴的抽屉里抽出一捆钞票,不点数就递给侯爵,足有一百万。
“您知道,”他接着说,“我看着波尔多岸上人来人往并不开心啊……好吧,除非您喜欢我们充满危险的波希米亚式的生活,除非您喜欢南美的风光、热带的夜晚,除非您喜欢我们的战斗、乐于让一个新兴的国家取胜,或者说在西蒙·玻利瓦尔①的旗帜下战斗,否则我们得分手了……一只小艇和几个忠实的人在等着您。希望我们有第三次相遇,一次完全幸福的相遇……”
①西蒙·玻利瓦尔(1783—1830),南美自由党领袖、将军和政治家。“巴黎船长”似乎是站在玻利瓦尔一边为反对西班牙而斗争的哥伦比亚海盗。但巴尔扎克在时间安排上有误,因为玻利瓦尔自一八一九年已取得委内瑞拉和新格林纳达的独立,从而建立了哥伦比亚。
“维克托,我想让我父亲再待一会儿,”爱伦娜气鼓鼓地说。
“多十分钟或少十分钟,很可能使我们遇到舰艇。也好,我们可以开开心!我们的人烦闷得慌呢。”
“嗨!那您走吧,父亲,”海盗的妻子说,“给妹妹、弟弟们、我的……母亲,”她加了一句,“带上这些留作纪念吧。”
她抓了一把宝石、项链、首饰,用一块开司米包了,有些不好意思地递给她父亲。
“我代你向他们说些什么呢?”他问,好象注意到了她说出母亲一词之前犹豫了一下。
“嗨,您还怀疑我的心愿呀!我每天都在祝愿他们幸福。”
“爱伦娜,”老人又问,一边目不转睛地瞧着她,“我再也见不着你了吗?我难道永远不能知道你出走的原因吗?”
“这个秘密不在我这边,”她语气严肃地说,“我也许应该告诉您,可现在可能还不到告诉您的时候,我曾经受了十年不可思议的痛苦……”
她没有往下说,只把送给家里人的礼物递给她父亲。将军在战争中见过世面,对战利品的看法颇为开通,他接受了女儿的礼物,心里高兴地想到巴黎船长在爱伦娜纯洁的灵魂、崇高的心地感召下,跟西班牙人作战,仍不失为正派人。对勇士的喜爱在他身上占了上风,心想要是假正经未免荒唐可笑,于是他有力地握了握海盗的手,拥抱了爱伦娜,他唯一的女儿①,其感情的流露是士兵们所特有的,他的一滴眼泪掉在女儿脸上,她带着刚强而高傲的表情一再向他微笑。海盗深受感动,抱起孩子们让他祝福。最后,大家再一次用充满热情的眼睛表示再见。
①作者暗示莫依娜是德·旺德奈斯的私生女。
“祝你们永远快乐!”外祖父大声祝愿,一面急忙奔向甲板。
海面上,将军眼前出现了一个奇特的景象。被火焰吞没的圣费迪南号在熊熊燃烧,好似着了火的一大堆草。水手们在沉没西班牙双桅帆船的时候,发现船上有一桶朗姆酒,这种酒在奥赛罗号上多的是,他们为了寻乐,便点燃一大碗酒,让它在海上漂游。这帮人海上生活单调,有机会就想活跃一下生活,所以这种娱乐是情有可原的。将军下船登上由六个壮实水手操作的圣费迪南号小艇,他不由自主地回首凝望起火的圣费迪南号和他的女儿,但见她偎依着海盗,两人站在船尾,种种往事涌上将军的心头。爱伦娜的白色连衫裙迎风飘动,宛如船上的一片白帆。在这广袤的大海上,将军清晰地辨认出她那张脸,那么美丽、那么崇高,带着统治一切、甚至统治大海的庄严神情,军人的乐天态度使他忘记了他恰好在正直的高梅茨的坟墓上行舟。在他的头顶上空,一股巨大的烟柱如乌云翻滚,灿烂的阳光透射烟云,撒下富有诗意的闪光。这是第二重天,一个阴暗的天穹,下面金光闪烁,上面展现着万里晴空,这暂时的衬托使天空显得格外美丽。这条烟柱的颜色希奇古怪,时而黄澄澄,时而金灿灿,时而红通通,时而黑漆漆,各种颜色云雾般团团融合在一起,弥漫在西班牙商船的上空,船上不断发出爆破声,断裂声和各种尖厉的声响。火焰呼呼作响,吞噬着绳索,窜进整个船舱,犹如城市平民暴动,沿街抢劫。朗姆酒燃烧的蓝色火焰摇摇晃晃,仿佛海鬼狂舞的炬光,又仿佛大学生在狂欢的酒宴上挥动的酒火。但太阳嫉妒这肆无忌惮的火光,发出更加耀眼的光芒,使这火光的色彩几乎难以分辨。火光犹如一张网,一块头巾,在直泻而下的阳光里轻轻飘荡。奥赛罗号掉转船头,利用仅有的一点风力,逃之夭夭。它一会儿歪向左侧,一会儿歪向右侧,宛如空中一只摇晃的风筝。这条漂亮的帆船向南抢风航行,时而从将军的视线中消失,隐没在右边笼罩着海面的奇形怪状的烟柱后面,时而潇洒地露出船身,向远方驶去。爱伦娜每一次从船上远运看见父亲,便挥动手绢向他告别。
不一会儿,圣费迪南号沉没了,在发出一阵沸腾般的声音之后,立刻被海洋吞没。海面上只剩下一片烟云,在和风的吹拂下缓缓飘荡。奥赛罗号已经远去,小艇朝海岸靠拢。烟雾弥漫在这艘小艇和双桅横帆船之间,通过这片翻滚的烟云的裂隙,将军最后一次瞥见他的女儿。多么带有预言性的景象啊!茶褐色的背景上只能看见白手绢、连衫裙。帆船已经隐没在绿水和蓝天之间,爱伦娜只是依稀可辨的一个点、一条飘逸的线,一个云霞中的天使,一个印象,一个回忆。
侯爵在重振家业之后,因苦累过度死去。一八三三年,他死后几个月,侯爵夫人不得不带莫依娜到比利牛斯海滨疗养。
任性的孩子提出上山去观赏风景,等她回到海滨,发生了一幕可怕的场景。
“我的上帝,”莫依娜说,“我们万不该离开山里,母亲,在那里多住几天才好哩!我们在那里比在这儿强多了。你听见了没有?隔壁该死的孩子整整哭了一宿,不幸的母亲唠唠叨叨哄她,她大概说的是土语,我一句也没有听懂。真倒霉,碰到这样的邻居!这是我一生中最难熬的夜晚。”
“我什么也没有听见,”侯爵夫人回答,“好吧,我亲爱的孩子,我去见老板娘,把隔壁这间房间也要过来,我们单独住一套好啦,这样我们就听不见吵闹声了。今天早上你觉得怎么样?还累吗?”
说着,侯爵夫人起身来到莫依娜的床边。
“怎么样啦?”她一边问,一边拉女儿的手。
“啊!别碰我,母亲,”莫依娜回答,“你的手冷着呢。”
说完,小姑娘一扭头,赌气地把脸埋在枕头里,但是那娇滴滴的样子,母亲是不会生气的。就在这时,从隔壁房间传来呻吟声,声调低沉而悠长,叫女人们听了心里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