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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来了另外一个老姑娘,皮罗托的朋友,叫做萨洛蒙·德·维尔诺阿小姐。迦玛小姐居然能凑成一局波士顿,好不得意。副堂长上床的时节觉得一个夜晚过得很愉快。他跟迦玛小姐和脱鲁倍神甫并不相熟,对他们的性格只看见一个浮面。本来很少人会一开始就暴露自己的缺点,总尽量装出一副动人的外表来。皮罗托兴冲冲的私下盘算,从此晚上可以陪迦玛小姐消遣,不必出门了。

女主人几年来有个欲望在心中一天天的滋长。那是老年人和漂亮太太都会有的,在迦玛小姐身上却变成一股强烈的痴情,和皮罗托过去垂涎沙帕鲁的住屋差不多,再加上流社会的人天生的骄傲,自私,妒羡和虚荣,更使老姑娘摆脱不开那欲望。老实说,我讲的这个故事每个时代都有,不过我们的人物活动的舞台狭小一些罢了;只消把范围扩大一下,便是最高阶层发生的事故也不难解释清楚。

迦玛小姐平时在七八家人家消磨黄昏。或许因为不得不移樽就教而心中不快,自以为活到这个年纪也有资格叫别人回敬一下了;或许觉得没有常客来往,面上难看;或许女朋友们受的奉承,占的优势,她的虚荣心也极感需要,所以她雄心勃勃,只想使自己的客厅成为一个聚会的中心,每天晚上都有一帮客人高高兴兴的跑来赴约。等到皮罗托和萨洛蒙小姐在迦玛小姐屋子里玩了几晚以后,当然还有那忠实而耐性的脱鲁倍神甫奉陪,有天下午迦玛小姐从圣迦西安大堂出来,遇到一些要好的女朋友,向来都是她觉得非迁就不可的,那时却告诉她们,说谁要愿意看看她,不妨每星期上她家去玩儿一次,她招集的朋友足够凑一局波士顿了;她说她不能让新房客皮罗托神甫太寂寞;萨洛蒙小姐没有一晚不参加她的晚会;她特意定了日子招待客人;而且……还有……诸如此类,说了一大堆。

她的话谦虚之中带着骄傲,故意甜嘴蜜舌,装得很客气,因为萨洛蒙·德·维尔诺阿小姐属于图尔的第一流贵族。这位小姐只是为了对副堂长的友谊才来的,但主人看到贵客光临,非常得意,觉得靠着皮罗托神甫的力量,她的雄心马上就能实现,可以凑起一个集团来,宾客之多,人物之风雅,不亚于德·利斯托迈尔太太,曼兰·德·拉布洛蒂埃小姐,以及别的几位虔诚的太太招待善男信女的集会。不料事与愿违,迦玛小姐的希望被皮罗托在半路上破坏了。

要是期待已久的幸福,你一生之中曾经到手过一次,你就能了解副堂长睡在沙帕鲁床上的快乐,而对于迦玛小姐热爱的计划归于泡影的恼恨,你也应当能体会。皮罗托耐着性子陪迦玛小姐消遣了六个月之后,往外溜了,萨洛蒙小姐也跟着一去不返。迦玛小姐野心不死,费着天大的劲勉强拉拢了五六个客人,还不一定每次必到;而要凑一局波士顿,至少要有四位从不缺席的常客。临了她只得认输了事,仍旧回到她从前的一般朋友家去。因为凡是老姑娘,一个人呆在家里就要心情恶劣,不得不在外边走动,寻一些虚幻的娱乐。

皮罗托拆场子的原因不难想象。虽然照《福音书》上的说法,浑浑噩噩的人是有福气的,①副堂长将来准有资格进天堂,但他象许多糊涂虫一样,总觉得别的糊涂虫讨厌透顶,没法忍受。没有脑子的人好比败草,专门拣好地方生长,而且正因为百无聊赖,更需要有些消遣。他们既闷得发慌,又时时刻刻怕面对自己,便产生一种无事忙的需要,只想在外鬼混,忘掉自己:这种心情可以说是他们的特点;凡是没有感情的人,失意的人,或者自作自受的倒霉鬼,大都如此。可怜的皮罗托不曾把迦玛小姐的空虚与无聊摸清底细,也没有了解她思想的狭窄,而是活该倒霉,很晚才发觉迦玛小姐和一般老姑娘共有的缺点以及她个人特有的缺点。大概别人身上的坏处和好处对照之下总是特别分明,在没有伤害我们之前已经很触目了。在某些情形之下,这种心理现象可以说明我们多多少少喜欢议论人短处的倾向不无道理。拿人与人的关系来说,嘲笑别人的缺点是极自然的事,所以遇到挖苦的人我们应当原谅,因为我们自有可笑之处给他取笑;值得骇怪的乃是无中生有的毁谤。但是忠厚的副堂长从来没有那副眼光,不能象交际场中的人那样很快的看出邻居的弱点而不去触犯;他直要一切生物所共有的本能给了他警告,就是说吃了苦,方始认出女主人的毛病。

①见《新约·马太福音》第五章。“浑浑噩噩的人是有福气的”一句之下,第二句是:“因为天国是他们的。”

老姑娘和结过婚的妇女不同,性格和生活不曾迁就过别人的性格和生活,多半要周围的一切都顺从她。这个怪癖在迦玛小姐身上日渐恶化,变成霸道;但她的霸道只能在小事情上使出来,在很多例子中我们只说一桩,比如玩波士顿,她把皮罗托神甫的筹码篮摆定在一处,神甫偏偏移动,惹得她大生其气,这情形几乎每天晚上都发生。为一些无聊的小事动怒的蠢脾气从哪儿来的呢?有什么目的呢?谁也说不上来,迦玛小姐自己也不知道。新房客尽管生性象绵羊,但也和绵羊一样不喜欢棍子挨得太多,何况棍子上还有刺呢。皮罗托不明白为什么脱鲁倍神甫肯那样忍耐,他自己只想脱身,对迦玛小姐自作主张替他安排的享受敬谢不敏;迦玛小姐看待生活的乐趣原和看待她的果酱一样。不幸老头儿太天真,事情处理得太笨拙。散伙之前少不得有许多磨擦和零零星星的促狭事儿,皮罗托竭力装做不在乎。

副堂长在迦玛小姐家住到一年,恢复了老习惯,每星期到德·利斯托迈尔太太家玩两晚,萨洛蒙小姐家玩三晚,其余两晚在曼兰·德·拉布洛蒂埃小姐府上。她们在图尔的社交界中都是贵族派,迦玛小姐没有资格踏进她们的圈子,便认为皮罗托的拆台简直是大大的侮辱,等于说她不登大雅。本来么,一有选择,落选的方面总觉得是受了轻视。

迦玛小姐家的晚会不得不结束的时候,脱鲁倍神甫对迦玛小姐的朋友们说:“皮罗托先生觉得我们不够风趣。他有才气,讲究饮食,需要交接漂亮人物,奢华的享用,精彩的谈话,听外边说长道短的议论。”

迦玛小姐听着总得借此机会表白自己的品性完美,阴损一下皮罗托。

她说:“哼!他谈得上什么才气!要没有沙帕鲁神甫,他一辈子休想踏进德·利斯托迈尔太太的大门。噢!沙帕鲁神甫死了,对我是很大的损失。他人多厚道,多随和!十二年功夫,我从来不曾同他有过一点儿争论,也没有什么不痛快的事。”

皮罗托的嘴脸被迦玛小姐描写得不大体面,在暗中与贵族作对的布尔乔亚圈子里,无辜的房客成为一个脾气难缠,事事挑剔的家伙。一连几星期,迦玛小姐的朋友们向她表示同情,一遍又一遍的随口说着:“怎么,你这样和顺,这样忠厚,怎么会招人厌恶呢?……”或者说:“亲爱的迦玛小姐,你放心,你的人品大家知道太清楚了,决不至于……”诸如此类的话叫迦玛小姐听着好不受用。

其实,游廊场是图尔城内最冷落,最凄凉,离市中心①最远的地段;说话的妇女们从此免得一星期一次到那儿去赴晚会,高兴得很,私下还感激副堂长呢。爱与恨,在不断见面的人心中必然是不断加强的,他们时时刻刻会找到借口越来越爱,或者越来越恨。因此皮罗托神甫变了迦玛小姐的眼中钉。寄宿到十八个月,老好人把不声不响的仇恨当作相安无事,自以为把老姑娘象他所说的笼络得很好,还为之暗暗庆幸呢。不料就在那个时候,人家拿他作为暗算的目标,定好计划向他报复。直要锁上大门,忘记拖鞋,不生壁炉,烛台移到房内,出了这四件大事,皮罗托才发觉人家的敌意;而敌人还留着最后几手,要等他大势已去,无可挽回的时节才使出来。

①指横贯图尔城南北的主要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