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在市民阶层里,人们说,德·特雷维尔子爵是一个曾经与法国作战的俄国将军,他这次归来,带来了在圣彼得堡宫廷中赚来的大笔财富。这是自由党人深恶痛绝的一个外国人,一个与外国结盟的人。他们还说,是德·斯蓬德教士暗中撮合了这桩婚事。凡是有权自由出入科尔蒙小姐家中的人,都打定主意当天晚上去看她。这震动全城的动荡,叫人几乎将苏珊的事都忘记了。这个过程中,科尔蒙小姐的激动也不亚于他人。她体验到了全新的情感。望着她的大客厅、小客厅、书房和饭厅的时候,她突然感到极大的恐惧。一个类似魔鬼的东西,指着这些陈旧的奢侈品,发出冷笑;自她童年起便赞赏倍至的漂亮什物,她现在都怀疑,嫌它们过于陈旧了。一个作者将自己的作品读给要求很高或者感觉麻木的批评家听的时候,尽管他们以为自己的作品已经十全十美,仍然摆脱不了一种忐忑不安的心情,几乎每一个人都是如此:本来是全新的情境,现在显得落入窠臼了;本来是表达得很漂亮、极为精雕细刻的语句,现在显得莫名其妙或者摆不平稳了;形象变得不贴切或者相互矛盾了;毛病明显,一眼就看得出来了。老姑娘的心情也是如此。她一想到德·特雷维尔先生见了这间主教客厅一般的客厅,嘴唇上会掠过轻蔑的微笑,就浑身发抖。她真怕看见他朝这古老的饭厅投以冷冷的目光。最后,她怕的是镜框会使画幅变得老气:如果这些老古董将一抹苍老的反光投射到她的身上,怎么办?她心中这样自问,这个问题叫她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此刻,如果能够魔棒一指,顷刻之间将她的房屋修整一新,就是耗去她全部积蓄的四分之一,她也是心甘情愿的啊!哪一个自命不凡的将军,在一次战役的前夕,不曾浑身发抖呢?这个可怜的老姑娘,正处于奥斯特利茨战役与滑铁卢战役之间①。
①一八〇五年十二月二日,拿破仑在奥斯特利茨大败奥俄联军,称奥斯特利茨战役。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拿破仑在滑铁卢大败,对手是英国军队和普鲁士军队。
“德·特雷维尔子爵夫人,”她自言自语道,“多么好听的名字!至少我们的财产到一个好人家去了!”
她完全为一种心烦意乱的情绪所左右,每一束最细微的神经支和早已淹没在肥胖躯体中的神经ru头都在颤抖。希望使她的全部血液循环加速,处于不断运动之中。但是,她感到,如果必要的话,自己仍然有足够的力量,可以和德·特雷维尔先生谈话。至于若塞特、雅克兰、玛丽埃特、莫罗及其助手怎样各自忙碌,自然毋庸赘述。那简直就跟蚂蚁运卵一般紧张。平时精心照看、已经干干净净的一切,都重新再洗过,刷过,熨过,擦过。盛大节日使用的瓷器,都取出来重见天日。绣着A、B、C、D的缎纹餐巾,平时包裹三层,外面还用排排别针妥加保护,现在也从它们沉睡的深处给请出来了。书架上一格格最珍贵的书籍,也请出来供人查阅。最后,家中小姐还奉献出三瓶昂伏夫人①的名酒。这昂伏夫人乃是海外最著名的酿酒商,她的名字对嗜酒的人来说是异常亲切的。多亏小姐手下这些尉官们竭诚努力,小姐才得以在战斗中出场。各种武器,装备,厨房炮兵,储藏室炮连,军粮,弹药,后备队,都已全线备齐。雅克兰、玛丽埃特和若塞特得到命令要穿礼服。花园耙得平平整整。只是无法和栖在树上的夜莺谈妥,以便到时候能听到夜莺最美妙的歌声,老姑娘感到十分遗憾。四点钟左右,就在德·斯蓬德教士回到家,小姐以为白白准备了最精美的晚餐、白白摆好了最精美的餐具的时候,从瓦诺布勒终于传来了马车夫甩鞭子的劈劈啪啪声。
①昂伏夫人是波尔多一家酒厂的老板,她用从马提尼克进口的原料造酒,有几种酒十分有名。
“是他!”她想道,那一鞭一鞭都抽打在她的心上。
果然,一辆从驿站雇的有篷双轮轻便马车到了,车上只坐着一位先生。虽然早已有那么多的风言风语宣告了这辆马车的来到,马车沿圣布莱兹街而下并向林荫大道拐过去时,仍然轰动了全城,以致几个顽童和大人一直跟随着车辆前进,聚集在科尔蒙公馆大门附近,好观看马车如何进入公馆。雅克兰听见圣布莱兹街上的鞭声,预感到自己也即将成婚。他把两扇大门大大敞开。那马车夫原是他的熟人,很漂亮地将马车拐进大门,停在台阶前面。这车夫嘛,诸位完全可以理解,他被雅克兰给灌了个烂醉,快快活活地走了。教士上前迎接客人,车上的东西转眼之间全部卸下,心灵手快的窃贼大概也没有那么麻利。马车停进车棚,大门关闭,德·特雷维尔先生来到,几分钟之内,便毫无痕迹了。任何两种化学物质化合时,那速度也没有科尔蒙家将德·特雷维尔子爵吸收进去那么快。小姐的心脏跳动得就象个被牧童逮住的蜥蜴,但是她颇有英雄气概地留在炉火旁边她的安乐椅里。若塞特打开客厅房门,德·特雷维尔子爵身后跟随着德·斯蓬德教士,出现在老姑娘的眼前。
“外甥女,这是我中学时代一个老同学的孙子,德·特雷维尔子爵先生,”“德·特雷维尔先生,这是我的外甥女科尔蒙小姐。”
“啊!这个心地善良的舅舅,他把这个问题提出得多么好!”萝丝-玛丽-维克图瓦心中想道。
要用一句话将德·特雷维尔子爵描绘出来,我们可以说,他就是贵族化了的杜·布斯基耶。这两个人之间的全部区别,就是庸俗与高雅之分。如果他们两个人站在一块,最狂热的自由党恐怕也无法否认贵族的优越。子爵的力量就在于他具有高雅的全部特点。他的举止保持着高度的尊严。他长着一双蓝眼睛,深色头发,橄榄色的皮肤,大概不超过四十六岁。
简直可以说,他是在俄国冰雪中保存完好的一位西班牙美男子。一举手,一投足,都说明这是一位见识过整个欧洲的外交家。他的衣着正是一个很体面的人出门旅行的装束。德·特雷维尔先生显得很疲倦,教士便建议他到为他准备的房间去休息一下。当外甥女打开已经改造成卧室的小客厅的房门时,教士简直目瞪口呆。科尔蒙小姐和她的舅父于是走开,让这位尊贵的客人在雅克兰的帮助下去忙着整理自己的物品,雅克兰将他需要的各个包裹一一送过来。德·斯蓬德教士和他的外甥女沿着亮河去散步,等待着德·特雷维尔先生更衣完毕。虽然出于奇妙的巧合,德·斯蓬德教士今天比平时更加心不在焉,科尔蒙小姐比起他来,心事也不轻。两个人默默地走着。比这位庄重严肃而又恬静的子爵更有诱惑力的男子,老姑娘从未遇见过。她不会按照德国方式暗想:“这正是我的意中人!”但是她感到从头到脚都被慑服了,她心里想道:
“这正是我需要的东西!”她突然飞奔到玛丽埃特那里,询问晚餐是否可以稍加推迟而丝毫不影响饭菜的质量。
“舅舅,这位德·特雷维尔先生真是和蔼可亲,”回来以后她说道。
“可是,我的女儿,他还一句话没说呢!”教士大笑,说道。
“可是,这从举止、外貌上是看得出来的。他是独身么?”
“这我可一点不知道,”教士回答道,那时他心里正想着他和库蒂里耶教士关于上帝受到感动而开恩的问题进行的争论。“德·特雷维尔先生给我写信说,他想在这里找一幢房子。——他如果已经结了婚,那就不会一个人单独前来了,”
他毫不在意地又说了一句。他怎么也想不到,他的外甥女竟会想到她自己结婚这件事上面去。
“他有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