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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切斯尼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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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查理两人并不是单独到林肯郡去的。监护人决定把我送到波依桑先生家;他陪我们在路上走了两天。我觉得,路上的每一缕微风,每一阵馨香,每一朵鲜花,每一片叶子,每一根青草,每一抹浮云,以及大自然的每一样东西,都比我以前感到的更美和更奇妙。这可以说是我病后的第一个收获。既然大自然为我感到了这么欢乐,那我失去一些东西,又算得了什么呢!

监护人打算马上赶回去,所以我们在路上就约定婀达哪一天来看我。我给她写了一封信,托监护人交给她。到达目的地还不到半小时,他就和我们告别,在初夏的夕阳斜照中赶回家去。

如果说有个善良的女神,一挥魔棒,给我盖了所房子,让我变成一个公主,变成她心爱的教女,那么,我所得到的照顾,恐怕也不过如此吧。这房子的人为我准备得非常周到,处处都表明他们还亲切地记得,我有哪些小嗜好和小爱好,我还没来得及看完一半的房间,就有好几次感动得几乎要坐下来。不过,我没有那样做,而是领着查理把所有的房间看了一遍。我看见查理这么高兴,我那激动的心情也就平静下来了。后来,我们到花园里走了一趟,查理又是赞不绝口,回来的时候,我就感到心里轻松愉快了——我本来是应当如此的。吃完茶点,我满心喜悦地想道:“埃丝特啊,小乖乖,你现在总该安下心来坐一会儿,写封信向房主人道谢吧。”波依桑先生曾经留下一封信,向我表示欢迎,那封信写得热情洋溢,一如其人。他要我照顾他那只小鸟,我知道这是他高度信任我的表示。于是,我给他写了一封短信,寄到伦敦去,说他那些心爱的花木,都照料得很好,他那只令人叹为观止的小鸟,也恪尽东道主之谊,啾啾鸣叫,代表全家向我问好;我还说它蹲在我肩上唱歌(我的小侍女看了非常高兴),唱了好一会儿才飞回笼子里,蹲在原来的地方睡觉,至于它做梦了没有,那我就无法奉告了。我把信写好,送到邮局去。后来,我就忙着把行李打开,把东西拿出来放好;早早就打发查理去睡觉,跟她说那天晚上我用不着她侍候了。

因为我一直还没照过镜子,也从来没有让人把我的镜子拿来还我。我知道这是一个必须克服的弱点;可是在此之前,我总是暗自说,等我来到这个地方,再从头做起。因此,我一直希望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一会儿,而现在既然这屋里就只有我一个人,我就说:“埃丝特啊,如果你想要过得快活,想要祷告上帝,做一个诚实的人,那你就得遵守诺言,小乖乖。”我是决定要遵守诺言的;不过,我先坐下来歇一会儿,回忆着上帝赐给我的种种幸福。接着,我就做了祷告,又想了一会儿。

我的头发并没有剪掉,虽然有好几次差点就剪掉了。我的头发又密又长。我把它放下来抖开,走到梳妆台的镜子前。镜子上蒙着一小块布帘。我把布帘拉开,透过耷拉下来的头发,照了一会儿,所以什么也没有看见。后来,我把头发撩开,望着镜子里的影子,发现那个影子在沉着地望着我,我也就鼓起了勇气。我的样子改变得多么厉害——噢,改变得多么厉害啊。起初,我觉得我的脸孔太陌生了,要不是刚才鼓起了勇气,我真想用手捂着脸退回来。过了一会儿,我对自己的脸孔就比较熟悉,那时候我才看清到底变了多少。我的脸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不过,我也想象不出所以然来,而且我相信,我就是想象出所以然来,也会大吃一惊的。

我从来就不是美人儿,也从来没认为自己是美人儿;可是,我从前决不是这个样子。我原来的样子完全消失了。感谢上帝啊,我现在也不用感到痛苦,只消洒下几滴眼泪,就不再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了,我也能够怀着感激的心情,梳理头发,准备就寝。

有一件事情使我很为难,我在睡觉以前想了好长时间。原来我还留着伍德科特先生送的花哩。那些花凋谢以后,我就拿去晒干,夹在我喜欢的一本书里。这件事情没有人知道,甚至婀达都不知道。他当初送花给我的时候,我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我真不知道现在有没有权保留他的礼物,也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对他太自私了。甚至在我的心灵深处(那是他永远不会知道的),我也不想对他太自私,因为我本来是可以爱他的,甚至可以为他牺牲自己。最后,我得出的结论是:如果我只把花当作一件纪念那无法挽回的往事的东西,而不把它当作别的什么东西,那么,我是可以保留它的。我希望没有人觉得这太无聊了,因为我当时是很认真的。

第二天早晨,我特意一早就起来,等查理踮着脚尖走进来的时候,我已经在照着镜子了。

“哎呀,小姐!”查理吃惊地喊道,“你怎么起得这么早?”

“是啊,查理,”我一边说,一边安详地梳着头发,“我觉得身体很好,心情也很愉快。”

我感到,查理心里落下了一块石头,不过,我心里落下的那块石头,要比她的大得多哩。我现在已经知道我的样子变得多么糟糕,而且也能泰然处之了。我继续写下去的时候,还要谈到我有时候不能克服这个弱点,不过,这种情况总是很快就过去,而我也能照旧保持比较愉快的心情。

我希望将来和婀达见面的时候,身体健康,精神饱满,所以我和查理安排了一些小小的计划,准备整天都到外面去呼吸新鲜空气。我们决定吃早饭以前出去蹓跶蹓跶,午饭吃得早一点,午饭前后也出去走走,吃完茶点,到花园去散步,累了就休息休息,还准备爬遍附近的每一座小山,踏遍周围的大道、小径和田野。至于一些滋补的食品,那我是不短缺的,因为波依桑先生的好心的女管家,总是带着吃的喝的到处找我。只要一听说我在猎园里休息,她就提着篮子跑来找我,她那张笑脸闪闪发光,好像要跟我说说道理,常吃点东西有什么好处。他们还特地给我准备了一匹马。那是一匹小胖马,脖子短短的,马鬃搭下来盖着眼睛。它要是高兴的话,跑起来既不费力,又很平稳,真是一匹招人喜爱的小马。过了几天,我们到牧场去的时候,只要一吆喝,它就跑过来,吃我手里的东西,跟我走来走去。我们之间有了很好的了解:在它驮着我在阴凉的小径里慢慢走的时候,如果它偷起懒来,不听话,那么,只要我拍拍它的脖子,跟它说:“小胖马,我真奇怪,你干吗不跑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喜欢跑一跑,我还以为你会讨我喜欢呢,你这样子就要越来越懒,就要睡着了。”于是,它就怪模怪样地晃晃脑袋,马上跑起来;这时候,查理就站在旁边哈哈大笑,那笑声就像音乐似的。我不知道谁给它起名叫小胖马,不过,这名字对它说来就好像它那身粗粗的鬃毛一样,倒是非常合适的。有一回,我们把它套上一辆小马车,得意洋洋地赶着它穿过绿色的小道,走了大约五英里路;可是,正当我们夸它,把它捧上天的时候,它好像是因为一群小蚊子一路上在它耳旁打转转而感到懊恼,忽然停下来,想办法对付。我觉得,它好像决定不再容忍下去,因为它呆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只好把缰绳交给查理,下来步行,这时候,它才倔强而愉快地跟着我走,用脑袋顶着我的胳膊,耳朵擦着我的袖子。我说:“喏,小胖马,我很晓得你,我知道,我要是上车去坐一会儿,你一定会继续走的。”可是,我这话毫无结果,因为我刚一走开,它就站着不动。因此,我们不得不像刚才那样在前面带路,我们就这样一前一后走回家去,村里人看了大笑不已。

我们说这个村子充满友好的气氛,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还不到一个星期,村子里的人看见我们走过,都很高兴,不论我们一天出去多少趟,每户人家都笑脸相迎。我上次来的时候,就已经认识许多成年人和几乎所有的孩子了,可是这一次,就连教堂的尖顶,看起来都是亲切可爱的。在我新结识的朋友当中,有一个岁数很大的老太太,她住在一间刷了白浆的茅屋里,那茅屋非常小,只要一推开外面的百叶窗,就把整个房子的正面挡住了。老太太有个当水手的孙子,我替老太太写了一封信给他,还把壁炉边的那块地方画在信纸上角,老太太就是在那里把他抚养大的,他的小板凳也摆在那里。村里的人都觉得那张画巧夺天工;后来,他从千里迢迢的普利茅斯来信说;他准备带着那张画到远隔重洋的美国去,到了美国以后,再写信回来,那时候,大家都夸奖我、赞扬我,而忘了邮局的功劳和整个邮政系统的好处。

我要常去呼吸新鲜空气,要和许多小孩子做游戏,要和许多大人聊天,要应约到许多人家去作客,要继续给查理温习功课,还要每天给婀达写一封长信,所以我总是高高兴兴,几乎没有时间去想自己那点损失。如果我偶尔想起那点损失,那么,我只要找点事情做一做,也就会把它忘掉。只有一回,我感到比较痛苦,因为有个小孩说:“妈妈,这位小姐怎么不像从前那么漂亮啦?”可是,那小孩还是很喜欢我,他伸出柔嫩的小手,抚摸着我的脸,好像要可怜我,保护我,我看了马上就振作起来。常常有些小事情,说明心地善良的人,出于本能,对那些有缺欠的人,是多么关怀和体贴,这一点给我带来了很大的安慰。其中有一件事情特别使我感动。有一回,我恰巧走进一座小教堂,那里刚举行完婚礼,新婚夫妇准备在登记簿上签字。

人们首先把鹅毛笔递给新郎,他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十字,代表名字;轮到新娘的时候,她也画了一个十字。我上次来这里的时候,就认识这个姑娘,她不但是村子里最漂亮的姑娘,而且在学校念书也很出色,所以我这会儿不禁惊讶地望着她。她走到一旁,明媚的眼睛挂着泪花,露出真挚的爱慕感情,低声对我说:“小姐,他这个人很可爱,可是他不会写字,不过我将来要教他的——我决不会拿这个来羞辱他!”你瞧,一个乡下姑娘尚且有这样高尚的品格,那我又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微风还像原先那样吹拂着我,使我心旷神怡,我的脸又泛起了从前那种健康的颜色。查理的脸蛋白里透红,样子好看极了。我们两人白天畅游终日,夜里一觉睡到天明。

在切斯尼山庄的猎园里,我有一个心爱的地方,那里安了一张椅子,可以眺望宜人的景色。那树林开出了一片空地,使视野大为开阔,远处的景物在明亮的阳光照耀下,绚烂多彩,所以我每天都来这里休息一下。切斯尼山庄那所房子有个很美的地方,叫做“鬼道”,从这里的山岗望去,就显得更美了。“鬼道”这两个字听起来很吓人,从前波依桑先生为了解释这个名字,曾经给我讲过德洛克家那段古老的故事,现在望着那个地方,想起它的名字和故事,除了觉得它幽美动人以外,还添了一种神秘感。这里也有一个山坡,盛开着紫罗兰,查理每天都跑到这里来采摘野花,这已经成为她的一种乐趣,所以她和我一样,也很喜欢这个地方。

现在已经无须再问,我为什么从来也不靠近切斯尼山庄那个邸宅,从来也不进去。我到这里来的时候,就已经听说主人不在家,最近也不会回来。我对那个邸宅并不是没有好奇心或者不感兴趣,恰恰相反,我常常坐在这里纳闷,那里的房间是怎么布置的,是不是真像传说的那样,在那幽静的“鬼道”上,常常回荡着类似脚步的声音。德洛克夫人给我留下的那种难以言传的印象,也许对我具有某种影响,使我甚至在她不在家的时候,也不愿走进那个邸宅。不过,我也不敢肯定是不是这个原因。我看到那个邸宅,自然会联想起她的容貌和体态;但是,我也说不上来,是不是因为我想起她的容貌和体态才不上那里去——尽管这里面必有原因吧。不管有理由也好,没有理由也好,到此为止,我一趟也没去过那地方。

有一天,我走累了,就在我常去的那个地方休息,查理则在不远的地方采摘紫罗兰。我遥望着邸宅背阴处的那条幽幽的“鬼道”,想着那经常出没在“鬼道”上的鬼魂。这时候,我忽然觉得有个人影穿过树林,朝我这边走来。人影闪现的地方离我相当远,而且因为树叶浓密,显得非常幽暗,再加地上疏影横斜,更使我眼花缭乱,所以我一下子看不清来的人是谁。过了一会儿,我才渐渐看清,原来是一个女人——一位夫人——是德洛克夫人。她是一个人来的,而且很奇怪,她不像平时走路那样稳重,而是快步向我走来的。

等我认出是她的时候,她已经差不多来到我面前了,她这样突然出现,使我非常惊慌。我本想站起来避开,却又办不到。我吓得连动也动不了;这倒不是因为她赶紧打手势让我坐着别动,不是因为她伸出双手向我快步走来,也不是因为她一改往日那种高傲自矜的态度,而是因为她脸上有一种表情,是我小时候就梦见的,是我在别人脸上从未见过的,也是我在她脸上从未见过的。

我感到很惊慌,感到一阵昏晕,便喊了一声查理。德洛克夫人马上站住,转瞬间,差不多完全恢复了我过去所见的那个样子。

“萨默森小姐,我大概吓了你一跳吧,”她一边说一边慢慢往前走。“你身体还不怎么好吧。我知道你病得很厉害。我听了很担心。”

我不由一直盯着她那苍白的脸,也不由一直坐在那里站不起身。她向我伸出一只手,她的手是冰凉的,和她那故作镇静的样子很不调和,这使我更加大惑不解。我心里慌乱得很,说不出在想些什么。

“你的身体好了吧?”她温和地问道。

“好了,德洛克夫人,只是刚才有点不大舒服。”

“那是你的小侍女吗?”

“是的。”

“你能不能打发她先回去,让我陪着你回家?”

“查理,”我说,“你先把花拿回家去,我过一会儿就来。”

查理行了一个屈膝礼,红着脸系上软帽就走了。等她走了以后,德洛克夫人就在我身边坐下。

我看见她手里拿的手绢,原来就是我用来给那死去的婴孩盖脸的,我当时的心情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我虽然望着她,可是看不见她的脸,听不见她的话,而且也喘不过气来。我的心跳得非常厉害,我觉得,我马上就要完了。可是,她把我搂在怀里,吻着我,一边哭,一边安慰我,喊我醒过来;她跪在地上,向我喊道:“噢,我的孩子啊,我的孩子,我就是你那恶毒而不幸的妈妈,我对不起你!噢,原谅我吧!”她跪在泥地上,样子非常难过,我看了心里非常激动,不由得感谢上帝,幸好我的容貌改变了,不致因为有相似的地方,而使她蒙受耻辱;现在,人家看看我,看看她,也不大可能联想我和她之间有什么血缘关系。

我把母亲扶起来,求她不要在我面前这样悲伤和自贬。我这番话是断断续续地说出来的,因为我除了激动以外,看见她跪在我跟前,也感到惶惶不安。我告诉她,或者说我是在设法告诉她,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如果要由我——她的孩子——来原谅她,那我一定原谅她,而且在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经原谅她了。我告诉她,我衷心地热爱她,过去的事情并没有改变,也不可能改变女儿对母亲的爱。这时候,我第一次靠在母亲的怀里,说我绝不能责怪她当初不该生我;我有责任在人家摒弃她的时候祝福她,欢迎她,我求她让我这样做。我紧紧搂着母亲,母亲也紧紧搂着我,在这宁静的夏日的寂静的树林里,似乎只有我们两人的心是不平静的。

德洛克夫人在林中

“祝福我,欢迎我,已经太晚了,”我母亲痛苦地低声说,“我必须一个人摸着黑往前走,走到哪儿算哪儿。我是个罪恶深重的人,常常感到前途茫茫,悲观失望。这就是我在尘世中所得的惩罚,完全是自作自受,我忍受了,而且把它掩盖起来。”

甚至在她想到必须忍受这种痛苦的时候,她还保持着那种满不在乎的高傲态度,不过她很快就抛掉了这副假面具了。

“只要办得到,我一定保守秘密,这不光是为我自己。我虽然不幸,不光彩,但我还有一个丈夫!”

她说的这些话,是绝望中的呻吟,听起来比号叫还可怕。她用手捂着脸,从我怀里挣脱出来,伏在地上,好像不要我碰她似的,我无论说什么,也没法让她站起来。她说,不,不,不,她只能这样跟我说话,在别的地方,她可以盛气凌人,蔑视一切,在这里,在她真情流露的时候,她要低声下气,深自引咎。

我那不幸的母亲对我说,我害病的时候,她几乎急疯了。她只是在那个时候,才知道自己的孩子还活着。她从前怎么也想不到我是她的孩子。这次是为了我,才到这里来的,她想在这一生之中,和我谈一次话。我们不能来往,不能通信,从今以后,恐怕也不能交谈。她给我写了一封信,让我一个人看。她要我一看完,就把信烧掉,这不是为了她,因为她是无所求的,而是为了她的丈夫和我自己。她还要我永远别再想她,只当她已经死了。如果我看见她这样痛苦,能够相信她像慈母那样爱我,那么,她就请我那样做。因为,我将来想到她的时候,也联想到她的种种不幸,我就会更加同情她。她已经不存任何幻想,也不可能得到任何帮助。这个秘密也许能保守到她老死,也许会被发现,以致败坏德洛克家的名声,不过,不管结果如何,她都得独自去奋斗,因为没有人能够关怀她,也没有人能够帮助她。

“不过,这个秘密还没有被人发现吧?”我问道,“至少现在还没有吧,亲爱的妈妈?”

“没有,”我母亲答道。“差点儿就被发现了,因为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才没有被发现。可是,只要明天,或者随便哪一天发生另外一件意外的事,也许就会被发现哩。”

“有没有你特别害怕的人?”

“小声点!你不必为我担忧,为我那么悲伤。我是不值得你为我流泪的,”我母亲一边说,一边吻我的手,“有一个人我是很害怕的。”

“是一个仇人吗?”

“反正不是朋友。那人毫无感情,既说不上是敌人,也说不上是朋友。他是累斯特·德洛克爵士的律师。据说很忠心,其实只是公事公办,毫无诚意,一心想掌握那些大家族的秘密,从中得到好处、权力和声誉。”

“他觉察到什么没有?”

“觉察到了。”

“他总不会怀疑你吧?”我吃惊地说。

“他怀疑我!他总是瞪大眼睛,跟我转来转去。我倒是能跟他保持一定距离,就是始终不能把他甩开。”

“难道他没有同情心,没有良心吗?”

“他没有,他甚至没有生过气。除了他的职业,他对一切都是无所谓的。他的职业就是要掌握别人的秘密,要取得摆布别人的力量,而不让任何人过问那些秘密。”

“你能够信任他吗?”

“我才不信任他呢。这条黑暗的道路我已经走了好几年了,将来走到哪儿算哪儿。不管结局如何,我都要独自走下去。我的道路也许很近,也许很远,反正有一段就走一段。”

“亲爱的妈妈,你已经下定决心了吗?”

“我是下定决心了。我一直是用荒唐对付荒唐,用傲慢对付傲慢,用蔑视对付蔑视,用强横对付强横,用加倍的虚荣来压倒别人的虚荣。如果可能的话,我还要战胜这个危险,或者用自己的生命来消灭这个危险。危险包围着我,就像切斯尼山庄这片林子包围着那所房子一样,不过,我还是要冲破重重的障碍。我只有一条路好走,也只能有一条路好走。”

“贾迪斯先生——”我刚要说下去,我母亲就打断我的话了。

“他也怀疑吗?”

“不,他一点也没有怀疑!”我说,“你放心吧,他一点也不怀疑!”接着,我把贾迪斯先生所知道的有关我身世的事情说给她听。“可是,他心地很好,也很通人情,”我说,“如果他早知道这事情,也许——”

我母亲本来是一直坐着不动的,这时突然抬起手来堵住我的嘴。

“你可以统统告诉他,”她停了一会儿说,“我完全同意——这就算是我这样一个母亲,给受亏待的女儿一点礼物吧——不过,你不必跟我说了。我到了这个地步也还要留点面子哩。”

我当时很激动,很难过,简直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不过,我母亲说的每一句话,倒是都铭刻在我心里了。这因为我小时候从来不懂得喜欢和辨认母亲的声音,从来没有听着母亲的歌声入睡,从来没有听过母亲对我的祝福,也从来没有从母亲的声音中得到鼓舞,所以,她当时的声音听起来非常陌生,非常凄切。总之,就我当时所能解释的,或者说,就我现在所能想起来的,我当时大概跟她说——或是设法跟她说:我只希望我那好比再生父母的贾迪斯先生,能够给她出点主意,帮点忙。可是,我母亲说不行,绝对不行,没有人能帮助她。横在她面前的,是一片茫茫的荒野,她必须一个人闯过去。

“我的孩子啊,我的孩子!”她说,“这是最后一次了!这是我最后一次亲你!也是你最后一次拥抱我!我们以后再也不能见面了。为了保守秘密,我这些年来是什么样儿,现在还是什么样儿。这就是我的报应,我的命运。如果你听人家说,德洛克夫人雍容华贵,到处受人奉承,那你就想想你那不幸的母亲,在那面具下,受着良心的谴责!想着她实际上是痛苦的,她后悔也没有用,她心里只剩下了对女儿的热爱和真情,但又必须压抑下去!还有,如果能够的话,那就原谅她吧,求上帝也原谅她吧——尽管上帝是不会原谅她的!”

我们俩又拥抱了一会儿,可是她很坚决,她把我的手拿下来,放在我的胸口上;她在我的手背上最后吻了一下就撒开,向林子里走去。我独自一人留下来;在我下面,在那光影交错的地方兀立不动的,就是那座带着石板道和塔楼的古老房子,那房子我第一次看见的时候,仿佛笼罩在一片寂静之中,可是现在,却像是我母亲不幸遭遇的冷酷无情的见证人。

起初,我惊得呆呆的,就像我以前得病的时候那样,觉得身上软弱无力,可是,一想到严守秘密,不能让人有丝毫怀疑,我就振作起来了。我擦掉了泪痕,不让查理看出我刚才哭过,我还一心想着,我有庄严的责任,要小心谨慎、不动声色。过了好一阵子,我才克制住了自己,或者说,才把千头万绪的哀愁压下去,过了大约一个钟头,我觉得好一点,可以回家了。我走得很慢;我看见查理在门口等我,便对她说,德洛克夫人走后,我又蹓跶了一会儿,现在很累,想躺一下。我关上房门,把信拿出来看。我从信中知道,我母亲当初并没有遗弃我——这一点我当时认为很重要。我生下来的时候,人们都以为我死了,把我放在一边,可是,我母亲唯一的姐姐,也就是我小时候的教母,发现我还有气息,就本着她那种严峻的责任感,偷偷把我带去抚养,不过,她根本不希望我活下来,而且从我出生的时候起,就不再和我母亲见面。我就是这样莫名其妙地活下来的;不久以前,我母亲还以为,我一出生就死了,没有活下来,没有起名字,早就埋葬了。她第一次在教堂里看见我的时候,曾经吃了一惊,曾经想过她那孩子要是活下来,大概就是我这样子,不过,那时候她没有再往下想了。

信里还说了一些别的事情,我在这里就不谈了。到了该谈的时候,我自会在故事里交待明白。

我头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要把母亲的信烧掉,甚至把纸灰倒掉。接着,我想到自己竟然长大成人就非常难过;我觉得,要是生下来就死了,那一定对许多人都有好处;我很害怕自己会带累母亲,会玷辱她和那个自负的家族的名声;我因为一心以为自己应该一生下来就死掉,相信只有这样才是天从人愿,一心以为当时我活下来真是不应该,未免天不从愿,想到这些就惶惶不安,心惊胆战。

这都是我的真实感受。我觉得很累,就睡着了;醒后,一想起回到现实生活,随时都要为别人担忧受怕,又哭了起来。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可怕,因为我又想起了母亲(而我就是她的人证物证),想起了切斯尼山庄的主人,还想起了从前我教母说的话——那番话现在有了新的和可怕的含义,像惊涛拍岸似的在我耳边轰鸣:“埃丝特,你母亲是你的耻辱,而你也是她的耻辱。总有一天,时间也不会很长,你对这一点一定会明白,一定会感觉出来。因为对于这样的事情,只有女人才会有这种感觉。”接着,我又想了她的另一句话:“你要天天祈祷,免得别人的罪恶降临到你的头上。”我无法摆脱这些想法,我觉得,好像这大错就是我铸成的,这耻辱就是我招来的,而天灾已经降临到我头上来了。

转眼间,已是暮色四合,显得阴暗而凄凉,我内心里仍然感到非常苦恼。我独自出去,在猎园里走了一会儿,望着暮色把树林笼罩起来,望着蝙蝠飞来飞去,有时几乎碰在我脸上,就这样往前走着走着,我第一次来到切斯尼山庄那个邸宅前边。如果我这时候的心情不是这么难过的话,我也许不会到那里去。但是,我心里既然这样难过,就沿着小径往前走了。

我不敢逗留,也不敢张望,只是从那带着石板道的花园前面穿过,那里花香扑鼻,有几条宽大的露天廊道,还有精心栽培的花圃和整齐平坦的草地,我看到那里的景色庄严而美丽,古老的石头栏杆和胸墙,以及宽阔而又低矮的台阶,都因年代久远和风吹雨打而裂了缝;看到了这些东西的周围和日晷下面的古老的石座附近,一片苔藓和常春藤;我还听到泉水的淙淙声。后来,那条小径把我带到一长排黑洞洞的窗户旁边,窗与窗之间是一些奇形怪状的塔楼和突出的门廊,门廊前古老的石狮和异兽在张牙舞爪,似乎是从阴暗的洞穴里跑出来,一边抓着那盾形的家徽,一边对着黑夜咆哮怒吼。接着,那条小道又带着我绕过一座门,穿过一个院子(邸宅的大门就设在那里,因此我加快了脚步),来到马厩旁边。马厩附近有一种声音,好像是有人在窃窃私语,这到底是风在吹动红墙高处那繁茂的长春藤呢,还是风信鸡在低声抱怨?还是小狗在吠叫或者挂钟在慢慢摆动?接着,我闻到了菩提树的那种清香,也听到枝叶摇动的飒飒声。我顺着小径转到房子的南面,抬头望见“鬼道”的栏杆和一个映照着烛光的窗户,那窗户的地方可能就是我母亲的房间。

小径到了这里就铺上石板,和上面的石板道一样,我的脚步本来是无声的,这会儿却在石板上响起了回音。我急急地往前走,虽然没有东张西望,但路上的景物倒是都看见了。快走到那个映照着烛光的窗户时,我的脚步声突然使我想起有关“鬼道”的那个传说一定是真的,而给这富丽堂皇的房子带来不幸的就是我,甚至在这个时候就对这房子告警的就是我的脚步声!我越想越觉得自己可怕,禁不住浑身哆嗦,转过头就沿着小径往回走,我要远远离开这个“我”,离开这一切,我急急往前跑,一直跑到猎园的大门口,离开那阴暗的猎园,才停下来喘一口气。

晚上,我独自呆在屋里,又觉得没精打采、闷闷不乐了。不过,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才想到,我这样痛不欲生,是多么错误和忘恩负义。亲爱的婀达明天就来了,她给我写来一封热情洋溢的信,说她多么盼望和我见面,那封信连铁石心肠的人看到都会受到感动哩。我还接到另外一封信,那是监护人寄来的,他在信里说,要是我碰见德登大妈,那就请我转告这个小老太太,自从她走了以后,大家都愁眉苦脸,家务乱得一塌糊涂,谁也不知道哪把钥匙开哪个锁。屋里屋外的用人都说,这个家已经变了样儿,而且都嚷嚷着,非要她回来不可。这两封信使我觉得,大家对我这样疼爱,我实在问心有愧,我本该多么高兴才对啊。我不禁想起了往日的事情,而越往下想就越觉得心情舒畅——其实我早就该这样了。

因为我心里很明白,上帝并不打算让我一出生就死掉,要不然他就不会让我活下来,更不用说还为我安排这样美好的生活了。我心里很明白,为了我的幸福,许多方面都做了共同的努力;还有,如果说父亲犯的罪有时会报应到子女身上,那么,这句话的含义也不像我早上想象的那么可怕。我知道,我的出生是没有罪的,这和女王的出生没有罪完全一样;在上帝面前,我不会因为自己的出生受到惩罚,这也和女王不会因为自己的出生受到奖赏是一个道理。在我和母亲骤然相遇的时候,我倒是有一个体验,那就是即便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我还是能把容貌的改变看成是一件好事,从中得到安慰。于是,我又想起了我的决心并祈求上帝加强我的决心;我为自己和不幸的母亲诚心祷告,觉得早上压在心头上的阴影逐渐消失了。阴影没有在我梦中出现,等到第二天晨曦把我唤醒时,阴影就完全消失了。

亲爱的婀达应该在下午五点钟到来。中间这段时间怎么办呢?我想最好是沿着婀达要来的那条路蹓跶蹓跶。于是,我和查理带着小胖马,顺着那条道往前走,走了很长一段才折回来——小胖马今天套着马鞍,因为经过上回那件事情,我们就没有再让它拉车了。回来以后,我们把房子和花园好好巡视了一遍,看看每件东西是不是都布置得很漂亮,同时还把那只小鸟搬出来,因为它在这个家占着一个很重要的地位。

在婀达到来之前,还有两个钟头,这段时间好像长极了,我必须承认,在这段时间里,我一想到容貌改变,心里就着急不安。我非常喜欢这个可爱的姑娘,我现在容貌改变了,别人会有什么看法还在其次,我最关心的倒是她有什么看法。我有点苦恼,但不是因为心里不痛快——那一天我丝毫没有感到不痛快——而是因为我不知道,她心里是不是有了准备?她乍一看见我,会不会有点吃惊和失望呢?她会不会觉得我的样子比她想象的还要糟糕呢?她会不会想找以前的那个埃丝特却又找不到呢?她是不是得从头做起,再一点点地和我熟悉呢?

婀达脸上的各种表情我都清楚,而她那张可爱的脸又是那样坦率,所以我这会儿就可以肯定,她一见我的时候,准不能把真情掩盖起来。于是我心里也在嘀咕,要是她真流露出我上面说的任何一种神色,那我能不能克制住自己呢?

我想我还是能够的。有了昨天晚上那段经历,我想我是能够的。不过,为了和她相见,等了又等,盼了又盼,想了又想,可不是什么好事情,于是我决定再到大道上去迎接她。

因此,我跟查理说:“查理,我想一个人到大道上去接她。”只要是能让我高兴,不论什么事情查理都满口赞成,于是我就走了,把她留在家里。

可是,我还没有走到第二个里程碑,就看见远处扬起一阵尘埃,我的心扑扑地跳起来(虽然我知道,那不是,也不可能是驿站马车扬起的尘埃),我决定转身走回家去。可是,我刚一转身,又担心驿站马车从后面赶上我(虽然我知道,驿站马车是不会,也不可能赶上我的),所以,我有大半的路程都是跑着,免得被驿站马车赶上。

等我回到家,我才明白自己做了一件傻事!我本想尽量弄得漂亮点,可是现在跑得满头大汗,反而把事情弄糟了。

最后,我在花园里一边想着至少还要过一刻钟婀达才能到来,一边又激动得直打哆嗦,忽然,查理向我喊道:“她来了,小姐!她来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干什么,就跑到楼上屋子里,躲在门后。我听见亲爱的婀达一边上楼,一边喊:“埃丝特,亲爱的,你在哪儿呢?亲爱的小老太太,亲爱的德登大妈!”可是,甚至在这个时候,我还是站在门后直打哆嗦。

她跑进来了,可是正要往外跑的时候,便看见我了。啊,我的亲爱的姑娘!还是从前那个可爱的样子,流露着深情厚意。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东西——绝对没有,绝对没有!

噢,我是多么高兴啊。我坐在地板上,亲爱的婀达也坐在地板上,她把我的麻脸贴在她那美丽可爱的脸蛋上,她的泪水流到我的脸上。她吻着我,把我当孩子似的摇晃着,能想起什么好听的名字,就叫我什么名字,还把我紧紧搂着,贴着她那忠诚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