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先生:我们做的事是我们给自己铸造的镣铐。
乙先生:说得有理;不过我想,那铁还是社会给我们的。 [34]
“凡是你要做的事,詹姆士爵士似乎都肯照办。”西莉亚说,这时姊妹俩刚勘察了建造新房子的基地,坐车回家。
“他是一个好人,很明白事理,这是任何人都想不到的。”多萝西娅不假思索地说。
“你是说,尽管他表面看来很蠢。”
“没有的事,”多萝西娅说,定了定神,把手放在妹妹的手上按了一会儿,又道,“不过不是在一切问题上他都讲得同样好的。”
“我看只有最讨厌的人,才能做到这点,”西莉亚说,声音跟平时一样,有点像小猫叫,“这种人太可怕了,还是少接近为妙。你不妨想想!早餐时……不过其他时候也莫不如此。”
多萝西娅笑了。“咪咪,你真是一个奇怪的东西!”她拧了一下西莉亚的下巴,这会儿她心情很好,觉得妹妹那么可爱,讨人喜欢,将来到了天上,一定是个永生的小天使,要不是违反教义的话,她会说她跟小松鼠一样,是无须拯救灵魂的。“当然,人们不必老是讲得很动听。不过一个人如果想讲得动听,他就必须讲真心话。”
“你是说,詹姆士爵士做不到这点。”
“我这是讲的一般情形。你为什么老是盘问我对詹姆士爵士的态度?他生活的目的不是要讨我的欢心。”
“多多,你是不是真的相信这样?”
“当然。他只是把我看作未来的姊妹,如此而已。”多萝西娅以前从没提过这事,因为这类问题,哪怕姊妹之间,也难免感到羞涩,不好开口,她要等有了眉目以后,才接触这点。西莉亚涨红了脸,但马上答道:
“请你不要再执迷不悟,多多。前天坦特莉普给我梳头的时候告诉我,詹姆士爵士的听差从卡德瓦拉德太太的使女那儿听到,詹姆士爵士想娶的是年长的那个布鲁克小姐。”
“西莉亚,你怎么让坦特莉普跟你谈这些话?”多萝西娅生气地说,不过她之所以发怒,也因为一直在她的记忆里睡大觉的那些小事,现在突然苏醒,要证实这个不受欢迎的消息了。“你一定问过她这类问题。这太丢人了。”
“我根本不觉得坦特莉普跟我谈的话,对我有什么损害。听听人们怎么讲是有益的。你瞧,你自以为是,造成了多大的误解。我有充分把握,詹姆士爵士打算向你求婚,他相信你会接受他,特别是你为了那些图样向他表示好感以后。伯父也这么想——我知道,他是指望这事成功的。每个人都看到,詹姆士爵士一心一意爱上了你。”
这在多萝西娅心头引起了强烈而痛苦的反应,眼泪涌上她的眼眶,簌簌落了下来。她那些可爱的图样一下子变得丑恶了,她感到难以忍受,詹姆士爵士居然以为她已承认他是她的心上人。为了西莉亚,她也觉得十分恼火。
“他怎么能这么想?”她大喊道,显得声色俱厉,非常气愤,“除了那些村舍,我与他从没在任何问题上一致过。以前我对他简直很不客气。”
“但那以后,你对他十分满意。他开始相信,你是喜欢他的。”
“喜欢他,西莉亚!你怎么能用这么讨厌的字眼?”多萝西娅说,情绪很激动。
“我的天,多萝西娅,我认为你喜欢一个可以做你丈夫的人,这没有什么不对。”
“但是说詹姆士爵士竟然认为我喜欢他,这是对我的侮辱。何况,对于可以做我丈夫的人,我的感情不是这类字眼包括得了的。”
“好吧,我替詹姆士爵士感到难过。我认为我应该告诉你,因为你一向固执己见,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结果走上了错误的道路。别人看不到的事,你总是看得很清楚,你也从来不知道满足,但是有些明明白白的事,你却偏偏看不到。这就是你的为人,多多。”无疑,有什么东西给了西莉亚勇气,以致她一反常态,对她平时往往畏惧三分的姊姊,也敢于顶撞了。一只小猫居然对我们这些眼界开阔的大人,理直气壮地提出批评,谁想得到呢?
“这使我太难受了,”多萝西娅说,仿佛给人当头打了一棒,“我已不能再为那些村舍做什么。我只能对他失礼了。我必须告诉他,我不想再搞这些名堂。这太痛苦了。”她的眼睛又噙满了泪水。
“你还是等一下好。再想想吧。你知道,他去看他的姊姊了,这一两天不在家。那儿除了勒夫古德,没有别人。”西莉亚不能不感到后悔。“可怜的多多,”她继续用那种亲切的、慢条斯理的声音说道,“这真不幸,因为画图样是你的爱好呢。”
“我的爱好!你以为我对人们居住条件的关心,只是为了好玩吗?也许我确实错了。住在这些思想庸俗的人中间,一个人还能做什么无愧于基督徒的事呢?”
谈话到此结束了——多萝西娅受的刺激太大,一时无法平静下来,承认她自身也存在着一些缺点。她甚至恨不得责备周围的人全都狭隘自私,叫人受不了,他们的良知已丧失殆尽。西莉亚也不再像永生的天使,成了扎在她心灵上的一根刺,一个不信神的美女,比《天路历程》 [35] 中的任何魔障更坏。画图样的爱好!如果一个人的行动的全部作用都会遭到歪曲,变成那种丑恶的无稽之谈,那么生活还有什么价值,伟大的信念又有什么意义?她走出马车的时候,两颊苍白,眼睑发红。要不是西莉亚靠在她的身旁,脸色那么鲜艳安详,她的伯父在门厅遇到她,一定会大吃一惊,但现在他却相信,多萝西娅的眼泪,只是她那过度的宗教情绪引起的——她们外出的时候,他已回家。他上郡城去了一次,为一个囚犯请求宽恕。
“啊,亲爱的,”他亲切地说,一边让她们走前来吻他,“我想,我出门的时候,家中没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吧。”
“没有,伯伯,”西莉亚说,“我们刚上弗雷什特看村舍来着。我们以为你会回家吃午饭呢。”
“我在洛伊克吃的午饭——你们不知道,我拐到洛伊克去了。多萝西娅,我给你捎来了两本小册子,它们在图书室里,你知道,在图书室的桌子上。”
多萝西娅哆嗦了一下,仿佛一股电流通过她的全身,使她从失望中又燃起了希望。那是论述早期教会的两本小册子。西莉亚、坦特莉普和詹姆士爵士给她造成的压抑感终于烟消云散,她立即朝图书室走去。西莉亚上楼了。布鲁克先生有事耽搁了一会儿,等他重新走进图书室的时候,多萝西娅已坐在那里,全神贯注地阅读一本小册子,小册子边上有卡苏朋先生写的批注。她看得津津有味,仿佛在一次枯燥、沉闷、乏味的散步之后,闻到了一束鲜花的香味。
她的思想离开了蒂普顿和弗雷什特,忘记了在通往新耶路撒冷 [36] 的路上,她往往要犯错误的不利条件。
布鲁克先生在扶手椅上坐下,把脚伸向壁炉,炉里的木柴烧得红红的,从两只铁架子中间掉下去,形成了一堆鲜艳美丽的骰子。他轻轻搓着手,望望多萝西娅,显得十分和蔼,但眉宇之间有一种悠闲自得、不慌不忙的神气,仿佛他没有什么特别的事要谈似的。多萝西娅一发觉伯父到来,立即合上书本,站起身来,似乎要走的样子。如果在平时,她会对伯父为那个罪犯奔走的慈善行为发生兴趣,但是刚才的激动不安,使她变得心不在焉了。
“你知道,我是从洛伊克回来的,”布鲁克先生说,似乎并没有意思要她留下,只是像平时一样,喜欢讲几句刚才已讲过的话罢了。人们谈话的这一基本原则,在布鲁克先生身上体现得十分鲜明,“我在那儿用了午餐,看了看卡苏朋先生的藏书,以及这一类东西。风真大,在车上够冷的。亲爱的,你愿意坐下吗?看样子你有些冷。”
多萝西娅很愿意接受这邀请。有时,伯父那种无所谓的随和态度,并不叫她生气,反而觉得很合口味。她脱下斗篷,放下帽子,坐在他的对面,感到屋里暖洋洋的,十分舒适,但举起美丽的双手,挡住了炉火。这不是一双纤细的手,也并不小;它们显得有力,是那种女性的、母亲般的手。她举起它们,似乎是为了平息那要求理解一切、思考一切的强烈愿望,在蒂普顿和弗雷什特这种不友好的氛围中,她的愿望刚才还使她流下了眼泪,哭红了眼皮呢。
现在她定下神来,想起了那个判罪的囚犯。“伯父,那个偷羊的人怎么啦,有没有好消息?”
“哦,可怜的本奇吗?唉,看来我们救不了他——他还是得受绞刑。”
多萝西娅皱起眉头,露出了谴责和怜悯的神色。
“是的,绞刑,”布鲁克先生说,平静地点了点头,“可惜罗米利 [37] 死了!要不,他也许能帮我们的忙。我认识罗米利,但是卡苏朋不知道罗米利。他埋在古书堆里,有些不问世事,你知道,卡苏朋确实这样。”
“一个人专心致志从事研究,要写一本伟大的著作,他当然不得不把世上的一切丢开。他怎么有工夫到处结交朋友呢?”
“诚然,诚然。但是单身一人难免闷闷不乐,你知道。我也过了一辈子独身生活,但我的性情不一样,我从不知道烦恼。我喜欢游山玩水,到处走走,我对一切都有兴趣。我从不发愁。但我可以看到,卡苏朋感到孤独,是的。他需要一个伴侣,一个伴侣,你知道。”
“能够做他的伴侣的人是非常光荣的。”多萝西娅兴奋地说。
“那么,你喜欢他?”布鲁克先生说,丝毫没有表示惊讶,也没有流露其他感情,“好吧,说真的,我认识卡苏朋十年了,那时他还刚来到洛伊克。但我从没听他谈过什么——我是指他从不发表任何意见,你知道。不过当然啦,他是一个非常出色的人,假如庇尔 [38] 留任的话,他可能当上主教,以及诸如此类的职务,你知道,他非常器重你呢,亲爱的。”
多萝西娅不能回答什么。
“这是事实,他对你评价很高,真的。卡苏朋……他把你讲得非常好。他想听听我的意见,那是因为你还没有成年。总之,我答应跟你谈一下,不过我告诉他,我认为可能性不大。我不能不对他这么说。我说,我的侄女还很年轻,如此等等。我觉得,我不必把一切复述一遍。反正归根结底就是这么回事,他要求我允许他向你求婚——求婚,你知道,”布鲁克先生说,仿佛解释似的点了点头,“我觉得还是告诉你的好,亲爱的。”
在布鲁克先生的态度中,谁也看不出一点忧虑的迹象,不过他确实希望了解侄女的心情,如果需要他的指导,他也会马上提出。他是一个见多识广的地方治安法官,头脑里装满了形形色色的思想,但只要是纯真的感情,他都能容忍。由于多萝西娅没有马上回答,他又说了一遍:“我觉得还是告诉你的好,亲爱的。”
“谢谢你,伯父,”多萝西娅说,声音清晰而果断,“我十分感谢卡苏朋先生。如果他向我提出求婚的话,我可以接受。我对他的钦佩和尊敬,超过了我所认识的任何人。”
布鲁克先生踌躇了一会儿,然后用慢腾腾的嗓音轻轻说道:“是吗?……好吧!从某些方面看,这是一门不坏的亲事。不过彻泰姆那边,那也是一门不坏的亲事。再说,我们的田地连在一起。我不想违背你的心愿,亲爱的。在婚姻问题上,人们应该自己做主,总之是这样,只要不越出一定的范围,你知道。只要不越出一定的范围,我一向是这么主张的。我但愿你嫁的人称心如意,我有充分理由相信,彻泰姆是希望与你结婚的。我得向你指出这点,你知道。”
“要我嫁给詹姆士·彻泰姆爵士,那是办不到的,”多萝西娅说,“假如他这么想的话,他是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
“确实是这样,你知道。这是谁也想不到的。我总认为,彻泰姆正是那种会得到女人喜欢的男子,真的。”
“伯父,请你别在这个问题上再提到他。”多萝西娅说,感到刚才那种气愤的情绪又在复活了。
布鲁克先生有些纳闷,觉得女人永远是无法解开的谜,哪怕他到了这把年纪,还是不能对她们作出科学的预言!在这件事上,彻泰姆这样的人竟然没有一点机会。
“好吧,那么卡苏朋,说真的。这事不必匆忙——我是指你。确实,他老了,年岁不饶人。你知道,他已过了四十五岁。我得说,他比你至少大了二十七岁。如果你爱好学问,还有地位,以及诸如此类的事,那自然啦,我们不能指望得到一切。他的收入也不错,他有一份相当殷实的家产,不必依靠教会,是的,他的收入不错。只是他不算年轻了,还有一点,我觉得也不应向你隐瞒,亲爱的,我觉得,他的身体不太强壮。其余我就没什么好反对的了。”
“我不要求嫁一个跟我年龄相仿的人,”多萝西娅说,态度严肃而坚决,“我希望嫁的丈夫,是在见解和一切知识上都超过我的人。”
布鲁克先生又用他那压低的嗓音说道:“是吗?……我觉得,你与大多数女孩子不同,你有自己的见解。我还觉得,你喜欢自己的主见——喜欢它,你知道。”
“我不能想象,没有一些主见,我怎么生活,只是我要求对我主张的一切,都有正确的理由。一个贤明的人能帮助我辨别是非,让我知道哪些见解理由最充分,我可以按照它们来生活。”
“完全对。你这种看法再好也没有了——事先能看到这点,这再好也没有了,你知道。不过,事情往往出人意料。”布鲁克先生继续道,在这件事上,他的良心确实不能沉默,他必须为他的侄女好好想一想。“生活不是按照模型铸造的,也不能先定了尺寸再来裁剪,诸如此类的事是没有的。我自己从没结过婚,这对你和你的妹妹也许更好。事实上,我也从没忘乎一切地爱上一个女人,以致心甘情愿给自己套上枷锁。是的,这是枷锁。再说,性情。人都有性情。还有,一个丈夫总喜欢当一家之主。”
“我知道我必须接受考验,伯父。结婚就是要承担更高的义务。我从没把它仅仅看作个人的安乐问题。”可怜的多萝西娅回答。
“好吧,你是不喜欢讲究排场,住豪华的公馆,举办舞会,交际应酬,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的。我可以想象,卡苏朋的生活方式会比彻泰姆的更合你的口味。你可以照自己的意思办,亲爱的。我不会阻拦卡苏朋,我当时已向他声明过了,因为谁也不知道事情最后会怎样。你的爱好跟任何青年女子的不同。一位教士和学者——他还可能成为主教,或者这一类人物——对你说来,也许比彻泰姆更合适。彻泰姆是一个好人,一个正直可靠的人,你知道,只是不太有头脑。我像他这年纪的时候,也是这样。不过卡苏朋的眼睛,是的,我想他读书太多了一些,以致眼睛受了伤害。”
“这样更好,伯父,我帮助他的机会就更多了。”多萝西娅热情地说。
“我看,你已经打定主意了。好吧,我老实告诉你,我已把他给你的信捎来了。”布鲁克先生把信给了多萝西娅,但她站起来要走时,他又说:“不必太性急,亲爱的。你还可以考虑考虑,你知道。”
多萝西娅离开后,布鲁克先生回想一下,觉得自己已讲得相当透彻,把这门亲事的危险性作了发人深省的说明。这是他应尽的责任。至于自封为年轻人的导师,比他们聪明,那么尽管他这个伯父早年游历过世界各地,吸收过各种新思想,跟许多业已故世的学者名流吃过饭,他也不能自诩为高人一等,替年轻的姑娘决定终身大事,在卡苏朋和彻泰姆之间作出抉择。总之,女人就是一个谜,布鲁克先生在这个问题上一筹莫展,只觉得它非常复杂,像一个不规则的物体,没有固定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