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的舌头像锋利的叶片,
谁不小心碰上它难免遭殃,
因为说话锋利是她的拿手好戏,
她要用这把无形的刀子割取果实,
神不知鬼不觉地省下几个小钱。
卡苏朋先生的马车正驶出大门,迎面来了一辆小马车,由一匹矮脚马拉着,驾车的是一位太太,车后坐着一个仆人。他们有没有互相认出对方是谁,这不太清楚,因为卡苏朋先生心不在焉,一直望着前面,只是那位太太眼睛很尖,及时点了点头,说了一声:“你好?”尽管她的帽子寒酸,那条开司米长披巾也相当旧了,看门的大娘显然还是把她当作一位大人物,看到小马车驶进大门,赶紧向她低低地屈膝行礼。
“你好,菲奇特大娘,你的鸡这几天下蛋没有呀?”红光满面、眼珠乌黑的太太说,口齿清楚利落。
“下蛋倒是下蛋,太太,只是它们老把自己下的蛋吃掉,弄得我好苦,总不放心。”
“哎哟,这些野种,吃自己的孩子!不如趁早卖了的好。你想不想卖掉两只?没良心的家禽,谁都不爱吃,卖不了大价钱。”
“好吧,太太,您给半克朗吧,我真舍不得卖呢,不能再便宜了。”
“这是什么时候,还卖半克朗!得啦,这是礼拜天给教区长做鸡汤的呢。我们家的鸡,我能给他吃的都吃了。老婆子,别忘记,你听讲道只付半价。我用一对翻头鸽跟你换,怎么样?这些小东西可漂亮呢,你来看看就知道了。你养的鸽子没一只会翻筋斗的。”
“好吧,太太,等菲奇特下工以后,他会去看的。他对新品种一向很有兴趣,他会满足您 的要求的。”
“满足我的要求!这是他占了便宜呢,我看他在别处是捞不到这种便宜货的。一对教堂里的鸽子只换你两只缺德的西班牙鸡,而且这些鸡还会吃自己下的蛋!我看,你和菲奇特就算了,别不知好歹!”
这么一句话还没说完,马车已驶进庄园,剩下菲奇特大娘站在那儿发笑,一边慢慢摇头,感叹似的说:“真有意思,真是!”听她的口气,要是这位教区长太太嘴巴不那么厉害,为人不那么小气,这一带乡下一定会寂寞得叫人更受不了。确实,在弗雷什特和蒂普顿这两个教区,如果没有卡德瓦拉德太太讲的那些话,干的那些事,不论农夫或工人都会闷得发慌,找不到谈笑的资料。这位夫人出身的门第相当高,据说还是伯爵的后裔,尽管这些伯爵也像历史上许多显赫的大人物一样,早已无从查考,被人忘记。她老是哭穷,买东西总要讨价还价,但心直口快,没有架子,跟谁都爱开几句玩笑,可是嘴巴从不饶人,总要让你知道她的厉害。这样一位太太,不论在社会上,在教堂里,都能跟人相处得很好,因而减少了人们对不能减少的什一税 [43] 的抱怨。一个道貌岸然的教士,尽管在为人表率方面大大超过她,但未必能促进人们对三十九条 [44] 的信仰,在社会联系方面也不会比她高明。
不过布鲁克先生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卡德瓦拉德太太的这些价值的,因此一听得通报她的名字,便有些发慌。那时他正独自坐在图书室内。
“我看见你把咱们洛伊克的西塞罗 [45] 请来啦,”她说,在一张椅子上舒舒服服坐了下去,一边把披巾撂在背后,露出了消瘦但还端正的容貌,“我怀疑你跟他在搞什么政治阴谋,要不你不会老是跟这个宝贝儿来往。我得警告你,别忘记你们两个都是可疑分子,因为你们在天主教法案上跟庇尔一鼻孔出气。我要告诉大家,你打算等老平克顿辞职后,站在辉格党一边,在米德尔马契竞选议员,卡苏朋要在暗中帮助你,就是说,用小册子去收买选民,还要开放酒店,散发这些东西。好,你坦白吧!”
“没有这回事,”布鲁克先生说,一边赔笑脸,一边擦他的眼镜,但听到这种指控,确实有些脸红,“卡苏朋和我很少谈论政治。他对有关社会公益的事,什么量刑判罪等等,没有多大兴趣。他只关心教会问题。可那不属于我的活动范围,你知道。”
“说得倒好听,我的朋友,我 知道你在搞什么名堂。把米德尔马契的一块田地卖给天主教徒的是谁?我相信你是故意把它买进的。你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盖依·福克斯 [46] 。当心,今年十一月五日,别连你也给人做了模拟像付之一炬。汉弗莱不高兴来跟你争论这事,所以我来。”
“很好。我准备为我从不迫害别人而接受别人的迫害——你知道,我是从不迫害别人的。”
“瞧,这不就来了!这就是你预备在竞选演说中耍的一个花招。听着,亲爱的布鲁克先生,别让人家牵着你的鼻子,把你骗上讲台。一个人夸夸其谈,当众演讲,最后只能落得出尽洋相,我看你大可不必,除非你站在正确的一边,这样才能为你的嗯嗯呃呃大放厥词,请求上帝的宽恕。我得警告你,你非失败不可。你会把各党各派的意见混在一起,搞成大杂烩,然后给大家骂得狗血喷头。”
“我也是这么想呢,你知道,”布鲁克先生回答,不愿承认这幅前景叫他多么泄气,“作为一个无党派人士,这是必然的。至于辉格党,一个跟思想家们来往的人,对任何党派都一视同仁,不会轻易上钩。在一定程度上,他可以跟它们合作,但只是在一定程度上,你知道。不过这些事你们妇女永远不会理解。”
“你说一定程度是多大的程度?算了。我倒要请教,一个人既不属于任何党派,过的又是浪荡子的生活,从不让他的朋友们知道他的行踪,他还谈得到什么一定程度?听听,人家是怎么说你的:‘谁也不知道布鲁克会干出啥来,这个人什么也靠不住。’我这都是老实话。我劝你还是规规矩矩、安分守己的好。免得开庭的时候,大家看到你替你害羞,你呢,良心不安,又花了不少冤枉钱,犯得着吗?”
“我不想跟一个女人讨论政治,”布鲁克先生说,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笑容,其实心里并不自在,他意识到,卡德瓦拉德太太的这种指责是有根源的,他的某些鲁莽行动已使他陷入受攻击的地位,“你们女人不是思想家,你知道,vаrium ef mutаbile semper [47] ,如此等等。你不知道维吉尔,但我知道。”但布鲁克先生马上想到,他自己也没读过奥古斯都时期这位大诗人的作品,于是马上纠正道:“我是想说,可怜的斯托达特 [48] ,你知道。那是他 说的。你们妇女总是反对独立态度,但一个男人,他关心的只是真理,以及诸如此类的事。在这个郡里,没有一处地方的舆论比这儿的更狭隘——我并不想指责什么人,你知道,但是总应该有人采取独立的路线,要是我不干,谁来干?”
“谁来干?随便哪个既没身份又没地位的暴发户都可以。有身份的人可以待在家里,拿独立派的废话当作茶余酒后的消遣,不必到街上去叫卖。何况是你!你那个跟亲生闺女差不多的侄女,就要嫁给我们最体面的一位绅士了。要是你现在来个大转弯,让自己变成辉格党的一块招牌,那么詹姆士爵士不知会感到多么难堪,这对他太残酷了。”
布鲁克先生的心又跳了,因为多萝西娅刚把亲事定下,他便想到了卡德瓦拉德太太,预期中的揶揄。无知的旁观者当然可以不关痛痒,说他“跟卡德瓦拉德太太吵了架”,但是一个乡绅,如果跟最熟悉的乡亲吵了架,那么试问,他还有什么脸面见人?如果布鲁克的名字可以让人说长道短,他岂不成了一瓶没有商标的水酒,谁还把他放在眼里?毫无疑问,一个人在一定程度上必须八面玲珑才成。
“我但愿彻泰姆和我始终是好朋友,但是抱歉得很,我只能说,他跟我侄女的亲事已毫无指望了。”布鲁克先生说,从窗口看到西莉亚正在走来,马上放心了。
“为什么没有指望?”卡德瓦拉德太太吃了一惊,大声问,“不到两个星期以前,你还跟我谈论这事呢。”
“我的侄女看中了另一个求婚者,她选择了他,你知道。我对这事无能为力。我倒是喜欢彻泰姆的,我得说,彻泰姆是任何女孩子都会中意的男子。但是这些事没有道理可讲。你们女人没有准儿,谁也说不清,你知道。”
“你讲讲清楚,你说你的侄女选中了别人,究竟是谁?”卡德瓦拉德太太马上在心中盘算,多萝西娅看上的可能是谁。
但这时西莉亚走进了屋子,她容光焕发,刚从花园里散步回来。跟她的问候帮了布鲁克先生的忙,使他不必立刻回答。他趁这机会,站起身来,说道:“哦,对不起,我得去关照赖特喂马了。”说完,便匆匆溜出了屋子。
“我的好孩子,这是怎么回事——关于你姊姊的订婚是怎么回事?”卡德瓦拉德太太说。
“她跟卡苏朋先生定了亲,要嫁给他。”西莉亚说,像平时一样,谈到事实总是直截了当,而且眼前只有教区长太太一人,正是谈这种话的好机会。
“这太可怕了。这件事进行多久了?”
“我直到昨天才知道。他们打算在六个星期以内结婚。”
“好吧,亲爱的,我祝你得到了一个好姊夫。”
“我真替多萝西娅难过。”
“难过!我认为,这是她自讨苦吃。”
“是的,她说,卡苏朋先生有一颗伟大的心。”
“但愿如此。”
“呀,卡德瓦拉德太太,可我觉得,嫁给一个有一颗伟大的心的男子,不见得是好事。”
“那就吸取教训吧,亲爱的。你现在看到一个这样的人了,等第二个要来娶你的时候,你不要答应他。”
“我相信我永远不会。”
“对,一个家庭里这种人有一个已经太多了。那么,你的姊姊从来没有把詹姆士·彻泰姆爵士放在眼里?你说,要是他 做你的姊夫,你觉得怎样?”
“我一定非常高兴。我相信,他是一个好丈夫。只是,”西莉亚又说,脸有些红(有时她话一停,好像就要脸红),“我觉得,他和多萝西娅并不相配。”
“因为他不会想入非非?”
“多多是很严格的。她对一切都想得很多,尤其注重一个人所说的话。她对詹姆士爵士好像从来没有喜欢过。”
“不过我相信,她一定对他表示过好感。这是不太应该的。”
“请你别生多多的气,她不太懂事。她把心思全用在村舍上了,有时对詹姆士爵士很粗暴。不过他心肠好,从不计较这些。”
“好吧,”卡德瓦拉德太太说,围上了披巾,站了起来,好像很忙似的,“我必须立刻找詹姆士爵士,让他知道这事。他去接他的母亲,这会儿该回家了,我非去不可。你的伯父绝对不会告诉他。我们大家都感到失望,亲爱的。年轻人结婚,应该想到他们的家庭。我做了一个不好的榜样——嫁了一个穷教士,给德布雷西家丢了脸,现在不得不为了几块煤炭费尽心机,为了一点色拉油祷告上帝。不过,卡苏朋是有钱的,我应该承认这点。至于他的出身,我想,他家的族徽应该四分之三是墨鱼的黑颜色,另加一个张牙舞爪的评注家。哦,对了,亲爱的,我走以前,得找一下卡特大娘,问问做糕点的方法。我家的女厨子太年轻,得向她学学才好。我们这种穷人家,又有四个孩子,你知道,雇不起一个好厨子。我相信,卡特大娘会帮我忙的。詹姆士爵士的厨子可是个呱呱叫的好角色呢。”
在卡特大娘那儿,卡德瓦拉德太太纠缠了将近一个钟头,然后又坐上马车,直驶弗雷什特庄园。庄园离她的牧师府不远,她的丈夫住在弗雷什特村,派一位副牧师常驻在蒂普顿 [49] 。
詹姆士·彻泰姆爵士去的地方不远,只离开了两天,现在已经回家,换好了衣服,打算上蒂普顿田庄。卡德瓦拉德太太的马车到达时,他的马正等在门口。不久他便出来了,手里拿着马鞭。彻泰姆老夫人还没回家,但卡德瓦拉德太太不能当着马夫的面传达她的消息,因此要他陪她参观附近的暖房,看看新培植的幼苗。到了一个幽静的所在,她就开口了:
“我给你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我希望你不要自作多情,在爱情问题上走得太远。”
对卡德瓦拉德太太这种耸人听闻的开场白,抗议是没有用的。但詹姆士爵士的脸色有些变了,他隐隐感到了一种不祥的预兆。
“我相信,布鲁克终于会遭到攻击。我责备他想代表自由派,在米德尔马契竞选议员。他看来有些糊涂,绝不否认这点,还跟我大谈独立路线,弹他那些荒谬的老调。”
“就这些吗?”詹姆士爵士问,松了口气。
“怎么,”卡德瓦拉德太太答道,声调变得严厉了一些,“你说得好轻松,你以为他让自己这么出头露面,高谈阔论,变成一个政治贩子,这对你有好处吗?”
“我想,他还是会接受劝告的。他舍不得花钱。”
“我也对他这么说来着。这是他的清醒剂,因为一两吝啬中总包含着几厘理性。吝啬对勤俭持家是大有好处的,它是防止挥霍浪费的安全因素。布鲁克家的人神经一定不太正常,否则不致出现我们看到的那些现象。”
“什么现象?是布鲁克要在米德尔马契竞选议员吗?”
“比这更坏。老实说,我觉得我也该负些责任。我总是对你说,布鲁克小姐是一个理想的妻子。我知道,她有许多荒谬的想法——循道派教徒那种胡思乱想。但这些东西,在女孩子身上不会持久。不过这一次,我可没有猜中。”
“卡德瓦拉德太太,你这是什么意思?”詹姆士爵士问。他寻思,莫非布鲁克小姐弃家出走,参加了摩拉维亚弟兄会 [50] ,或者某个为上流社会所不齿的荒谬教派,因此心里有些害怕,但又一想,卡德瓦拉德太太一向喜欢夸大其词,她的话不足为据,于是又安心了一些。“布鲁克小姐出了什么事?你直截了当讲吧。”
“很好。她订了婚,要出嫁了。”卡德瓦拉德太太停顿了一下,盯住朋友的脸,察看那大惊失色的神情。但他为了掩盖这神色,勉强装出笑容,用马鞭打了一下靴子。她立即又说道:“是嫁给卡苏朋。”
詹姆士爵士的马鞭掉到了地上,他俯下身子,捡了起来。也许他的脸上从没涌现过这么多厌恶的表情,只见他扭过头来,朝着卡德瓦拉德太太问道:“嫁给卡苏朋?”
“一点不错。现在你该明白我专诚拜访的原因啦。”
“我的天!这太可怕了!他已比木乃伊好不了多少!”(这观点出自一位失望的年轻情敌之口,是可以原谅的。)
“她说他有一颗伟大的心,可我看他是一只空心大葫芦,肚里只有几颗干豆子在嘎拉嘎拉发响!”卡德瓦拉德太太说。
“这么一个老鳏夫干吗还要结婚?”詹姆士爵士说,“他的一只脚已跨进了坟墓。”
“他大概还想把它缩回来吧。”
“布鲁克应该制止这件事,他可以提出,把它推迟到她成年以后再说。到那时,她就会慎重一些了。这难道不是监护人应该做的吗?”
“瞧你说的,好像你还能从布鲁克身上榨出决心来似的!”
“卡德瓦拉德可以找他谈谈。”
“他不会干!汉弗莱把所有的人都当圣人。随我怎么说,他从不讲卡苏朋一句坏话。他甚至不惜恭维主教,尽管我提醒他,一个教士拿了俸禄,这么讲是不恰当的。碰到这么一个把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丈夫,叫我怎么办?我只得自己出面责备每一个人,尽量不让人家知道这点。得啦,得啦,别难过啦!你娶不到布鲁克小姐,我看倒是好事,这个女孩子总是异想天开,要你在大白天看星星呢。你别告诉人家,我对你实说吧,小西莉亚比她好一倍,归根结蒂,她跟你才是天生的一对。至于嫁给卡苏朋,那跟进修道院差不离。”
“哦,从我说来……我觉得,布鲁克小姐的亲友们应该劝劝她,运用他们的影响好好开导她,这也是为她着想。”
“好吧,汉弗莱还不知道。不过要是我告诉了他,他一定会说:‘为什么不行?卡苏朋是一个好人,至于年纪,他还不算老,还相当年轻。’这些好好先生从来分不清什么是醋,什么是酒,要等他们喝了下去,肚子痛了,这才明白过来。不过,要是我是个男子,我宁可要西莉亚,特别是在多萝西娅已经跑掉以后。事情就是这样,你在追求一个人的时候,你已赢得了另一个人的心。我看得很清楚,她对你的情意,几乎已达到男子所能指望的最大限度。别人讲这话,也许是夸大,但我的话,你放心好了。再见!”
詹姆士爵士扶卡德瓦拉德太太上了马车,自己也跳上了马背。他没有因为她带来了不幸的消息,便取消出门的计划,相反,他骑在马上,跑得更快,只是换了个方向,不再朝蒂普顿田庄走了。
那么,卡德瓦拉德太太对布鲁克小姐的婚姻如此关心,这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什么她自鸣得意、插过一手的一件亲事刚刚失败,又急急忙忙要策划另一件呢?这中间有没有奥妙的内幕,有没有那种无法捉摸、除非用望远镜仔细侦察,才能恍然大悟的秘密呢?完全没有,哪怕用望远镜对准蒂普顿和弗雷什特教区,看清了卡德瓦拉德太太走访的整个区域,也找不到蛛丝马迹,足以证明她的任何访问有可疑之处,她从每个地方出来,照例目光安详犀利,神色泰然自若。确实,要是那辆轻便马车属于七圣贤 [51] 的时代,势必有一位圣贤会发觉,对于女人,哪怕你跟在她们的小马车后面紧追不舍,也无法了解她们的底细。即使把显微镜对准一滴水,我们还是会发现,我们所作的解释十分粗浅。因为在放大率低的镜片下,你似乎看到一种生物具有强大的吞食能力,其他较小的生物则像活的税钱一样,源源不断投进它的嘴巴;但在放大率高的镜片下,你却发现,有一些极细的头发丝掀起了一个个漩涡,把那些牺牲者卷住,吞食者只是像收税一样,安然等待漩涡把它们送进嘴巴。照这种譬喻的说法,我们用放大率高的镜片来观察卡德瓦拉德太太的媒妁活动,就会发现,各种细小的原因发挥了漩涡作用——我们不妨称之为想象和闲话的漩涡,它们可以给她带来她所需要的食物。
她过的是乡下人的简单生活,既没有见不得人的事,也没有曲折离奇,或者惊心动魄的秘密,世界大事更不在她的心上。正因为这样,上等社会的动态特别引起她的兴趣,这些消息大多来自阔气的亲戚的书信,例如:漂亮时髦的小少爷怎样不顾廉耻,娶了他们的女教师;古老体面的泰皮尔勋爵家的大少爷怎样愚昧无知;梅格西里姆老勋爵得了痛风病,脾气如何暴躁; [52] 两个家族怎样联姻,给新的一支带来了爵位,并且扩大了流言蜚语的范围等等。总之,这一切她都如数家珍,清清楚楚,讲起来绘声绘影,谈笑风生。她热衷于传播贵族家庭的新闻,因为她相信,出身高和出身低大不一样,正如野味跟害虫大不一样。她从不因为一个人穷,就跟他断绝往来;德布雷西家的人如果败落到只能用瓦盆吃饭,在她眼里,这是值得大声疾呼,一洒伤心之泪的,连他们那些贵族的劣迹,她也可以不闻不问。但是对出身低微的暴发户,她却深恶痛绝,因为他们的钱可能都是靠提高零售价格盘剥来的。在教区长的辖区内,凡是不能用实物换取的一切,卡德瓦拉德太太都嫌价钱太贵,她认为,上帝当初创造世界时,这些买卖人绝不在他的计划之内,连他们讲话的声音,她也觉得刺耳。一个充满这类妖魔的城镇,就像一出低级趣味的滑稽戏,不能进入高雅文明的世界。要是哪位夫人想非难卡德瓦拉德太太的话,请她扪心自问,看看她自己那些美好的观念是否高明一些,那么她就会明白,凡是能够荣幸地跟她生活在一起的人,其实都抱有类似的观念。
卡德瓦拉德太太的意志像黄磷一样活跃,任何东西接近它,都抵挡不住,只得变成它所满意的形态,既然这样,她怎么能对两位布鲁克小姐,以及她们的终身大事,置之不问呢?何况多年以来,她一直以老朋友的坦率精神责备布鲁克先生,向他声明,她认为他是一个糟糕的伯父。两位小姐刚来到蒂普顿,她就撺掇詹姆士爵士娶多萝西娅,替他预先作了安排,如果这事成功了,当然是她的功劳,但现在,她的未雨绸缪没有收到效果,以致她愤愤不平,这是每个人想到她的苦心,都会寄予同情的。她是蒂普顿和弗雷什特的外交家,一切违反她意愿的事,都是对她的唐突,是不正常的。布鲁克小姐这件异想天开的亲事,卡德瓦拉德太太当然不能容忍,现在她发现,她对这个女孩子的看法,是受了她丈夫宽大无边的思想的毒害。那种循道派的胡言乱语,那种以为自己的宗教精神比教区长和副牧师的加在一起更多的狂妄心理,具有根深蒂固的根源,那是一种疾病,可是她以前却不愿相信这点。
卡德瓦拉德太太先对自己,后来又对丈夫说:“那好,我不管她了。她要是嫁了詹姆士爵士,本来可以成为一个思想正常、感情健全的女子,可惜她错过了这个机会。永远不会反对她一个女子没有人反对的时候,就失去了固执己见,坚持错误的动机。但现在只得让她自作自受了。”
接着,卡德瓦拉德太太便得替詹姆士爵士另行物色配偶了。她决定,对方应该是布鲁克家的二小姐。为了使她的计划得以圆满完成,最巧妙的办法,自然是向从男爵暗示,他已在西莉亚心头留下良好的印象。因为他这种人,对高高挂在枝头、可望而不可即的莎孚式苹果,是不敢产生垂涎之心的 [53] ,它固然妩媚,
像峭壁上一簇野樱草对你微笑,
但你那攀折的手伸不到它身边。
他不会写十四行诗,何况他所中意的一个女子对他毫无情意,这也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多萝西娅看上了卡苏朋先生,单单这个消息,已经使他心灰意懒,不想再花力气了。原来詹姆士爵士虽然喜爱打猎,他对女人与对松鸡和狐狸截然不同,那是另一种感情,他并不把未来的妻子看作捕捉的对象,主要只是提供狩猎的乐趣。他也并不了解原始种族的习惯,以致觉得为了她,打个比方说吧,拿起石斧进行一场生死搏斗,对维护婚姻关系的历史连续性是必不可少的。相反,他有一种可爱的虚荣心,这种虚荣心使我们去接近喜欢我们的人,疏远冷淡我们的人;他还有一种善良的感恩情绪,只要想到一个女子对他怀有好意,他便会萌发知遇之感,对她依依不舍。
事实也的确这样,詹姆士爵士快马加鞭,向蒂普顿田庄的相反方向跑了个把钟头,便放慢步子,最后掉转马头,抄近路往回走了。各种情绪对他发生了作用,使他终于决定,今天还是要到蒂普顿去,仿佛什么意外也没有发生。他暗自庆幸,还好没有正式开口,以致自讨没趣。单单从礼尚往来说,他也应该为村舍的事找一下多萝西娅。现在多亏卡德瓦拉德太太使他有了准备,必要时他可以表示祝贺,不致弄得手足失措,大出洋相。他确实不喜欢这件事,放弃多萝西娅使他十分痛苦,但他还是觉得有必要立即进行这次访问,而且不露一点声色,总之,明知这是一粒苦药,为了医病还得把它吞下肚子。另外,他虽然并未清楚地意识到,但是一种情绪无疑已在他心头诞生,这就是他想,西莉亚或许也在家,他应该对她殷勤一些,不能再像以往那样冷淡了。
我们这些俗物,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在早餐和晚餐之间总要咽下不少失望的苦水,但我们还是忍住眼泪,带着有些发白的嘴唇,对别人的问询回答道:“哦,没什么!”骄傲帮助了我们,但在骄傲只是使我们隐藏自己的创伤,而不是去伤害别人的时候,这种骄傲还是不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