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还不满八岁,一个名字已经
在他们心头升起,激起了感情的涟漪,
像生命之流渗入他们的机体,
震惊了幼小的心灵,陶冶了他们的性情。
这就是那个讲述忠诚的埃文·杜,
古怪的布雷德沃丁和维克·岩·伏尔的人,
他扩大了他们童年的狭小世界,
使他们知道了高山、湖泊和岩石的广阔天地,
还有更多的惊险情节和爱情,
他们相信瓦尔特·司各特,他从遥远的地方
给他们送来了充满欢乐和悲壮故事的书。
他们和书总会分开,但他们的笔
像粗壮的蜘蛛日复一日在纸上爬行,
记下了从塔利—维奥兰城堡开始的故事。 [7]
晚上,弗莱德·文西步行前往洛伊克牧师府(他第一次发现,在这个世界上,哪怕是生龙活虎般的年轻人,有时也难免没有马骑,只得靠两条腿步行)。他在五点钟出发,顺便拜访了高思太太,想了解一下,她对他们的新关系是否抱欢迎态度。
他发现,这个家庭,包括狗和猫在内,全都聚集在果园内一棵大苹果树底下。这是高思太太的节日,因为她的大儿子克利斯蒂,她最大的欢乐和骄傲,已回家欢度短暂的假期。克利斯蒂这个人,认为世界上最美好的事就是留在大学里当导师,研读所有的古典名著,成为波尔桑 [8] 第二。他是对可怜的弗莱德的无声批判,是那位教育之母提供的直观范例。克利斯蒂生得方头大耳,宽胸阔背,完全是他母亲的男性翻版,加上他的身材几乎比弗莱德矮了一个脑袋,因此自然称不上英俊潇洒。他一向说话干脆,直截了当,认为弗莱德的不肯读书,不过是长颈鹿的一贯作风,可又巴不得自己生得高一些。现在他躺在草坪上,靠近妈妈的椅子,用一顶草帽遮住了眼睛,吉姆在椅子的另一边,正大声朗读一本书,那是他心爱的一个作家写的,这位作家的作品成了许多年轻人的欢乐的主要源泉。书名便是《艾凡赫》,吉姆朗读的是比武时伟大的射箭场面,但他时常遭到贝恩的干扰,后者拿了自己的破弓箭,要大家看他射箭,可又射得一塌糊涂,莱蒂觉得他非常讨厌,大家也不理睬他,只有那只杂种狗布朗尼特别起劲,可它也许什么也不懂;一只灰白色的纽芬兰狗躺在太阳下,迟钝的眼睛正呆呆地出神,完全是一副年老力衰的样子。茶桌上,樱桃堆得像珊瑚似的。莱蒂的嘴巴和围涎上还留着它们的一些痕迹,说明她刚才曾帮忙摘樱桃,现在她坐在草地上,睁大了眼睛,专心听哥哥朗读。
但是弗莱德·文西一来,大家的兴趣便转移了。他在花园的凳子上坐定之后,说他是上洛伊克的牧师府路过这儿。贝恩早已丢下弓箭,抓了一只拼命挣扎的、瘦瘦的小猫,跨在弗莱德伸出的一条腿上,一听这话,马上喊道:“带我去!”
“我也要去。”莱蒂说。
“你跟不上弗莱德和我。”贝恩说。
“我跟得上。妈妈,你告诉他们,我跟得上。”莱蒂要求道,她在生活中时常得对抗轻视女孩子的习惯势力。
“我 宁可跟克利斯蒂在一起。”吉姆说,言下之意是他比那两个小傻瓜高明得多。莱蒂听了,用一只手摸着脑袋,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心中狐疑不决,不知跟哪一个好。
“我们大家都去看看玛丽。”克利斯蒂说,伸开了胳膊。
“不,我的好孩子,我们不能一窝蜂都拥到牧师家里。你穿了这套在格拉斯哥穿的旧制服,也绝对不成。再说,你父亲就要回家了。我们不如让弗莱德一个人去,请他告诉玛丽,你在这儿,她明天就可以回家。”
克利斯蒂看看自己那磨光的膝部,再看看弗莱德那漂亮的白裤子。毫无疑问,弗莱德的衣服式样比英国大学校服强,何况他风度翩翩,连那种喜形于色,用手帕向后抚平头发的姿势,也与众不同。
“孩子们,走开,”高思太太说,“天气这么热,别老是纠缠你们的朋友。带你们的哥哥去看看兔子。”
大儿子明白了,立即带走了孩子们。弗莱德觉得,高思太太是想给他一个机会,让他把要说的一切说给她听,但他只是讲了一句文不对题的话:
“克利斯蒂回来了,你一定很高兴!”
“是的,我没想到他这么早回来。他是九点钟下的驿车,他父亲刚走,他就到家了。我正在等凯莱布回来,让他听听克利斯蒂有了多大的长进。去年一年,他的花费都是靠教课挣来的钱,同时他还刻苦读书。他指望不久谋得一个私人导师的职务 [9] ,到国外去。”
“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弗莱德说,觉得这些愉快的事实带有药品的味道,“不会成为任何人的包袱。”停了一会儿,他又说:“不过我想,你可能认为,我会成为高思先生的一个大包袱。”
“凯莱布愿意背这包袱呢,他这种人总是做得比别人要他做得更多。”高思太太回答。她在织短袜,随时可以看弗莱德,也可以不看——一个人在琢磨怎样使自己的话具有教育意义的时候,这种姿势是最有利的。虽然高思太太想保持适当的沉默,她还是乐意开导弗莱德几句,让他有所得益。
“我知道,你认为我不配得到他的照顾,高思太太,你想得完全对,”弗莱德说,他的情绪好了一些,因为他发现她有了一些想教训他的迹象,“我做了损害别人的事,可这些人正是我最关心的。但是只要像高思先生和费厄布拉泽先生这样两个人没有抛弃我,我就没有理由自暴自弃。”弗莱德心想,应该向高思太太提一下这两位男性的模范。
“当然是这样,”她说,逐渐加重了语气,“一个年轻人得到了这样两位长辈无微不至的关怀,还要自暴自弃,使他们的牺牲变得毫无价值,这就实在罪有应得了。”
弗莱德对这种强烈的语言,有些惊讶,但只是答道:“我希望不致这样,高思太太,因为我已得到了一些鼓励,相信我能赢得玛丽的好感。高思先生把那事告诉你了吧?我想,你不致感到意外吧?”弗莱德没再说下去,他这话纯粹是指他自己的爱情说的,他觉得这事也许已相当明显。
“对玛丽给你的鼓励不感到意外吗?”高思太太说道,觉得应该让弗莱德更明确地意识到,不论文西家怎么猜想,玛丽的亲友们对这门亲事从来没有抱过希望,“不,我承认我感到意外。”
“不,她从没向我许诺过什么,我当面跟她谈的时候,她什么也没讲,”弗莱德说,急于替玛丽辩白,“只是我央托费厄布拉泽先生替我找她时,她允许他转告我,这不是毫无希望的。”
高思太太心头蕴藏的训诫的威力,还没有充分发挥。现在她有些耐不住了,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家伙能够达到目的,是靠牺牲了更可怜、更聪明的人;他害死了夜莺,自己还不知道,可是他家里那些人,还以为她的家庭一心指望高攀这个小少爷呢。她这种气恼,由于不能向她的丈夫发泄,一直压在心底,以致此刻变得更加炽烈。模范妻子有时不得不寻找这样的替罪羊。于是她用十分果断的口气说道:“弗莱德,你要求费厄布拉泽先生替你说情,这是很不应该的。”
“是吗?”弗莱德说,脸顿时涨红了。他感到吃惊,但还弄不清高思太太的意思,又用道歉的口气说道:“费厄布拉泽先生一向是我们的好朋友,我知道,他讲的话,玛丽会认真地听,而且他毫不犹豫,接受了我的要求。”
“是的,年轻人常常看不到一切,只看到他们自己的要求,也很少想到,这些要求会给别人带来多大损害。”高思太太说。她不想越出这种一般的训导范围,一边毫无必要地把编织的东西拆开,借以发泄自己的愤懑,还带着庄严的神气皱紧了眉头。
“我不明白,这会给费厄布拉泽先生带来什么损害。”弗莱德说。不过话虽如此,他还是感到,那个出乎意外的观念,开始自动形成了。
“一点不错,你不明白。”高思太太说,尽量使自己的话讲得发人深省。
一时间,弗莱德望着地平线,脸色变得忧郁而焦急,然后猛地扭转头来,用几乎尖厉的嗓音说道:
“高思太太,你的意思是不是说,费厄布拉泽先生爱上了玛丽?”
“如果是这样,弗莱德,我想,你是最不应该感到惊异的。”高思太太回答道,把编织的短袜撂在一旁,合抱着双手。她手头不拿活计的时候是很少的,这是她心情激动的表现。事实上,她的感情是矛盾的,一方面由于教训了弗莱德,觉得很痛快,另一方面又意识到,这未免有些做过了头。弗莱德拿起帽子和手杖,马上站了起来。
“那么,你是认为我挡住了他的路,也挡住了玛丽的路?”他说,那口气似乎在要求答复。
高思太太一时做声不得。她使自己陷入了不愉快的境地,似乎非得把心中的真实想法和盘托出不可,然而她明白,这是无论如何得保守秘密的。她意识到自己讲漏了嘴,这使她特别难受,而且她没有料到弗莱德会如此激动。接着他又说道:“高思先生得知玛丽喜欢我以后,并没有反对。如果有这种事,他应该是知道的。”
高思太太听他提到她的丈夫,心里悔恨莫及,她怕凯莱布埋怨她讲错了话,这种担忧是她很难忍受的。为了防止这不合心意的后果,她答道:
“这只是我的推测。据我看,玛丽一点也没想到这种事。”
但是她毫无必要地提起了它,现在该不该要求他绝对保守秘密,她有些犹豫,她不习惯这么低声下气讲话。正在她踌躇不决的时候,苹果树下放茶具的地方,突然出现了一场风波。贝恩跳跳蹦蹦奔过草地,布朗尼跟在他的脚后,他看到小猫抓住线团,把一根毛线越拉越长,便又是喊叫又是拍手,布朗尼也大声吠叫,小猫吓慌了,跳上茶桌,打翻了牛奶,又跳了下来,使桌上的一半樱桃给线团带到了地上。贝恩又拿起结了一半的袜子头,举在小猫头上逗它,弄得它又疯疯癫癫,跳来跳去,这时,莱蒂一边吆喝,一边跑来要她母亲制止这场胡闹。总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闹得天翻地覆。高思太太只得出面干涉,别的小家伙也都来了,于是跟弗莱德的单独谈话终于草草收场。过了一会儿,他就起身告辞了,高思太太跟他握手时,说了一声“上帝保佑你”,表示她的严厉态度已有所缓和。
她心里很不自在,觉得自己差点像“一个说话颠三倒四的傻女人”,先是随口乱讲,事后又要求人家保守秘密。但是她没有向弗莱德提出这要求,为了防止凯莱布的指责,她决定自己责备自己,当天晚上向他承认一切。很奇怪,温和的凯莱布一旦开庭问事,在她眼里,他就成了铁面无情的法官。只是她得向他指出,那种暗示,对弗莱德·文西还是大有好处的。
确实,在他前往洛伊克的时候,这对他产生了强烈的影响。弗莱德天生无忧无虑,充满自信,现在却有人向他暗示,要是他不挡住道路,玛丽可以攀到一门十全十美的亲事,也许他的自尊心还从未受过这么大的损伤。他还非常恼火,没想到自己这么愚蠢,竟要求费厄布拉泽先生做中间人。但是作为一个情人,弗莱德也不例外,为玛丽的感情产生的新的忧虑,不能不凌驾于其他一切之上。尽管弗莱德相信费厄布拉泽先生慷慨无私,尽管玛丽已有言在先,他还是感到他有了一名情敌,这是一种新的意识,他对它充满反感,丝毫也不准备为了玛丽的幸福放弃她,倒是宁可为了她与任何人斗争到底。但是跟费厄布拉泽先生斗争,这只能带有隐喻性质,在弗莱德看来,这比体力上的搏斗困难得多。这体验对他无疑是一种折磨,也许不比他姨父的遗嘱带给他的失望好受一些。刀还没有插进他的心窝,但他已开始捉摸到它那锋利的刀口。他完全没有想过,高思太太对费厄布拉泽先生的估计可能错了,他只是怀疑,她对玛丽的估计可能错了,玛丽近来一直住在牧师府,她的母亲对她的心情了解得很少。
他走进客厅,看到她跟三位妇人谈笑风生的时候,也没有觉得轻松一些。她们正起劲地谈论一件事,看到他进屋就住口了。玛丽在给一堆浅浅的柜子抽屉抄写标签,她的蝇头小楷相当工整。费厄布拉泽先生到村里办事了,弗莱德与玛丽的特殊关系,三位妇人一无所知,他们两人又不便提出要到花园去。弗莱德在心中合计,看来他只是白跑了一趟,无法跟她私下讲一句话。他先是告诉她,克利斯蒂回家了,然后又讲,他已在她父亲那儿办事。他感到安慰的是,她对后面这个消息非常关心。她匆匆说道:“这使我很高兴。”然后又俯下头写字,不让任何人看到她的脸。但这牵涉到一个问题,费厄布拉泽老太太怎么也不能置之不问。
“亲爱的高思小姐,你的意思不是说,你听到一个受了牧师教育的年轻人不肯干牧师这行职业,感到高兴吧;你只是说,事情既然这样,那么他能够在你父亲这样出色的人手下办事,你还是觉得很高兴。”
“不是这样,真的,费厄布拉泽太太,我想这两种情形都使我高兴,”玛丽回答,巧妙地擦掉了一滴叛逆的眼泪,“我有的完全是一颗世俗的心。除了威克菲尔德牧师 [10] 和费厄布拉泽先生,我没有喜欢过任何教士。”
“亲爱的,请问这是为什么?”费厄布拉泽老太太说,停下了手中结毛线的大木针,望着玛丽,“你的意见一向都有充足的理由,但这一点却使我感到惊讶。当然,我这话不包括那些传播新教义的教士在内。但是你为什么不喜欢教士呢?”
“这个嘛,”玛丽说,突然变得笑逐颜开,好像考虑了一下,“我不喜欢他们的颈巾。”
“怎么,那么卡姆登的你也不喜欢啦?”威妮弗莱德小姐说,不免有些担忧。
“不,我喜欢,”玛丽说,“我只是不喜欢其他教士的颈巾,因为那是他们戴的。”
“这可把我弄糊涂了!”诺布尔小姐说,觉得自己的知识也许不够了。
“亲爱的,你是在开玩笑。你瞧不起这么高尚的一类人,一定是有更重要的理由的。”弗厄布拉泽老太太庄严地说。
“高思小姐对什么人可以当教士,有十分严格的标准,要叫她满意是很难的。”弗莱德说。
“哦,那么我很高兴,蒙她好意,没有把我的儿子也算在里边。”老太太说。
费厄布拉泽先生回来后,弗莱德向他讲了他在高思先生手下办事的新消息,但是玛丽有些纳闷,不明白为什么他的声音气呼呼的。听完后,费厄布拉泽先生用安详而满意的口气说道:“那样很好。”然后俯下头,看玛丽写的标签,称赞她的字写得不坏。弗莱德心中嫉妒得要命,但是当然,也很得意,因为费厄布拉泽先生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但如果他生得丑一些,胖一些,像个四十来岁的人,那就更好了。现在玛丽既然公开把费厄布拉泽放在一切人之上,这些妇女又对这事抱着鼓励态度,那么结果会如何,就可想而知了。正当他觉得没法指望跟玛丽单独谈话时,费厄布拉泽先生忽然说道:
“弗莱德,帮我把这些抽屉搬回我的书房,你还从没见过我这间漂亮的新书房呢。高思小姐,你也来。我要你看看我今天早上捉到的一只大蜘蛛。”
玛丽立即领会了牧师的意图。自从那个难忘的晚上以后,他一直对她保持着牧师原来的慈祥态度,她那短暂的惊讶和怀疑也早已烟消云散。玛丽养成了习惯,对一切捕风捉影的事一概不予考虑,如果有一个信念满足了她的虚荣心,使她沾沾自喜,她便马上会提高警惕,把它当作一桩笑话,撵出脑海,在这方面她已有过不少先例。现在正如她所预料的,弗莱德走进书房欣赏它的装修,她给叫去看蜘蛛,这时费厄布拉泽先生忽然说道:
“你们在这儿待一两分钟。我得去找一幅雕版画,弗莱德长得高,可以帮我把它挂在墙上。我不用多久,马上回来。”于是他走出了屋子。然而弗莱德讲的第一句话却是:
“不论我怎么努力,反正没用,玛丽。你最后一定会嫁给费厄布拉泽。”他的口气有些愤慨。
“弗莱德,你在胡诌什么?”玛丽愤愤地喊道,脸涨得通红,心里惊异得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一切都很清楚,你不可能看不到,事实上你什么都明白。”
“我只看到,你的行为实在太糟了,弗莱德,你竟这么谈论费厄布拉泽先生,可他尽量帮助你,替你着想。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的?”
弗莱德还是有些心计的,尽管他正在气头上。如果玛丽真的毫无怀疑,那还是不把高思太太的话告诉她为妙。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他答道,“如果有一个人各方面都比我强,你又把他看得比所有的人高,那么你一天到晚跟他接触,我自然没有成功的机会了。”
“你这个人简直不知好歹,弗莱德,”玛丽说,“我真后悔,我根本不应该对费厄布拉泽先生说我多么关心你的。”
“不,我不会不知好歹。要是没有这件事,我可以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把一切告诉了你的父亲,他对我非常亲切,他待我就像我是他的儿子。要不是为了这事,我可以全心全意工作,不论抄写或干别的什么。”
“为了这事?为了什么?”玛丽问,现在她想,一定出了特别的事,有人说过或做过什么了。
“我会败在费厄布拉泽手里,这是可怕的,确定无疑的。”玛丽听了几乎忍不住笑,她的怒气平息了。
“弗莱德,”她说,扭过头去看他的眼睛,那对眼睛却气呼呼的,尽量避开她,“你这人真叫人又好气又好笑。你要不是这么一个死心眼儿的傻瓜,我倒真想扮演一个恶作剧的风流女子,让你以为除了你,还有别人在向我求爱,好叫你吃些苦头。”
“玛丽,你是不是真的最喜欢我?”弗莱德说,把充满深情的眼睛转过去看她,还想拉她的手。
“这个时候我一点不喜欢你,”玛丽说,退后了一步,把手伸在背后,“我只是说,除了你,没有任何人向我表示过爱我。但这不能证明,以后不会有一个非常聪明的人这么做。”她最后说,大笑起来。
“我希望你告诉我,你决不会再想他。”弗莱德说。
“不准你再向我提这件事,弗莱德,”玛丽说,态度又变得严厉了。“我不知道,这是你愚蠢还是气量狭窄,你竟然看不到,费厄布拉泽先生故意把我们两个人留在这里,是为了让我们自由自在地谈话。我很失望,你对他的美好心意竟会看不到。”
不久,费厄布拉泽先生取了版画回来了,他们没有时间再说什么。弗莱德不得不怀着一颗嫉妒和不安的心,回到客厅,然而玛丽的谈话和态度,依然给了他差可自慰的根据。这次会面的结果,整个说来还是使玛丽更加痛苦,她的注意力不可避免地获得了新的方向,她还看到了各种新的解释的可能性。这一切使她感到,似乎她对不起费厄布拉泽先生;对一个普遍受到尊敬的人有了这种情绪,总是危险的,它难免影响一个感恩戴德的妇女的坚定意志。第二天她有理由回家一次,这使她可以松一口气,因为她真心诚意要使自己始终明确,她最爱的是弗莱德。一种温柔的感情经过多年的累积,在我们心头形成之后,如果我们觉得可以把它任意调换,那无异是在贬低我们生命的价值。我们会像守卫我们的财富一样,守卫我们的感情和我们的忠诚。
“弗莱德已失去了其他一切,必须让他保留这个希望。”玛丽对自己说,一抹微笑掠过了她的嘴角。她不能助长另一种虚无缥缈的幻想——那种新的尊严感和公认的价值观念,本来不是她经常有的。如果弗莱德给排除在这一切之外,如果弗莱德遭到抛弃,为了失去她而闷闷不乐,那么它们对她深邃的思想说来,是不会有任何吸引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