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听的话总是值得赞美的。
——夏禄法官 [13]
过了不多几天——那时已到了八月底——米德尔马契发生了一件轰动一时的事:有一批家具、藏书、名画,在著名的博思洛普·特朗布尔先生的主持下,当众拍卖,欢迎本地居民前往选购。据传单所说,它们在同类物品中均属首屈一指的精品。这些东西原来属于埃德温·拉彻尔先生所有,现在拿来公开出售,不是表示拉彻尔先生商业上的失败,相反,倒是他的买卖兴旺发达的结果,因为他发了财,在里弗斯顿附近买了一幢大公馆,房屋是矿泉疗养地一位著名医师居住过的,他已把它布置得美轮美奂,不必再增添什么。确实,大幅豪华的人体画挂满了餐厅,害得拉彻尔太太很不自在,直到人家告诉她,这些故事都来自《圣经》,她才心安理得。因此,博思洛普·特朗布尔先生的传单指出,这次拍卖对买主来说,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特朗布尔先生对艺术发展史了如指掌,他有资格证明,那些毫无保留地 [14] 出售的大厅家具,雕刻工细,都出自与吉朋斯 [15] 同时的一位名家之手。
当时的米德尔马契,每逢大拍卖便像节日一样。一张桌上放满各色精美冷盘,跟举办豪华的丧事差不多;至于酒类更是应有尽有,大量供应,这结果便是哄抬价格,大量购买不必要的物品。拉彻尔先生的大拍卖更是盛况空前,那天天气晴朗,他的家位于市区的一端,屋后有花园和马厩,前面是米德尔马契的通衢大道,名叫伦敦大街,它也通往新医院和布尔斯特罗德先生那名为灌木别墅的幽静住宅。总之,拍卖场上熙熙攘攘,像集市一般,它把一切空闲的人都吸引到了这儿,有的人只是为了凑热闹,在这里抬高价钱,在他们看来,喊价跟赛马场上的赌博没有什么不同。第二天出售各色精美家具时,几乎“倾城出动”,所有的人都来了,甚至圣彼得的教区长锡西格先生也光临过一会儿,想买一只雕花桌子,跟班布里奇先生和霍罗克先生挤在一起。米德尔马契的太太小姐们打扮得花枝招展,她们得到特别优待,团团坐在餐厅的大菜桌周围。博思洛普·特朗布尔先生也在那里,他坐在高凳子上,前面桌上放着一把小木槌。站在后面的一排排人主要是男子,这些脸时常变换,因为他们不断从门里,也从通往草坪的打开的凸肚窗里进进出出。
但是那天的“倾城出动”,没有包括布尔斯特罗德先生在内,他身体虚弱,受不了那里的拥挤和沉闷空气。可是布尔斯特罗德太太看中了一幅画,那是《以马忤斯的晚餐》 [16] ,据目录上的说明,这是基多 [17] 的作品。布尔斯特罗德先生现在已是《先驱报》的股东老板,拍卖前一天,他来到报馆,要求拉迪斯拉夫先生不吝指教,运用他在绘画方面的渊博知识,为布尔斯特罗德太太提供必要的帮助,鉴定那幅名画的价值。彬彬有礼、一丝不苟的银行家最后说:“我知道你即将远行,如果这对你的准备行装不致发生妨碍,务必劳驾到拍卖地点走一趟。”
要是威尔不是心不在焉,这句附加的话在他听来,可能带有一点嘲笑意味。好多星期以前,他与报馆老板之间已达成谅解,即由于他终必离开米德尔马契,他有权在他认为合适的任何时候,把报社的管理工作移交给他所培养的副主编。但是模糊不清的远大前景,总不如安于现状、一切照旧具有吸引力。我们大家知道,如果有一项决定,我们心中巴不得它没有实行的必要,那么它是很难实行的。在这种心情下,哪怕对一切都不相信的人,也会偷偷把希望寄托在奇迹上:尽管我们的愿望要成为事实,几乎难以设想,然而,任何不可思议的事都是可能的!威尔没有向自己承认这个弱点,但是他踌躇不决。在一年的这个季节到伦敦去,有什么意思?拉格比公学的老同学,还记得他的,不会在那里;至于写政论文章,那不如在《先驱报》多干几个礼拜。直到今天,布尔斯特罗德先生跟他谈话的时候,他还是既下定决心,非走不可,又同样下定决心,非得跟多萝西娅再见一次面不可,不见面决不走。因此他回答说,他有些事,动身的时间还得推迟一些,他很乐意去看看拍卖的情形。
这几天,威尔心里很不服气,有人瞧他一眼,他便疑心别人可能知道了那件事,他觉得自己受了侮辱,因为那件事无疑在向他发出谴责,说他抱有卑鄙的目的,现在只是由于财产的重新安排,他的企图才未能得逞。他像大多数热爱自由,不把世俗名利放在眼中的人一样,只要谁胆敢暗示一下,认为他之这么做是别有用心,想标榜自己,而且正由于他的血管里,他的行动中,他的性格内有一种见不得人的东西,他才要用高尚的思想伪装自己,那么他马上会暴跳如雷,跟那人大吵一场。他一旦陷入这种愤愤不平的心境,总会接连几天露出挑战的神气看人,那白皙的皮肤也涨得红红的,好像他是在放哨,观察敌人的动向,随时准备发动攻击。
在拍卖场上,他这种神气特别明显。有的人只知道他有些古怪,但脾气温和,也有人在他性情开朗愉快的时候看到过他,这些人自然会觉得他大不相同了。他很高兴有这次机会在公众前亮亮相,让托勒、哈克布特等等米德尔马契的土老儿们看到他,这些人瞧不起他,把他当作冒险家,可是他们自己却无知无识,连但丁也不知道,他们藐视他的波兰血统,可是他们自己的出身正需要灌输一些别的血液呢。他站在一个显眼的地方,离拍卖商不远,把两只食指插在上衣两边的口袋里,昂起了头,不理睬任何人。不过特朗布尔先生还是真心诚意欢迎他,认为他是一位鉴赏家。拍卖商兴高采烈,正在充分发挥他的伟大才能。
毫无疑问,凡是从事的职业需要发挥口才的人,最幸福的便是外省那些生意兴隆的拍卖商,他们不仅谈笑风生,口若悬河,而且学识渊博,无所不知,连自己也感到惊异。有些头脑古板、谨小慎微的人也许不敢说,从脱靴器到伯彻姆 [18] 的画都是稀世珍品,但博思洛普·特朗布尔先生性情豪放,头脑灵活,他天生是一个赞美专家,但愿天下万物都处在他的锤子下,他相信,通过他的介绍,一切便会提高价格。
这时,他正在为拉彻尔太太的客厅家具发挥他的天才。威尔·拉迪斯拉夫进屋时,第二只壁炉围栏突然引起了拍卖商的兴趣,据说这东西刚才给忘在原来的地方了。可是拍卖商一向公平行事,对最需要赞美的事物,总是给予最大的赞美,从不含糊。围栏是纯钢的,带有许多矢状镂空花纹,边上还有锋利的棱角。
“现在,女士们,”他说,“我要请你们注意。这里是一只壁炉围栏,这东西在别的拍卖商那里是不会毫无保留的,确实,这也难怪,因为它是钢做的,式样新颖,这种花纹,”这时特朗布尔先生压低了嗓子,带上了一点鼻音,还用左手的手指比划了一下它的轮廓,“不错,它也许不合一般人的口味,可是我告诉你们,不用多久,这种式样的工艺品马上会风行全国……你说,半个克朗?谢谢你……现在有人出半个克朗,这个精致独特的围栏;我不妨告诉你们,如今古色古香的东西在高等住宅区特别吃香。三个先令……三先令六便士……约瑟夫,把它举高一些!瞧,女士们,花纹高雅古朴……我毫不怀疑,这是上一世纪制作的!莫姆赛先生,你说四先令?……四先令……”
“我的 客厅里可不要这种东西,”莫姆赛太太大声说,对那位鲁莽的丈夫发出了警告,“拉彻尔太太要这玩意儿,真叫我奇怪。不论哪个孩子在它旁边摔倒,脑袋肯定会给它切成两半。它的边像刀一样锋利呢。”
“一点不错,”特朗布尔先生马上接口道,“可是有一只像刀一般锋利的围栏,是大有用处的,如果你靴子上的皮带解不开,或者鞋带打了结,手边又没有刀,这围栏正好合用。还有,不少人上吊的时候,就因为旁边找不到刀子,没有给救下来。先生们,这里有一只围栏,如果你们不幸要上吊的话,它马上可以救你们的命,一眨眼工夫,你们就到了地上……四先令六便士……五先令……五先令六便士……一间空卧室,里边有一张四根柱子的床,碰巧来了一个心理不正常的客人,那么把这围栏放在那儿是很有必要的……六先令,谢谢你,克林塔普先生……现在有人出六先令……好,成交!”拍卖商的目光具有超自然的敏感性,它一直在周围搜索,寻找一切迹象,等待人们喊价,现在它回到了他面前的纸上,他的声音也变得平淡无味了,他说道:“克林塔普先生。劳驾,约瑟夫。”
“光凭那笑话,这围栏也值六先令,它可以供你讲一辈子呢。”克林塔普先生轻声笑着,对他旁边的人辩解似的说。他是一个有名的苗圃老板,但有些害羞,生怕买了这东西,给人当傻瓜。
这时,约瑟夫捧了满满一盘小物品来了。“现在,女士们,”特朗布尔先生说,拿起了其中的一件,“这盘子里装着各种精美绝伦的小玩意儿,都是布置客厅的小摆设……东西虽小,代表着人类的智慧……世上没有比小东西更重要的……(是的,拉迪斯拉夫先生,是的,等一等)……约瑟夫,把盘子传给大家看看……女士们,仔细看看这些小玩意儿。我现在拿在手上的这东西,制作精美,巧夺天工,我可以说,这是名符其实的画谜 [19] 。你们瞧,这会儿它像一只漂亮的心形盒子,轻便灵巧,可以放在口袋里。可那么一来,它又变成了一朵鲜艳的重瓣花,餐桌上的装饰品。现在,”特朗布尔先生突然让花瓣落下,变成了一叠心形叶片,“瞧,这是一本谜语书!至少有五百页,印得红艳艳的。先生们,要是我良心不好,我倒宁可你们别出大价钱,我自己也想留下它呢。还有什么比美妙的谜语更好的,它能激发纯洁的乐趣,甚至不妨说,陶冶人的性情!这里没有肮脏的语言,一个男子凭着它,就可以博得文雅美丽的女子的欢心。这件巧妙的东西本身,哪怕没有精致的小匣子、纸篮子等等,也值得一大笔钱。你把它揣在口袋里,不论走到哪儿,都有人欢迎你。先生,四先令?……这么一盘包含许多谜语等等的小玩意儿,只值四先令?瞧,这一个例子:‘甜甜的蜜得加上什么,才能捕住美丽的小鸟?回答:金钱。’听到没有?美丽的小鸟,甜甜的蜜,金钱。真是解颐妙语,有趣的智力游戏。它带一点刺,带一点我们所谓的讽刺和机智,可是没有下流的语言。四先令六便士……五先令。”
喊价在热烈的竞争中进行。鲍耶先生也喊了价钱,这太气人了。鲍耶根本买不起,他只是跟人捣乱,故意哄抬价钱。这股浪潮甚至把霍罗克先生也卷了进去,不过,他虽然表示了意见,他脸上那副不动声色的表情几乎没有改变,要不是班布里奇先生出于友情,向他呵斥,也许谁也不知道这喊价出自他的口里。班布里奇先生责问他,要这些无聊的玩意儿干吗,只有杂货店老板才稀罕这些东西,他这是挥霍浪费,最后势必自食其果,这种事马贩子见得多了,不得不向他提出忠告。那些小玩意儿最后以一个畿尼成交,买主是斯皮尔金先生,附近一位年轻的斯兰德 [20] ,小家伙一有钱就随手乱花,现在又给那些谜语弄得忘乎所以了。
“喂,特朗布尔,这不成,你净拿些老娘们的破烂货来拍卖,”托勒先生嘟哝着,挤到了拍卖商身边,“我得看看那些画怎么样,我还有事,不能奉陪。”
“马上开始,托勒先生。承蒙阁下光临,真是不胜荣幸。约瑟夫!快把画拿来……二三五号商品。现在,先生们,凡是行家,都可以一饱眼福啦。这是一幅雕版画,威灵敦公爵在他的参谋人员簇拥下,来到滑铁卢战场。尽管近来发生的事,几乎已使我们这位民族英雄失去了光彩 [21] ,我还是敢说——因为干我这一行的人,是绝对不兴跟着政治随风倒的——比这更好的题材,那种无愧于我们当代的,属于当前这个时代的更好的题材,人的头脑大概还没有发现,要说有,除非在天上,人间可找不到,先生们。”
“这是谁画的?”波德雷尔先生问,看上了这幅画。
“这是试印样张 [22] ,波德雷尔先生,没有画家的署名。”特朗布尔回答,讲最后几个字时有些喘气。说完,他便噘起嘴巴,瞪起眼睛朝周围打量着。
“我出一镑!”波德雷尔先生说,口气十分坚决,好像预备破釜沉舟,坚持到底似的。不知是出于畏惧还是同情,没有人跟他哄抬价钱。
接着是两幅荷兰版画,那就是托勒先生想买的,到手以后,他就走了。其他图片,还有一些画,都卖给了米德尔马契的头面人物,他们是专门为这些东西来的。这时人们进进出出,变化更大了,有时已买到了要买的物品,离开这儿,有的刚才来到,或者临时来转一下,到草坪上的大帐篷里吃些茶点酒菜。这个大帐篷是班布里奇先生打算买的,他喜欢不时进去看看,预先享受一下他的所有权。他最后一次从那里出来时,只见他身边还跟着一个新伙伴,那人是特朗布尔先生和其他所有的人都不认识的,然而他的外表使人不免猜想,他大概是马贩子的亲戚——也是那种“放纵不羁的汉子”。他满脸连鬓胡子,大模大样,神气活现,一条腿不断摆动着,那副架势显得非同小可;不过他那身黑衣服,边上都有些磨损了,使人不由得产生对他不利的印象,觉得这人尽管一心想吃喝玩乐,却不见得能如愿以偿。
“这家伙你是从哪儿捡到的,班布?”霍罗克先生悄悄问道。
“你自个儿向他打听吧,”班布里奇先生答道,“他说他是刚从大路上拐过来的。”
霍罗克先生打量着陌生人,只见他用一只手握住手杖,背靠在上面,另一只手拿着牙签剔牙齿,眼睛东张西望,对他在人群中引起的沉默,显然有些不安。
最后,《以马忤斯的晚餐》抬出来了,这使威尔松了一大口气,因为他等得实在有些不耐烦了,已经退后一步,把肩膀靠在拍卖商背后的墙上。现在他重又走到前面,眼睛无意之间瞟了一下那个惹人注目的陌生人,使他吃惊的是,他发现那人也死死盯着他。但是威尔马上听到特朗布尔先生在喊他。
“对,拉迪斯拉夫先生,对,你是一位行家,这东西你一定有兴趣,”拍卖商开口道,声音越来越兴奋,“能够把这么一幅画拿给女士们和先生们看,我觉得很荣幸。这样一幅画,凡是既有鉴赏能力,又有购买能力的人,一定会不惜任何代价把它买下。这是一幅意大利派名画,著名的基多的作品,他是世界闻名的大画家,所谓古典派大师的首要人物——我承认这说法,因为他们比现在大部分人高明一着或者两着,掌握着大多数人已不得而知的秘密。先生们,我不妨告诉你们,我见过古典派大师的许多画,它们不是都能达到这个水平的,有些画色彩暗淡,不会叫人喜爱,也不适宜做家庭装饰。但是这一幅基多的画,单单那镜框就值好几英镑,家里有这么一幅画,任何太太都会感到自豪。它也适宜挂在慈善机关的饭厅里,如果哪位慈善家乐意捐赠给它的话。先生,把它转动一点吗?行,约瑟夫,把它转动一点,让拉迪斯拉夫先生看得清楚一些……说真的,拉迪斯拉夫先生到过国外,他了解这类货物的价值。”
一时所有的眼睛都转向了威尔,他却冷冷地说道:“五镑。”拍卖商大不以为然,喊了起来:
“别开玩笑!拉迪斯拉夫先生!单单镜框就值那么多呢。女士们,先生们,为了这个城市的荣誉,想一想吧!要是今后有人发现,我们米德尔马契有过一件艺术珍品,可是没有一个识货的人,那多么丢脸。五畿尼……五畿尼七先令六便士……五畿尼十先令。女士们,再喊吧!这是一件珍宝,正如诗人所说,‘珍宝中的珍宝’,可是不得不用普通的价钱出售,因为人们不懂得它的价值,因为它落到了那些……我想说,那些不懂艺术的人中间,但是,不!……六镑……六畿尼……基多的第一流名画卖六个畿尼!这是对宗教的亵渎,女士们。我们都是基督徒,先生们,我们应该感到痛心,这么一件珍品只值这几个钱……六镑十先令……七镑……”
喊价声此起彼落,十分活跃,威尔还在继续提高价钱,他知道,布尔斯特罗德太太一心指望得到这幅画,心里捉摸,他可以把价钱一直提高到十二镑。但是他喊到十个畿尼就成交了。于是他挤出人群,从凸肚窗口走出了屋子。他又热又渴,想到大帐篷下喝一杯水。帐篷里没有一个客人,他向女招待要了一杯清水,但她还没走开,他突然发觉,那个脸色红润、老是盯着他瞧的陌生人,也走进了帐篷,这使他有些不高兴。这时威尔觉得,这个人可能是那种招摇撞骗的政治寄生虫,他们听了他关于议会改革问题的演讲,曾经有一两次想跟他拉关系,眼下大概得到了什么消息,要从他那儿换取一个先令的代价。他这么一想,那个在夏天看了会叫人出汗的家伙变得更讨厌了。威尔半坐在一张木椅子的扶手上,尽量把眼睛避开那个人。但是这种姿态,在我们的朋友拉弗尔斯先生眼里,根本算不得什么,如果他的目的是要接近你,他决不会因为你不理睬他,便自行告退。他走前一两步,站在威尔面前,立即拉开嗓门说道:“请原谅,拉迪斯拉夫先生,令堂的名字是叫莎拉·邓凯克吧?”
威尔吃了一惊,站起身子,退后了一步,恶狠狠地答道:“对,先生,是这样。请问,这跟你什么相干?”
按照威尔的性子,他爆发的第一阵火星总是对问题作出直截了当的回答,用它的后果向人挑战。现在他一开口就说:“这跟你什么相干?”这无疑是他想回避这个问题,仿佛他不愿任何人知道他的身世!
尽管拉迪斯拉夫那么气势汹汹,拉弗尔斯可并不想跟他吵架。他看到这个细长个子的年轻人,虽然生着一身女孩子的细皮白肉,这时却像一只小老虎似的,准备扑上来,只得把原先打算捉弄他,逗他取乐的心情打消了。
“不要生气,我的小少爷,不要生气!我只是见过令堂——在她还是女孩子的时候,我认识她。但是你的相貌还是像你的父亲。我很荣幸,也认识令尊。拉迪斯拉夫先生,你的父母还活着吗?”
“死了!”威尔气呼呼地说,态度跟刚才一样。
“拉迪斯拉夫先生,有机会的话,我很乐意为你效劳,真的!但愿我们以后能再见面。”
拉弗尔斯说完,把帽子举了一举,摇动着一条腿,转身走了。威尔在背后望了他一会儿,只见他没有再走进那间举行拍卖的屋子,似乎朝大路那边去了。一时间他觉得自己有些傻,为什么不让那个人把话讲完。但再一想,又觉得何必多此一举,他不想从这种人那里了解什么。
不过当天晚上,他又在街上遇到了拉弗尔斯,后者好像忘记了他刚才对他的粗鲁态度,或者故意装出满不在乎的亲热样子,想怄他生气,一看见他,便高高兴兴招呼他,走到他的身边,跟他搭讪,开始谈米德尔马契这一带的动人风光。威尔疑心他喝醉了,正考虑脱身之计,这时,又听得那人说道:
“我自己也到过国外,拉迪斯拉夫先生……我见识过世界,还会讲几句法国话。我是在布洛涅见到令尊的,你真是跟他长得一模一样,像极了!嘴,鼻子,眼睛,从额上向后梳的头发,都像他——很有一点外国人的派头,约翰牛是不兴这种式样的。但我见到你父亲时,他身体很衰弱。我的天呐,真可怜,那双手简直没一点肉。你那时还是个小不点儿的孩子。他的病后来好了没有?”
“没有。”威尔简单地说。
“呀!真的!我一直记挂着,不知你的母亲怎样了。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就离开了她的家人,她是一个高傲的女孩子,生得美丽,真的!我 知道她为什么离开家庭。”拉弗尔斯说,斜过眼去瞟威尔,一边慢吞吞地眨眼睛。
“先生,不劳你费心,她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威尔说,态度十分倔强。但是现在拉弗尔斯先生不想计较他的态度。
“当然没有!”他说,坚决把头往后一仰,“她是太正直了,这才不喜欢她的家庭——事情就是这样!”拉弗尔斯又慢吞吞地眨眼睛了。“谢天谢地,那家人家的事我全清楚。那行生意有一点……嗯,你不妨称之为体面的盗窃,那种高级黑店,它不是偷偷摸摸干的,这是第一流的大买卖呢。店铺漂漂亮亮,生意兴隆,这一点不假。但是老天爷呐!莎拉讨厌这一切,她是一个勇敢的小姐,进过完善的寄宿学校,有资格当一位勋爵夫人呢。有些话都是阿尔奇·邓肯由于恨她,诬蔑她的,因为她不愿跟他来往。这样,她就从那个家中逃走了。我到处打听她的消息,先生,不过这是光明正大的,人家给了我很高的报酬。她出走以后,起先,他们不以为意,他们是虔诚的信徒,先生,非常虔诚……后来她上了舞台。那时儿子还活着,女儿不在他们话下。哈罗!瞧,我们走到蓝公牛饭店了。拉迪斯拉夫先生,怎么样,要不要进去喝一杯?”
“不,我得告别了。”威尔说,冲进了一条小巷,那是通往洛伊克门大街的。他急于摆脱拉弗尔斯,走得几乎像飞一样快。
他在城外的洛伊克大路上走了好久。星星升起了,周围一片黑暗,他喜欢待在这里。他觉得,他的身上好像给人扔满了污垢,人们都在嘲笑他。那个人的话似乎是可信的,怪不得他的母亲从来不肯告诉他,她为什么要从家里出走。
算了!他威尔·拉迪斯拉夫有什么不如别人的,哪怕那个家庭真的那么丑恶,跟他什么相干?他的母亲为了跟它脱离关系,勇敢地迎接了困难。然而如果多萝西娅的亲属知道了这事,如果彻泰姆一家知道了这事,那么他们正好利用它为他们的猜疑大做文章,仿佛找到了根据,证明他们不让他接近她是完全正确的。但是,他们要怀疑就怀疑吧,他们最后还是会发现他们错了。他们会看到,他血管里的血跟他们的一样,没有沾染过一点污秽的杂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