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到诱惑是一回事,爱斯卡勒斯,
但堕落又是一回事。
——《一报还一报》 [9]
利德盖特会想到他的业务在抵制个人烦恼方面所作的贡献,这是毫不奇怪的。他已没有多余的精力从事主动的研究,进行理论的思考,但是坐在病人的床边,外界的印象直接要求他作出判断,产生同情,这就分散了他的心,使他无暇考虑自己的私事。愚蠢的人能够体面地过活,不幸的人能够平静地过活,这只是日常活动发挥了有益的制约作用,但利德盖特不完全是这样,他是由于头脑没有空,思想中经常出现迫切的新问题,经常得考虑别人的需要和痛苦。我们许多人在回顾一生的经历时,往往会说,我们认识的最仁慈的人是一位医师,或者一位外科医生,他凭丰富的经验和敏锐的观察,掌握了熟练的技巧,在我们危急的时刻,给我们带来了奇迹创造者所不能带来的崇高帮助。利德盖特在医院或私人住宅中看病的时候,总会在一定程度上体验到那种双倍幸福的心情,它比任何鸦片剂具有更好的镇静作用,能够从烦恼和精神消沉的压力下,支持一个人。
然而费厄布拉泽先生关于鸦片的猜测是对的。在第一次预见到困难,心情痛苦得喘不出气的时候,在第一次发现他的结婚即使不是套上枷锁的孤独生活,也必然只是不断付出爱,却不能指望得到爱的痛苦挣扎时,他服用过一两次鸦片。但是他没有那种天生的体质,不需要从厄运的骚扰中谋求暂时的解脱。他身强力壮,酒量很大,又并不上瘾。他周围的人喝酒时,他只喝糖水,对一喝酒便醺醺然的人,甚至还有些轻视和怜悯。对赌博也一样。在巴黎,他时常看人赌博,而且全神贯注,仿佛在观察一种疾病。可是赢钱正如喝酒一样,不能引诱他。他曾对自己说,他唯一向往的胜利,必须是有意识地通过能导致有益的结果的、既高尚又困难的过程而取得的。用激动的手指抓住一堆金钱,或者把二十来个垂头丧气的伙伴的赌注,扫进自己的腰包,眼睛中露出半野蛮、半痴 的神色,这都不是他所憧憬的胜利。
但是正如他试过鸦片一样,他的思想现在自然也开始转向赌博了;这倒不是为了追求刺激,而是对这种轻易取得金钱的方法,产生了发自内心的向往,这既不需要向人求情,也不必承担任何责任。那时他要是在伦敦或巴黎,这样的思想一旦得到机会,便会把他带进赌场,但不是作壁上观,而是与其他赌徒一起,狂热地投身在赌博中。如果运气不坏,那么赢钱的巨大需要就会战胜对赌博的厌恶。自从向伯父求助遭到拒绝,成为泡影之后,不久发生了一件事,说明赌博这种纯粹靠运气取胜的思想,已在他身上产生了强大的作用。
绿龙酒家的弹子房,是一些人经常出入的场所,这些人大部分跟我们的朋友班布里奇先生差不多,是所谓游手好闲的浪荡子。可怜的弗莱德·文西便在这儿输过钱,他那笔难忘的债务也包括这些赌账,为了它他才不得不央求那位好心的朋友替他垫钱。在米德尔马契,大家知道,许多钱就是这样在输赢中来来去去。绿龙酒家也因此声誉卓著,生意兴隆,成了一个娱乐场所,把四面八方的人吸引到了这儿。也许它的老主顾也和共济会的会员差不多,希望它保持独特的地位,外人不得问津,但它终究不是一个秘密团体,许多体面的长者和小辈也不时光顾,走进弹子房一睹究竟。利德盖特对打弹子既有体力上的优势,又有心理上的爱好,因此来到米德尔马契之后的早期阶段,也有一两次走进绿龙酒家,拿起了弹子棒。但嗣后他没有时间玩乐,也不愿跟那班人打交道。然而一天晚上,他有件事,得上那儿找班布里奇先生——马贩子答应替他剩下的一匹骏马找一个买主,因为利德盖特决定换一匹便宜的马,指望经过这道手续,能够多出二十来镑。现在他对零星款子也很重视,觉得它们可以对商人发挥缓冲作用。他路过那儿便拐进了弹子房,使他可以节省一些时间。
班布里奇先生还没有到,但他的朋友霍罗克先生说,他不用多久准定会来。于是利德盖特留在那儿等他,一边玩弹子消磨时间。那天晚上,他显得异常活跃,眼睛里有一种特殊的亮光,跟费厄布拉泽先生有一次看到的一样。他是难得光顾的,因此引起了屋里许多人的注意,其中大多是米德尔马契人。几个看客和打弹子的,都在兴致勃勃地下赌注。利德盖特打得很好,觉得满有把握。赌注纷纷落在他的周围,他迅速扫了一眼,心想他也许一下子就可以赢到一笔钱,比他换马省下的钱超过一倍。于是他开始为自己打的弹子赌博,一赢再赢。班布里奇先生进来了,但利德盖特没有发觉。他不仅陶醉在自己的比赛中,而且已经在想入非非,打算第二天上布拉辛大干一场,那里赌博的输赢大,他只要把魔鬼的钓饵用力一拉,就可以拉到大把的钱,不致碰到钓钩,这样,他每天的心事便可一笔勾销了。
他正赢得起劲的时候,又进来了两个客人,一个是小霍利,刚从伦敦学法律回来,另一个便是弗莱德·文西,他最近几个晚上都在这个老地方消磨时间。小霍利打弹子功夫深,头脑冷静,打起来得心应手。弗莱德·文西看到利德盖特,吃了一惊,发现他还在狂热地下赌注,便站在一旁,没挤进围在桌边的一圈人中间。
弗莱德为了调剂紧张的生活,最近常出来散散心。他在高思先生手下全心全意从事各种户外作业已有六个月,又通过严格的练习,大体上克服了书写中的缺点,这些练习多数是晚上在高思先生家当着玛丽的面进行的,因此在他说来,这不是一件苦事。但最近两个礼拜,费厄布拉泽先生留在米德尔马契,执行教区的一些计划,玛丽住在洛伊克牧师府,跟三位女士做伴。弗莱德没有更好的地方可去,又走进了绿龙酒家,一方面为了打弹子,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重新领略一下赌场风光,聊聊马和打猎,作些其他娱乐,这是既不吃力,也不枯燥的。这个季度他没打过一次猎,也没有马可骑,来来往往主要是搭高思先生的小马车,或者骑一匹温顺的矮脚马,那也是高思先生借给他的。弗莱德开始想,他何苦这么循规蹈矩的,甚至比当了教士还严格。“我告诉你,玛丽女士,学测量和绘图样,这可不简单呢,我看不比写讲道文容易,”他对她说,希望她知道他为了她多么努力,称赞他几句,“哪怕赫拉克勒斯和忒修斯 [10] ,也比我省力得多。他们至少可以打猎,也用不到学簿记书法。”现在玛丽暂时走开了,弗莱德也自由了,他像一只强壮的狗,给颈圈套着,脱不了身,现在把锁链的钉子连根拔起,到处溜达了。当然,他不会乱跑,也不会跑得太远。不准他打弹子,那是没有道理的,但是他决定不赌钱。说起钱,弗莱德现在有一个英勇的计划,要把高思先生给他的八十镑薪水,几乎全部省下来还给他,他觉得做到这点并不难,他可以节约一切不必要的支出,反正他的衣服已绰绰有余,他在家里吃饭也不用付钱。这样,他欠高思太太的九十镑,一年就可以大体还清,不幸的只是,当初她对这钱比现在需要得多。总之,弗莱德近来常上弹子房,今晚是第五次,但必须承认,今天他的口袋空空的,他只是有个设想,要从半年薪金中留给自己十镑(其余三十镑,他预备等玛丽回到家中,当着她的面双手捧给高思太太,想到这点,他得意非凡),于是这十镑一直在他头脑里作祟,他打算用它作本钱,碰碰运气,说不定机会凑巧,能够得手。不是吗?一个个金币在飞来飞去,他为什么不能顺手捞它几个?他并不想重蹈覆辙,但是一个人总喜欢让自己相信,如果他要乱来,他也是会乱来的,浪荡子尤其如此,他之没有调皮捣蛋,没有弄得倾家荡产,没有用尽人类有限的心机,说大话,吹牛皮,那不是由于他缺乏这些能耐。弗莱德没有考虑过正式的理由,这种考虑太不自然,不能准确表现旧习惯的诱惑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忽发奇想也是没有理由可言的。但是那天晚上,他心头有一种预感,觉得他一开始打弹子,也会跟着赌博,他要尽量享受一下陶醉的乐趣,哪怕明天早晨感到“头痛”也在所不计。有些行动往往是在这种莫名其妙的状态中开始的。
可是弗莱德万万没有想到,他会在这里看到他的妹夫利德盖特,后者在他眼里是个道学先生,有一副自命不凡的神气,这个看法从未改变;现在他却发现他在疯狂地赌钱,跟他自己可能做的一样。弗莱德吃了一惊,简直给弄糊涂了,尽管他也听到一点风声,知道利德盖特背了债,他的父亲拒绝帮助他。这样,他自己参加赌博的兴趣一下子消失了。这种态度的转变是奇怪的。弗莱德那张白皙的脸,那对蓝莹莹的眼睛,平时总是神采奕奕,无忧无虑,似乎他除了寻欢作乐,什么也不在乎,现在它们却不知不觉变得严肃了,还几乎有些不好意思,仿佛见到了什么不规矩的勾当。利德盖特平时总表现出一种安详的自制力,那双炯炯发亮的、犀利的眼睛后面隐藏着一种深思的神色,可是现在,他的动作,他的目光,他的谈吐,都流露了一种狭隘的疯狂的意识,使人想起一只眼睛中凶光毕露、预备伸出利爪扑向牺牲者的动物。
利德盖特为自己打的弹子下赌注,赢了十六镑,但是小霍利的到来,改变了整个局面。他使出打球的第一流技巧,也开始下赌注,跟利德盖特对着干,这样,后者那紧张的神经从单纯相信自己的打法变成了向对方挑战,要迫使对方也承认自己的优势。这种挑战比单纯的自信更紧张,但成功的把握却较小。他继续为自己下赌注,只是输的次数增加了。他没有罢休,因为他这时想到的仅仅是赌博,已沉湎在这个狭小的天地中,流连忘返,再也记不起其他一切。弗莱德发现,利德盖特正在接二连三输下去,于是觉得自己义不容辞,必须想个妥善之计,既不致得罪别人,又能提醒利德盖特,让他有个借口,可以赶快离开弹子房。他看到,利德盖特那种反常的神态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他突然想到,只要碰一下他的胳膊弯,把他叫开一会儿,就可以使他从沉醉中清醒过来。他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话,只有一个显然不可能的口实,即他想找罗莎,不知道她晚上在不在家,因此先问一声。他正打算不顾一切,实行这个未必有效的计划,侍者来了,带给他一个口信,说费厄布拉泽先生在楼下,有话要跟他谈。
弗莱德有些惊奇,感到很不自在,但还是叫侍者转告,他马上下去。于是他灵机一动,立即走到利德盖特身边,说道:“我有话说,你出来一下好吗?”把他拖到了外面。
“费厄布拉泽刚才差人找我,说有话跟我谈。他在下面。我想,你说不定有事找他,因此告诉你,他在这儿。”
这只是弗莱德的托词,因为他不能说:“你输得太不像话了,大家都在瞧你,你还是离开的好。”但是他的计策简直再好也没有了。利德盖特刚才并未发觉弗莱德在场,他的突然出现,以及宣称费厄布拉泽先生也在这儿,对他起了当头棒喝的作用。
“不,不,”利德盖特说,“我没有什么事要找他。但是……我不想再打了……我得走了,我是来找班布里奇的。”
“班布里奇在那儿,正跟人大吵大嚷,我看他不见得愿意跟你商量正经事。还是跟我一起找费厄布拉泽谈谈吧。他恐怕要对我大发脾气,你得保护我才好。”弗莱德说,耍了个花招。
利德盖特有些窘,但他不愿露出破绽,显得他不敢去见费厄布拉泽先生。他下楼了。然而他们只是握了握手,谈谈天气怎么冷;等三个人都到了街上,利德盖特告辞时,牧师好像巴不得他快点离开。他现在的目的显然是要跟弗莱德单独谈话,他亲切地说道:“年轻人,对不起,我打扰了你,因为我有件要紧的事得和你谈。跟我一起上圣博托夫教堂走走,好吗?”
这晚上月光皎洁,星斗满天,费厄布拉泽先生提议他们绕道伦敦大街,前往那所古老的教堂。接着他说道:
“我一向以为,利德盖特是从来不上绿龙酒家的。”
“我也这么想呢,”弗莱德说,“但他讲他是去找班布里奇的。”
“那么他没有赌钱?”
弗莱德本来不想告诉他这件事,但现在他不得不说实话:“不,赌了。但我想那只是逢场作戏。我以前从没在那儿遇见过他。”
“那么你最近时常到那儿去?”
“嗯,去过五六次。”
“我想,你应该知道,你还是别去的好。”
“是的。现在你都知道了,”弗莱德说,并不乐意这样给人盘问,“我什么也没隐瞒。”
“我想,正因为这样,我现在有理由跟你谈这件事。我们中间有过谅解,是不是?我们应该开诚布公,保持友好关系,你有话找我谈过,我有话应该也可以找你谈。现在我想跟你谈一下我的事,可以吧?”
“当然可以,我对你是十分感激的,费厄布拉泽先生。”弗莱德说,心里在胡乱猜测,很不自在。
“我不想作违心之言,说你不必感激我。但是我得向你承认,弗莱德,我也有过不同的想法,打算什么也不跟你谈,让事情向相反的方向发展。有人告诉我:‘小文西又每天晚上在弹子房鬼混,他本性难改。’我听了,起先不打算像现在这么做,倒想保持沉默,让你自甘堕落,滑下去,开始赌钱,然后……”
“我根本没有赌钱。”弗莱德赶紧说。
“我听了很高兴。但是我想,我的态度是隔岸观火,让你走上歧途,弄得高思忍无可忍,你也失去了一生中最好的机会——你历尽千辛万苦取得的机会。你能猜到,是一种什么情绪在诱使我这,做——我相信你知道。我相信你也知道,满足你的感情是不符合我的利益的。”
沉默来临了。费厄布拉泽先生似乎在等待对方承认这个事实;听得出他那悦耳的嗓音中包含着感情,这使他的话具有了庄严的色彩。但是任何感觉不能消弭弗莱德的不安。
“我无论如何不会放弃她。”他踌躇了一两分钟以后说。这种事是不能唱高调,表示自己毫不计较的。
“当然不会,因为她对你也是一片真心。但这种关系不论如何年深月久,往往也会变化。你的行动可能失去她的信任,使她离开你,这不是我凭空猜想,要知道,她对你的许诺只是有条件的。这样,另一个自知还能得到她好感的人,就可以乘虚而入,在她的爱情和尊敬中占有一席巩固的位置。我认为,这结果是可能的,不是我凭空猜想,”费厄布拉泽先生又着重说了一遍,“有一种好感是随时可以建立友谊的,哪怕青梅竹马之交也不能阻挡。”
弗莱德觉得,要是费厄布拉泽先生用的是鸟喙和利爪,而不是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巴,他的进攻也不致比现在更刺痛他。他不免惴惴不安,相信在这个假设背后,是有事实作根据的,那就是玛丽的感情确实发生了一些变化。
“当然,我知道这是可能的,那么我的一切都完了,”他说,声音有些发抖,“她只要比较一下……”他没有往下说,不愿把心里想的统统吐露给别人,然后忍住悲痛,又道:“但我一直认为你对我是友好的。”
“现在仍是这样,因此我才找你谈话。但有一种相反的意愿在我身上也是强烈的。我曾对自己说:‘要是那个小家伙自己不争气,要走邪路,这跟你什么相干?你的品质不比他差,你又比他大十六岁,吃过不少苦,难道你不比他更有权利获得美满的婚姻吗?既然他不求上进,自甘堕落,那就随他去,何况你也无能为力,你还是考虑你自己的利益吧。’”
他又停了,这时弗莱德只觉得浑身发冷,极不舒服。后面还有什么话呢?他只怕听到,他已跟玛丽讲过什么——他那些话好像不是警告,而是威胁。等到牧师重新开口时,他的口气有了些变化,似乎勉励成了它的基调。
“但是我也有过较好的想法,我终于恢复了原来的主意。我想,要使我断绝这个念头 ,弗莱德,最好的办法,还是把我心里想的一切都告诉你。现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我要求你给她的生活和你自己的生活带来幸福,如果我的逆耳之言能发挥这样的作用,让你避免走上相反方向的危险……好吧,我都告诉你了。”
牧师讲到最后那些话,声调降低了。他不再往下说,这时他们站在一块草坪上,通往圣博托夫教堂的岔路便从那儿开始。牧师伸出了手,似乎表示谈话已经结束。弗莱德很激动,心头出现了一种全新的感觉。一个对高尚的行动有过深刻感受的人曾说,这种行动能在你身上引起新生的颤动,使你萌发开始新生活的愿望。弗莱德·文西现在便深深感到了这点。
“我决心做一个值得尊敬的人。”弗莱德说,本来还想说“不辜负你,也不辜负她”,但终于没有出口。这时,费厄布拉泽先生又想起了一件事,继续说道:
“不过你不要误解我的意思,弗莱德,我相信,她对你的好感至今并无丝毫削弱。你可以放心,只要你不越出轨道,一切都不会发生问题。”
“你对我的好处,我永远不会忘记,”弗莱德答道,“我不会说话,有些话也不必多说,只是我会尽力而为,不辜负你的好意。”
“那就够了。再见,上帝保佑你。”
他们就这样分手了。但两人都在星光下走了好久,才回到家中。弗莱德心里反复想的,大多可以概括为这么几句话:“嫁给费厄布拉泽,对她说来固然是件好事,但要是她最喜欢的是我,我又是一个好丈夫呢?”
费厄布拉泽先生的思想,也许集中表现在一次耸肩膀和几句简单的内心独白中:“一个小女子在男人的生活中,居然占有这么大的分量,似乎放弃她是一件了不起的英雄业绩,而赢得她的愿望却可以发挥教育改造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