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变节叫所有才德具备的君子,
蒙上了嫌疑的污点。
——《亨利五世》 [4]
第二天利德盖特有事前往布拉辛,他告诉罗莎蒙德,他得到晚上才能回家。近来她从不离开自己的家和花园,除了上教堂,还有一次是去看她的爸爸,她对他说:“如果泰第乌斯决定动身,爸爸,你会帮助我们,是不是?据我估计,我们的钱不多。我相信,非得有人接济我们不可。”文西先生答道:“好吧,孩子,一两百镑我还出得起。反正这是最后一次了。”除了这几次,她一直待在家里,没精打采,闷闷不乐,像在等待什么,心里把威尔·拉迪斯拉夫的到来,当作唯一的希望和乐趣,想借此机会,对利德盖特施加新的压力,让他立即安排离开米德尔马契,前往伦敦;到了最后,她甚至深信,威尔的到来必将成为推动他们离开的有利因素,尽管道理何在,她并不明白。这种推论其实不足为怪,把它看作只有罗莎蒙德才有的傻念头是不公正的。正是这种推论一旦在哪一个环节上出了差错,引起的震动也特别大,因为看到因果之间的联系,也应该看到可能的失误和阻碍,如果只看到合乎我们心愿的因,以及由此而来的合乎我们心愿的果,这就排除了一切怀疑,实际也就是在打如意算盘。近来,可怜的罗莎蒙德心头进行的正是这样一个过程,她一边想,一边整理着周围的一切,动作仍像从前那么优美,只是手脚慢了一些。她有时坐在钢琴前面,似乎想弹,又不想弹,然而又不愿离开琴凳,白皙的手指搭在木盖子上,带着恍惚迷离、百无聊赖的神情,呆呆地望着前面。她的忧郁变得如此明显,以致利德盖特在它面前感到了一种奇异的胆怯心理,似乎这是对他的永恒的、无声的谴责。这个坚强的人不敢接触她的目光,仿佛是他毁坏了这位美貌的弱女子的一生,他在她面前觉得惶惑不安,于心不忍。有时他看到她走来,便赶紧离开,他怕她;也有时,愤怒暂时驱散了胆怯情绪,但愤怒过去之后,它又卷土重来,而且更加强烈。
利德盖特外出的时候,罗莎蒙德往往整天待在楼上的房间里,但是今天早上她却下楼了,而且已经穿戴整齐,预备进城一趟。她有一封信要寄,那是写给拉迪斯拉夫先生的,措词委婉而又动人,内容无非催他快些动身,似乎她遇到了不幸。现在他们只有一个女用人,她看到她穿着出门的衣服下楼,心想:“可怜的人,她戴了帽子多么漂亮,谁也比她不上。”
与此同时,多萝西娅正一心考虑着探望罗莎蒙德的计划,她想到了许多事,有过去的,也有未来可能的情况,它们都是围绕着这次探望展开的。昨天,利德盖特把他婚后生活中的烦恼,向她透露了一点消息,但那以前,在她心中,利德盖特太太的形象始终和威尔·拉迪斯拉夫的联系在一起。然而哪怕在她最伤心的时刻,甚至在她给卡德瓦拉德太太那些描绘得有声有色的谣言弄得心神不宁、十分痛苦的时刻,她的愿望,不,她内心最强烈的要求,仍是替威尔辩护,驳斥那一切无中生有的污蔑。后来,在她跟他会面时,她起先认为,他的话可能是指他对利德盖特太太的感情的,似乎他决心悬崖勒马,割断这关系,这立即引起了她的伤感,但是她仍谅解他,觉得他由于跟那个漂亮的女子经常接触,时相往来,因而拜倒在她的美貌下,这是难怪的,她不仅与他在音乐上显然有共同的爱好,在其他方面也可能这样。但是接着他又讲了几句离别的话,话虽然不多,但感情真挚,从这些话听来,她自己才是他的意中人,正是这爱使他惶惶不安,也正是为了这爱,他决心远走他乡,把它永远埋藏在心底,不予公开。从那次分手以后,多萝西娅始终相信,威尔是爱她的,她也怀着自豪而愉快的心情相信,他具有高尚的荣誉感,决不会在行动上贻人口实。她对他和利德盖特太太的交往,心中毫无芥蒂。她坚信,他们的关系是无可指摘的。
有些心灵,如果它们爱了我们,我们会感到,仿佛我们领受了洗礼和祝圣礼,它们对我们纯洁无疵的信任,保证了我们的正直和清白;我们的过错会变成最坏的亵渎罪,使那无形的信任的圣坛因而坍毁。“如果你不好,那就没有好人了”,这句简单的话可以使人战战兢兢,永远记住自己的责任,也可以使人为悔恨痛心疾首,不再重犯过错。
多萝西娅的心灵便属于这一类,至于她凭感情行事的缺点,那是与她热情洋溢的天性中轻信、坦率的方面相一致的。她对别人有目共睹的过失充满同情,可是她的经验中却没有任何材料,可以供她对隐蔽的错误进行深入细致的思考和推究。不过她那种淳厚的天性,使别人从她对他们的信任中得到了鼓舞,看到了自己的理想,这是女性的伟大力量之一。它从一开始就对威尔·拉迪斯拉夫发生了强烈的影响。他跟她分手时,向她说明了他对她的感情,以及她的财产在他们之间造成的鸿沟,这些话很简单,但他觉得,唯其因为简单,才会引起多萝西娅的深思,促使她竭力去理解它们的意义。他相信,他在她心中已获得了最高的评价。
在这一点上他是对的。自从他们分手以来的几个月,在他们的相互关系上,她有一种甜蜜而哀伤的恬静感,因为她觉得,这种关系具有内在的完整性和纯洁性。她身上一向蕴藏着一种活跃的反抗精神,每逢她的计划,或者她所信任的人,需要她保卫时,它便会发挥作用。她感到,她丈夫对威尔的态度是错误的,别人根据一些表面现象藐视他,也是错误的,这一切只是使她更执着于她的感情,更加深了对他的美好评价。现在随着布尔斯特罗德一些隐私的暴露,又出现了另一个影响威尔的社会地位的事实,这使多萝西娅在她所生活的天地中,也就是在与她有关的那些农庄内,对人们议论他的话,重新从心中发出了反抗。
“小拉迪斯拉夫的外祖父是当铺老板,一个专收贼赃的犹太佬”,这句话在洛伊克、蒂普顿和弗雷什特,已经不胫而走,每逢人们谈到布尔斯特罗德事件时,总要郑重其事地重复一遍。可怜的威尔背上了这么一块黑牌,它比“玩白鼠的意大利人”更是等而下之。正人君子詹姆士·彻泰姆爵士不免沾沾自喜,他想,拉迪斯拉夫和多萝西娅之间本来隔着一座山,现在他们的距离又拉长了一大段,他可以高枕无忧,不愁事情朝那个荒谬的方向发展了。他相信,他的幸灾乐祸是正义的。另外,向布鲁克先生指出,拉迪斯拉夫的家史中还有这么丑恶的一页,像点亮了一支新的蜡烛,让他看到他干的好事,这也未始不是一件乐事。多萝西娅发现,人们怎样怀着敌意,在那则痛苦的故事中一再提到威尔。但她没有做声,以前她可以谈论威尔,现在却有一种意识使她不愿开口,那就是她感到他们之间存在着更深的联系,这是应该始终保存在神圣的心灵深处的。然而她的沉默只是使她的反抗情绪更加炽烈。看来,威尔的这种不幸遭遇,正在给别人当作耻辱,从背后攻击他,但是对于她,这只是提高了她的热情,使她更坚定地站在他一边。
她没有抱什么幻想,并不指望他们的关系更进一步,然而她也没有采取与他断绝往来的态度。她非常简单,接受了她和威尔的全部关系,把它看作她的婚姻造成的不幸的一部分。她觉得,如果她由于不能得到完美无缺的幸福,便自怨自艾,这是十分错误的,她宁可认为,命运给予她的已经太多了。她的深情给她带来的欢乐,主要存在于回忆中,对此她并无怨言。再婚的念头在她心中是全然无法接受的,仿佛这是一个素昧平生的求婚者提出的非分之想。何况从她的亲友的意见看来,他们所设想的求婚者的长处,还会成为她痛苦的源泉,布鲁克先生就这么说过:“你结了婚,就可以有人替你管理你的财产了,亲爱的。”他认为这是合乎情理的、有说服力的建议。但多萝西娅答道:“只要我知道怎么办,我自己会管理一切。”不,她要忠于自己的声明,决不再嫁。她前面还有着漫长的道路,它显得坦荡空旷,没有任何路标,但是在她一步步向前走去的时候,她会得到指导,遇到同路的人的。
她对威尔·拉迪斯拉夫的感情,一贯处于这种状态。自从她提出要去拜望利德盖特太太以后,除了睡眠的时间以外,她与威尔的关系一直活跃在她的脑海中,构成了一种背景,罗莎蒙德的形象便出现在这背景上,它为她的关怀和同情扫除了障碍。显然,在这位妻子和她的丈夫之间,出现了某种精神上的隔阂,以致他们不能彼此信任,然而这位丈夫还是把她的幸福看作自己的最高要求。这种纠纷是任何第三者不宜直接插手的。但是多萝西娅相信,罗莎蒙德由于她丈夫遭受的不白之冤,一定十分孤独,她深深同情她,她对利德盖特表示的敬意和对她表示的关怀,一定会减轻她的苦闷。
“我要跟她谈谈她的丈夫。”多萝西娅坐车进城时,心中这么想。晴朗的春天的早晨,潮湿的泥土香味,刚刚开始抽芽的苍翠欲滴的嫩叶,似乎都与她喜悦的心情融洽无间。她刚跟费厄布拉泽先生进行了一次长谈,对利德盖特的行为作了说明,后者对她的公正解释表示欢迎,这使她十分高兴。她想:“我要把好消息带给利德盖特太太,也许她会喜欢跟我谈心,把我当作一位朋友的。”
在洛伊克门大街,多萝西娅还有一件事要办,那就是她为学校定制了一只音调优美的新钟,因此她只得提早下车,吩咐车夫在那儿等候包扎,然后穿过街道,步行到利德盖特家,好在那已经很近了。临街的门开着,女用人正在张望,看停在附近的马车是谁的,结果发现,“马车上的夫人”正向她走来。
“利德盖特太太在家吗?”多萝西娅问。
“我不清楚,夫人,您请进屋,我去看看,”玛撒说,由于围着厨房用的围裙,她有些不好意思,但头脑没有糊涂,知道对这位雍容华贵、坐着两匹马的马车光临的年轻孀妇,用“太太”这称呼是不合适的,“请进,我进屋看一下。”
“请你通报我是卡苏朋夫人。”多萝西娅说。这时玛撒在前面带路,预备让她在会客室等候,然后上楼,看罗莎蒙德出外散步回家没有。
她们穿过门厅较宽的一头,走进通往花园的过道。客厅的门没有上闩,玛撒推开门,也没朝屋里瞧一眼,便把卡苏朋夫人让进屋里,然后转身走了。门开过又关上了,没有一点声息。
今天早上,多萝西娅不太注意外界的事物,她的心头充满着过去和未来的许多幻象。她进了客厅的门,没有留心周围的一切,可是蓦地听到了低低的谈话声,这使她吃了一惊,仿佛大白天走进了梦幻世界,下意识地跨前一两步,越过了突出的一角书橱,于是她立即看到了一幕景象,它像一道可怕的亮光,照明了一切,使她顿时动弹不得,再也无法强自镇静,开口说话。
有一个人背对着她,坐在靠墙的沙发上,那墙是与她进屋的门在同一边的。她看到,这人是威尔·拉迪斯拉夫,他的身旁坐着罗莎蒙德,她脸对着他,眼泪汪汪的,这使她的脸另有一番妩媚的姿色。她的帽子挂在颈后,而威尔向她俯出身子,握住了她举起的双手,正用轻轻的嗓音热烈地讲着什么。
罗莎蒙德处在心神不定的状态,没有发现这位不速之客,但是多萝西娅看到这一幕,经过短短一瞬间的踌躇之后,赶紧慌慌张张缩回身子,结果碰在一件家具上,罗莎蒙德顿时发现了她的存在,用痉挛性的动作抽回了手,一跃而起,望着不得不站住的多萝西娅。威尔·拉迪斯拉夫也跳了起来,打量着周围,遇到了多萝西娅那双闪动着新奇光芒的眼睛,一下子愣住了。但她马上把眼睛移到了罗莎蒙德身上,用坚定的声音说道:
“对不起,利德盖特太太,你的仆人不知道你在这儿。我是来送一封重要的信给利德盖特先生的,我希望把这信亲手交给你。”
她把信放在刚才挡住她退路的小茶几上,然后从远处望了罗莎蒙德和威尔一眼,便弯了弯腰,飞快地走出了屋子。在过道上,她遇到了惊讶的玛撒,她说,她很抱歉,女主人不在家,然后把这位奇怪的夫人送到门口,心想凡是大人物看来都比普通人缺少耐性。
多萝西娅步履如飞,迅速穿过街道,又跳上了她的马车。
“上弗雷什特庄园。”她对赶车的说。这时任何人看到她,会觉得她虽然比平时苍白,但从没这么镇静自若,神采奕奕,充满着力量。这确实是她当时的体验。她好像给人当头一棒,从梦中惊醒,失去了对其他一切的感觉。她看到的事,使她简直不敢相信,以致她的感情从那里碰了壁退回原处,成了一团乱麻,找不到可以寄托的目标。她必须找一些事做,让她的心情安顿下来。她觉得她身上有一股力量需要发泄,她可以不吃不喝,走一整天路,做一整天工。她要贯彻早上确定的计划,前往弗雷什特和蒂普顿,找到詹姆士爵士和她的伯父,把利德盖特的一切,凡是她希望他们知道的,统统告诉他们;他婚后的处境在当前的灾难下,对她说来具有了新的意义,这使她燃起了更强烈的愿望,要充当他的保护人。自从结婚以来,她在斗争中总是不得不委曲求全,半途而废,从没感到过这种可以战胜一切的强烈义愤。她认为,这是一种新的力量的标志。
“多多,你的眼睛怎么这么明亮!”西莉亚等詹姆士爵士走出屋子后,说道,“你望着亚瑟或别的什么,实际你什么也没看到。我知道,你在打算干一件不愉快的事。这是不是都为了利德盖特先生,还是发生了别的什么?”西莉亚总是怀着希望在观察姊姊。
“是的,亲爱的,发生了许许多多事。”多多用她深厚的嗓音回答。
“我简直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西莉亚说,安详地合抱着双手,身子俯在它们上面。
“真的,我想到了世界上一切人的一切烦恼。”多萝西娅说,举起双手,把它们移到了脑后。
“我的天,多多,你是要定一个计划,解决这一切不成?”西莉亚说,对这种哈姆莱特式的疯话,有些感到不安。
但是詹姆士爵士又进屋了,准备送多萝西娅前往蒂普顿。一路上她很安静,对自己的决心毫不动摇,最后,她完成了这次旅行,回到了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