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严峻的立法者,
然而你与上帝一样宽厚仁慈。
世上一切美好的事物,
都不如你的笑容可亲。
鲜花在你面前盛开,
清香在你周围缭绕。
你使星辰保持正常运行,
你也使天道万古长青,永不衰老。
——华兹华斯:《责任颂》 [6]
多萝西娅早上会见费厄布拉泽先生时,曾答应从弗雷什特回家后,到牧师府用膳。她和费厄布拉泽家是时常来往的,这使她可以说,她在庄园上一点也不孤单,因此别人再三劝她雇一位妇女做伴,她暂时都不予考虑。她回到家中,想起了约会,觉得很高兴。看到离穿戴整齐前去践约的时间,还有一个钟头,她决定先到学校走一趟。她跟校长和女教师谈了谈新钟,还兴致勃勃,听他们讲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尽管这些事她已听过不少次。这一切使她感到兴奋,仿佛她的生活十分忙碌。回家的路上,她遇到老园丁本尼在园子里下种子,又跟他闲话家常。这位田园圣哲对园艺发表了许多精辟见解,认为只要有一小块土地,就可以取得大量收获,这是他六十年跟土地打交道的经验总结,当然,土壤得肥沃,如果它太潮湿,成了一团泥浆,那就……
她发现这些社会活动占用了她过多的时间,便赶紧回家,换了衣服,来到牧师府,但实际还早了一些。在那里是绝对不会沉闷的,费厄布拉泽先生像另一个塞尔本的怀特 [7] ,关于他饲养的小动物,他每天都有新发现可以奉告;它们处在他的卵翼下,他也时常教育孩子们不可欺侮它们。近来他又养了一对美丽的山羊,它们在村里自由徜徉,成了天之骄子,不可侵犯的神畜。整个晚上,直到喝茶以后,都在谈笑风生中过去,多萝西娅讲话也比平时多,她跟费厄布拉泽先生在讨论,生物利用触角进行简单对话的可能性,以及议会改革后可能采取的方针。这时突然传来了小动物的低叫声,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亨利埃塔·诺布尔,”费厄布拉泽老太太说,看到她那位瘦小的妹妹在椅子脚下,手忙脚乱地摸来摸去,“怎么回事?”
“我的玳瑁药匣丢了。恐怕是小猫把它弄到哪里去了。”小老太婆说,仍不自觉地在嘟哝,声音像海狸叫。
“姨妈,这东西这么宝贵不成?”费厄布拉泽先生说,戴上眼镜,在地毯上东张西望。
“那是拉迪斯拉夫先生送给我的,”诺布尔小姐说,“是德国货,非常精致,但是它一旦掉到地上,就会滚得不知去向。”
“哦,如果那是拉迪斯拉夫的礼物……”费厄布拉泽先生说,那声调表示他完全理解这种心情。他站起身子,帮她寻找。药匣终于找到了,它掉在碗碟柜下面,诺布尔小姐高兴得什么似的,把它抓在手里,说道:“上一次是掉在壁炉的围栏下面。”
“它对我的姨妈说来,是一个感情问题。”费厄布拉泽先生道,朝多萝西娅笑笑,一边重新坐下。
“亨利埃塔·诺布尔一旦对什么人产生了感情,卡苏朋夫人,”他的母亲郑重其事地说道,“她就像一只狗,要把他们的靴子当枕头,这才睡得安稳呢。”
“如果是拉迪斯拉夫先生的靴子,我确实愿意。”亨利埃塔·诺布尔说。
多萝西娅想用微笑来回答,但她感到惊讶和困惑,发现她的心跳得厉害,早上的激动又恢复了,这使她怎么也不能笑。她为自己担心,深怕这种明显的变化败露机关,赶紧站起身来,露出并非伪装的焦急心情,用低低的声音说道:“我必须走了,我已经过于疲劳。”
费厄布拉泽先生立即想起了这点,站起来说:“确实是的,你为利德盖特奔走,一定花了不少精神。这种活动要在兴奋过去以后,才会意识得到。”
他让她挽着他的胳膊,送她回公馆,但一路上,多萝西娅什么话也不想讲,甚至在他向她道晚安时,也没开口。
抵制的极限到了,她无可奈何,重又陷入了躲避不开的苦恼中。她轻轻说了几句话,把坦特莉普打发走,锁上房门,转过身体,对着空荡荡的屋子,举起双手,紧紧按住头顶,发出了一声长叹:
“呀,我曾经多么爱他!”
接着,痛苦的暗流冲击着她的心灵,滚过她的全身,使她失去了任何思索的能力。她只得在呜呜咽咽的饮泣声中自言自语,独自啼哭——她为她失去的信心啼哭,早在罗马的日子里,她就怀着信心播下了一颗小小的种子,它在她的栽培和灌溉下活了下来,可是现在她所信任的这颗种子枯死了;她为她失去的欢乐啼哭,这个人一直遭到别人的歧视,她却对他另眼相看,怀着默默的爱和信任依恋着他,可是现在这个人对她说来不再存在了;她啼哭,因为她一直相信,她在他的记忆中占据着主导地位,可是现在这种女性的自豪感化成了泡影;她啼哭,因为她失去了希望,失去了甜蜜的模糊的前景,从此哪怕他们在街头相遇,也如同陌路,再也不会历历在目地回忆起从前的一切了。
在这段时间里,她经历了世世代代以来,孤独用它仁慈的眼睛在人的内心斗争中看到的一切。她祈求坚强、冷酷和伤心的厌倦给她带来拯救,让她摆脱苦恼,从神秘的、无形的压力下解放出来。她躺在不铺地毯的地板上,听任深夜逐渐加重的寒气包围着她,她那美好的女性的形体随着她的啜泣在抽搐,与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差不多。
她觉得,仿佛她的心给两个幻影,两个活的人形,撕成了两半,就像一个母亲看到自己的孩子给剑劈成两半时的感觉一样,她把那鲜血淋漓的一半捧在胸口,悲痛欲绝,但是只得眼睁睁望着那另一半给一个虚伪的女人,一个从来不理解母亲的悲痛的女人抢走。
有时,仿佛那会心的微笑就在眼前,那震动心弦的谈话声就在耳旁,她又看到了那个光辉的、她所信任的形象,他曾经像清新的晨光,照进了她作为一个奄奄一息的新娘所居住的洞穴。现在她怀着从未有过的清醒意识,向他伸出双手,痛苦地呼号着,为他们的接近即将成为过眼云烟而啼泣。她从无所顾忌地吐露的失望中,发现了自己的感情。
有时,她又看到,不论她走向哪里,在远处有一个影子总是追随着她,这就是那个负心的威尔·拉迪斯拉夫,那个消失了的希望,那个破灭了的幻想,不,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再也无法给予怜悯和同情的人,她对他只剩了轻蔑、愤怒,她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她感到嫉妒。多萝西娅的怒火是不容易消失的,它一再爆发,形成间歇性的藐视和谴责。为什么他要闯进她的生活,那本来完整无缺的生活?为什么他要向她这个没有卑鄙的事物可以与他交换的人,呈上他那种廉价的关怀,那些虚伪的甜言蜜语?他明知他在欺骗她,但到了临别的时刻,还希望她相信,他为她的心付出了他所有的一切,其实他知道,他的一切早已残缺不全。世界上有些人,她对他们一无所求,但求他们不要太不顾廉耻,为什么他不跟他们待在一起,偏要挤到她的身边来?
但是最后,她连自言自语的哭诉和啼泣也没有力气了,只是无可奈何地抽噎着,倒在冰凉的地板上慢慢睡熟了。
在晨光熹微,寒气逼人的时刻,周围的一切还朦朦胧胧,她醒来了。她对自己躺在哪里,发生了什么,毫不在意,一点也不惊讶,只是清楚地意识到,她的面前只剩下了一片忧郁。她站起来,用暖和的衣服把身子裹得紧紧的,坐在一张大扶手椅上,那是她常常坐着出神的地方。她还精力充沛,经过了这难熬的一夜,并不觉得身体垮了,只是有些头痛和疲乏。但是她醒来的时候,已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她觉得,她的心灵似乎摆脱了那可怕的矛盾,她不必再跟忧郁搏斗,只是和它坐在一起,仿佛那是她的挚友,她可以跟它促膝谈心似的。因为现在各种思想正纷至沓来,涌向她的心头。在猝然发作的感情过去之后,仍把自己关闭在苦难的斗室中,闷闷不乐,胡思乱想,只看到自己的灾害,看不到别人的不幸,这是不符合多萝西娅的个性的。
现在她又把昨天上午的事,从头至尾回忆了一遍,迫使自己思考它的每一个细节,以及它们可能的意义。难道那一幕只涉及她一个人?只是她个人的遭遇吗?她觉得她必须想到,这是跟另一个女人的生活联系在一起的,这个女人年纪轻轻已受尽磨难,她出门的时候,正是要给她阴暗的日子带去一线光明和希望。在嫉妒的怒火第一次爆发的时候,在她离开那讨厌的屋子时,她已把进行这次访问所怀抱的一切仁慈宗旨,统统丢诸脑后了。她一怒之下,向威尔和罗莎蒙德两人都投出了轻蔑的烈焰,仿佛要把罗莎蒙德烧成灰烬,让她永远从她眼前消失。但那是一种不公正的冲动,它使一个女人对她的情敌比对不忠实的情人更加残酷,现在,当多萝西娅重新回顾这经历的时候,它对她已失去了力量,正义又在她心头恢复了统治权,控制了混乱的思想,指明了对待事物的正确态度。原来活跃在她想象中的利德盖特的坎坷遭遇重又出现了,这对年轻人的婚姻看来正如她自己的婚姻一样,包含着潜在的和明显的不幸,这一切促使她以同情的态度,设身处地为他们着想,这是一股不以她的意志为转移的力量,正如我们一旦知道了什么,就不可能再像不知道的时候那样,用原来的眼光看待一切。她向她无法弥补的忧郁说道,它应该提高她帮助别人的决心,不是把她从这种努力中拉开。
而且这对那三个生命可能具有多么严重的意义呀?她跟他们的接触,已使她负担了一项义务,似乎他们有神圣的权利要求她的援助。这些拯救的目标并非来自她的幻想,那是客观条件决定的。她向往绝对的正义,要求它主宰她的心灵,指导她迷惘的意志。“我应该怎么办?我现在该如何是好?我必须今天就克制自己的痛苦,不让它再度作祟,我得考虑那三个人!”
她思前想后,想了好久,才提出这个问题,这时曙光已射进了屋子。她拉开窗帘,眺望着大门外隐约可见的一段道路,路那边便是田野。路上有一个背着包袱的男人,还有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在田野上,她可以望见一些移动的身影,也许那是牧羊人和他的狗。远处弯弯的天边出现了鱼肚白,她感到世界是如此广阔,人们正在纷纷醒来,迎接劳动和苦难。她便是那不由自主的、汹涌向前的生活的一部分,她不能躲在奢华的小天地里,仅仅做一个旁观者,也不能让个人的痛苦遮住自己的眼睛,看不到其他一切。
那天她决定要做什么,她自己还不太清楚,但她一定会完成一些事,这思想激励着她,它像来自远方的声音,眼前还很模糊,但随着它的临近,就会逐渐变得清晰。她仿佛要丢掉困扰在她心头的倦意,丢下了裹在身上的衣服,开始梳妆打扮了。接着她打了铃,坦特莉普来了,她还穿着睡衣。
“怎么,夫人,您一夜都没睡呀!”坦特莉普喊道,先看看床,又看看多萝西娅的脸,虽然她已洗过澡,脸色仍显得苍白,眼睑红红的,像一位悲哀的母亲 [8] 。“您这样下去要伤身体的,真的。您现在应该寻些快活才是,大家都这么说呢。”
“不要大惊小怪,坦特莉普,”多萝西娅笑道,“我睡过了,我也没有病。我想喝一杯咖啡,越快越好。我还要你把我的新衣服拿来,说不定我今天还要戴新帽子呢。”
“它们已经做好一个多月了,您早应该想起它们啦。要是您不再戴黑纱,换一顶两英镑的帽子,那我见了,不知该多么高兴呢。”坦特莉普说,一边俯下身子生火,“服丧也得有个分寸,我是常常这么说的。在裙子上做三道褶边,帽子上加一块朴素的网眼花边——您戴上那种网眼花边漂亮极了,简直像个天使——这在第二年完全够了。至少我是这么想的,”坦特莉普最后说,焦急地望着炉火,“要是哪个男人跟我结婚,指望在他死后,我替他戴两年这种讨厌的黑纱,那他是痴心妄想,我不会满足他的虚荣心,这就是我要说的。”
“火就这样可以了,我的好坦特,”多萝西娅说,她跟她讲话还像过去在洛桑的时候一样,只是现在声音很轻罢了,“快给我拿咖啡。”
她合抱着双手,坐在大扶手椅里,头靠在椅背上,似乎正在安详地休息。坦特莉普一边去给她端咖啡,一边心里纳闷,不明白她的年轻夫人为什么有这种矛盾的怪现象,因为正是今天早晨,她的脸色特别像一个寡妇,可她偏偏今天要穿以前一直不肯穿的轻丧服。这个秘密,坦特莉普是永远不会了解的。多萝西娅想使自己相信,她并没有由于埋葬了隐秘的欢乐,便对生活丧失信心;传统的观念总认为,新的衣服标志着新的开端,她想起这点,于是也企图借助于这种外表上的细小改变,促进她内心的决定。因为这个决定是不容易的。
不管怎样,到了十一点钟,她已在向米德尔马契走去。她下定决心,要尽可能若无其事,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实现她第二次探望和拯救罗莎蒙德的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