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心灵在清新的早晨醒来,
彼此在无忧无虑中凝视着对方;
因为爱情使一切变得如此可爱,
一间小屋就可以代替整个世界。
——多恩博士 [12]
多萝西娅探望罗莎蒙德后已过了两夜,这两夜她睡得很香,不仅疲劳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且浑身仿佛充满无穷无尽的力气,这就是说,她觉得力气过多,简直不知道用在哪里。昨天,她在住宅外面走了不少路,还两次拜访了牧师府。但是她从来不愿告诉任何人,她为什么要这么无缘无故地浪费自己的光阴。今天早晨,她甚至有些生闷气,觉得自己这么坐立不定,跟个孩子似的,很不像话。今天一定得换个活动方式。村子里有什么事可做呢?天哪,没有!人人都无忧无虑,丰衣足食;没有人家死了猪;这又是星期六早上,家家都在擦洗地板和台阶,学校里也没事。但是有几个问题是多萝西娅一直想弄清楚的,于是她决定集中精力,解决其中一个最严肃的问题。她在图书室里坐下,面前放着一小叠书,那是她专门挑选的,全是有关政治经济学方面的著作,她想从中寻找答案,看看怎样才能充分发挥金钱的效用,又不致危害别人,或者——事情的实质是一样的——怎样使人们得到最大的利益。这是一个重大的问题,如果她好学不倦,这无疑能使她的心恢复平静。不幸的是,她坐了整整一个钟头,思想一直开小差,最后她发现,她把句子读了两遍,头脑里还是乱糟糟的,什么都有,唯独没有书本上讲的内容。这使她束手无策。那么她是不是吩咐驾车,上蒂普顿走走?不,由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她宁可待在洛伊克。但是必须使她那颗飘忽不定的心安顿下来。自我约束也是一种艺术,她在棕色的图书室中打转,考虑应该采取什么行动,才能制止她的思想任意闲荡。也许找一件费力的事做,这是最好的方法,这使她不得不专心致志,全力以赴。小亚细亚的地理,她由于缺乏这方面的知识,常常遭到卡苏朋先生的责备,那么研究它不是很好吗?她走到地图柜子前面,打开了一幅地图。今天早上她一定要弄清楚,帕夫勒戈尼亚 [13] 不在地中海东部沿岸,还应该确定,她本来一点不了解的喀勒布人 [14] 一定是住在黑海岸边。每逢你心不在焉的时候,地图是最好的读物,它上面尽是地名,只要你真心对待它们,它们就会构成一支美妙的乐曲。多萝西娅坐了下去,俯在地图上专心观看,咿咿唔唔地念地名,声音轻轻的,有时真像乐声一样悦耳。虽然她历尽了辛酸,她的样子仍像小女孩那么有趣,念的时候摇头摆脑的,把手指按在一个个地名上,嘴唇稍稍噘起,还不时停顿一下,用两只手捧住了头,说道:“哎哟,我的天哪!”
这跟旋转木马似的,可以没完没了地进行,但是她终于给开门声打断了,仆人通报说,诺布尔小姐要见她。
那个小老太婆,她的帽子只够得到多萝西娅的肩膀那里,她受到了热烈的欢迎,但刚一握手,便像海狸叫似的,喉咙里吱吱直响,仿佛有什么话难以出口。
“请坐,”多萝西娅说,推了张椅子给她,“是不是找我有什么事?只要我能办到的,我无不乐于从命。”
“我不坐,”诺布尔小姐说,一只手伸进她的小篮子,神经质地握住里边的什么东西,“有一个朋友在教堂院子里等着。”她的话又变得含糊不清了,下意识地把她正在摸索的东西取了出来。这是一只玳瑁小药盒,多萝西娅的脸蓦地红了。
“那是拉迪斯拉夫先生,”胆怯的小女人继续道,“他怕他得罪了你,要我问一声,你肯不肯花几分钟时间见见他。”
多萝西娅没有马上回答,她突然想到,她不能在这间图书室接见他,它使她随时想起丈夫的禁令。她望望窗外。她可以出去,在户外跟他见面吗?天空阴沉沉的,树木在开始摇摆,似乎暴风雨快来了。再说,她不敢出去见他。
“见见他吧,卡苏朋夫人,”诺布尔小姐哭丧着脸道,“要不,我只得回答他不成,这会叫他多么伤心。”
“哦,我可以见他,”多萝西娅说,“你请他进屋吧。”
不这样,还能怎样呢?这时候她唯一的要求,就是见到威尔。这个希望已不可抗拒地来到她的眼前,横亘在她和其他一切事物之间。然而她想起这点,仍心跳不止,她感到害怕,她不敢想象,她居然有勇气为了他,把一切置之度外。
那个小女人带着她的口信颤颤巍巍地走了。多萝西娅站在图书室中央,让握住的双手垂在前面,她不想强作镇静,装出一副不关痛痒的庄严姿态。这时她对自己几乎什么感觉也没有,只是在琢磨,威尔心里可能怎么想,别人对他又多么冷酷。那么她对这种冷酷也承担着什么义务吗?对不公正的指责的抵制,从一开始就跟她对他的同情混合在一起,现在随着她的心情在消沉之后的重新振奋,这种抵制比以往更强烈了。“如果说我过分爱他,那么这是由于别人待他太坏了。”有一个声音从她头脑里发出,好像在向图书室中无形的人群宣述。这时门开了,她看到,威尔站在她面前。
她没有动,于是他朝她走去,脸色充满疑虑和胆怯,这是她以前从未见过的。他正处在惶惶不安的状态,他怕他的一个表情或者一句话会引起她的不满,因而重又拉大他和她的距离。多萝西娅害怕的却是她自己的感情。她似乎在呆呆地出神,这使她木然不动,甚至没把握住的双手松开,可是那双眼睛中却潜藏着一种强烈而严肃的期待。看到她没有像平时一样伸出手来,威尔在离她一码远的地方站住了,有些窘迫似的说道:“我非常感谢你接见了我。”
“我需要见你,”多萝西娅说,一时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话好讲。她没有想到要坐下,这种女王似的接见方式,在威尔心中引起了不愉快的解释。但是他继续讲着他决心讲的话。
“也许你会认为,我这么快跑回来是愚蠢的,甚至错误的。我已为我的不安分受到了惩罚。我父母的凄凉身世,现在每个人都知道了,你当然也知道。我离开以前就知道这事,我一直打算,如果……如果我们再见面的话,我要把它告诉你。”
多萝西娅似乎哆嗦了一下,她松开了双手,但随即又把它们合在一起了。
“但现在这事成了人们议论的题目,”威尔继续道,“还有一件跟这有关的事,我也希望让你知道,它发生在我离开以前,也正是它使我重又回到了这里。至少我认为,这可以作为我回来的理由。那就是我想要求布尔斯特罗德为一件公益事业捐一笔钱,这些钱他本来是打算给我的。也许这是布尔斯特罗德的好心,他要为我以前受到的损失,暗中提供一些赔偿,他提议按期给我一笔丰厚的补贴,将功折罪。但是也许你已经知道这件不愉快的事吧?”
威尔怀疑地望着多萝西娅,但是他的神态中逐渐出现了一种蔑视一切的勇气,这是他每次想到一生中这一遭遇时,都会出现的心情。他又道:“你知道,这对我必然是十分痛苦的。”
“是的……是的……我知道。”多萝西娅赶紧说。
“我不想接受这样得来的钱。我知道,如果我接受了,你就不会再瞧得起我了,”威尔说。现在他还有什么不能对她讲的呢?她知道他已向她承认他爱她,“我感到……”但说到这里,他还是停了。
“你的行为正如我所希望的一样。”多萝西娅说,脸色开朗了,头也从那美丽的脖颈上抬起了一点。
“我相信,不论我的出身怎样,你不会对我怀有偏见,尽管别人肯定都会这样。”威尔说,又按照过去的习惯,把头向后一仰,带着严肃的呼吁的神色,望着她的眼睛。
“如果这是一种新的压力,那么这只能成为我同情你的新的理由,”多萝西娅热情洋溢地说,“什么也不能使我改变,除非……”她的心在膨胀,使她几乎讲不下去,她尽力克制自己,然后用颤抖的轻轻的声音继续道:“除非我发现你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并不像我相信的那么好。”
“除了一点,你显然在一切方面都把我想得太好了,”威尔说,她对他的一片真心,使他不再约束自己的感情,“那一点就是我对你的忠诚。每当我想起你怀疑这点时,其余一切都变得无足轻重。我只觉得一切都完了,没有什么再值得争取,生活似乎只是受苦罢了。”
“我已经不再怀疑你。”多萝西娅说,伸出了手。一种隐隐为他担忧的心情,使她迸发了难以表达的同情。
他握住她的手,把它举到唇边,发出了哽咽似的声音。但他依然站着,用另一只手握住帽子和手套,那副样子活像一个觐见女王的贵族。自动松手是很困难的,多萝西娅有些不好意思,抽回了手,这使她有些伤心,她望了望窗外,走开了。
“瞧,天变得多么暗,树木给风吹得摇摆不定。”她说,一边走向窗口,然而有些心不在焉,对自己的谈话和行动并无明确的意识。
威尔跟着她,保持着小小的距离。他靠在一张皮椅的高椅背上,现在终于可以把帽子和手套放在椅上,摆脱难受的拘谨姿势了,在多萝西娅面前,他还是第一次受这种罪。必须承认,他靠在椅上的这个时刻,心情非常舒畅。目前他已不太担心她对他的反应。
他们静静站着,没有彼此看一眼,只是望着窗外的树木,树木在风中摇曳不定,天空在逐渐变暗,在它的衬托下,树叶的反面显得有些苍白。威尔从没对暴风雨的前景如此神往,它使他不必立即离开。树叶和小树枝给吹到了地上,雷声正自远而近。光线变得越来越阴沉,但闪电蓦地一亮,他们吃了一惊,互相瞧了一眼,随即笑了。多萝西娅开始谈到了自己的想法。
“你说没有什么再值得你争取,这是不对的。如果我们失去了自己最主要的幸福,那么别人的幸福还在,那也是值得争取的。有些人会因此得到益处。在我最伤心的时刻,这点似乎特别清楚。要不是这种情绪帮助了我,使我增添了力量,我真不知道怎么度过那些苦闷的时刻。”
“你从没感到过我所感到的痛苦,”威尔说,“那种知道你必然要轻视我的痛苦。”
“但我感到的更坏,我不能容忍那种诬陷……”多萝西娅迫不及待地说,但讲了半句便住口了。
威尔的脸红了。他意识到,不论她说什么,她始终没有忘记那个使他们彼此隔开的厄运。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热情洋溢地开口道:
“但我们可以真诚相见,不必伪装,这至少是值得安慰的。由于我一定得走,由于我们一定会永远分开,你不妨把我当作一个站在坟墓边上的人。”
他讲话的时候,电光又猛烈一闪,把他们彼此呈露在对方眼前。这电光像绝望的爱情那么可怕,多萝西娅蓦然一惊,立即离开了窗口,威尔跟着她,带着痉挛性的动作拉住她的手。他们站住了,彼此握住了手,跟两个孩子似的,遥望着风暴,就在这时雷声隆隆,从他们头顶疾卷过去,雨开始哗啦哗啦倾盆而下。于是他们转过脸,互相瞧着,他最后那些话还在他们头脑里回旋,谁也没有松开自己的手。
“我什么希望也没有了,”威尔说,“哪怕你像我爱你一样爱我,哪怕我是你的一切……可是看来我只能穷苦一辈子,根据清醒的估计,这样的人是无权指望什么的,他只能苟延残喘罢了。对于我们说来,结合是不可能的。也许我要求你作出任何表示,都是不应该的。我本来打算永远从你面前消失,但我没能做到我想做的事。”
“不要难过,”多萝西娅说,声音清晰而温柔,“我会跟你一起承担我们的分离造成的一切痛苦。”
她的嘴唇在哆嗦,他的也一样。谁也不知道,那是谁的嘴唇首先凑到另一个的嘴唇上,只知道他们在哆嗦中亲吻以后,又分开了。
雨仿佛挟带着愤怒在冲打窗玻璃,呼啸的狂风作着它强大的后盾。在这种时刻,不论忙碌的,懒散的,一切都在惶恐不安中停止了活动。
多萝西娅在身旁的座位上坐下了,那是屋子中央一张矮矮的双人长榻。她把双手合在一起,放在膝上,望着外面阴沉的世界。威尔仍站着,瞧了她一会儿,然后在她旁边坐下,按住她的手,她把手翻了过来,跟他的手握在一起。他们这么坐着,没有互相看一眼,终于雨势弱了,开始淅淅沥沥地下着。两人都思绪万千,但谁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雨停以后,多萝西娅扭过头来,望望威尔。突然他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酷刑,从榻上一跃而起,激烈地喊了起来:“不能这样!”
他重又走到一边,靠在椅背上,似乎在跟自己的愤怒搏斗,而她悲伤地望着他。
“这是像谋害一样残酷的,是离间人的阴谋,”他又大声疾呼似的说,“让一些无关紧要的事肢解我们的生命,这更是不能容忍的。”
“别……别那么说,你的生命是不会被肢解的。”多萝西娅温柔地回答。
“不,它一定会,”威尔怒冲冲地喊道,“你不应该这么讲,这太狠心了,仿佛这能给我带来安慰似的。除了悲痛,你也许还可以看到别的什么,但我不能。在事实面前那么讲,这不是仁慈,这是把我对你的爱当作废物,重又扔回给我。我们永远不能结婚。”
“到了一定的时候,可以。”多萝西娅用哆嗦的声音说。
“什么时候?”威尔悲痛地追问,“指望我取得任何成就,这是痴心妄想。除非我出卖灵魂,给人舞文弄墨,摇旗呐喊,我不可能有什么成就,把希望寄托在这上面,是不顾自己的廉耻。这一点我看得相当清楚。我没法向任何女人求婚,哪怕她不必为我抛弃舒适的生活。”
沉默降临了。多萝西娅有满肚子的话要说,但是她说不出口。她只觉得它们完全占有了她——这时她的内心正在进行无声的辩论。可是她不能讲她要讲的话,这又使她心里憋得非常难受。威尔气呼呼地望着窗外。如果他望着她,不离开她的身边,她觉得一切就会好受一些。最后,他转过脸来,身子仍靠在椅背上,机械地伸出手去取他的帽子,仿佛有些发怒似的说道:“再见!”
“啊,我再也受不住了,我的心要裂开了,”多萝西娅喊道,从座位上跳了起来,青春的热情又像潮水一般涌来,冲破了阻挡她说话的一切障碍,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簌簌不断地挂下她的面颊,“我对贫穷根本不在乎,我恨我的财产。”
威尔一下子来到了她的身边,他的手臂围住了她。但是她向后仰起了头,把他的脸轻轻推开,使她可以继续讲话。她的大眼睛噙满泪水,十分单纯地望着他。她呜呜咽咽,跟个孩子似的,一边哭一边说道:“我自己有财产,我们可以生活得很好……这已经太多了……那是七百镑一年呢……我不需要什么……不需要新衣服……我会懂得怎样节省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