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卢姆先生在采取任何其他行动之前,第一步是把斯蒂汾身上的刨花大部分都拂掉,把他的帽子和白蜡手杖交给他,然后帮助他好好地振作一下精神,这是正统的助人为乐作风,正符合他的非常迫切的需要。他(斯蒂汾)的神志并不完全是一般所谓的恍惚状态,而是稍微有一点不稳定。他表示要喝一点饮料,布卢姆先生考虑到当时的钟点,近处又没有自来水龙头,想行洗礼都不行,更不必提喝水了,临时想了一个应急的主意,在距离不及一箭之遥而靠近巴特桥处有一个人们称之为车夫茶棚的地方,他们到那里或许有希望找到牛奶掺苏打或是矿泉水之类的饮料,倒还恰当。但是,如何去到那里却是一个问题。一时之间他颇为作难,但是此事既然责无旁贷需由他采取措施,他惟有搜索枯肠,琢磨各种可行办法,其间斯蒂汾只是哈欠连连。据他看来,他的脸色相当苍白,因此最好能找到某种形式的车具方适合他们此时此刻的情况,两人都已精疲力尽,尤其是斯蒂汾,这一切当然是以有车具出现为前提。据此认识,尽管他的手帕在为刮脸事业勤奋服务沾满皂沫之后他忘了拾起,他还是把身上拭拭干净作为准备,然后两人一起沿着比弗街,或者不如说是比弗胡同走去,走到蹄铁店,走到蒙哥马利街角那里有明显的马车服务店的恶浊空气处,然后转向左边,再转过丹·伯金食品公司的街角,走上了埃明斯街。但是不出所料,一路不见一辆待雇的马车,只有北星饭店外面停着一辆四轮马车,大概是在里头寻欢作乐的人雇的,布卢姆先生试图招呼它,它在那里纹丝不动,毫无响应,布卢姆先生本来并非职业口哨家,将两只手臂弯在头顶,发出一种也算类似口哨的声音,连发两次。
这是一个困境,然而加以常识的判断,这一情况显然没有别的出路,惟有泰然处之,安步当车,他们也就这么办了。他们走过马特立公司,到达标志楼,就勉力向埃明斯街的铁路终点站走去,布卢姆先生这时有一个不甚方便之处,是他裤子后边扣子中的一个,套用一句古老谚语稍加变动,已经走上一切扣子必走之道,然而他也情随事迁,安之若素了。由于两人这时都不着急时间,而天气在朱庇特造雨大神的最后一次造访之后已经放晴,气温已经趋于清凉,所以两人溜溜达达,走过了那辆既无乘客又无车夫的空马车仍在等待的地方。凑巧有一辆都柏林联合电车公司的撒沙车回厂驶过,于是年长的一位就此事向同伴叙述了自己适才如何万分侥幸得以脱险的险情。他们经过了大北线火车站的正门,这是往贝尔法斯特去的始发站,当然在这么晚的钟点一切来往车辆都已经暂停;然后经过陈尸所的后门(这不是一个吸引人的场所,即使不说它如何使人毛骨悚然吧,尤其在晚上),最后走到船坞酒店,旋即进入由于警察三署在此而远近闻名的司多尔街。在这一地点到贝里斯福德小街那些高大而目前并无灯亮的仓库之间,斯蒂汾触景生情想起了易卜生,因为易卜生不知怎的在他的思想中和塔尔博特小街的贝亚德石匠作坊联系起来了,那是右手边第一条路,而另外那一位现正扮演他的fidus Achates[1]角色的人,却正闻着詹姆斯·鲁尔克面包房的香味感到十分舒心,那面包房离他们所在地很近,而那香喷喷的气味也正来自我们每日所需的面包,这是公众所需的一切商品中最根本最不可缺的商品。面包呀,生命的支柱,干活才能吃面包,要知面包哪里妙,请来鲁尔克瞧一瞧。
En route[2],布卢姆先生的同伴沉默不语,不必转弯抹角实际上就是尚未充分苏醒,而他自己则是神志完全清楚,头脑空前清醒,实际上是令人厌恶地清醒,给他敲了一敲警钟,谈到夜市、坏名声女人和拆白党的危险性,偶尔有一次还勉强可以,习以为常是不行的,对于他这样年龄的青年小伙子简直是不折不扣的死路一条,特别是如果已经染上嗜酒的习惯,一旦有了醉意,除非你有一点柔道能对付各种紧急情况,因为如果你不加提防,已经卧倒在地的家伙还可以狠狠地踢你一脚的。刚才斯蒂汾人事不知,不明白处境多险,有康尼·凯莱赫的出现真是万幸,要不是这位正好在最后关头出来一夫当关,finis[3]很可能使他有资格上事故病房,要不然就是上拘留所,第二天出庭见托拜厄斯先生,不,他是诉状律师,他想说的是老沃尔或是马奥尼[4],这样一来,事情传出去就可以把人弄得身败名裂的。他这么提的原因,是这些警察——他可真不喜欢警察——有许多是人所共知不择手段为皇上服务的,而且,按照布卢姆先生的说法,还举出了克兰勃拉西尔街一署的一两个案件为例,是可以随口起大誓,把十加仑的大桶也能撕个口子的。需要他们的地方,从来找不到他们,可是在安静的地区呢,比如说在彭布罗克路一带吧,这些法律的护卫者倒是随处可见的,显然因为他们挣的就是保护上层阶级的钱。他评论的另一件事,是给兵士配备火器或是其他任何种类随时可以动用的随身武器问题,这无异于纵容他们,稍有一点争端就可以对平民动手。你糟蹋了你的时间,他十分明智地规劝道,也糟蹋了健康和名声,除此之外,这中间形成一种挥霍狂,而demimonde[5]的放荡女人则可以卷走大量现金现钞,同时,最大的危险是,你和什么人聚饮买醉,虽然,说到人们反复讨论过的刺激品问题,他倒是喜欢在恰当的时候喝一杯上等老葡萄酒的,既有营养能造血,又有轻泻作用(尤其是好勃艮第,他对它最有信心),但也绝不超过某一点,他总是划清这条线,绝无例外,因为那样子无非是造成各方面的麻烦,更不用提实际上已经处于任人摆布的地位了。他以最为不齿的口气评论的事,是斯蒂汾那些酒友,最后除了一位以外都丢下他走了,这是他那些医科弟兄们在这一切情况下最不像话的卑劣行径。
——而那一位却是犹大,斯蒂汾说。他至此为止一直一言未发。
他们一边谈论这事那事,一边取捷径从海关大楼后边穿过,走到环线桥下,有一个岗棚之类的东西前面燃着一盆炭火,吸引了他们的相当迟缓的脚步。斯蒂汾漫无目的地自己停住了脚,看了看那堆光秃秃的大卵石,凭借火盆发出的光,勉强可以看出阴暗的岗棚内市府看守人的更为黝黑的人影。他开始想起,这事过去就发生过,或是有人提到发生过,可是他费了半天劲才想起来,他认识看守,是他父亲往日的一个朋友格姆利。为了避免见面,他向铁路桥墩那边挪过去。
——有人招呼你,布卢姆先生说。
一个中等身材的人影,显然是在桥洞下讨生活的,又招呼他说:
——好!
斯蒂汾自然是晕晕乎乎地吃了一惊,随即站住了还礼。布卢姆先生素来不喜欢干预别人的事,知趣地往一边走了两步,但仍保持着qui vive[6],虽然毫无惊恐之意,倒是有些提心吊胆的。都柏林地区内虽不常见,但他知道,无以为生而公然路劫的亡命之徒决没有绝迹,甚至在市区之外僻静处用手枪指着脑袋威胁和平行人,这地方可能有类似泰晤士河堤岸群氓的饿汉游荡,或者干脆是匪徒,冷不防扑上来,不给钱就要你的命,抢了就跑,让你塞着嘴巴、勒着脖子留在那里作一个教训。
斯蒂汾虽然本人还不是十分清醒,但在那打招呼的人走近时也能闻到科利呼吸中有一大股陈腐难闻的玉米烧酒味。这人被某些人喊做约翰·科利爵爷,家庭出身是这样算的。他是新近去世的七署巡官科利的长子,巡官娶的老婆是劳斯郡农人的女儿凯瑟琳·布罗菲。他祖父是新罗斯的派特里克·迈克尔·科利,娶了当地一位酒店老板的遗孀,而她婚前的名字是凯瑟琳(同名)·塔尔博特。据说(并未证实)她的出身是马拉海德的塔尔博特勋爵府。这一座府第,确实毫无疑问是同类住宅中的佼佼者,非常值得瞻仰一番,而她的母亲或姑母或别的亲戚,传闻是一位绝世佳人,曾经有过在这府第的厨房洗涤间工作的光荣历史。由于这个缘故,这一位和斯蒂汾说话的浪荡子,年纪并不太老,却被某些有诙谐倾向的人称为约翰·科利爵爷。
他把斯蒂汾引到一边之后,给他听的是老一套的悲歌。没有一个法寻[7]去买一夜的住宿。朋友全都抛弃了他。除此以外,他还和莱纳汉吵了一架,他当着斯蒂汾把他叫作坏透了的卑鄙小人,还夹杂上若干平白无故的说法。他没有工作,求斯蒂汾告诉他在天主的这个世界上,要到什么地方才能找到事情做,什么事情都行。不,是这样的,洗涤厨房那一位母亲的女儿是府上大少爷的义妹,或者这两位通过那位母亲而有某种关系,或者两种情况兼而有之,要不然这事从头到尾纯属子虚乌有。反正他是精疲力尽了。
——我庄严起誓,他接着说,天主知道我是山穷水尽了,要不然我不会求你的。
——明后天道尔盖有一个男学校会找人,斯蒂汾告诉他。要一个助理教员。加勒特·戴汐先生。去试试吧。你可以提我的名字。
——啊呀,天主,科利答道,我可教不了书,老兄。我从来就不是你们那种聪明学生,他勉强笑着说。我在公教弟兄会小学的初级班留了两次级。
——我自己也没有地方睡觉,斯蒂汾向他奉告。
起初科利倾向于怀疑,也许是斯蒂汾从街上带一个倒霉荡妇进了房间,所以才被房东赶出来的。马尔伯勒街上有一家廉价客栈,马洛尼太太开的,但是只有六便士的床位,而且有好多不三不四的人,但是麦康纳基告诉他,在酒馆街那边有个铜头旅馆(这话使听的人隐隐约约想到了培根修士)[8],住宿挺不错,房价一先令。他的肚子也饿极了,虽然他完全没有提到这一点。
尽管这类事三天两头都有,斯蒂汾的感情还是多少受到了触动,虽然他也知道科利这一套全新的胡言乱语和别人的差不多,未必值得如何相信。然而正如拉丁诗人说的,haud ignarus malorum miseris succurrere disco etcetera[9],尤其是他凑巧每月月中之后十六号发薪,正是这一天,虽然其中不少已经被消灭。但是最有趣的是科利竟认定他生活富裕,伸手就可以拿到需要的东西,毫不费事。实际上他倒是把手伸进了一只口袋,不是在那里找吃的东西,而是以为也许可以借给他一个来先令,这么的他至少可以想想办法吃饱肚子,然而结果却使他懊恼,他的现款没有了,他拿不出钱来。搜索的惟一收获是几片碎饼干。一时之间,他努力回想是否遗失了,很可能的,或是忘在哪里了,因为如果真是那样,前景可不是愉快的,实际恰恰相反。他已经疲劳透顶,无力进行彻底搜索,只能尽力回忆。饼干的事他有一点模糊印象。不知道是谁给他的,什么地方,要不然是他买的。可是他在另一个口袋里摸到了东西,黑暗之中他以为是便士,结果并不是,他错了。
——这些都是半克朗的呢,老兄,科利纠正了他。
仔细一看,果然是半克朗的。斯蒂汾仍然借了一枚给他。
——谢谢,科利答道,你是一位正人君子。我将来会还你的。你那伴儿是谁?我见过他几次,在坎登街的血马酒店,和广告商鲍伊岚一起。你是不是帮咱们说句好话,帮我在那里找一份工作。我想背夹心广告牌,可是办公室的姑娘告诉我,以后三个星期的人都满了,老兄。天主,这还得定座呢,老兄。倒好像是买卡尔·罗莎的歌剧戏票似的。可是我只要能找到工作,我什么也不在乎,哪怕是扫路口的马粪也行。
他在两先令六到手之后,不像原来那么垂头丧气了,就和斯蒂汾说起一个名叫大袋子科米斯基的,他说是斯蒂汾熟识的人,从富拉姆船舶供应商店出来的,原是那儿记账的,常常和奥马拉和一个名叫泰伊的口吃的小个子一起光顾内格尔酒店后间。反正他前天晚上给逮了,罚款十先令,为的是醉酒扰乱治安还不服从巡官。
布卢姆先生这期间在市政看守人岗棚前的炭盆旁的大卵石堆附近转悠,发现那一位显然贪爱工作的人,趁着都柏林沉睡之际自己也已经安安静静打上了瞌睡。同时,他时不时向和斯蒂汾说话的人瞥去一眼,这位贵族的衣着可绝不是无可挑剔的,他觉得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可是究竟在什么地方,他可说不准确,也丝毫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他是一个头脑清楚的人,说到锐敏观察力他比不少人都略胜一筹,他注意到他的帽子也十分破旧,整个穿戴都很邋遢,说明贫困已非一时。可以看得出,他是那种依赖别人为生的人,但是说到那种人,不过是占隔壁邻人的便宜,全面的,可以说是越陷越深,而且说到那种情况,假使街上的普通人自己上法庭,判个劳役刑不管是否可以改交罚金都完全是真正的rara avis[10].不管怎么说,他敢在半夜清晨这个时辰拦住人,真是绝顶的胸有成竹了。实在太过分了一点。
那两人分了手,斯蒂汾又和布卢姆先生走在一起,布卢姆先生阅历丰富,一眼就看出他架不住那寄生虫的花言巧语,已经屈服了。他笑着谈到这一邂逅,说的是斯蒂汾笑着说:
——他时运不佳。他请我请你请一位姓鲍伊岚的广告商,给他一份背夹心广告牌的工作。
布卢姆先生听到这消息似乎兴趣不大,心不在焉地朝一艘桶式挖泥船的方向凝视了半秒钟光景,那船喜得赫赫有名的爱勃兰纳为其称号,泊在海关码头旁边,很可能早已失修。然后他支支吾吾地发表了他的看法:
——人人都有运气好坏,人们说。经你一说,他的脸我是见过的。这话暂且不提,如果你不嫌我好打听的话。你破费了多少?他问道。
——半个克朗,斯蒂汾回答。我敢说,他需要有这点钱才能找个地方睡觉。
——需要!布卢姆先生脱口而出,同时表示这情况完全不出所料。我相信这话不假,我还保证他的需要是永远不会改变的。人人各有所需,或是人人各有所为。但是谈到一般情况的话,他又面带笑容而言,你自己在什么地方睡觉呢?步行去沙湾是不可能的。即使假定你能走到,经过了威斯特兰横街车站上发生的事情之后,你也进不去了。白受一趟累而已。我丝毫没有干涉你的行动的意思,但是你离开你父亲的家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找罪受,斯蒂汾答道。
——我最近在一个场合遇见令尊大人了,布卢姆用上了外交词令说。实际上就是今天,严格准确说是昨天。他现在住什么地方?我从谈话中体会,他已经搬家了。
——我相信他住在都柏林某地,斯蒂汾不甚在意地回答。怎么?
——是一位有天赋的人物,布卢姆先生说的是老一辈的代达勒斯先生。不止一个方面的天赋,而且是天生的raconteur[11],比谁都强。他为你感到骄傲,理所当然的。也许你可以回家吧,他试探着说。他仍在想威斯特兰横街终点站那一个很不愉快的场面,非常明显,那两位,就是马利根和他那位英国来旅游的朋友,终于合起来抬了第三位的轿子,他们公然为所欲为,仿佛整个倒霉车站都是属于他们的,为的是混乱之中甩掉斯蒂汾,而他们也果然把他甩掉了。
然而,这一含含糊糊的建议并没有引起什么反应。斯蒂汾的思路正忙于重温最后一次见到家中壁炉前生活的情景,他妹妹迪莉披着长发坐在炉火前,等待那沾满油污的水壶里的特立尼达带皮可可煮好,她和他准备用燕麦面冲水当牛奶就着喝,他们吃的是一便士两条的周五鲱鱼,玛吉、布棣和凯蒂每人一枚鸡蛋,猫则在红树下啃那一方粗纸片上的一堆蛋壳和烤焦的鱼头和鱼骨头,那天是四时斋,要不然就是四季斋还是什么的,是教会第三戒律规定斋戒的日期。
——不行,布卢姆先生又一次重复说。我要是处在你的地位上,是不会太信任你那位酒肉朋友的,那位马利根大夫,他倒是能幽默助兴,但是他的主意、思想、友情都是靠不住的。他虽然很可能从来没有尝过断顿的滋味,却很知道自己的面包哪一边是抹了黄油的。当然,你不会像我这样注意到某些情况。但是,如果发现有人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在你喝的酒里放了一撮烟草或是什么麻醉剂,我是一点也不会感到意外的。
可是他也理解,从他听到的各种情况判断,马利根大夫是一位多才多艺的全面人物,决不限于医药一个方面,现在已经在迅速地出人头地,如果传言属实,势必在不久的将来成为一位业务兴隆、收入丰厚的名医,除了他在业务方面的地位以外,他在小群岛上,要不然是马拉海德吧?救了那个本来准定要淹死无疑的人,人工呼吸,用了他们所谓的急救手段,他不能不承认是异常勇敢的行动,怎么赞扬也不算过分,所以坦白地说,他简直难于想象这事有可能出于什么样的动机,除非归之于单纯的捣乱,或是忌妒,直截了当就是忌妒。
——不过,归根到底就是一样,他实际上是人们所说的窃取你的脑力劳动成果,他大胆提出了这样一个设想。
他向斯蒂汾那阴郁的神色,投去关怀与好奇各占一半,既友好又有所戒备的眼光,并未使疑团顿时消散,实际上完全不能弄清,他无精打采说出来的两三句话是否说明他已经大上其当,或是他对其中的勾当已经心中有数,只是自有其不愿说明的原因,听之任之而已……极度的贫困往往会产生这种后果,他已经看出,他尽管拥有高等教育所赋的才能,维持生计却是困难重重的。
在公用男便所附近,他们看到一辆冰激凌车四周围着一群人,看样子都是意大利人,彼此之间有些小小意见,正在情绪激烈地互相争辩,七嘴八舌地甩出他们那生动活泼的语言中的各种泼辣说法
——Puttana madonna,che ci diai quattrini!Ho ragione?Culo rotto!
——Intendiamoci.Mezzo sovrano più……
——Dice lui,però!
——Mezzo.
——Farabutto!Mortacci sui!
——Ma ascolta!Cinque la testa più……[12]
布卢姆先生和斯蒂汾走进了车夫茶棚。这是一间不起眼的木房子,过去他还很少来过,也许从来没有来过,进去以前前者先向后者耳语几句,告诉他开这茶棚的就是一度大名鼎鼎的剥羊皮,无敌会的菲茨哈里斯,不过他可不敢担保事实究竟如何,也许完全是谣传。片刻之后,我们这两位夜行人已在茶棚内找到一个比较不招眼的角落安然坐下,茶棚内已有一些人在吃喝夹杂着谈话,这里头有形形色色的流浪汉和无家可归者,以及homo[13]属内其他一些难于归类的角色,都对新进来的两人投以相当好奇的眼光。
——现在谈谈咖啡的事吧,布卢姆先生试着提个合情合理的建议作为开场白。我觉得你倒应该尝一点固体食物,譬如说一个面包卷之类。
由此,他采取的第一个行动,便是以其习惯的沉着态度,镇静地要了这两样吃的。那些车夫、装卸工或是不知干什么营生的hoi polloi[14],在大致观察一番之后也就转过眼去了,显然是不甚欣赏,仅有一个红胡子而头发已见花白的醉汉,大概是水手吧,还继续盯住看了相当一段时间,才垂下眼去专心研究地板。布卢姆先生运用了言论自由权,虽然对争论中的语言仅有一面之交,遇上个vóglio还颇费踌躇,这时用勉强可闻的声音,对他的protégé[15]议论了街上那一场至今还在激烈进行的混战:
——一种美的语言。我说的是唱起歌来很美。你写诗,何不用那种语言写呢?Bella Poetria[16]!多么动听,多么丰满。Belladonna.Voglio.[17]
斯蒂汾全身困乏无力,正在一个劲儿地想打一个哈欠,回答说:
——够把母象的耳朵塞满的。他们是在吵钱的事情。
——原来是这样呵?布卢姆先生问。他心想,语言本来就太多了,并非绝对必要,于是又沉吟着加上一句:当然,也许仅是它有一种南国的魅力围绕着它吧。
在这场tête-à-tête[18]期间,茶棚老板已经给他们桌上送来一满杯滚烫的上等饮料名叫咖啡,还有一个年代已经不少的小圆面包,至少看来如此。他送完就退回他的柜台边去了,布卢姆先生决定等一会儿再仔细看他,以免显得……因此他用目光鼓励斯蒂汾继续谈,而自己则略尽主人待客之道,悄悄地将那杯暂时定名为咖啡的东西逐渐向他那头推去。
——声音是骗人的,斯蒂汾稍停片刻之后说,和姓名一样。西塞罗,豆荚多。拿破仑,好身子先生。耶稣,多油尔先生[19]。莎士比亚,就和墨菲一样普通。名字,有什么关系?
——是的,的确,布卢姆先生无所矫饰地表示同意。当然。我们的名字也是改变过的,他一边把所谓的面包卷推过去一边补充说。
刚才把那善于观察气象的眼睛盯住新来客人的红胡子水手,这时选定斯蒂汾作为对象发话了,直截了当地问道:
——那么你叫啥名字?
布卢姆先生不失时机,碰了碰同伴的靴子,但是斯蒂汾并未理会这出乎意外的热压,径自回答道:
——代达勒斯。
水手沉重地瞪了他好一阵,一双瞌睡懵懂的浮肿眼睛,烧酒灌得太多,尤其喜欢荷兰老杜松子酒掺水,都快睁不开了。
——你认识赛门·代达勒斯吗?最后他问道。
——听说过,斯蒂汾说。
一时之间,布卢姆先生颇为不知所措,他注意到别人显然也在听。
——他是爱尔兰人,敢说敢当的海员一边仍以同样的神情瞪着他并且点着头,一边着重地说。不折不扣的爱尔兰人。
——太爱尔兰了,斯蒂汾答道。
至于布卢姆先生呢,他简直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正在琢磨其中到底可能有什么缘由,水手忽然自己转过身去,对茶棚内其余的人甩过去这样一句话:
——咱见过他从五十码外回头射击,打掉了两只瓶子上的两枚鸡蛋。左撇子神枪手。
虽然他说话稍有一点口吃,作手势也不大灵便,他还是尽力把事情说清楚了。
——两只瓶子,就说在那地方吧。五十码量好了。鸡蛋立在瓶口上。回过头去扣扳机。瞄准。
他将身子转过一半,闭紧了右眼。然后歪皱起眼鼻,以一种不甚雅观的面容恶狠狠地盯着外面黑处。
——嘭!他大喝了一声。
全体听众都等着再听一声枪响,因为还有一枚鸡蛋呢。
——嘭!他大喝二次。
二号鸡蛋显然已经消灭,他点点头,眨眨眼,然后又杀气腾腾地说:
——水牛比尔他开枪不饶人,
百发百中,枪下不留情。[20]
全场默然,直至布卢姆先生为了表示友好,感到可以问一问他,那一次是否为比士莱一类的射击比赛。
——你说什么?水手说。
——是很久以前的事吗?布卢姆先生丝毫不畏缩,仍继续问他。
——这个吗,水手回答说,他在对方毫不示弱的魔力下倒是软了一点。也许有十来年工夫了吧。他随着亨格勒的皇家马戏团周游了全世界。咱是在斯德哥尔摩见到他那次表演的。
——奇怪的巧合,布卢姆先生不惹人注意地对斯蒂汾说了心里的看法。
——咱姓墨菲,水手继续说。D.B.墨菲,卡利盖罗的。知道是啥地方吗?
——女王镇的港口,斯蒂汾回答他。
——不错,水手说。坎姆登要塞和卡莱尔要塞。咱就是从那块儿来的。咱是那块儿的人。咱就是从那块儿来的。咱的家小就在那块儿呢。她在等待着咱,咱知道。为了英国,为了家园,也为了美。她是咱忠心的好媳妇,咱航海在外,已经七年不见了。
布卢姆先生很容易想象他到达目的地的场面,航海人好歹哄过了戴维·琼斯,在一个月黑的雨夜,回到了路旁的小草棚。走遍全世界,来找媳妇儿。这个艾丽斯·本·博尔特主题[21],有过许多故事:伊诺克·阿登[22]、瑞普·凡·温克尔,还有这里有人记得凯奥克·奥利里吗[23],顺便说一下这是一首深受喜爱、特别叫人受不了的朗诵诗,是可怜的约翰·凯西写的[24],诗虽小而诗意十足。从来就不描写出走又回头的妻子,不管她对离家人是多么忠心。窗口出现的人脸!想一想,当他终于跑到终点,却明白了他老婆对他的感情已经翻船,多么可怕,多么不知所措。你没有想到我还会回来,可是我已经回家了,要安定下来重新生活。她呢,一个活寡妇,安坐在家里的壁炉边。以为我已经死了,躺在大洋的摇篮里摇晃着[25]。而脱掉外衣坐在那边大吃臀部牛排加葱头的,是查布大叔或汤姆金大叔,看情形而定吧,王冠与船锚酒店的老板。没有父亲坐的椅子。呜呼呼!风呵!她膝上坐着新添的一口,postmortem孩子[26]。嗨呀喽呀!热热闹闹的喽呀!我的快马加鞭狂奔猛闯的茶色娃呀!无法避免,只能低头接受。带着苦笑,忍气吞声吧。谨此奉达我仍爱你的心情,你的心碎的丈夫D.B.墨菲上。
水手看样子不怎么像是都柏林居民,他转向车夫之一问道:
——你身上不会碰巧带着一口富余的口嚼烟草吧?
被问话的车夫身上不巧没有,但是掌柜的从他挂在钉子上的好上衣里取出一小方块压制的烟草,于是这水手心想之物经过许多人的手传了过去。
——谢谢你,水手说。
他将烟草放进嘴巴里,一边嚼着,一边带一点迟缓的结巴叙述起来:
——咱是今天上午十一点进港的。三桅船罗斯维恩号,从布里奇沃特运砖来。咱上船是为了渡海回来。今天下午结了账。这是咱的离船证,见了吗?D.B.墨菲。一等水手。
为了证明此言不假,他从里面口袋掏出一张折叠的文件,看样子不甚干净的,递给他旁边的人。
——你见的世面准是不少咯,掌柜的倚在柜台上说。
——可不吗,水手回忆说。自从咱下海以来,可是绕了绕地球。咱到了红海。咱到了中国、北美洲、南美洲。有一次航程中,咱们还遭到了海盗追击呢。咱见的冰山可多了,残碎的。咱到了斯德哥尔摩、黑海,到了达达尼尔海峡,那是在道尔顿船长手下,凿船救货,没有一个有他这么行的,好狠的家伙。咱见了俄国。Gospodi pomilyou.[27]俄国人作祈祷就是这么说的。
——你可见了一些希奇古怪景物了,没有说的,有一名车夫说。
——可不吗,他挪动着已部分嚼烂的烟草。咱可见了些希奇古怪景物了,前前后后的。咱看到一条鳄鱼咬锚爪,就和咱嚼这烟草一样。
他从嘴里取出那块已成糊状的烟草,放在上下牙齿之间,狠狠地一咬:
——喀嚓!就这样。咱在秘鲁还见着了吃人生番,他们吃尸首,吃马肝。瞧这。就在这块儿呢。是咱的一个朋友寄给咱的。
他里边那口袋看来是一个库,他从中又掏出一张带画的明信片,放在桌面上推了过来。明信片印着的字样是:Choza de Indios.Beni,Bolivia.[28]
大家都盯着画上的景物看:几间原始的柳条棚屋,屋外蹲坐着一群生番妇女,围着条纹腰布,有眯着眼的,有喂奶的,有皱着眉头的,有睡觉的,周围是一大堆孩子(足有二十来个)。
——整天的嚼古柯叶,健谈的航海人说。肚皮像面包磨碎机。到了生不了孩子的时候,就把奶头割掉。看他们光着球坐在那里,生吃死马的肝。
有好几分钟,也许还不止,明信片成了众傻眼人的注意中心。
——知道怎么挡住他们吗?他问大伙儿。
没有人提出答案。于是他眨眨眼说:
——镜子。那玩意儿能镇住他们。镜子。
布卢姆先生并不表示惊讶,而是不动声色地翻转明信片,去看已经有些模糊的地址和邮戳。上面的字样是:Tarjeta Postal,Seor A Boudin,Galeria Becche,Santiago,Chile[29].他特别注意到,明信片上显然没有文字内容。
虽然他对他讲的耸人听闻的故事并不绝对相信(说到这方面,打鸡蛋的勾当也是如此,尽管有威廉·退尔[30]和《玛丽塔娜》中描写的拉扎利罗和唐西泽[31],那是前者的子弹穿过后者的帽子),同时因为发现他的姓名(假定他确是他自己所说的人,而不是偷偷地在别处背完罗经之后又用假姓名航海)和邮件上的虚构收件人并不一致,不禁使他对我们这位朋友的bona fides[32]产生一些怀疑,然而倒也起了某种作用,使他想起了一个琢磨已久的计划,他总想有一天要实现的,找一个星期三或是星期六,走一趟长海路玩一次伦敦,不是说他有过多少广泛旅行经验,但他从爱好而言是一个天生的冒险家,不过由于命运的捉弄,他一直是一只旱鸭子,除非你算上他到过霍利黑德[33],那就是他最远的旅行了。马丁·坎宁安说了几次要通过伊根弄一张通行证,可是总有这样那样的鬼打墙的障碍出现,结果总是计划成为泡影。但是即使要付现钞叫博伊德心疼[34],只要腰包里有,也并不太贵,充其量几个畿尼而已,譬如,他考虑去一趟的马林加,来回才五先令六。这么旅行一趟,吸吸新鲜空气对身体有益,而且不论从哪方面讲都是愉快的,尤其对于一个肝有问题的人,沿途还可以欣赏普利茅斯、福尔茅斯、南安普敦等等地方的各种不同风光,尤其是压轴的游览大都会名胜,可以大开眼界,那是我们当代的巴比仑,肯定可以见到最大改观的种种景象[35],伦敦塔、大教堂、阔绰的花园路[36],都要重新认识。除此以外,他还忽然想到一件事,他觉得也绝非无稽之谈,他可以实地考察一番,看看是否可以联系联系,安排一次夏季巡回演出的音乐会,把最精彩的避暑胜地都包括进去,例如有混合浴场、有头等的水疗、矿泉的马盖特、伊斯特本、斯卡伯勒、马盖特等等地方,风光旖旎的伯恩茅斯、海峡群岛,以及类似的雅静去处,也许获利还颇为可观呢。当然,决不能弄一个捡破烂拼凑起来的班子,或是当地拉来应景充数的女士,如C.P.麦考伊太太之流,你借给我旅行包,我给你寄借据。不行,要第一流的,全明星的爱尔兰班子,忒迪—弗腊尔大歌剧团,由他自己的合法配偶领衔,可以和埃尔斯特·格兰姆斯和穆迪—曼纳斯[37]相抗衡,问题非常简单,他完全有把握成功,只要有那么一个能耍几下子的人,打通几个必要的关节,在当地报纸上捧一捧场,那就连事业带玩儿都有了。但是谁呢?这是个难题。
另外,他虽然并不太有把握,也意识到了开辟新路线以适应潮流是一个可以开辟的大方向,人们争议的菲什加德—罗斯莱尔路线[38],现在又一次上了那些专绕弯子的衙门里的tapis[39],照例要经过没完没了的官僚手续、拖拉推委、因循保守,总之是迟钝愚蠢。那里头肯定大有用武之地,只要有魄力有事业心去满足社会上一般的旅行需要,就是普通人的需要,布朗、罗滨逊之流。
这是一件憾事,看起来也是一件荒谬的事,在很大的程度上得归罪于我们这个自命不凡的社会,一个普通人在深感身心需要休整的时候,因为缺少那么不值一提的两镑钱,就没有机会多看一眼自己生活在其中的世界,只能永远没完没了地扣在笼子里,嫁了没出息的老汉,永无出头日子。不管怎么说,他们已经庸庸碌碌十一个月以上,受够了枯燥乏味的城市生活,理应痛痛快快换一下环境,最理想是夏天,大自然正是最显得壮观华丽的时节,不折不扣是享受一期新的生命。就是在本岛,也有同样优良的度假机会,可爱的林中胜地,可以恢复青春,就在都柏林市内和周围也有绰绰有余的去处,既引人入胜而又能振人精神,而其郊外则更风景如画,波拉伏卡有小火车通往,而在远离狂乱人群处还有威克洛,被称为爱尔兰的花园,确实不负盛名,只要不下雨确是老年骑车人的理想居住环境,而在多尼戈尔的旷野中,如果传闻并不失实的话,那coup d’oeil[40]是极其壮观的,不过这最后提到的地方不易到达,因此尽管风景不同凡响,游人并未如潮,至于豪斯,既有历史上又有其他方面的联想,绸服托马斯、格雷丝·奥马利、乔治四世[41],海拔数百英尺高的杜鹃花丛是一受人喜爱的去处,形形色色的人,尤其在春天,年轻人的心,不过那里可要了一些人的性命,失足落崖而死,或者是有意的,顺便说吧,往往是一念之差,因为距纪念塔仅三刻钟的路程。当然是因为现代化的旅游事业可以说还刚刚起步,设备还远远不能满足人们的要求。他感到,从单纯好奇而并无其他意义的角度出发,究竟是旅客增多促成新路线出现还是反之,要不然实际上是相辅相成,倒似乎是一个有趣而值得研究的问题。他把明信片转回图片面,传下去给了斯蒂汾。
——咱有一回见过一个中国人,那位不屈不挠的叙述者讲道。他有一些像油灰一样的小丸子,放在水里就会开出花来,每颗丸子开出一样不同的东西。有一颗是一只船,有一颗是一所房子,有一颗是一朵花。还用老鼠煮汤,他津津有味地加上,中国佬真那样。
这位全球旅行家可能是觉察到人们脸上有将信将疑的神气,所以又进一步谈他的希奇见闻。
——咱在的里雅斯特见到人被一个意大利家伙杀死。从背后捅了一刀。就是这样的一把刀子。
他一边说话,一边掏出一把阴森可怕颇符合他身分的折叠刀来,以即将刺人的姿势拿在手中。
——是在一个窑子里头,都因为两个走私犯的一场骗局。一个家伙藏在门背后,从他背后上来。就这个样子。准备去见你的上帝吧,他说。咔嚓!一下子就从他背上插了进去,一直插到刀柄。
他的沉重的目光瞌睡懵懂地四面转悠,意思似乎是看看谁还敢提问题,谁敢提最好先想一想。
——这家伙的钢口不错,他端详着自己那把令人望而生畏的stiletto[42]又说。
经过了这一个足以把胆子最大的人镇住的dénouement[43],他才啪的一声把刀合上,然后将这议论中的武器照旧收进他的恐怖窟亦即口袋。
——他们擅长刀剑,有一个显然不知内幕的人为大伙提供一种解释说。所以人们认为无敌会公园杀人案是外国人干的,因为他们是用刀杀的。
说这话的精神明显属于无知正是幸福[44],因此布先生和斯蒂汾各以不同方式,同时不由自主地交换了意味深长的眼色,处于一种严格的entre nous[45]类型的宗教式默契,并望向剥羊皮alias[46]掌柜的,那人正从其煮开水设备放出一注注液体。他的神秘莫测的面容是一幅真正的艺术品,不折不扣的一幅无以名状的表情研究画,给人的印象是他对当前事情似乎毫无理解。有趣之至!
此后有一段较长的停歇。有人在断断续续地念一张沾了咖啡斑迹的晚报,另一人在看那张土人choza de[47]明信片,另一人在看水手的离船证。布卢姆先生呢,以其本人而言,陷入了沉思情绪的默想。他还清楚地记得刚才有人谈到的事情,宛如就在昨日,约莫二十来年前,正在闹腾土地纠纷期间,事件突然发生,用形象的说法是将整个文明世界吓了一跳,时在八十年代初期,准确地说是八一年,那时他刚满十五岁。
——哎,老板,水手打破沉寂说。把那些证件都还咱们吧。
他的要求被接受,于是他从桌子上一撸,都抓了起来。
——你见过直布罗陀石山吗?布卢姆先生问他。水手嚼着烟草做了一个鬼脸,那意思可以理解为见过,不错,或者没有见过。
——好啊,你也到过那儿,欧罗巴角[48],布卢姆先生说。他想他是见过了,希望这漫游家也许能回忆一番,但是他并未如此,而只是向锯末中喷射一口口水,摇着头显出懒得理睬的神气。
——那大概是哪一年呢?布先生还问。你还能记得那些船舶吗?
我们的soi-disant[49]水手饥饿地用力嚼了一会儿才回答说:
——咱对海里的那些石山呀,他说,船舶呀舰艇呀什么的统统都厌倦了。没完没了的硬咸肉。
他显出厌倦的样子住了嘴。提问题的人看出,从这位狡猾的老主顾身上是挤不出多少油水来了,于是开始走神儿,想到地球上有那么多的水,只消这么说吧,随便看一眼地图,水就占了足足四分之三的面积,因而他充分理解了统治海洋意味着什么。他曾不止一次,至少有十来次吧,在多利山的北牛岛附近看到一个退休老海员时常坐在堤岸上,显然是孤苦伶仃,挨近那并不芬芳的海水,相当出神地和它面对面地互相盯着看,梦想着有个什么人在什么地方歌唱过的新鲜树林和新辟牧草地吧[50]。他看了心里直纳闷。也许他曾经千方百计企图自行发现其中的奥秘[51],为此而在地球正反面折腾以及诸如此类的事,上天下地向命运挑战,唔,不完全是下去。而实际上的可能性呢,可以赌个二十比零,根本没有什么奥秘可言。尽管如此,即使不深谈这事的minutiae[52],雄辩的事实仍是,海的壮丽究竟是不可抹杀的,按事物的自然发展规律,总有这个人或那个人要航海,要向天命挑战,然而这不过表现了人们总是将这类苦事推到别人头上,地狱概念就是如此,还有抽彩、保险,这两种东西的原则完全一样,毫无区别,所以正是因此,即使不提其他,救生艇星期日[53]是一个非常值得赞扬的制度,社会公众对此,不论居住内地或海边,尽管住地不同,对其重要性理解之后,还应扩大其感谢范围,也应包括港务长和海岸警卫队,一旦有事,爱尔兰指望人人[54]等等,就要登船操纵帆索,冒着风浪开船出发,不论是什么季节,在冬天有时候可是惊涛骇浪,别忘了那些爱尔兰灯船,基什还有其他灯船都是随时可以翻掉的,他就曾经带女儿出海绕基什玩过一次,那回不说是风暴吧,也遇上了一点相当可观的风浪。
——有一个和咱一起在漫游者号上航海的家伙已经上岸了,那位本身就是漫游者的老水手又说。干起了软差事,当绅士的贴身仆人,每月六镑。咱身上穿的就是他的裤子,他还给咱一件油布雨衣,还有那把大折叠刀。咱也愿意干那差事,刮刮脸,刷刷衣服,咱恨到处流浪。瞧咱的儿子丹尼自己跑出去航海,他妈可给他在科克一家布店找了个可以挣省心钱的饭碗。
——他有多大年纪?听者之一问。顺便说一下,这人从侧面看稍有一点像市秘书长亨利·坎贝尔,摆脱了磨人的烦心公务,当然是没有洗过的,衣服也是破破烂烂的,鼻头一带一大片很像酒糟的东西。
——怎么,水手以一种迟缓而迷惘的口气说。咱的儿子丹尼吗?他现在十八了吧,照咱的算法。
说到这里,这位斯基勃林[55]老爹双手撕开灰色的或者实际上是脏透了的衬衫,搔着胸口,人们可以见到那上面有一个算是代表船锚的文身图形,用蓝色的中国药水染的。
——布里奇沃特号那只铺位上有虱子,他说。没有才怪呢。咱明后天一定得洗一下了。咱就是反对那些小黑家伙。咱恨那些讨厌东西。把你的血都吸干了,那些家伙。
他见人们都盯着他的胸口看,索性把衬衫再敞开一些,在那自古以来象征航海人的希望与休息的标志上方,他们又看清了还有一个数字16,还有一张年轻男人的侧脸,有一点像是皱着眉头不高兴的样子。
——文身,那展示者说明道。咱那时在道尔顿船长手下,到黑海内的敖德萨港口外边遇上了无风可借,停泊在海上的时候刺的花。伙计名叫安东尼奥,他刺的。这就是他本人,希腊人。
——刺花的时候疼吗?一人问水手。
可是那位杰出人物正用手在周围抓捏。不知怎的他那。挤压还是……
——你们瞧,他指着安东尼奥说。他这是在咒骂船上的大副。现在再看他,他又说,还是同一个伙计,他用手指拉着皮肤,显然是一种特殊手法,现在他是听人讲故事笑了。
果然,那位名叫安东尼奥的年轻人的阴沉脸色,看起来真像勉强露出了笑容。这个希奇的效果,博得了每一个人的毫无保留的赞赏,其中包括剥羊皮,他这时也探身过来了。
——是呀,是呀,水手叹了一口气,低头望着自己的壮实胸膛说。他也去了。后来被鲨鱼吃了。是呀,是呀。
他放掉皮肤,那侧脸又恢复了原来的正常表情。
——这活够利索的,一个装卸工人说。
——那数字是干什么的?闲人第二号问。
——活活吃掉的吗?第三个人又问水手。
——是呀,是呀,后者又叹了一口气,这回比较愉快了一点,短暂间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模样,但只是对那提数字问题的人[56]。吃掉了。是个希腊人。
然后他又加上两句。考虑到他所说的下场,这可有些像是绞刑架上人的幽默了:
——跟老安东尼奥没有两样,
他把我扔下了孤身一人。[57]
一名戴黑草帽的野鸡,脸色呆滞而憔悴,斜着眼从茶棚门外往里窥视,看样子是独自侦查,以求找补一点外食。布卢姆先生简直不知道把眼光往哪里送,立刻慌慌张张将脸转向一边,但是外表还是镇静的,从桌上捡起了刚才那车夫(如果他是车夫的话)放下的修道院街喉舌的粉红报纸[58],捡了起来看起那报纸的粉红颜色来,不知为什么粉红。他这么做的原因是,他立刻认出了门外那张脸,正是今天下午他在奥蒙德码头见过一眼的同一张脸,正是胡同里那个有点痴呆的女人,认识和你一起那位穿棕色衣服女士(布太太)的,还请求有机会给他洗衣服。而且为什么洗衣服呢,是不是倾向于含糊其词?洗您的衣服。他要坦白,倒不能不承认,在霍利斯街那时他洗过他妻子的脏内衣,女人也会而且实际上就洗男人的相似衣服,用比利—德雷珀公司的标记墨水写了首字母的(说的是她的内衣如此),只要她们真爱他,可以说是爱我,就爱我的脏衬衣。然而在当时他的心情是紧张的,实在情愿要她空出场地来而不要她在场,所以掌柜的对她做一个粗鲁的手势叫她走开,他可真松了一口气。他从《电讯晚报》的纸边溜过去一眼,勉强看到她在门边勉强可见的脸上带着一种精神错乱的痴笑,现出她神志并不完全清楚,而显得对一群人围观墨菲船长的海洋胸膛感到有趣,接着她就不见了。
——炮艇,掌柜的说。
——我不明白,布卢姆先生向斯蒂汾吐露思想。我说的是从卫生的角度看,这么一个从防治院出来的破鞋,一身都是病,怎么能厚颜无耻公然来拉客,而任何头脑没有发昏的男人,只要对自己的健康还有一点点重视,怎么能……不幸的可怜虫!当然,我设想她这种境地归根到底是由某一个男人造成的。可是不管根源是什么……
斯蒂汾并没有注意到她,只是耸耸肩膀说:
——在这个国家里,人们出卖的东西比她出卖的多得多,还买卖兴隆得很呢。不用害怕那些出卖肉体而没有权力收买灵魂的人。她不是一个好商人。她贵买,贱卖。
年长的那一位虽然决说不上是个老处女心理,也并非不苟言笑者流,却仍说这绝对是一种不容忽视的丑事,应该instanter[59]加以制止,决不能说那种类型的女人(完全不是用老处女式的古板拘谨态度谈这问题)是难于避免的坏现象,没有执照,没有适当权威机构的卫生检查,这事,他可以如实声明,他作为一个paterfamilias[60],是从头就坚决支持的。无论是谁,他说,只要能推行这样一种政策,并对此事作彻底公开的讨论,将是一项对一切有关人士均长久有益的贡献。
——你是一个好天主教徒,他评论说。你谈到了身体和灵魂,相信有灵魂。也许你的意思是说灵性,脑力,区别于任何外界事物,譬如说桌子,那只杯子。我自己是信那个的,因为这事有能人解释过,是灰质层的沟回。要不然,我们决不会有X光这样的发明了,比方说吧。你信吗?
斯蒂汾被迫无奈,只好作出超人的努力搜索枯肠,集中思想回忆一番,然后才有了话说:
——他们告诉我,据最可靠的权威性意见,它是一种单纯的物质,因此是不可腐蚀的。据我的理解,它本来是可以永生不朽的,可惜有可能被首造主消灭,按我所能了解的情况判断,那一位是完全做得出的,不过是在corruptio per se和corruptio per accidens都被宫廷规范排除之后[61],又在他所耍的恶作剧中再加上一项罢了。
布卢姆先生完全同意这理论的要旨,虽然其中所运用的玄妙论法使他有些摸不着头脑,然而他仍感到有必要就单纯问题提出一些异议,因而随即答道:
——单纯吗?我认为这说法不一定恰当。当然,我可以接受你一部分论点,承认灵魂单纯的人难得也能遇上一个。可是我非常希望谈的是,像伦琴发明X光,或是爱迪生发明望远镜,不过我相信是比他早,是伽利略,我的意思是,同样适用于譬如说吧,影响深远的自然规律,例如电那是一回事,而要是说你相信有一个超自然的天主,那就完全是另外一码子事了。
——那呀,斯蒂汾分辩道,那是圣书中的几段最著名的文字已经作了结论,证明属实的,何况还有间接证据。
在这一个棘手的问题上,由于两人在所受教育和其他一切上都截然不同,彼此年龄又有显著的不同,两人的观点发生了冲突。
——已经?二人中的经验较多者坚持原来的论点,提出了异议。我看未必。这个问题是需要每个人自己拿意见的,而我呢,还不用牵扯有关的宗派性纠纷,我要请你允许我和你采取in toto[62]不同的意见。我的看法是,不妨向你吐露真情,这些文字统统都是货真价实的赝品,多半是修士们放进去的,也许是重演我国大诗人的大问题了,究竟是谁写的《哈姆雷特》等等,和培根,你对你的莎士比亚比我熟悉不知多少倍,当然不用我来告诉你。顺便说一下,这咖啡你喝不了吗?我来搅它一下。吃一块小面包吧。有一点像是我们的船长运来的砖头改装的。可是柜里没有的东西,谁也没有办法供应的。吃一点试试吧。
——吃不了,斯蒂汾勉强说了出来,他的思维器官这时拒绝发出更多的指令了。
挑错找岔子是常言说的讨人嫌的事,所以布卢姆先生想不如好好搅搅,设法把底上结了块的糖搅起来,同时想到咖啡宫和那无酒(而有利的)业务[63],心情有一点近乎气愤。没有问题,目标是正当的,无可否认是大有好处的,如像他们目前坐在里头的茶棚就是采用不供酒原则的,晚上供应流浪汉,音乐会啦、戏剧晚会啦、有益的演讲啦(免费入场),请有资格人士给下层社会讲讲。另一方面,他清清楚楚地痛苦地记得,他的妻子玛莉恩·忒迪夫人一度曾是他们所联系的一位杰出人物,而他们为她弹钢琴所付的报酬却非常菲薄。意思是既要做好事而同时又要赚钱,他十分倾向于这样的认识,因为几乎没有值得一提的竞争者。他记得他曾经阅读到,什么地方的一家廉价饭店里,干豌豆里有硫酸铜毒药SO4 [64]还是什么东西,可是他记不清是什么时候或什么地方了。不管怎么说,对一切食物作检查,卫生检查,现在他感到比什么时候都更有必要了,这可能就是蒂博尔大夫的维生可可流行的原因了,由于有医学分析数据。
——现在尝一口吧,他搅完后又将咖啡提上了日程。
斯蒂汾被说动,至少得尝一下味道,于是拿起那沉甸甸的缸子来,缸子被他抓住把儿啪嗒一声离开了那褐色的积水,他啜了一口那难以下咽的饮料。
——到底是固体食物,他的好守护神说。我是坚信固体食物的。他的独一无二的理由,完全不是贪嘴,而是因为正常饭食是一切正当工作的sine qua non[65],不论是脑力还是体力。你应该多吃一点固体食物。你的自我感觉会大不相同的。
——我能吃液体食物,斯蒂汾说。但是啊,请你做件好事,把这把刀子拿开吧。我不能看它的刀尖。它使我想到罗马史。
布卢姆先生立即照办,将那受到指控的利器挪开了,其实是一把普通的角质柄的钝刀,在外行人看来一点都没什么特别罗马或是古董的意思,他还注意到它的刀尖是最不起眼的部位。
——我们这位共同的朋友,他说的故事就和他自己一样,布卢姆先生由于刀子,向他的confidante[66]sotto voce[67]说。你认为是真事吗?这些山海经,他能连扯几个小时,一整夜,随口乱编。你看他。
然而,虽然他的眼神已经灌足海风,昏沉欲睡,生活却是充满了各种各样的事物和性质吓人的巧合的,很有可能并非完全是瞎编,不过乍听起来,要说他肚子里掏出来的那些货色全是分毫不差的福音书,恐怕缺少内在的盖然性。
他在此期间已经把面前的人物作了一番估量,从开初注目这人,就已经在对他作一种福尔摩斯式的观察。此人尽管稍有一点秃顶的倾向,人并不显老,体力着实可以,可是他的神态中有一些不大可信的成分,有一种刚从狱中出来的味道,无需特别强烈的想象力,就可以把这样一位神态诡谲的人物和拆麻絮踩踏车者流联系起来[68]。他甚至可能就是他自己说的那人,讲的事情就是他自己的事情,有人就是这样说别人的事的,也就是说,他自己杀了他,然后在监狱中度过了四五个美好春秋,且不必提以上述传奇戏剧方式抵偿了自己罪行的人物安东尼奥(与我国大诗人妙笔创造的同名戏剧人物无关[69])。另一方面,他也完全可能是胡吹,这是一种可以谅解的弱点,因为这些车夫之流的都柏林居民让人一看就知道都是傻瓜,迫不及待要听海外的新闻,任何曾经远航海洋的古舟子遇上他们都会禁不住扯上一段山海经的,扯上个长庚星号纵帆船等等云云的[70]。 而且,归根到底,一个人不论说了自己多少假话,要是跟别人编造他的大批大批的无稽之谈相比,恐怕只能如俗语说的小巫见大巫了。
——请你注意,我并不是说全是凭空捏造,他接着又说。类似的情况即使不是常有,也是偶或可以遇见的。巨人也是偶然能见到的,当然那是扯得远了,侏儒王后玛赛拉。我在亨利街的蜡像陈列馆见过几个所谓的阿兹特克人盘腿坐着,他们的腿就是你给他们钱也伸不直的,因为这里的肌肉,你瞧,他说着话在同伴的右膝后边比画,大略示意那肌腱还是叫什么的部位,长时间用那个姿势坐着被人当做神道膜拜,都变了形。单纯的灵魂吗,这又算是一例吧。
不论如何,再回过头去谈辛巴德老兄[71]和他那些吓死人的经历吧(这有一点使他想起路德维希,álias莱德威奇[72]在迈克尔·冈恩主持欢乐厅期间占领舞台,唱《飘泊的荷兰人》大红特红,他的大批戏迷成群结队来听他唱,不过不论是什么船,不管是幽灵船还是相反的,搬到台上总是有一点差劲的,火车也是如此),其实倒也有没有什么内在的不合情理处,他承认。相反,背上一刀倒是挺符合那些意大利人作风的,不过他又同样愿意承认,那些卖冰淇淋的和炸鱼的,更不必提空街附近的小意大利那些炸马铃薯片的等等,都是勤俭清醒的人,只是有一点过于热心为了吃肉而打猎,晚上猎取别人的无害而有用的猫类动物,以便第二天悄悄地de rigueur[73]加上大蒜炖得汁多味浓的大吃一顿。大吃少花钱,他又补充说。
——西班牙人,比方说吧,他又接着说下去,他们的感情就那么强烈,像老尼克[74]一样冲动,他们喜欢自己动手武力解决,用他们带在腰间的那种匕首,快步上来,一下子就叫你解脱了。这都是因为温度高,总的气候如此。我的妻子就可以说是西班牙人,有一半吧。就事论事,她如果愿意的话真可以要求西班牙国籍哩,因为从技术上说她是在西班牙出生的,也就是直布罗陀[75]。她属于西班牙的类型。颜色相当深,典型的深褐色,黑色。起码我是肯定相信气候是影响性格的。正因为如此,我刚才才问你是不是用意大利文写诗。
——刚才门口那些性格,斯蒂汾插嘴道,是在为十先令而异常热烈。Roberto ruba roba sua[76].
——不错,布卢姆先生表示同意。
——另外,斯蒂汾眼睛发直,继续咕噜咕噜自言自语,或是说给不知什么地方的某个不知什么人听。我们还有但丁的狂热,有他爱上的等腰三角关系波蒂纳里小姐[77],有列奥纳多[78],有san Tommaso Mastino[79].
——是在血液里面的,布卢姆先生立即赞同。都是用太阳的血洗过的。凑巧,我今天正好到基尔代尔街的博物馆去了,在我们见面以前不久,如果那也可以算见面的话。我正好在那里看那些古代雕像。臀部、胸脯是那么美妙的匀称。那样的女人,在这一带根本就不是能随便撞见的。这里,那里,偶然有那么一个例外。俊俏,有的,某方面的漂亮是能见到的,可是我谈的是女性体型。并且,她们对服装的审美观太差了,她们大多数如此,而那是可以大大提高女人的自然美的,不论你怎么说。皱皱巴巴的长统袜子,也许是,可能是我的一个偏见,可我就是恨见那样子。
然而,这时周围的兴趣都开始下降,别人都谈起海上的事故来了,船舶在雾中失踪啦、与冰山相撞啦,诸如此类。船老大自然有他的话要说。他曾经有那么几次绕过海角,曾经在中国海遭遇季风,那是一种大风,而在一切海洋风险之中,他宣称,他始终依靠着一样东西,或是大致如此的话语,他有一枚虔诚的圣牌,它救了他。
然后,在那之后,他们扯到了当特岩海面的沉船,那艘命运不佳的挪威船,一时谁也想不起它叫什么,直到那名很有点像亨利·坎贝尔的车夫想起了是帕姆号,沉在布特斯敦的海滩上。那一年,全城谈的都是它(艾伯特·威廉·奎尔就此事为《爱尔兰时报》写了一首与众不同的新颖好诗[80]),船上只见浪花飞溅,岸上是大群大群的人,都吓得目瞪口呆乱成一片。然后又有人提到斯旺西的凯恩斯夫人号汽轮被反向抢风的莫娜号撞沉的案件,天气相当闷热,沉船时全体水手都在甲板上。没有营救[81]。船长,莫娜号的,说他担心他的防撞舱壁要垮。船舱里看样子并未进水。
在这阶段发生了一件事。水手因为有必要解解扣子,离开了他的座位。
——伙计,让咱跨过你的船头吧,他对邻座正要安然入睡的人说。
他步子沉重,慢慢的,用仿佛蹲坐似的姿势走到门边,沉重地跨下茶棚门外那一级台阶,转向了左边。布卢姆先生在他站起身来的时候已经注意到,他有两只小酒瓶,估计是海船甘蔗烧酒,一边口袋里探出一只,专为浇他自己那发烧的内脏的,现在看他一面辨认方向,一面取出一只瓶子,拔掉瓶塞或是拧开了盖子,将瓶口对着自己的嘴痛痛快快地灌了一大口,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不屈不挠的布卢姆脑子一动,还疑心这老鬼出去实际上是一种花招,是受了女性形态发出的吸引力而产生的反作用,但女性形态现在从一切实际效果而言已无踪影,布卢姆先生伸长脖子只能勉强见到他在提取烧酒存货振作精神成功之后,张着大嘴向环线桥的桥墩和桥梁张望,有些茫然失措的样子,当然是因为从他上次来过之后,这里已经完全不同,大为改观了。有一个或几个看不见的人告诉了他哪里有男小便处,卫生委员会为此目的已到处建造这种设备,但是在短时间的万籁无声之后,水手显然决定敬而远之,就在近处方便了,有那么一小段时间他放出的仓底污水打在地上哗啦哗啦的,显然惊醒了出租马车停车处的一匹马。不论如何,有一只马蹄在地面掏了两下子寻找睡眠之后的新立足点,马具铿锵了一阵。躺在岗棚内炭火盆旁的市府石料看守人稍稍受了一点惊动,这人现在虽已衰落并且正在迅速继续衰败,严峻的事实却正是前已提及的格姆利,他现在实际上已经依赖堂区救济生活,是派特·托宾给他找的这份临时工作,按人情常理估计是因为原来认识他,出于人之常情,他在岗棚内动了动身子,挪了挪地方,又将四肢放好投入莫耳甫斯[82]的怀抱,这是最凶恶形式的厄运所造成的后果,确实惊人,这么一个原来出身很好,生活一向优裕舒适的人,一度拥有每年整整一百镑收入,这位双料蠢家伙当然全都打了水漂。现在,他已经多次一文不名而寻欢作乐之后,终于山穷水尽了。不用说他是嗜酒的,这不过是又一次说明了一条真谛,本来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大有作为的,假定——不过这是一个大大的假定——他能设法把他的特殊癖好治好的话。
在这期间,人们都在大声感叹爱尔兰航运业的衰落,沿海的也好外洋的也好,反正是一回事。亚历山德拉船坞有一艘帕尔格雷夫—墨菲公司的船下水,这就是这一年惟一下水的船舶了。目前,港口都在,只是没有船进港。
有的是沉船,有的是,掌柜的说。他显然是au fait[83].
他愿意弄清的是,戈尔韦海湾中仅有一处礁石,为什么偏偏在沃辛顿先生还是什么顿先生的人提出建港计划的时候,那条船正正地找着那块礁石撞去了[84],嗯?去找那条船的船长问问,他向他们出主意道,他干那天的活得了英国政府多少好处,利弗航运公司的约翰·利弗船长[85]。
——我说得对吗,船长?他问水手,这时水手在独酌一番加其余活动之后刚回进来。
那位人物捡到了歌尾巴或是说话余音,自己也用冒充音乐的调子吼起来,倒是劲头十足,用二度音或三度音吼着一种单调的号子。布卢姆先生的耳朵尖,接着听见他好像吐出了口嚼烟(事实果然如此),他刚才喝酒和放水的时候想必是握在手中,在火辣的烈酒下肚之后发现它有一点酸味。不管怎么说,他在奠酒兼饮酒成功之后,摇摇晃晃走了进来,给soirée[86]添上了一股酒味,闹闹哄哄地大唱起来,真是不折不扣的船上厨师的儿子[87]。
——饼干硬得赛过黄铜板儿,
牛肉咸过罗得老婆的屁股蛋儿。
呀,约尼·利弗!
约尼·利弗呀![88]
这位壮汉在如此抒发感情之后,便又入场并重新入座,不是坐下而是沉重地一屁股落到了为他准备的凳子上。剥羊皮,假定他就是他吧,显然有他自己的目的,开始大发牢骚,以一篇强有力而又弱无力的檄文,谈及爱尔兰的自然资源或诸如此类的问题,他在这篇论述中说爱尔兰是天主治下全地球上最最富有的国家,决无例外,远远超过英国,拥有大量的煤炭,每年出口价值六百万镑的猪肉,价值一千万镑的牛油和鸡蛋,而所有的财富都被英国搜刮一空,苛捐杂税把穷苦老百姓压得永远喘不过气来,把市面上最好的肉都吞到肚里,还有好多其他同类的泄愤语言。人们的谈话因而转为普遍议论,人人同意这是事实。爱尔兰的土地上不论什么东西都长,他宣称,纳文那边就有一位埃弗拉德上校在种烟草。你到什么地方能找到像爱尔兰这样的咸猪肉?但是总有一天,他以crescendo[89]而毫不含糊的声音宣称,这时他已彻底独占了全场谈话,要和强大的英国算清这笔账,尽管它仗着它的罪恶行径拥有强大的财势。倒台的一天会到来的,而且是有史以来最大的倒台。德国人和日本人会占一点小便宜的,他断言。布尔人就是结局的开始了。假宝石英国已经在垮下来了。而要它命的就是爱尔兰,这就是它的阿喀硫斯脚踵,他马上向他们解释,那就是希腊英雄阿喀硫斯的致命弱点[90],而且指着自己的靴子,绘声绘色地讲那肌腱,使他的听众立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给每个爱尔兰人的忠告是:不要离开你出生的国土,要为爱尔兰工作,为爱尔兰而活着。巴涅尔说过,爱尔兰需要她的每一个儿子,一个也不能少。
全场的静默成了他的finale[91]结束的标志。不透水的航海家听了这些惊人消息并不惊恐。
——还是要费一点手脚的,老板,这位粗钻石反驳道,显然是对上述老生常谈不大高兴。
这冷水泼在垮台等等的话题上,掌柜的倒也接受,但仍坚持他的主要论点。
——谁是军队里最好的士兵?这位头发花白的老战士忿忿地问道。谁是最好的跳高跳远的和赛跑的运动员?我们的最好的海军、陆军将帅是谁?你们告诉我。
——要挑好的,就数爱尔兰人,那位除了脸上那些疤以外都像坎贝尔的车夫答道。
——不错,老海员也支持道。爱尔兰的信天主教的农民。他是咱们的帝国的脊梁骨。你们知道杰姆·马林斯吗[92]?
掌柜的一方面承认他和每个人一样可以有他自己的意见,另一方面又说他可不要什么帝国,不管是咱们的还是他的帝国,而且认为凡是为帝国服务的爱尔兰人都不是玩意儿。这以后,两人都说了一些带火气的话,火气上升之后不用说两人都向听众呼吁,而听众则饶有兴趣地看他两人交锋,只要他两人不发展到互相咒骂以至动拳头就行。
布卢姆先生根据多年来的内部消息,比较倾向于把这种说法斥之为完全无稽的瞎说八道,因为,在人们真诚希望或是真诚不希望实现的结局尚未实现之前,他充分了解的事实却是他们海峡对面的邻人实际上是在隐藏其实力,而不是相反,除非他们比他所想象的还蠢得多。这和某些人的吉诃德式的空想如出一辙,那些人想的是姊妹岛[93]上的煤层在一亿年之后会开采殆尽,而如果随着时间的推移事情果真如此发展,他对这事的个人看法是,在那以前还有许许多多同样有关的事件可能发生,所以在这期间还是把两个国家都充分利用起来为好,即使远在两极也罢。另一个有意思的小问题是,用通俗的话说吧,娼妓和帮闲的爱情使他想到,爱尔兰军人为英国打仗的时候并不少于对英国打仗,事实上还更多些。这就要问,为什么?同样,这一对,一个是茶棚的有照经营者,据说就是或曾经是著名的无敌会分子菲茨哈里斯,一个是明显的冒牌货,他们上演的这一出使他感到非常像骗人上当的把戏,那就是说,假定都是事先安排好的话,因为这旁观者要说喜欢研究什么的话,就是研究人的灵魂,而其他人对于其中的把戏则极少看到。至于那承租人或是掌柜的(他大概根本不是另外那个人),他(布)不禁感到,而且这个感觉是很恰当的,对于这样的人,除非你是一名蠢不可及的白痴,最好是少沾边,拒绝和他们发生任何牵扯,把这当做个人生活中一条准则,得防着点他们的圈套,难得不出来个奸诈家伙,像丹尼斯或是彼得·锴里那样在法庭上出卖你[94],那是他深恶痛绝的。除此以外,他从原则上就不喜欢那种作恶犯罪的生涯。然而,尽管他心中从未出现过任何形式的这一类犯罪倾向,他确实感到,而且不必否认(在内心始终不变的同时),如果一个人真有勇气为了自己的政治信念拿起刀来,真刀真枪的,那还是值得钦佩的(虽然他本人决不参与这样的事情),和南方那些情杀案如出一辙,占不了她就为她而死,作丈夫的(事先派人监视了妻子和情夫)常是在和她说了几句,盘问了她和另外那个幸运儿的关系之后,把刀子插进了自己酷爱的人身上,以她的致命伤结束一场婚后婚外的liaison[95],然而这时他想起这一位费兹,外号剥某某的,仅仅是给那些实际犯案凶手赶了赶车,因此如果他所了解的情况靠得住的话,他并未实际参与伏击,事实上这正是一位法律界杰出人士所提出的使他免于一死的理由。不管怎么说,那事现在已经是陈年老账,要说到我们这位拟称剥某某的朋友,他显而易见是把命拖得过长,已经不受欢迎了。他早该寿终正寝,或是把那高高的绞架上[96]。像那些女演员一样,总是告别演出,肯定的最后一场,然后又是笑吟吟登上台来了。当然是过分热心贡献,天生的气质决定的,没有节制之类的念头,总是见骨头就张嘴咬影子[97]。同样地,他脑子一转,疑心约尼·利弗先生在船坞附近转悠的时候,已经在老爱尔兰酒馆的宜人气氛中散掉了一些金镑、先令、便士,回到爱琳来了呀等等。至于那另一位呢,他在不久以前就曾听到过完全相同的论调,他告诉斯蒂汾他是如何简单而有效地制止了向他进攻的人。
——我不小心说了一句什么话,这位备受欺凌而总的说来还是性情平和的人宣告,他就大发脾气了。他叫我犹太人,并且火气很大,恶狠狠的。所以我就告诉他,我的话丝毫没有偏离明明白白的事实,他的天主,我指的是基督,也是犹太人,而且他的一家子都和我一样,虽然实际上我倒不是。那一下子对他正合适。软话挡火气。他无话可说,人人都看到的。我说得对不对?
他向斯蒂汾投去一种长长的你错了眼光,以怯怯的却又深沉的自尊心抵挡微妙的质疑,同时带着一种请求的神色,因为他似乎有一点意识到并非完全……
——Ex quibus,斯蒂汾在两人眼光或四眼相对时,以态度不明朗的语调,含含糊糊地说,Christus或是布卢姆吧,他的名字,或是任何名字,其实,secundum carnem.[98]
——当然,布先生又提出,看问题得从两方面看。究竟孰是孰非,很难找出硬性的规则,但是改善的余地肯定是到处都有的,虽然人们说每一个国家都拥有自己分内应得的政府,我们的忧患重重的国家也不例外。但是,如果大家都有一点善意。吹嘘彼此的优越性当然很好,但是彼此的平等性呢?我厌恶任何形式、任何模样的暴力和偏激。它从来就达不到任何目的,也阻止不了任何事情。革命必须用分期付款的方式实现。因为人家住在相邻的街上而讲另一种方言就恨人家,可以那么说吧,一看就知道这是不折不扣的荒谬。
——难忘的血腥桥战役,斯蒂汾同意道。还有斯金纳胡同和奥蒙德市场之间的七分钟战争[99]。
是的,布卢姆先生极其同意,完全支持这话,无可争辩的正确。整个世界都是充满了这类的事。
——你的话正是我想要说的,他说。一套欺骗糊弄,实情完全相反的,坦白说你简直一点都不能……
所有这一些可厌的争吵,挑起人们的恶感,好斗性格或是某种腺体,被人错误地认为是维护尊严和一面旗帜,按他的浅薄意见大多是一个金钱问题,这是一切问题的根源,贪婪和嫉妒,人们总是不懂得适可而止。
——他们指责,他以人们听得见的声音说。
他把头转过一些,躲开其他那些人,他们大概……凑近一些说话,以免那些人……万一他们……
——犹太人,他对着斯蒂汾的耳朵悄悄诉说道,他们指责犹太人起破坏作用。没有一丝一毫的事实根据,我可以有把握地说。也许你会感到惊讶,历史完完全全可以证明,西班牙是在宗教法庭把犹太人驱逐出境之后才衰败下去的,而英国的兴隆呢,是起源于克伦威尔引入了犹太人,那是一个能干非凡的坏蛋,他在其他方面是造成了好多问题的[100]。为什么原因呢?因为他们身上有正确的精神。他们讲究实际,而且事实证明他们确是如此。我不想细谈任何……因为你知道讨论这个题目的权威著作,而且像你这样正统的……但是,且不谈宗教吧,以经济领域而言,教士就意味着贫困。又是以西班牙为例吧,在战争中你见到了,和往前冲的美国比吧[101]。土耳其人。那是在教条中规定的[102]。因为如果他们不信死后可以直接上天,他们就会设法活得更好些,至少我是这样想的。这也正是教区司铎托词敛款的花招。我是个地道的爱尔兰人,他又以有力的戏剧语气强调道,比我开始时告诉你的那个无礼家伙一点也不差,而且我愿意,他提出结论道,要每一个人,不论是什么信仰和什么阶级,pro rata[103]都有一个舒适像样的收入,还不是小里小气的,大约每年三百镑左右吧。这才是要害,是问题的关键,而这是可以做到的,而且可以促使人与人之间产生更为友好的交往。至少这是我认为有价值的目标。我认为这就是爱国。Ubi patria,vita bene[104],这是我们在Alma Mater[105]求学时期学到的一点皮毛。在你能生活得好的地方,意思是说只要你劳动。
斯蒂汾面对那一杯称为咖啡而不堪入口的东西,耳听这一套广泛涉及各种事物的高谈阔论,只是茫然瞪眼,视而不见。当然,他能听到各式各样的词语在那里变换颜色,正如早上陵森德附近那些螃蟹,匆匆忙忙地往同一片沙滩上各种各样不同颜色的沙子中间钻下去,它们在那下面的某个地方有一个家,或是仿佛有一个家似的。然后,他抬一下眼皮,看到了那一双眼睛在说或是没有说他听那声音说的那词语,只要你劳动。
——别把我算进去,他插进去发表意见说,指的是劳动。
那双眼睛对这意见表现出惊讶的神色,因为如他也就是这双眼睛的临时主人说的,或不如讲是他的声音说的,人人都必须劳动,非劳动不可,共同的。
——当然,对方赶紧声明,我指的是意义尽可能广泛的劳动。也包括文学工作,不仅是为了其中的荣誉。为报纸写作,那是当今最方便的渠道。那也是劳动。重要的劳动。归根到底,根据我了解你的那一点情况,因为你的教育已经花了那么多钱,你有权利获得补偿,提出你要求的价格。你和农民享有完全相同的权利,可以用你的笔谋生,从事你的哲学研究。怎么样?你们都属于爱尔兰,脑力和体力。二者同样重要。
——你大概认为,斯蒂汾似笑非笑地反驳道,我之所以重要,是因为我属于这个简称爱尔兰的faubourg Saint Patrice吧[106]。
——我还愿意更进一步呢,布卢姆先生若有所指地说。
——可是我认为,斯蒂汾打断他的话说道,爱尔兰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属于我。
——什么属于呀,布卢姆先生以为自己听错了,弯下身子去问道。对不起。可惜后半句我没有听清。你说的是……?
斯蒂汾显然心烦了,重说一遍之后,不甚礼貌地把他那缸子咖啡还是什么东西的往旁边一推,又说:
——咱们没有办法换个国家。换个话题吧。
这个切中要害的建议一提出,布卢姆先生就低下头去想改换话题,可是感到有些为难,因为他不很明白属于是什么意思,似乎有些文不对题。是一种反驳,这一点比其他的要清楚一些。不用说,由于他刚才的纵乐场面所造成的狂乱情绪,说话有些粗暴,一种奇怪的气愤不平的情绪,这是他清醒时所没有的。大概,布先生认为极端重要的家庭生活并不那么能够满足需要,或者是他没有熟悉恰当的人。他有一些为身边这位年轻人担心,用一种提心吊胆的神情偷偷地观察他,想起了他刚从巴黎回来,感到他的眼睛特别像父亲和妹妹,可是也没有看出什么线索,倒记起了一些事例,一些有教养、很有辉煌前途的人,却在含苞未放的时节就过早凋谢了,都只能怪他们自己。例如,奥卡拉汉就是一个,那个追求时装的半疯子,虽然并不富裕,却是体面家庭出身,偏偏异想天开,喝得烂醉的出尽洋相,弄得人人讨厌,其中之一是常常公然当众穿一身用包装纸做的套服(事实如此)。然后,在昏天黑地热闹一阵之后,就来了照例的dénouement[107],他倒霉了,在挨了下城堡场的约翰·马伦[108]用对付瞎马的手段教训一顿之后,由几个朋友偷偷送走,才算免掉了按刑法补充条例第二款治罪[109],当时接到传票的人中有一些名字是交了进去的,但是没有透露,其中原因凡是有一点头脑的人都会明白。简而言之,综合各种情况看来,六、十六他是突出地不予理睬的,安东尼奥等等、骑手们、唯美主义者们,还有那文身,七十年代左右可是风行一时,甚至在上议院里也是,都因为当今占王位的人早年,那时还是太子呢[110],于是最高层的其他成员和其他高级人物都跟着国家元首亦步亦趋,他的思路转到社会名流和戴王冠者违反道德的错误,例如若干年前的康沃尔案件[111],表里不一,与大自然的本意相去甚远,这是善良的格伦迪太太[112]按照现行法律要狠狠说一顿的,虽然原因大概不是他们认为他们挨说的原因,不管他们以为是什么,妇女们是主要的例外,她们总是互相拨拨弄弄的,大多是服装之类的事。喜欢别致内衣的女士们应该,每一个讲究衣着的男人都必须,一方面试图用暗示方法扩大二者之间的距离,实际更刺激二者之间的不正当动作,她解开他的扣子,然后他松开她的带子,小心大头针,而生番岛上的野人呢,譬如说吧,树荫下还达到九十度,谁还管那个?不过,回头说原来的,也有另外一些人硬是拉着自己的靴襻子,从最底下一级一直爬到顶上的。纯粹靠得天独厚的天才,这。要有头脑,您哪。
为了这方面以及其他原因,他感到应付和利用这意想不到的局面是符合他的利益的,甚至是他的义务,虽然他也说不清究竟为什么,因为事实上他自己陷入其中以后,至今已经搭进去几个先令。可是,结识一位才能出众的人,他能给你提供值得思索的精神食粮,这可以充分补偿任何小小不言的……他感到,头脑不时受一点刺激,活跃活跃思想,这是对它最好的滋补品。与此同时,还有许多伴随发生的事情,会面、讨论、跳舞、吵架、今天来明天走类型的老海员、夜游人,这么一大串事情,加在一起就是一个微型浮雕宝石似的现实生活世界大观图,特别是近来那沉沦的百分之十[113]即煤炭工人、潜水员、清道夫等等人的生活受到了十分细密的观察。为了利用那光辉的时辰[114],他琢磨会不会能遇上点儿什么,写下来也有接近菲利普·波福伊先生那么好的运道,写出一点不同凡响的东西(他完全有这意图),稿费每栏一畿尼。譬如说吧,就叫做《我在一个车夫茶棚中的经历》。
他正在又一次琢磨一个国家怎么属于他而仍莫名其妙,还有刚才那画谜,船来自布里奇沃特,而明信片上收件人是A.布定,猜船长年龄,碰巧胳臂肘边就摆着《电讯报》没点儿真心报的粉红色体育特讯版。他的目光漫无目标地溜过那些属于他的特殊范围的各项标题,也就是包罗万象的今天赐给我们每天所需的报纸[115]。首先他吃了一惊,但原来只是一条关于名叫H.杜·鲍伊斯的东西,经销打字机或是诸如此类的货物。东京重大战役。爱尔兰语调情,赔偿二百镑。戈登·贝内特大赛。移民骗局。大主教来函。威廉[116]。阿斯科特金杯赛。大冷门扔扔获奖,类似九二年德比大赛马歇尔上尉黑马雨果爵士大胜获蓝缎奖。纽约惨案。一千人丧生。口蹄疫。已故派特里克·狄格南先生葬礼。
这样的,为了换个题目,他看起狄格南R.I.P[117]的消息来了,他回想起来,那可是一个毫无欢乐可言的送别场面。
——今日上午(当然是哈因斯的稿子),已故派特里克·狄格南先生遗体自其沙丘新桥路9号住宅移往葛拉斯内文安葬。作古绅士生前为人和蔼可亲,在本市深得人心,其猝然病故对各阶层市民均为重大噩耗,人人深感哀悼。葬礼有众多死者亲友参加,由(哈因斯写此肯定受了康尼的暗示)北滩路164号H.J.奥尼尔父子公司安排。送葬人士包括:派特·狄格南(子)、伯纳德·科里根(妻弟)、约·亨利·门顿律师、马丁·坎宁安、约翰·帕尔、)依顿府1/8阿多多拉多都拉多拉(这一定是他喊日班组长蒙克斯谈岳驰广告的地方)托马斯·克南、赛门·代达勒斯、斯蒂汾·代达勒斯文学士、爱德·J.兰伯特、康尼利厄斯·T.凯莱赫、约瑟夫·麦克·哈因斯、利·布姆、查·P.麦考伊、——于郭以及其他若干人。
对于利·布姆(按照错误报导写法)和那一行排乱的字,利·布姆很有一点恼火,但同时却又对查·P.麦考伊和斯蒂汾·代达勒斯感到好笑得要命,因为这二人的突出点无需赘言就是根本不在场(更不必提于郭)。利·布姆指给同伴文学士看,而文学士正在费劲忍住自己的另一个哈欠,有一点不自在,并没有忘掉报上常出现莫名其妙的可笑排印错误。
——致希伯来人的第一封信[118]登上了吗?他一获得下巴的允许便问道。经文内容:张开口来,将自己的蹄子放入。[119]
——登了。真的,布卢姆先生说(虽然起初他以为他问的是大主教,但他又加上了蹄子和口就不可能有联系了)。他非常高兴能使他放心,同时对于迈尔斯·克劳福德,有些惊讶他居然仍在那儿呢。
那一位看第二版上那一篇的时候,布姆(姑且用他的新误称)随意消遣,把登在他这边的第三版上那篇关于阿斯科特第三届大赛的报导,断断续续地浏览了几段。奖值一千镑,另加三千镑硬币。限未经阉割的公、母马驹;第一名F.亚历山大先生的扔扔,由快捷—思瑞尔所生,五岁,9斯通4磅(W.莱恩);第二名,霍华德·德·沃尔登勋爵的津凡德尔(莫·坎农);第三名W.巴斯先生的权仗。下注,津凡德尔5比4。扔扔20比1(场外)。扔扔与津凡德尔相距甚近。胜负难定,然后大冷门马逐渐跑前拉开距离,击败了霍华德·德·沃尔登勋爵的栗色小公马和W.巴斯先生的枣红色小牝马权仗,赛程二又二分之一英里。获胜马驯马师布雷姆,可见莱纳汉所说的情况全是夸夸其谈。巧获胜券,占先一马身,一千镑加三千镑硬币。参赛马匹尚有J.德·布热芒的最高极限第二(班塔姆·莱昂斯急着探听的法国马,还没有进来,但估计随时可到)。取得成功,各有不同的途径。调情赔偿。虽然笨蛋莱昂斯急着去输,抓住一点就急忙跑了。当然,赌博就很容易引起那一类的事,虽然从这一次事件的实际情况看,那可怜的傻瓜对于自己挑选的孤注一掷没有多少可以自我庆祝的余地。归根到底,不过是瞎猜。
——一切迹象,都说明他们会得出那个结论来的,他布卢姆说。
——谁们?那一位(顺便说一下,他的手疼)说。
有一天早上你会打开报纸,车夫振振有词道,一看:巴涅尔归来。他愿意和他们打赌,他们愿赌什么都行。一名都柏林火枪团的,有一天晚上就在这茶棚里,说他在南非见到他了。是自尊心要了他的命。他在十五号会议室事件之后[120],应该把自己除掉,或是沉默一个时期,直到他又恢复了老样子,谁也不敢指他的鼻子。那时候,他的神志清醒,他们都会服服帖帖跪在地上求他回来的。死他是决没有死。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没有别的。他们运回来的棺材里尽是石头。他把名字改成了德威特,布尔人的将军。他和教士们斗是失策。等等云云。
尽管如此,布卢姆(用他的正确名字吧)对他们的记忆力相当惊讶,因为这事十成中有九成要动焦油桶[121],而且不是一桶两桶,而是成千的,然后就是完全的遗忘,因为已经有二十多年了。至于石头,其中当然连一丁点儿的事实根据也不会有的,而且即使假定有,他也认为,全面考虑一下,回来是不明智的。他的死,显然有一种使他们感到恼火的什么因素。也许是那时候他的各种不同的政治上的安排正已经快完成,他却得了急性肺炎垮了,他们嫌他太驯服了,要不然也许是他们是不是听说了他的死是由于淋湿之后没有换靴子换衣服,结果受凉又不去看专科大夫[122],以致卧床将近两周,终于死于此病,引起普遍的惋惜,要不然他们说不定是认为他们原来自己想干的事现在不用他们动手了,不高兴。当然,原来就根本没有人了解他的行动,他的踪迹绝对没有露出任何线索,肯定在他使用福克斯、斯图尔特之类的化名以前,就已经是属于《艾丽斯,你在哪里》类型了[123],所以车夫老兄提出的说法,也可能不是完全不可能的。那样的话,他心中自然会感到一种来自天生领袖人物的压力,因为他无疑是这样的人物,而且体格魁伟,身高六英尺或至少五英尺十英寸或十一英寸,穿袜不穿鞋子量,而那些在他之后当家的主儿某某先生们,跟他比起来连一块补丁都算不上,绝少值得称道之处。这确实说明了一条道理,偶像泥足,于是他的七十二心腹部下便群起而攻之并互相摔泥。杀人犯也完全一样。必须回来。仿佛有一种摆脱不掉的感觉在拉着你。候补演员上台挑大梁,需要你来指点指点。他有一次看到他,就是在他们捣毁报馆里排的版那个吉利的日子,是《不怕压制报》还是《爱尔兰统一报》[124],他能有这机会十分荣幸,事实上他的丝质礼帽被打掉之后还是他送回给他的,他还说了一声谢谢你,尽管他的心情无疑是非常激动的,当时他虽有那功败垂成的小小事故,外表仍是冷冰冰的,这是他生成的本性了。然而,说到回来吧。他们没有一见你回来马上放狗咬你,你就是万幸了。然后照例是一大套模棱两可不好说的事情随之而来,汤姆赞成,狄克和哈利反对等等。然后,首先第一条,你得面对当前的占有者,得拿出你的身分证明来,就像铁奇伯恩案中的申诉人一样,罗杰·查尔斯·铁奇伯恩,那嗣子出事坐的船据他记忆所及是叫贝拉号,这是案情证据中有的,还有一个用印度墨汁染的文身图案,是贝柳勋爵吧[125],他很容易从同船伙伴探听到当时情节,然后在需要印证情况的时候,就说一声:对不起,我的名字就是某某,或者诸如此类的普通话就算是自我介绍了。比较慎重的办法,布卢姆对身边这位不太热情,实际上有些像谈论中的著名人物的人说,是首先把形势摸一摸清楚再说。
——是那条母狗,那个英国婊子害了他,黑店的老板发表意见说。他棺材上的第一颗钉子是她钉的。
——那女人可是够味儿的一大块,那soi-disant[126]市秘书长亨利·坎贝尔说,而且不是一点儿半点儿。她可叫不少男人的大腿发软了。我在一家理发店见过她的照片。男人是一名船长或是军官。
——不错,剥羊皮逗乐说,是的,而且是个棉花球做的。
这一点无偿贡献的幽默,在他的entourage[127]中引起了一阵不小的笑声。至于布卢姆呢,他完全没有一点儿笑模样,眼睛发直地望着门的方向,回想当时引起那么特大兴趣的那一件公案,更糟的是真相大白时,他们之间那些照例充满了甜蜜的空话的情书也公诸于众了。起初是严格的柏拉图式的,后来天性起了作用,二人之间发生了爱慕之情,一步一步发展下去,一直达到顶点,事情成了全城话题,以致最后来了那一下打得人站不稳的打击,可是对于不少本无善意、一心只想把他拉下台的人是个好消息,不过这事本来早已是公开的秘密,只是没有后来发展的那么轰动一时而已。不过,既然他们两人的名字已经联在一起,既然他已经是她公开宣布的意中人,还有什么必要跑到房顶上去当众广播他曾经和她同房的事实呢。这事是有人在法庭上宣誓作证时说出来的,顿时将座无虚席的法庭整个激动起来,人人都像过了电一样,几个证人宣誓亲眼见他在某某日期身穿夜间服装用梯子从楼上房间爬下,而原来爬上去也用的同一方式,这事被那些对色情有瘾的周刊利用,赚了大堆大堆的钱。而这事的简简单单的事实,就是丈夫简简单单的不顶事,两人除了同一个姓氏以外没有共同处,这时出现了一个真正的男人,强得简直过了头,被她的赛壬魅力征服,忘掉了家里的亲人[128],按照通常的发展,在情人的微笑中陶醉了。毋庸赘言,这里就出现了婚姻生活中的永恒的问题。假定这中间出现了另一个人,这一对夫妻之间还能有真正的爱情吗?难题。不过,他如果一时荒唐,对她产生了爱慕之心,这和他们是绝对不相干的。他确实是一个仪表非凡的大丈夫,又加上明显的才能出众,这是说和另外那位编外军人相比(那一位仅仅是那种日常可见的别了,我的英勇的队长[129]型角色,轻骑兵,准确说是第十八轻骑兵团[130]),而且性情无疑是特别奔放的(这是说遭难的领袖,而不是另外那位),也是与众不同的,她当然,女人,很快就观察到他是大有作为的,很可能要成为赫赫有名的人物,他也果然差不多已经做到,直到原来的坚定追随者们都因他的婚姻问题拆了他的台,这些追随者既包括教士们和福音布道师们群起而攻之,也包括亲爱的佃农们,[131]过去他们在农村的田地被夺时他仗义执言出了大力,使他们获得了原来梦想不到的大好处,现在他们竟将炭火堆在他头上[132],很像寓言中的驴子反踢一脚[133]。如今通过回顾性的编排,回头一看统统像是一场梦。而回来将是你最差的一步棋,因为不言而喻你会感到格格不入的,因为事物总是时过境迁的。可不是吗,他想到爱尔兰镇的海滩,自从他情况变化搬到北边去住之后,有不少年头儿没有到这地方,模样不知怎么就不大相同了。不过北边也好,南边也好,总而言之是人所共知的,狂热就会出事,就会大乱,就那么简单明了,正好证实了他说的话,因为她也是西班牙人,或是有一半西班牙血统,这种类型就是从不半半拉拉的,南方的热情奔放,把一切规矩礼遇统统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正好证实我刚才说血液和阳光的话,他以发热的心情对斯蒂汾说道。而且,如果我没有太弄错的话,她也是西班牙人。
——西班牙国王的女儿[134],斯蒂汾答道,又有点稀里糊涂地东一句西一句添上了什么别了再见吧你们西班牙葱头以及第一块陆地叫做死人以及从公羊头到锡利是多少多少[135]……
——她是吗?布卢姆失声问,他是感到意外而决非惊讶。我还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个说法。可能的,尤其是那里,她原来就住在那里[136]。好吧,西班牙。
他小心地躲开口袋里那本《乐趣》(这同时也使他想起了卡佩尔大街图书馆那本已经过期的书),取出了皮夹子,迅速地翻了一下皮夹里装的各种东西,最后他……
——顺便,你看这,他仔细地挑出一张已经褪色的照片,放在桌上说。你认为这是西班牙型吗?
显然被问的斯蒂汾低头看照片,照片上是一位硕大的夫人,以一种开放的姿态显示着丰腴的美,因为她正在女性之花盛开的年华,身上的晚礼服胸口开得惹人注目地低,将胸脯作了毫不吝啬的展示,让人见到的不仅是乳房的形象而已,她的丰满的双唇分开,露出一些完美的牙齿,以显示庄重的姿态站在钢琴边,琴架上摆的是《古老的马德里》,一首当时非常流行的情歌,自有一种优美的情调。她的(这位夫人的)深色的大眼睛望着斯蒂汾,似乎正要微笑,仿佛看到了什么可以赞赏的东西,这美术摄影是都柏林首屈一指的摄影艺术家,威斯特摩兰街的拉斐特的手法。
——布卢姆太太,我的妻子,也就是prima donna[137]玛莉恩·忒迪夫人,布卢姆指点着说。几年前照的。九六年或是前后差不多的时间。她那时候就是这样子。
他陪在年轻人的旁边,一起欣赏着如今是他发妻的这位女士的照片。他透露,她是布赖恩·忒迪少校的才德兼备的女儿,幼年即已表现出不凡的歌唱才能,甚至二八芳龄未到[138],已经登台献艺了。脸上表情是惟妙惟肖的,可惜体态风姿没有照好,她这方面通常是最引人注意的,可是这里的安排没有把优点突出出来。她轻而易举地就可以拍裸体艺术照,且不必多谈某些丰盈的曲线……由于他在业余时间也算有一点艺术家的意思,他谈得多一些的倒是一般的女性体型的发展问题,因为凑巧他今天下午刚刚看过国立博物馆里那些希腊雕像,作为艺术品来说那就是发展到完美阶段了。大理石可以表现原来的人,肩膀、背、一切对称。其他的一切,是的,puritanisme,可还是,有圣约瑟夫的主权窃取行为alors(Bandez!)Figne toi trop[139].而照相就办不到,因为它简而言之不是艺术,一句话。
他的情绪上来了,很想学杰克·塔[140]的好榜样,把照片在那里稍稍放几分钟,让它自己说话去,他可以推说自己……以便对方能自己充分体味她的美,坦白说来她的舞台风姿本身就是一种享受,摄影机是无论如何不能充分表现出来的。但是这样不大符合行业礼节。今晚虽说是一个暖和舒适的夜晚,然而在这季节要算是奇特的凉快天气了,暴雨之后出了太阳……他确感到一种需要,似乎有一个内在的声音在叫他仿效办理,提议去满足一种可能的需要。尽管如此,他仍静坐不动,眼睛望着那稍稍有些弄脏了的照片,顺着丰满的曲线略有一些皱痕,可是仍然毫不减色,然后又周到地移开了目光,为的是对方可能在打量她那隆起的丰盈体态如何匀称,不要进一步使他感到不好意思。实际上,稍稍弄脏一些更是增加了妩媚,正如稍稍弄脏的亚麻制品,完全和新的一样好,去了浆布的淀粉更好得多。假定他那时她已经不在了呢……?他脑中出现了我寻找那盏灯她告诉我的[141],但仅是一闪而过的胡思乱想,因为他随即想起了早晨那零乱的床铺等等,还有那本有转回来世(原文如此)的关于红宝的书,那本书还掉得够恰当的,在便盆旁边,对不起林德利·默里[142]。
他很喜欢有这年轻人在身边,他有文化,distingué[143],还容易冲动,在那群人中是远远地出类拔萃的,虽然你不会认为他有那样的……然而你会……而且,他说了这张照片漂亮,本来不论你怎么讲就是漂亮,虽然那一下子她是明显地发胖。又有什么不好?那一类事情,总是有一大套的真真假假,弄成一辈子洗不清的污点,不是老老实实地把整个情况摊在桌面上,而是照例在黄色报刊上将那千篇一律的婚姻纠纷来一个轰动性版面,渲染人家如何和职业高尔夫球手或是舞台新星有暧昧关系。他们如何命中注定要相会,两人如何心心相印,名字如何已在公众心目中联成一对,这些情况都在法庭上透露出来,还有信件,上面总有那些惯用的软绵绵留下把柄的话语,没有漏洞地证明他们每星期有两三次在某海滨著名旅馆公开双飞双宿,两人已按通常规律发展了亲密关系。然后是中间裁定,而王室讼监则设法找理由,但他未能撤销裁定,于是中间裁定转为绝对判决。但是两位犯事人,却因为两人互相裹得紧紧的,却还觉得没有问题,可以不予理睬,而他们大多也这么办了,直到事情落到诉状律师手中,到时候为受害一方提出诉状。他(布)深感荣幸,在历史性大打出手场面上发生那事的时候,正站在靠近爱琳无冕之王亲临现场处,当时这位沦落的领袖虽然已经蒙上通奸的阴影,仍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坚持立场寸步不让,而他的(领袖的)心腹部下之中有十一二人之多甚至数目还不止于此闯入报馆印刷厂,是《不怕压制报》或是,不对,是《爱尔兰统一报》(顺便说一下,这名称可一点也不恰当),用槌子或是诸如此类的东西把铅字盘都砸散了,都是因为奥布赖恩派那些耍弄笔杆的[144],使用他们习以为常的造谣诽谤惯技,散布了某些中伤昔日保民官私人道德的污言秽语。尽管人们可以感到他已经与前大不相同,但他的风度仍是令人肃然起敬的,虽然他照例是穿戴随意,神态依然坚定果断,这一神态对于犹豫不定者流曾起很大作用,但他们将心中偶像供上高台之后,大失所望地发现偶像竟是泥足,然而她还是第一个对此有所觉察的。当时一片混乱,十分激烈,布卢姆挤在自然形成的人群之中,胸窝被人以肘猛戳一下,所幸受伤不重。他的(巴涅尔的)帽子被人碰掉,这时严格的历史事实是布卢姆而并非别人挤在人群中目睹此事便拾起帽子,准备归还本人(而且确是毫不耽误地归还了本人),而那位失去了帽子的气喘吁吁但心思完全不在帽子上,然而他终究不失绅士风度,生来即与国家利害一致,投身其中主要是为了其中的荣誉而非其他,天生的品质自小在母亲的膝前即已注入心中,因而深谙礼貌规矩,这时立即表现出来,因为他当即转过身来面对送帽人,以完善的aplomb[145]表示了感谢,说:谢谢您,先生,语气和那位法律界泰斗完全不同,那一位的帽子今天也曾经由布卢姆帮助整理,历史重复而有所不同,那是在一位共同朋友的葬礼之后,他们完成了将遗体送入墓中的沉重事务,将他留在那里独享天国的荣耀[146]。
另一方面,更使他内心气愤的是车夫等人的公然取笑,嘻嘻哈哈肆无忌惮,把这事说成笑料一件,做出什么都知道的样子,源源本本,而其实连他们自己的心思都不知道,事情原本是那两人之间的事,除非合法的丈夫也参与其事,往往是由于照例出现的小伙子琼斯[147],凑巧在关键时刻撞见两人搂在一起难舍难分,写来一封匿名信揭发了他们的私通活动,从而引起一场家庭纠纷,走上歧路的美人跪在地上求她夫君的饶恕,答应切断关系,再也不接见那人,只要受到损害的丈夫放过这次,既往不咎,她眼睛里是水汪汪的眼泪,不过小嘴里说的可能是花言巧语,因为很可能还有几个别的人呢[148]。他本人倾向于持怀疑态度,认为并且毫不含糊地说出来,一位女士总是有那么一位或者几位男士在排队等待的,就说她是全世界最好的妻子,就说他们俩的日子过得相当不错,姑且这样说吧,她一旦玩忽职责,偏要倦于婚姻生活,愿意活动活动,来一点文雅的纵欲享受,他们便会对她献上心怀邪念的殷勤,其结果是她的感情落在另一个人的身上,这正是许多年将四十而风韵犹存的已婚妇女和年龄较轻的男人之间的Liaisons[149]的起因,无疑已有若干著名女性迷恋事件对此作出彻底清楚的证明。
万分可惜的是,一位像他身旁这样一位显然得天独厚头脑出众的青年,却将宝贵的时间浪费在淫荡女人身上,而这些荡妇还可能会送给他一身一辈子受用不尽的花柳病呢。作为单身可享的洪福,他有一天将会遇到意中人而娶亲成家,然而在此过渡时期,和女人的交往是一种conditio sine qua non[150],不过他极其怀疑,倒完全不是想追问斯蒂汾关于弗格森小姐的事(她很有可能就是一清早就把他引到爱尔兰镇去的引路星斗吧),而是怀疑这么两三星期一回的享受少年男女追求相悦的气氛,和名下没有一个便士的傻笑姑娘们厮混,按照传统的路子来一套预备性的恭维讨好,然后是外出散步,逐渐走上卿卿我我谈情说爱送花送巧克力的阶段,他能从中获得多少满足?想想,他这样无房无家,受房东太太的压榨赛过后娘,对这样年龄的人实在是太糟了。他脱口而出的那些怪话,很吸引年龄大一点的他的注意,他比他年长几岁,可以说有点像他父亲,但是他无论如何应该吃一点实在的东西了,即使仅仅是来一杯蛋奶酒,用不掺水的母体养料调的,要不然,如果那个办不到的话,家常的白煮汉普蒂·邓普蒂[151]也行。
——你是几点钟吃的晚饭?他问这身材修长、脸上虽无皱纹却有倦意的人。
——昨天的什么时候,斯蒂汾说。
——昨天!布卢姆惊呼道,但接着他想起了现在已是明天星期五。噢,你的意思是现在已经过了十二点!
——前天,斯蒂汾修正自己的话说。
这一情况可是实实在在地使布卢姆大吃一惊了,他沉思起来。虽然他们并非事事观点一致,可是不知怎么的似乎有一种近似关系,仿佛两人的头脑可以说是同乘一趟思想列车旅行似的。他在他的年龄,也就是约莫二十来年以前大号铅沙弹福斯特的时代[152],他半心半意地向往着议会的荣誉,曾经掺合过一点政治活动,他回忆起来(回忆本身也是挺有滋味的事),还记得自己心中也曾暗自倾向于同样的一些极端的思想。例如,当时佃农被夺佃问题刚刚出现,人们满脑子都是它,那时不消说他并没有出一个子儿,也没有把信念绝对地钉死在它那些主张上,那些主张有一部分本来也不怎么站得住脚,可是刚开始的时候他至少在原则上是同情耕者有其田的,认为它代表了现代思想的潮流(然而这里头实际上包含着一种偏爱,他后来认识自己弄错之后已经局部纠正过来),甚至还曾受人嘲笑,说他一个时期反复宣讲的归返土地论的惊人主张比迈克尔·达维特还进一步[153],正是因为有这一类原因,所以在巴尼·基尔南酒店那帮子的宗族集会上,我们那位朋友用那种公然露骨的话对他含沙射影时,他才气愤不过,虽然他常常受到相当严重的误解,而且需要反复说明,他是最不好斗的人,这回却一反常态,给他(用比喻的话说)来了一点噎脖子的话,不过谈到政治本身,他可太清楚了,宣传鼓动和彼此表示仇恨必然要造成损失,从而使一些优秀青年吃苦受罪是不可避免的后果,简而言之就是适者遭殃。
不论怎么的,因为时间已经快到一点,权衡一下利弊,早该上床休息了。问题的症结是带他回家可能有一点麻烦,因为事情的发展很难预料(家里那一位有时候有一点脾气),那就搅坏了一锅菜了,例如有一晚上他糊里糊涂带回家一条狗(品种不明),一只脚是瘸的(并非说两种情况一致或相反,虽然他的手也疼),那是在安大略高台街,他记得很清楚,可以说是亲身经历的吧。另一方面,要提沙丘或是沙湾又完全太远太晚,所以究竟二者之间如何取舍,他感到有一些棘手……经过通盘考虑之后,他认为不论从哪一方面说都应该充分利用这一个机会。他的初步印象是,他有一点儿冷淡,或者说不十分热情,可是不知怎么的他越来越觉得这主意不错。有一点是清楚的,如果问他,他可能不会所谓的欣然接受,而他觉得最伤脑筋的是不知道怎样才能把话头引上去,或是怎么措辞才恰当,假定他最后确是想提这建议的话,因为如果他允许他帮助他得一些款项或是添一些服装,假定合身的话,那是可以使他感到非常愉快的。不论怎么说,他在左右考虑之后的结论是,暂且避开那褊狭小气的先例不提,来一杯埃普斯牌可可,弄一副地铺对付一夜,垫一两条厚地毯,卷起大衣当枕头,他至少可以高枕无忧,暖暖和和像保暖架上的热吐司似的,他看不出那么办有什么大害处,当然都得以不引起任何纠纷为条件。动是非动不可了,因为那位老快活,也就是议论所及的那位让老婆守活寡的角色,仿佛已经在这里生了根,一点也不像急于回他那心向往之的亲爱的女王镇的样子,很可能今后几天之内要找这可疑人物的下落,最好的线索是下谢里夫街附近有打抽丰人逛的退休美女窑子,时不时刺激一下她们的(美人鱼们的)感情,来两段有意把人吓得寒毛直竖的热带附近掏出六膛左轮手枪的事件,两段故事之间还劲道十足乱翻乱滚地摸弄她们的大型迷魂物,夹杂着大口大口的白薯烧酒和照例的自我吹嘘,至于他究竟是谁,则是X等于我的真实姓名地址,按照代数先生passim[154]的说法。同时,他想起自己对那位骂骂咧咧的卫道士的反驳,说他的天主是犹太人,忍不住心内好笑。人们挨狼咬没有话说,可是真叫他们受不了的,是让绵羊咬上一口。而且正咬在柔软的阿喀琉斯致命弱点。你们的天主是犹太人。因为他们大多数似乎都想象他是香农河畔的卡里克或斯莱戈郡[155]什么地方的人。
——我建议,我们的主人公经过深思熟虑,终于一边小心地收起她的照片,一边提出了自己的设想:这里比较闷热,你就跟我一起回家细谈。我的住处就在这一带,很近。这一杯东西你没有办法喝。你喜欢可可吗?等着。我付一付账。
最上策既显然是走,其他就都顺理成章的了。他一面谨慎地把照片装进口袋,一面向小店店主招呼,可是店主似乎不……
——是的,那样最好,他着重地对斯蒂汾说,而斯蒂汾对此,似乎是铜头旅馆也好,他也好,或是任何别的地方也好,多多少少全是……
他的(布的)头脑里却正在忙碌,各种各样的乌托邦式的设想正在纷纷闪过:教育(货真价实的)、文学、新闻事业、获奖小品、新式广告、水疗胜地和英国海滨名胜的巡回音乐会,到处都是戏院,来钱都推掉,用发音完美自然的意大利语表演二重唱,还有好多别的,当然不必爬到屋顶上去向全世界及其妻子广播,还得有一点儿时运。只要有个机会就行。因为他不仅是猜测而已,估摸他的嗓子准像他父亲,这是可以寄托希望的基础,很明显是他的本钱,所以把谈话冲着那个具体头绪引去也不错,反正是没有害处,只不过是……
车夫拿到报纸,念了一条消息,说是前总督卡多根伯爵在伦敦某处主持了出租马车车夫协会的宴会。伴随这项激动人心的公告的,是一片沉默和一两声哈欠。然后,角落里那位老先生似乎还有一点活力没有用尽,大声念了安东尼·麦克唐奈爵士已离尤斯顿返回事务大臣官邸[156],或是诸如此类的话。这一引人入胜的新闻,回音是为什么。
——老爷爷,把那文章给咱们瞅一眼吧,古舟子插嘴说,表现了某些天性的急躁。
——请便吧,被问的老者回答说。
水手从他带着的一个包里掏出一副颜色发绿的眼镜,慢慢地勾上两只耳朵,架在鼻子上。
——你的眼神儿不行吗?像市秘书长的那位好心人问他。
——这个么,咱瞅字儿是要镜子的,那位胡子像苏格兰花呢似的航海人回答道。看来这一位还多少有一点文人雅士的意思呢,他的眼睛从那一对可以说是海绿色舷窗的东西后面定定地盯着。是红海的沙子弄的。从前咱在黑处都能看书呢,不妨这么说吧。《一千零一夜》是咱最爱看的,还有《红似玫瑰的她》[157]。
他说完之后翻开报纸,瞪着眼睛看起报来,天知道他看的是什么,发现溺水死者,或是柳板王战绩。艾尔芒格[158]为诺郡取得第二击球时间一百多不出局记录,与此同时(与艾尔完全无关),掌柜的正在全神贯注地脱下一只显然是新买或是二手货靴子,那靴子必是夹脚,他嘟嘟囔囔地骂那卖给他这双靴子的人,而所有还没有睡死的人,就是说从他们脸上的表情还可以看出点意思的人,都阴沉沉地看着他一言不发,或是随便说一句无痛痒的话。
长话短说,布卢姆抓住机会,首先从凳子上站了起来,以免呆得太久不受欢迎,而在此以前已经言而有信,按照他说的由他付账的诺言,已经采取明智的预备性措施,即向主人做出一个不大惊小怪的姿势作为告别,在别人不注意时以一种几乎难以觉察的手势,表示应付款项即将付清,其总金额为四便士(他以不大惊小怪的方式照付四枚铜子儿,不折不扣的最后几个莫希干人[159]),他在此以前已经注意到对面有印好的价目单任人前去观看,价格明确无误,咖啡二便士,点心同上,正如韦瑟勒普常说的,偶然之间真能遇上上好货色,能值货价的两倍以上。
——走吧,他提出了结束sèance[160]的建议。
眼见策略生效,途中无障碍,他们便一起离开了茶棚或小店,离开了水手等一伙人的élite[161]集会,这伙人看来除非有地震,是不会离开他们的dolce far niente[162]的。斯蒂汾承认仍感到不舒服,疲乏,走到门口的时候停了一下,要……
——有一件事我总是不明白,他为了有点独出心裁的话,脱口而出地说道。咖啡馆里为什么到晚上要把桌子翻过来,我的意思是说把椅子翻过来放在桌子上呢?
对于这个即兴的问题,永不让人失望的布卢姆毫不犹豫地作了回答,立即就说:
——早上好扫地。
他一面说,一面快步绕过去,应该说是够轻捷的,同时坦率地表示歉意,说他的习惯是要到同伴的右边,顺便说到他的右边用古典成语说是他的柔软的阿喀琉斯。夜晚的空气肯定是吸之有益的,虽然斯蒂汾的双腿有些软弱。
——这对你有好处的,布卢姆说,指空气,可也指步行。一忽儿就好了。只有走路最好,你会感到大不一样的。不远。我扶着你。
于是,他将左臂伸进斯蒂汾的右臂弯,于是他扶着他走了。
——好吧,斯蒂汾犹豫不定地说,因为他觉得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另一个男人的肉体在接近他,有松软无腱摇摇晃晃之类的感觉。
不管怎么的,他们走过了有石头、火盆等等的岗棚,原名格姆利的市政编外人员从一切迹象看来仍如谚语说的,在墨菲怀中梦见新的田地[163]和鲜美的牧场哩。至于棺材里装石头,这类比还挺得体,因为事实上就是众人扔石头砸死的,八十多个选区在分裂的时候有七十二个变节[164],而且主要是那些受到赞美的农民阶级,大概正是被夺佃后由他帮助夺回田地的那些佃农吧。
这么的,他们臂挽着臂走过贝里斯福德小街的时候,话头转到音乐上头来了。布卢姆对于这种艺术形式纯粹是业余兴趣,却有极大的爱好。瓦格纳的音乐虽然可以承认它有雄伟的一面,可是对于布卢姆有一点过于沉重,而且在开头的时候不大好懂,但是墨卡但丁的《胡格诺们》、迈耶贝尔的《十字架上的最后七句话》[165]、莫扎特的《第十二弥撒》,他都欣赏得简直着了迷,尤其是其中的Gloria[166],他认为是达到了第一流音乐的顶峰,实事求是的,把其他一切都不折不扣地压下去了。他认为天主教的圣乐和对面铺子里的任何同类货色比,例如穆迪和桑基颂歌[167],或是只要你发话,我就当你的新教徒这一生[168]都不知要强多少倍。他也特别喜爱罗西尼的《圣母伫立》[169],决不亚于任何人,这一作品简直是充满了不朽的乐曲,他的妻子玛莉恩·忒迪夫人在上加德纳街耶稣会神父们的教堂里唱的时候大受欢迎,真正是轰动了,他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使她原有的桂冠之上更添桂冠,而使其余一切人统统黯然失色,那神圣的殿堂里直到门边都挤满了来听她唱的鉴赏家们,或者应该说是virtuosi[170].全场一致认为没有人能赶得上她,只要说一点就够了:在一个以神圣的音乐敬神的庄严殿堂中,竟出现了普遍要求再来一个的呼声。整个说来,他虽然比较欣赏《唐·乔凡尼》类型的轻歌剧和《玛莎》,那也是同类音乐中的佼佼者,可是他还有一个penchant[171],尽管只有肤浅的知识,却喜欢门德尔松这样严格的古典派。他谈到这里,心想他理所当然地知道所有的老名曲,他par excellence[172]提到《玛莎》中莱昂内尔的歌,M’appari[173],巧得很,他昨天刚听到,或是更准确说是无意间听到斯蒂汾的令尊亲口唱的,唱得十全十美,把那一段简直唱活了,事实上把所有别人都比下去了,他能听到是深感庆幸的。斯蒂汾回答他客客气气提出来的一个问题说,他是不唱的,却随即纵情赞美起莎士比亚的歌曲来,至少是那个时期之内或附近的吧,住在脚镣巷内邻近花卉专家杰勒德处的诗琴家道兰annos ludendo hausi, Dou-landus[174]弹的那种琴,他正考虑从阿诺德·多尔梅奇先生[175]那儿花六十五个畿尼买一把,布先生记不太清,但是这名字肯定像是听说过的,还有法纳比父子那些dux和comes奇作[176],还有伯德(威廉)[177],那是在女王教堂里弹处女琴的,在别的地方找到也照弹不误,还有一个谱写小调或歌曲的汤姆金[178],还有约翰·布尔[179]。
他们一面说话,一面走近一匹马拖着扫地车,在悬挂链条的栏杆以外的马路上一步步走着,刷起了一长幅的污泥,声音很大,所以布卢姆不十分有把握他听到的六十五畿尼和约翰·布尔是不是听对了。他问,是否即同名政治人物约翰牛,因为他觉得两个名字完全一样,是少见的巧合。
马走到链条边,慢慢转过身来,布卢姆照例是警惕注意的,看到后轻拉一下另外那位的袖子,开玩笑地说:
——咱们今晚有生命危险。小心蒸汽压路机。
于是他们站住了。布卢姆看看那马的脑袋,一点也不像值六十五畿尼的样子,它突然之间从黑暗中出现,那么近,仿佛是什么新东西,一种特别的骨骼以至肌肉的组合,因为它看得出是一头四脚分走、大腿摇晃、臀部发黑、尾巴悬荡、脑袋低垂的品种,正在使出吃奶的力气干活,而它的造物主则静踞高座忙于自己的思绪。这么一头善良的可怜牲口,他很遗憾身边没有一块方糖,然而又明智地考虑到,要为一切可能出现的意外情况作出准备是很难办到的。他不过是一匹庞大而神经质、糊涂而又笨拙的马,不知道世间还有什么别的操心事。但是即使是一条狗,他又寻思,例如巴尼·基尔南酒店里那一条杂种狗,就是那样大小的,也就足以把你吓得够要命的了。但是一只动物生成什么样子,其实它自己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责任,譬如沙漠之舟骆驼吧,它的驼峰里头就能把葡萄蒸馏成白酒。它们十之八九是可以笼养或是训练的,没有什么事情是超越人的能耐以外的,除了蜜蜂[180]。鲸鱼带着鱼叉钩子、鳄鱼搔它的腰背,它就会懂得你的意思,对付公鸡用粉笔画一个圈,对老虎用我的鹰眼[181]。这些涉及田野兽类而颇合时宜的思考在他的头脑中出现,和斯蒂汾的话有一些相岔,而这时马路之舟仍在挪动位置,斯蒂汾则继续在谈他那些饶有兴趣的古老的……
——我刚才说什么来着?噢,对了!我的妻子,他直接in medias res[182]提示说,她会非常喜欢认识你的,因为她对一切音乐都是极其热中的。
他友好地侧过脸去看斯蒂汾的侧脸。和他母亲一模一样,这就不是那种对她们没有问题通常有一种无可置疑的吸引力的流氓型长相,也许他生来就不是那样的。
然而假定他确如他不仅是猜想而且估摸的那样,拥有和他父亲一样的天赋,他心中可就已经展开了新的前景,例如芬戈尔夫人的爱尔兰实业协会本星期一举行的音乐会[183],以至整个的贵族社会。
他现在说起了一支歌曲的优美变奏,阿姆斯特丹(那个出邋遢女人的城市)的荷兰人扬·皮特尔宗·斯韦林克写的歌曲《此处青春有尽时》[184]。他还更喜欢约翰·杰普的一支德国老曲子,歌唱明亮的海和那些塞壬们的甜美杀人的歌声,布卢姆听了有一点感到难堪:
Von der Sirenen Listigkeit
Tun die Poeten dichten.[185]
他唱了这两句开端的歌词,又作了即兴的翻译。布卢姆点头说完全懂,请他务必接着唱下去,于是他接着又唱。
如此惊人地优美动听的男高音嗓子,这是最最难得的天赋,布卢姆听到他唱出来的第一个音符就体会到了。只要有一位像巴勒克拉夫这样公认的运嗓权威适当处理一下,再加上会读谱,在这个男中音一便士十个的地方是可以卖好价钱的,并且可以在不久的将来就为它的幸运的主人获得一个entrée[186],使他能够进入那些经管大事业的金融巨头们和有爵位的人们居住的最高级住宅区,在那样的环境中,他的大学毕业文学士的学位(这本身就是一大项有利条件)和绅士风度,更可以进一步给人们一个好印象,毫无问题可以取得卓越的成功,而且他得天独厚还有可资利用的头脑,还有一些别的条件,只要他的服装能加以适当注意,以便更加有利于帮助他取得他们的恩宠,他对于社交场合讲究衣服剪裁的细微末节还是一个年轻的新手,还不大懂得那样的一个小节可以成为你的拦路虎。事实上,他认为不难想象,只要有几个月的工夫,在圣诞期间的节庆活动中,他就会在他们的各种音乐性和艺术性的conversaziones[187]上出现,那样最好,可以在仕女们的鸽子窝中引起一点骚动,追求刺激的女士们一定大为垂青,他碰巧知道这类情况是确有其事的——事实上,他虽然并不打算把底儿兜出来,可是他自己也曾经有过一个时期,只要他愿意,也很容易……除此以外,当然还有钱财方面的收益也决不可小看,将会和他的教课费联手而来。这意思,他补加说明道,并不是说他必需为了几个脏钱而在多长的时期内投身抒情舞台作为生计。但是朝着应走的方向跨出一步,这是无需犹豫不决的,不论从金钱上或是精神上都丝毫不影响他的尊严,而在一个迫切需要的时刻,哪怕有一点点帮助也是好的,能收到一张支票常是特别痛快的事。而且,虽然近来人们的鉴赏力有相当程度的退化,像这样独创一格不落俗套的音乐,很快就会大受欢迎而成为时尚的,对于都柏林的音乐界,在听惯了伊凡·圣奥斯特尔和希尔顿·圣贾斯特及其genus omne[188]塞给软耳朵听众的那种老一套的通俗男高音独唱之后,肯定会使人们耳目一新的。的确,毫无疑问他能办到的,他手中握着所有的牌,他有头等的机会可以闯出名声,成为市内众望所归的人物,从而可以获得数目可观的收入,而且再往前看,为光顾国王街音乐厅的行家们举行一次大型音乐会,只要有人支持,假如有人肯出头来把他捧上高处,可以这么说吧,然而这是一个大大的假如,得有一点敢闯不怕困难的冲劲,才能克服难于避免的因循拖延作风,这种作风常能把一个捧得很高的顶顶出色的人物绊倒在地。而且这也未必会分散那一位的一丝一毫力量,因为他是自己的主人,只要他愿意,可以在业余用大量的时间搞文学,不会和他的歌唱事业冲突,或是起任何贬低的作用,因为这完全是他个人的事。事实上,球就在他脚边,而这也正是另外那一位之所以还守着他不撒手的原因,他的鼻子特别灵敏,不论有什么样的耗子他都能闻出来。
那匹马这时正在……他(布卢姆)打算等一个恰当的时机给他出一个主意,根据天使怕去蠢人到的原则[189]完全不探问他的私事,只是劝他和某一位行将开业的新能人分手,他注意到那人常会损害他,甚至趁他不在场的时候以某种逗笑的借口微微把他贬低一些,你以为该怎么叫都行,总之依布卢姆的浅薄的看法,可以给一个人的名声的某一个侧面投上一种讨厌的侧光,这倒不是有意说双关话。
那马可以说已经忍耐到头,停了脚步高高翘起一根像骄傲的羽毛一般颤动的尾巴,为即将用刷子刷起擦净的地面添上了它的份额,落下了三团热气腾腾的粪球。缓缓地,一团接一团地,它从满满的臀部排出了三团污物。而它的驭手则耐心地坐在他那拖着长柄大镰刀的车里,富有人情味儿地等他(或她)排完。
肩并着肩,布卢姆利用这contretemps[190],和斯蒂汾从分隔链条的栏杆立柱空档中通过,跨过一股污泥,穿过马路,向下加德纳街的方向走去,这时斯蒂汾唱了那支歌谣的结尾,唱得更放开了一些,但声音并不太大:
Und alle Schiffe brücken[191].
驭手始终没有说一句话,好的、坏的、不好不坏的,而仅是坐在他那车身低低的马车上望着那两个身影,都是黑色的,一个壮实,一个瘦削,向铁路桥走去,去找马厄神父证婚去。他们走走停停又走走,继续着他们的tête a tête[192](这当然是他不参与的),谈到塞壬们,谈到人的理性之敌,还掺杂着一些类似的其他问题,篡夺者们以及这种性质的历史事件,而扫街车或不如叫它睡觉车中的人反正听不见,因为他们太远,就那么坐在他的座位上,在靠近下加德纳街口的地方,目送他们那车身低低的马车驶去。[193]
* * *
[1] 拉丁文:“忠实的阿卡忒斯”,罗马史诗《埃涅阿斯记》中埃涅阿斯的友伴。
[2] 法文:在途中。
[3] 法文:结尾。
[4] 沃、马二人均为警署治安官。
[5] 法文:“暧昧世界”,统指富人外室与暗娼等人。
[6] 法文:警戒。
[7] 法寻为旧时英国辅币,值四分之一便士。
[8] 培根修士为英国十六世纪戏剧家格林所编剧本中的人物,炼成一颗神奇铜头,因仆人反应错误而毁。
[9] 拉丁文:“我对苦难并不生疏,因而知道帮助受苦人等等。”典出维吉尔《埃涅阿斯记》,略有改动。
[10] 拉丁文:罕见事物。
[11] 法语:善讲故事的人。
[12] 意大利语:
——圣母婊子,他不给我们钱不行!对吧?烂屁股的!
——把话说清楚了。还要半镑……
——这是他说的。可笑!
——半镑。
——恶棍!他家的死人!
——听我说!每人再来五块……
[13] 拉丁文:人。
[14] 希腊文:乌合之众。
[15] 法文:受保护人。
[16] 意文及仿意文:美的诗(按意文“诗”为Poesià,英文为Poetry)。
[17] 意文:美女。要。(参见102页注①)
[18] 法文:两人密谈。
[19] “西塞罗”来自拉丁文cicera,义为“鹰嘴豆”;“拿破仑”之姓“波拿巴”法文Bonaparte可理解为“好部位”;“基督”希腊文Khristos原义为“受涂圣油(由神选定)者”。
[20] 美国歌谣,“水牛比尔”为美国内战后开发西部时的著名神枪手。
[21] 典出英国歌曲《本·博尔特》,曲中水手博尔特深爱艾丽斯,但航海二十年归来艾已去世。
[22] 典出英国诗人丁尼生长诗《伊诺克·阿登》,阿长期航海归来,其妻已改嫁,阿伤心而死。
[23] 典出十九世纪爱尔兰诗人约翰·基根所作《风笛手凯奥克》,叙事者回忆初见凯奥克风华正茂,一别二十年再见时均已衰老。
[24] 约翰·基根·凯西为十九世纪另一爱尔兰诗人,因抗英被囚至死。
[25] 《躺在大洋的摇篮里摇晃着》(1832)为美国一首赞美上帝的歌曲,原意并非指死在海中,而是表示深信上帝保佑的神力。
[26] Postmortem为已经英语化的拉丁文,意为“死后”,即丈夫死后另外怀孕而生,与posthumous(遗腹)不同。
[27] 俄国东正教古教会斯拉夫语:上帝慈悲。
[28] 西班牙文:印第安人茅舍。玻利维亚 贝尼。
[29] 西班牙文:明信片 智利 圣地亚哥 贝契陈列馆 A.布定先生。
[30] 威廉·退尔为瑞士传说中十四世纪民族英雄,以箭法高超闻名,外国统治者强迫他以儿子头顶苹果为靶射箭,果然射中苹果而儿子无恙。
[31] 《玛丽塔娜》即134页注①所提歌剧,其中一场面为少年拉扎利罗被迫对其友唐西泽开枪,结果子弹射穿帽子而未伤人。
[32] 拉丁文:诚意。
[33] 霍利黑德在威尔士沿海,与都柏林隔海相望,距离七十英里。
[34] 博伊德(Walter J.Boyd)为十九世纪都柏林破产法庭法官,都柏林人在作大笔开支时常戏言“叫博伊德心疼”。
[35] 二十世纪初年英王爱德华七世登基前,伦敦曾大事宣传各名胜已大加修缮,大大改观。
[36] 花园路在伦敦西部富人居住区中心。
[37] 两个著名歌剧团,其中后者在一九○四年为全世界最大的英语歌剧团。
[38] 罗斯莱尔在爱尔兰南端,菲什加德在威尔士西南端,隔爱尔兰海相望,当时两地之间无经常性航班。
[39] 法文:地毯。
[40] 法文:目光一瞥。
[41] 豪斯在都柏林海湾北端,原为都柏林主要海口。绸服托马斯(见77页注④)曾以此为抗英要塞;奥马利(即16世纪爱尔兰女酋长格兰妞儿——见509页注②)与乔治四世(19世纪英国王)均曾访此。
[42] 意文:匕首。
[43] 法文:结局。
[44] 典出176页注③所引托马斯·格雷诗。
[45] 法文:你我之间(心照不宣)。
[46] 半英语化拉丁文:亦名。
[47] 西班牙文残句:的茅舍。
[48] 直布罗陀所在半岛伸入海中的岬角。
[49] 法文:自称的。
[50] 弥尔顿悼念同窗的《莱西达斯》(参见本书第二章)结尾歌唱“明天去向新鲜的树林和新辟牧草地”。
[51] 美国诗人朗费罗诗《海的奥秘》(1841)中说,“只有敢于冒险航海的人,才能懂得它的奥秘。”
[52] 半英语化拉丁文:细枝末节。
[53] “救生艇”为一义务救生组织,每年一度举行救生技术表演并募集捐款。
[54] 典出歌曲《纳尔逊之死》(参见390页注①),曲中“英国”被改为“爱尔兰”。
[55] 斯基勃林为水手家乡科克郡地名,而《古老的斯基勃林》为一叙述该地大饥荒时逃荒出走情况的歌谣。
[56] 数字16在此含义不明。有人提出“在欧洲俚语与数字命理学中,16象征同性恋”,但此说未获证实。另一说法认为16可能象征艺术,亦需进一步考证。
[57] 歌词(参见151页注③)中安东尼奥显系抛弃歌者而外出者。
[58] 《电讯晚报》报馆在修道院街,每晚最后一版均用粉红色报纸印刷。
[59] 拉丁文法律用语:立即。
[60] 拉丁文:一家之父。
[61] 阿奎那(参见27页注①)曾在其拉丁文权威神学著作中论述,事物的腐蚀有两种可能的方式,一是corruptio per se(自行腐蚀),另一是corruptio per accidens(偶然腐蚀),但腐蚀以矛盾为条件,而灵魂系“单纯”之物,因而不可能腐蚀。
[62] 拉丁文:完全。
[63] 布卢姆太太曾任钢琴手的“咖啡宫”为都柏林禁酒协会所办,宫内设有咖啡馆和饭馆。
[64] 硫酸铜的分子式为CuSO4。
[65] 拉丁文:必要条件。
[66] 适用女性的外来语:知心人。
[67] 意大利文:压低声音。
[68] 拆麻絮和踩踏车是当时英国监狱中常用的劳役。
[69] 莎剧《威尼斯商人》中商人亦名安东尼奥。
[70] 《长庚星号纵帆船沉船记》为十九世纪美国诗人朗费罗诗,而《古舟子咏》(见342页注①)为十八世纪英国长诗。
[71] 辛巴德为《一千零一夜》中多次航海的传奇式人物,都柏林曾在一八九二至一八九三年间圣诞节日期间演出童话剧《水手辛巴德》。
[72] 莱德威奇(1827—1923),艺名路德维希,为都柏林著名男中音。
[73] 法文:按照礼节时尚要求。
[74] “老尼克”为魔鬼俗称。
[75] 直布罗陀地理上属西班牙南端,但自十八世纪初年即由英国占为基地。
[76] 意大利语:罗伯特偷了他的东西。
[77] 波蒂纳里为但丁(1265—1321)在《新生》与《神曲》中作为理想对象歌颂的美女贝雅特丽齐之姓,此女已嫁,因而为“三角关系”。
[78] 意大利艺术家列奥纳多·达·芬奇(1452—1519)所作著名画像《蒙娜 ·丽莎》,有人认为即《神曲》中之贝雅特丽齐。
[79] 意大利文:“圣托马斯斗牛狗”。圣托马斯(被称为“斗牛狗”原因见324页注③)的哲学、宗教学观点对但丁影响至深。
[80] 一八九六年一月《爱尔兰时报》载奎尔诗《一八九五年圣诞夜风暴》,记叙芬兰(非挪威)船帕姆号于十二月二十四日在都柏林海湾南部布特斯敦海面遭遇风暴触礁事故。当特岩在爱尔兰南部科克港附近,与此事无关。
[81] 来自斯旺西(威尔士南岸)的凯恩斯夫人号帆船(非汽轮)于一九○四年三月在爱尔兰海岸被德国帆船莫娜号撞沉,海事法庭根据航海规则判莫娜号船长无罪,但批评他不及时营救失事船上人员。
[82] 希腊神话中睡梦之神。
[83] 法文:熟悉。
[84] 十九世纪中叶的戈尔韦建港计划由于一系列事故而失败(参见55页注①),其中最早一项为一八五八年印度帝国号在港内触礁。
[85] 约翰·利弗为参与该项建港计划试航船只的英国船主。
[86] 法文:晚会。
[87] “船上厨师的儿子”为海员骂人用语。
[88] 典出水手歌谣;罗得妻子化为盐人传说见237页注①。
[89] 意大利音乐用语:渐强。
[90] 希腊神话:英雄阿喀硫斯出生后由其母倒提在冥河中浸过,因此全身刀枪不入,仅有其母所握脚踵未浸到水而成为其致命弱点。肖伯纳曾说爱尔兰是英国的阿喀硫斯脚踵。
[91] 意文音乐用语:末乐章。
[92] 马林斯(1846—1920)为穷苦农民出身的著名爱尔兰医生、爱国者。
[93] 爱尔兰爱国歌曲《竖琴还是狮子》中讽刺英国用语。
[94] “凤凰公园杀人案”中无敌会叛徒实为詹姆斯·锴里,参见126页注③。
[95] 法语:私通。
[96] 典出爱尔兰歌曲《天主保佑爱尔兰》首句:“不怕把高高的绞架上”。(参见249页注⑤。)
[97] 《伊索寓言》:狗嘴叼骨头立在水边,见水中映影以为有骨头而张口去咬。
[98] 句中拉丁文:“出身那种族……基督……以肉体而言”,出自《新约·罗马书》第九章,意谓基督肉体上为以色列人。
[99] 血腥桥(参见394页注①)等均为十七、十八世纪都柏林发生学徒或工匠暴动、械斗地点。
[100] 克伦威尔政府军曾镇压爱尔兰人民(参见515页注①),但克伦威尔在英国执行的宗教自由政策,有利于犹太人进入英国,若干犹太银行集团因而获得特许以英国为基地,对英国十七世纪内战后经济恢复起重大作用。
[101] 西班牙在一八九八年争夺美洲殖民地的西美战争中大败。
[102] 伊斯兰教认为战死疆场可立即入天堂。
[103] 拉丁文:按比例。
[104] 拉丁文:“国家所在地,生活得好”。按拉丁文有谚语云:Ubi bene, ibi patria(我过好生活的地方,就是我的国家)。
[105] 拉丁文(已英语化):母校。
[106] 法文:圣派特里克郊区。
[107] 法文:结局。
[108] 下城堡场为都柏林警署所在地,马伦为助理署长。
[109] 该款禁止勾引妇女私通。同一条例第十一款禁止同性恋,王尔德即按此款治罪。
[110] 十九世纪时欧洲贵族社会曾盛行文身,其中包括英国国王。
[111] 一八七○年,当时的康沃尔公爵(即后来的英王爱德华七世)曾因牵涉一离婚案件而被召出庭。
[112] 格伦迪太太为十八世纪英国剧作家莫克斯顿的Speed the Plough(1798)中不出场人物,剧中人经常引用其名作为维护道德风化代表。
[113] “沉沦的百分之十”为救世军创始人布思(William Booth)在其著作《在最黑暗的英国》(1890)中提出的说法,指当时有百分之十的人口生活在极端贫困之中。
[114] 典出艾萨克·沃茨(1674—1748)诗《戒惰》,诗中云:“看那勤奋的小蜜蜂/能利用每一个光辉的时辰……”。
[115] 典出基督教《主祷文》(天主经)中,“求祢今天赐给我们每天所需的面包。”(《马太福音》第6章第11节)。
[116] 四端扁平十字架为天主教教皇与大主教署名专用标志。
[117] 拉丁文简写,等于requiescat in pace(愿灵安息)。
[118] 《希伯来书》为《新约》中一章,主旨为劝导希伯来人坚信耶稣。
[119] “张开口来便将自己的脚放入”为爱尔兰谚语,谓此人说话常有荒唐谬误。
[120] 一八九○年巴涅尔在议会党团会议上受到指控,爱尔兰党自此开始分裂,此会会址在英国国会十五号会议室内。
[121] 焦油桶用以举火焚烧离经叛道者或其模拟像。
[122] 巴涅尔病后拒绝请本来为他治病的专科大夫看病,曾引起议论。
[123] 巴涅尔与情妇通信曾用若干假名,包括福克斯、斯图尔特。《艾丽斯,你在哪里》为流行的思念情人歌曲。
[124] 《爱尔兰统一报》为巴涅尔党机关报,一八九○年党内分裂后两派曾反复抢夺报馆,后造反一派另建《不怕压制报》。
[125] 铁奇伯恩案为英国十九世纪著名案件。罗杰为铁奇伯恩准男爵嗣子,一八五四年乘贝拉号船失事后其母登报征询消息,十一年后澳洲人奥顿自称罗杰,并向法庭申诉要求继承准男爵家产,因罗杰生前同学贝柳勋爵出庭作证曾亲自为罗杰文身,而奥顿无此文身,方肯定奥顿为冒充。
[126] 法文:自称的、冒充的。
[127] 法文:随身人员。
[128] 实际巴涅尔一八八一年认识奥谢夫人时单身未婚,其后十年间与之成为实际上的夫妇,直至一八九○年奥谢离婚后二人方正式结婚。
[129] 典出歌剧《玛丽塔娜》,男主人公唐西泽向凶恶队长挑战要求决斗时唱。
[130] 奥谢为该团退役上尉。
[131] 巴涅尔支持爱尔兰土地改革运动,并曾于一八八六年在英国国会内提出“佃农救济法案”。
[132] “炭火堆头”为《新约·罗马书》(第12章)教导对待仇人应以德报怨时所说,现已发现为英文(从希腊文)误译,现代英文《圣经》中已改译为“使他羞愧交加”。
[133] 典出《伊索寓言》:狼要吃驴,驴要它先拔脚上刺,狼去拔刺挨了驴踢。
[134] 典出童谣《我有一棵小小的核果树》(参见822页注④)。
[135] 典出航海歌谣《西班牙的女士们》,歌谣以“别了,再见吧,西班牙的女士们”开始,涉及航海所经“死人”、公羊头、锡利等地点。
[136] 奥谢夫人为英国人,但一八六七年在英国结婚后曾与其夫在西班牙居住一年左右。
[137] 英语化意大利文:首席女歌手。
[138] 典出流行歌曲《当你芳龄二八时》(1898)。
[139] 法语粗话:清教主义……好吧(硬吧!)操你的去吧。
[140] 即水手,参见508页注③。
[141] 典出穆尔诗《布雷夫尼王爷奥鲁尔克之歌》,涉及王爷归来时发现妻子已被拐走(参见58页注③),有关二行诗为:“我寻找那盏灯,她告诉我的,/朝圣者归来时灯会亮的。”
[142] 默里(Lindley Murray,1745—1826)为英国语法权威,其著作中常指出人们词语中各种不恰当处。
[143] 法文:与众不同,高贵。
[144] 奥布赖恩(William O’Brien)原为《爱尔兰统一报》主编,党内分裂后成为反巴主要人物之一。
[145] 半英语化法语:镇定自若。
[146] “将他留在那里独享天国的荣耀”句出于十九世纪初一首描绘将军葬礼的诗。
[147] 埃米特起义(参见178页注①)时,据传其同学之一实为暗探,并在特务系统中以“琼斯”为名,因而此后常以此称呼告密人。
[148] 奥谢上尉在一八八九至一八九○年的离婚诉讼中宣称他在一八八一年发现妻子与巴涅尔关系后曾从他妻子获得此类保证,但实际上大概是达成和平相处协议,巴与奥妻为事实上夫妇,而奥则从政治上获得巴的帮助。奥妻与巴关系始终如一,与奥离婚后即与巴结婚。
[149] 法语:私通。
[150] 拉丁文:不可缺少的条件。
[151] 汉普蒂·邓普蒂为十八世纪英国童谣中的蛋形矮胖子。
[152] 福斯特(Willian E.Foster)为一八八○至一八八二年英国的爱尔兰事务大臣,他主张爱尔兰警察对付群众时不用一般子弹而用大号铅沙弹,以示人道。
[153] 达维特(Michael Davitt,1846—1906)倡导的爱尔兰土地改革,企图以公款帮助佃农获得土地所有权,而所谓“归返土地论”则主张人人均应参加农业劳动。
[154] 拉丁文:多处(指典故在书中多处出现)。
[155] 均为爱尔兰西部边远地区。
[156] 麦克唐奈为当时的英国爱尔兰事务大臣,官邸在都柏林凤凰公园。
[157] 英国女作家布劳顿(Rhoda Broughton,1840—1920)的言情小说。
[158] 艾尔芒格为诺丁汉郡板球队最佳击球手,因球板用柳木制成而被称为柳板王。消息涉及英国举行诺丁汉郡与肯特郡板球赛战况。
[159] 《最后的莫希干人》(1826)为美国小说家库珀(1789—1851)著名小说,描写美洲一印第安部族被消灭过程。
[160] 法文:降神会(或“学会会议”)。
[161] 法文:精英。
[162] 意大利文:甜美的无所事事。
[163] 上文提及的睡神“莫耳甫斯”(Morpheus),在英国俚语中可读成常见姓氏“墨菲”,与水手自报姓氏巧合。“新的田地”由前引弥尔顿诗《莱西达斯》诗句中“新鲜树林”改成。
[164] 一八九○年巴涅尔党分裂前,在爱尔兰的一百零三个选区内拥有八十六个选区,参加当年十五号会议室会议者为其中七十二个区的议员,其中多数在分裂时采取反巴立场。
[165] 墨卡但丁与迈耶贝尔所作名曲颠倒,参见127页注③、257页注①。
[166] 拉丁文:“光荣”,莫扎特乐曲中颂歌。
[167] 穆迪和桑基为十九世纪美国传教师(新教),曾出版其传教所用颂歌。
[168] 出于维多利亚时代流行情歌(非宗教颂曲)。
[169] 参见127页正文及注②。
[170] 意大利文:鉴赏家们(用意大利词形变化表示复数)。
[171] 法文:偏爱。
[172] 法文:突出地。
[173] 意文歌词:我面前出现(参见424页注①和425页注①)。
[174] 拉丁文:“道兰,我毕生都在演奏”,为时人赞美道兰语。道兰(John Douland,1563—1626)为莎士比亚时期音乐家。
[175] 多尔梅奇(Arnold Dolmetsch)为二十世纪初英国音乐家,善制古乐器。
[176] 法纳比父子为莎士比亚时代音乐家,以谱写多重唱牧歌式音乐著称,拉丁文dux和comes即多重唱中的起唱与答唱。
[177] 伯德为莎士比亚时代音乐家,为伊丽莎白女王(被称为“处女女王”)所重用。
[178] 汤姆金父子五人均为莎士比亚时期与稍后的音乐家。
[179] 布尔(John Bull,1562—1628)亦为英国著名音乐家,但此名与英国人绰号John Bull(约翰牛)完全相同。
[180] 十九世纪有一种理论,认为蜜蜂的社群组织能力超过人类。
[181] 搔腰背、画白圈、用目光都是民间传说的制服禽兽办法。
[182] 拉丁文:直入本题(古典著述用语)。
[183] “爱尔兰实业协会”为都柏林扶植民间实业慈善组织,由总督夫人和芬戈尔伯爵夫人等主办,间或举行慈善性音乐会,乔伊斯本人曾在当年(1904)五月一次会上演唱。
[184] 斯韦林克(1562—1621)为荷兰著名音乐家,其最著名变奏曲之一为《我的青春有尽时》。
[185] 德语歌词:“从塞壬们的狡诈中/诗人们写出了诗篇。”杰普(1582—1650)为德国作曲家,此曲以希腊神话中海妖塞壬歌声使航海者船毁人亡为题材。
[186] 法文:入门权。
[187] 意大利文:(文化性)社交晚会。
[188] 拉丁文:“诸如此类”。圣奥斯特尔和圣贾斯特为十九世纪末叶歌剧团演员艺名。
[189] 典出蒲柏诗《论批评》(1711):“天使怕去的地方,蠢人蜂拥而至。”
[190] 法文:窘境。
[191] 德文:“而一切船舶均已联接”。按杰普原歌词结尾为Welches das Schiff in Ungluck bringt(而使船舶陷入了灾祸)。
[192] 法文:两人密谈。
[193] 本段楷体字句均为爱尔兰十九世纪民歌《车身低低的马车》歌词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