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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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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老杜歇先生去世六个月之后,五月初的一天,几个风姿秀逸、可能得到画家赏识的人,聚集在一幢古老别墅的一间屋子里,别墅屋宇宽敞,坐落在佛罗伦萨的罗马门外一个遍布橄榄树的山顶上。这是长形建筑,外表显得有些单调,屋檐远远向前伸出,那是托斯卡纳人[1]喜爱的式样。它高踞在环抱佛罗伦萨的山上,远远望去,跟耸峙在屋旁的那些直溜溜、黑沉沉、轮廓分明的三五成群的柏树,构成了一个和谐的长方形整体。屋子前面是一片长满青草的小广场,显得空空荡荡,带有田园风味,它占去了山顶的一部分。正面墙上,不规则地开着一些窗户,沿墙脚是一条石砌的长凳,通常总有一两个人在这儿闲坐,他们或多或少带有一种悠然自得的神情,这种神情还没有得到充分评价,但在意大利,由于各种原因,它总是优美地挂在一切对生活采取毫不犹豫的消极观望态度的人的脸上。总之,房屋的这一面显得古老,结实,虽然久经风雨,但还保持着庄严的外表,然而它却带有十分冷落的景象。原来这只是它的假面具,不是真正的脸。它有垂下的眼睑,却没有眼睛。房屋实际面向另一面——面向它的后面,那里一望无际,充满着午后的阳光。别墅在这里俯瞰着山坡,下面是亚诺河漫长的河谷,弥漫着意大利绚丽多彩的烟霭。它有一个小小的花园,在屋前铺展成一片草坪,生长的主要是一些错落不齐的野玫瑰,那些古老的石长凳上生满了苔藓,给阳光照得暖烘烘的。草坪的栏杆高矮适中,正好可以让人凭靠,它外面的地面开始向下倾斜,一眼望去,尽是影影绰绰的橄榄树林和葡萄园。然而我们关心的不是这地方的外部,在这春意阑珊的晴朗的早晨,它的居住者有理由宁可待在墙后那阴凉的屋里。底层的窗户,正如你从广场上看到的,显得大小得体,建筑精美,然而它们的作用似乎不是为了与外界沟通,而是为了防止外界的窥探。窗上装着笨重的铁条,而且高得使人哪怕踮起脚尖也满足不了好奇心。别墅内部分隔成互相独立的几套房屋,住的大多是长期寓居佛罗伦萨的不同国籍的外国人。有一间屋子开着那种一排三个戒备森严的窗洞,一位先生正坐在屋里,另外还有一个小姑娘和两位从修道院来的修女。然而我前面的描写,可能使读者认为这间屋子很阴暗,其实不然,因为它有一扇很大很高的门,现在门正开着,门外便是后面那树木交错的花园。何况丰富的意大利阳光,有时也会穿过那些高铁格窗投射进来。屋里布置得相当舒适,甚至显得奢侈,给人以一种窗明几净、精致幽雅的感觉。墙上挂着各种退色的大马士革锦缎和花毯,周围陈设着各种雕花衣柜和橱子,但这些栎木家具已因多年使用而磨光了。此外,还有一些古代绘画艺术的拙朴样品装在陈旧过时的镜框里,以及一些样子难看的古董,那种中世纪的铜器和陶器,这类玩意儿在意大利是一向取之不尽的。但是为了满足文明生活的需要,这些东西作出了慷慨的让步,听任各种现代家具跟它们混杂在一起。可以看到,所有的椅子都有高高的靠背和软软的坐垫,一张大写字台占去了很大一块地方,它的精致做工带有十九世纪伦敦的风格。那里还有大量的书籍、杂志和报纸,以及不多一些小巧玲珑的图画,主要是水彩画。一幅这样的作品放在一个客厅用的小画架上,在我们现在谈到的这个时刻,刚才我提起的那个小姑娘,正站在画前,默默地端详着它。

屋里静悄悄的,虽然不能说没一点声音,但他们的谈话断断续续,似乎难以为继。两位修女坐在各自的椅子上,显得并不安心,她们的姿势十分拘谨,脸上流露出小心翼翼的神色。她们相貌平常,脸盘圆圆的,但和蔼可亲,举止间带有一种纯粹事务性的谦逊,它似乎比她们身上那些僵硬的亚麻布服饰,那种跟绷紧在架子上一样笔挺的哔叽衣服,更不带感情色彩。她们中的一个年纪大一些,戴一副眼镜,脸色红润,面颊丰满,比她的同事更懂事一些,看来是两人中负责的一个。她们的任务显然是跟那位小姑娘有关的。这个小姑娘戴着帽子——一种非常简单的头巾,这跟她那身朴素的薄纱长褂儿很相称,这件长褂儿显得短了一些,虽然看样子,它已经“放长”过了。那位先生可想而知,是在接待两位修女,他也许对这项工作感到有些难办,因为跟最温顺的人谈话,正像跟最粗暴的人谈话一样不容易。同时,很清楚,他对她们带来的那个文静的小姑娘,兴趣大得多,在她转过身去,背朝着他的时候,他的眼睛不住打量着她那苗条纤小的身材。他四十来岁,气概不凡,相貌端正,头发剪得短短的,还很稠密,但已过早地出现了一些银丝。他的脸清秀,狭长,棱角鲜明,神态安详,唯一不足之处是下巴颏儿太尖了一些,加上那胡须,这个缺点就更突出了。他的胡须是按照十六世纪画像上的式样修剪的,嘴唇上面还蓄着两撇漂亮的小胡子,胡子尖儿优美地向上卷起,给它的主人带来了一些外国的、传统的气息,也说明这位先生很重视他的仪表产生的效果。然而他的眼睛却使你相信,他只是在他所选择的范围内追求这种效果,而且总能达到预期的目的。那是一对敏感的好奇的眼睛,眼神显得既呆滞又犀利,既聪明又迟钝,具有观察者和梦想者的双重气质。至于他的国籍和出生地,你会觉得很难确定,那些使人一猜就着,变得索然无味的表面特征,他一概没有。如果说他血管里有英国人的血液,那么大概也已经掺进了法国人或意大利人的杂质。他使人觉得,虽然他是一枚金质良币,但不是那种供一般流通用的、有印记或图纹的普通硬币,那是一枚精致复杂的金牌,是专为特殊用途铸造的。他动作轻巧,身材清瘦,神气懒洋洋的,生得不高也不矮。他不讲究衣着,仿佛有些不修边幅,但求不流于庸俗就成了。

“喂,我的孩子,你觉得它怎么样?”他问小姑娘。他讲的是意大利语,讲得相当流利,然而这并不能使你相信他是意大利人。

小姑娘把头向一边侧转一点,又向另一边侧了一下,仔细端详着,“画得真美,爸爸。这是你自己画的吗?”

“当然是我画的。你觉得爸爸聪明吗?”

“是的,爸爸,你非常聪明。我也学过画画。”她转过头来,把美丽的小脸蛋对着他,这张脸经常笑盈盈的,显得非常甜蜜。

“你最好给我看一下你的才能的样品。”

“我带了不少回来,都在我的箱子里。”

“她画得很……很用心。”修女中年长的一个说,用的是法语。

“我听到这话很高兴。是不是你教她的?”

“不是,我教不好,”修女说,有一些脸红。“Ce n’est pas ma partie[2]。我不教课,那是比我聪明的人做的事。我们有一位出色的图画教师,他叫……他叫什么名字?”她问她的同伴。

她的同伴看着地毯。“那是一个德国名字。”她用意大利语说,仿佛那还需要翻译似的。

“是的,”另一个接着道,“他是德国人,他在我们那儿已经好多年了。”

小姑娘不关心这些谈话,独自从这间大屋子中溜过去,站在打开的门口,望着花园。“这位嬷嬷是法国人吧?”先生问。

“是的,先生,”客人温柔地回答,“我跟学生们都是讲我自己的语言。我不会讲别的话。但我们修女中也有别国人——英国人,德国人,爱尔兰人。她们都用她们本国的语言讲话。”

先生笑了笑。“我的女儿有没有受过哪位爱尔兰小姐的照料?”然而他看到,他的客人怀疑这是一句笑话,但又不明白它的意义,因此立即又说道:“你们那儿是很完备的。”

“是的,我们很完备。我们那儿一切都有,而且一切都是最好的。”

“我们还有体操课,”那位意大利修女鼓起勇气说道,“但是并不危险。”

“我想不会。那是你教的吗?”这个问题引得两位小姐坦率地笑了起来,笑声沉寂之后,主人望着他的女儿,说她长高了。

“是的,但我想她不会再高了。她的身材是比较小的。”法国修女说。

“这我不在乎。我喜欢小巧玲珑的女子,就像我喜欢小巧玲珑的书一样,”先生说,“但我不明白,我的孩子究竟为什么生得矮小。”

修女稍微耸了耸肩膀,似乎表示这类问题已超出了她的知识范围。“她的身体很健康,这是最值得庆幸的。”

“是的,她看来身体不坏。”于是小姑娘的父亲端详了她一会儿。“你在花园里看到了什么?”他用法语问。

“我看到有许多花。”她回答,声音很轻,很甜蜜。她的法语讲得跟他一样好。

“是的,但是好的并不多。尽管这样,你还是去采一些来,送给两位小姐吧。”

孩子向他转过身来,高兴得满脸堆起了笑。“真的吗?”她问。

“真的,只要我叫你采,你就可以采。”父亲说。

孩子又看了看年长的修女,“真的可以吗,嬷嬷?”

“听你父亲的话,孩子。”修女说,脸又红了。

孩子得到了恩准,非常满意,便跨出门槛,马上消失在园子中了。“你们没有纵容她们。”父亲高兴地说。

“她们每做一件事都得请求准许。那是我们的规矩。一般都是能获得准许的,但她们必须请求。”

“哦,我并不反对你们的规矩,我毫不怀疑这是很好的办法。我把我的女儿交给你们,就是要你们教育她。我信任你们。”

“一个人应该有信心。”修女和蔼地说,从眼镜后面注视着那位先生。

“好吧,我的信心有没有得到满足呢?你们把她教育得怎么样?”

修女把眼睛垂下了一会儿,“我们把她教育成了一个善良的基督徒,先生。”

她的主人也垂下了眼睛,但也许这个动作在各人是出于不同的动机,“很好,但还有呢?”

他打量着这位来自修道院的女子,也许在想,她可能会说,一个好的基督徒就是一切。但是尽管她很单纯,她还不致这么鲁莽。“她也是一位可爱的小姐,一位真诚的少女,一个能够使你完全满意的女儿。”

“我看她长得娴静文雅,”父亲说,“她确实很漂亮。”

“她各方面都很好,她没有缺点。”

“她从小就没有。我很高兴,你们没有带给她什么缺点。”

“我们太爱她了,”戴眼镜的修女说,神情是庄严的,“至于缺点,我们怎么能带给她我们所没有的东西?Le convent n’est pas comme le monde,monsieur[3]。你可以说,她是我们的孩子。她从小就是在我们那儿长大的。”

“所有在今年离开我们的孩子中,她是我们最舍不得的一个。”年轻些的女子喃喃地说,态度很恭敬。

“是的,我们以后会一直谈到她,”另一个说,“我们要用她来教育新来的人。”说到这里,那位修女似乎发现,她的眼镜有些模糊了。她的同伴在口袋里摸了一会儿,随即掏出一块质地结实的手帕来。

“你们是不是会失去她,还没一定,现在什么都没决定呢。”主人赶快回答,这倒不是怕她们掉眼泪,他的口气说明,他只是在讲一句使他自己感到心情宽畅的话。

“但愿如此。十五岁就离开我们,实在太年轻了。”

“你们知道,”先生喊了起来,那种兴奋的神情是他刚才还没有过的,“不是我要接她回来的。我倒希望她永远留在你们那里!”

“先生,”年长的修女笑道,站了起来,“尽管她很好,她还是属于世俗社会的。Le monde y gagnera[4]。”

“如果所有的好人都躲进了修道院,这世界怎么办呢?”她的同伴温柔地问,也站了起来。

这个问题涉及的广泛范围,显然不是那个善心的女人所能想象的。戴眼镜的修女采取了调和的态度,自我安慰地说:“幸亏到处都有好人。”

“如果那儿多出你们两个,这儿就会减少你们两个。”主人讨好地说。

这句多余的俏皮话,没有在两位单纯的客人那里引起反应,她们只是彼此看看,表示了一种谦逊的不敢当的态度。但是她们的惶惑心情很快就因小姑娘的到来给冲淡了,她捧着两大束玫瑰花,一束全是白的,另一束是红的。

“请您挑选一束,凯瑟琳嬷嬷,”孩子说,“它们只是颜色不同,朱斯蒂娜嬷嬷,两束玫瑰的数目都是一样的。”

两位修女给弄得面面相觑,一边笑着一边互相推让,一个说:“你要哪一束?”另一个说:“不,应该你先挑。”

“我就拿红的吧,”戴眼镜的凯瑟琳嬷嬷说,“我本身就这么红。在回罗马的路上,它们会给我们带来安慰。”

“不过它们很快就要凋谢的,”小姑娘喊道,“我真希望给你们一点永不凋谢的纪念品!”

“你给我们留下了美好的回忆,我的孩子。这是永不凋谢的!”

“我觉得修女应该戴一些漂亮的东西。我真想把我那串蓝念珠送给您。”孩子继续说。

“你们今晚就回罗马吗?”她的父亲问。

“是的,我们仍坐火车回去。我们在那儿还有不少事。”

“你们不觉得累?”

“我们从来不觉得累。”

“啊,我的姐姐,有时是有些累的。”年轻的修女嘟哝道。

“至少今天不累,我们在这儿休息很久了。Que Dieu vous garde,ma fille[5]。”

在她们跟孩子亲吻告别的时候,主人走去开门,预备送她们出去。他刚打开门,就轻轻叫了一声,望着门外愣住了。门外是一间拱顶前室,高得像教堂一样,地上铺着红瓷砖,一位夫人刚走进这间前室,现在正由仆人——一个穿破旧号衣的少年带领着,向我们的朋友们的那间屋子走来。那位先生站在门口,发出惊叫之后,便不再作声,那位夫人也一言不发,向前走着。他没有招呼她,也没有向她伸出手去,只是靠在一边,让她走进会客厅。到了门口,她迟疑了。“屋里有人吗?”她问。

“有人,不过你可以进去。”

她走进屋子,发现前面是两个修女,女学生在她们中间,一手拉着一个人的胳臂,正向前走来。看见新到的客人,她们都站住了,夫人也立定下来。小姑娘用轻轻的、柔和的声音喊道:“啊,梅尔夫人!”

客人有些吃惊,但马上又恢复了落落大方的风度。“是的,是梅尔夫人,她来欢迎你回家来了。”于是她向孩子伸出两只手去。孩子马上走到她面前,伸出额头,让她亲吻。梅尔夫人跟这位可爱的小姑娘行过这部分礼节之后,便站直身子,笑眯眯地望着两位修女。她们对她的笑也客气地回了礼,但不敢抬起眼睛来正视这位仪态万方、珠光宝气的女人,因为她似乎把那个花花世界的绚丽光辉带进了屋子。

“这两位小姐是送我的女儿回家的,现在她们就得回修道院去了。”先生解释道。

“啊,你们回罗马去吗?我刚从那儿来呢。这时候它非常可爱。”梅尔夫人说。

两位修女把手交叉笼在袖筒里,毫无表情地听着这些话。主人问梅尔夫人,她离开罗马多久了。“她到修道院来看过我。”小姑娘抢在客人前面回答。

“我去过不止一次呢,帕茜,”梅尔夫人说,“我不是你在罗马的好朋友吗?”

“那最后一次我记得最清楚,”帕茜说,“因为你告诉我,我要离开那个地方了。”

“你告诉她了?”孩子的父亲问。

“我不大记得了。我对她说了一些我认为她喜欢听的话。我到佛罗伦萨一个星期了,我以为你会来看我。”

“我不知道你在这儿,要不,我是会来的。这种事不是靠灵感能够知道的——虽然我希望这样。你还是请坐下吧。”

这两个人的话都是用一种特殊的口气讲的——音调压得低低的,小心保持着平静,但这似乎是出于习惯,不是出于任何特定的需要。梅尔夫人向周围看看,选择她的坐位。“你正在送两位嬷嬷出去吗?好吧,别让我打扰这个礼节。Je vous salue,mesdames[6]。”她又用法语对两位修女说,仿佛在打发她们走。

“这位夫人是我们的老朋友,她还会到修道院来找你们,”主人说,“我们很重视她的意见,她要帮助我来决定,是不是让我的女儿在假期结束以后,仍回到你们那儿去。”

“我希望你的决定会使我们感到高兴,夫人。”戴眼镜的修女大胆提出。

“那是奥斯蒙德先生打趣的话,我什么也不能决定,”梅尔夫人说,好像也在开玩笑似的,“我相信,你们的学校不错,但奥斯蒙德小姐的朋友们必须记住,她是为世俗社会而生的。”

“我也是这么对先生说的,”凯瑟琳嬷嬷回答,“我们正是为了使她适合于这个要求。”她轻轻地说,一边打量着帕茜,她正站在稍远的地方,瞧着梅尔夫人华丽的服饰。

“帕茜,你听见没有?你是为世俗社会而生的。”帕茜的父亲说。

孩子用她那对纯洁年轻的眼睛,看了他一下。“我不是为你生的吗,爸爸?”她问。

爸爸发出了轻松愉快的笑声,“这并不抵触!我就是属于世俗社会的,帕茜。”

“那么我们告辞了,”凯瑟琳嬷嬷说,“不管怎样,要乖乖的,又聪明又快活,我的孩子。”

“我一定会回来看你们的。”帕茜声称,又开始拥抱她们,但马上给梅尔夫人制止了。

“孩子,留在我的身边,”她说,“让你的爸爸送两位嬷嬷出去。”

帕茜愣住了,感到有些失望,但没有提出异议。显然,服从的观念已深深刻在她的心坎上,凡是用权威的口吻对她说话的人,她都应该服从。在命运的主宰面前,她只能做一名消极的旁观者。不过她还是用非常温和的口气问:“我不可以送凯瑟琳嬷嬷上马车吗?”

“如果你留在我的身边,我会更加高兴。”梅尔夫人说。这时,两位修女再一次向那位客人低低地鞠躬以后,便随着奥斯蒙德先生走进前室去了。

“哦,真的,我愿意留下。”帕茜回答。她站在梅尔夫人身旁,伸出小手,让这位夫人握着。她注视着窗外,眼睛里充满眼泪。

“我很高兴,她们教会了你服从,”梅尔夫人说,“小姑娘应该这个样子。”

“哦,真的,我很听话。”帕茜用温和而急切的、几乎是夸耀的口气喊道,仿佛在讲她弹钢琴弹得怎么好。然后她轻轻叹了口气,轻得几乎不易听到。

梅尔夫人握着她的手,把它叠在自己那纤细的手掌上端详着。这目光是严格的,但它没有找到可以谴责的缺陷,孩子的手小巧玲珑,光滑细嫩。“我想她们一定经常叫你戴手套,”她过了一会儿说,“小姑娘往往不喜欢戴手套。”

“我以前不喜欢戴手套,但现在喜欢了。”孩子回答。

“很好,我要送给你一打手套。”

“我非常感谢您。它们是什么颜色的?”帕茜很有兴趣地问。

梅尔夫人思忖了一会儿,“实用的颜色。”

“但它们漂亮吗?”

“你喜欢漂亮的东西?”

“是的,但……不是太喜欢。”帕茜说,露出一丝禁欲主义的情绪。

“嗯,它们不会太漂亮,”梅尔夫人回答,笑了起来。她拿起孩子的另一只手,把她拉近一些,看了她一会儿,继续说道:“你会想念凯瑟琳嬷嬷吗?”

“是的,有时会想念她。”

“那么尽量不要想念她。也许有一天,”梅尔夫人又说,“你又会有一位母亲了。”

“我觉得那不一定需要,”帕茜说,又发出了一声轻轻的、驯服的叹息,“我在修道院里已经有三十多位嬷嬷了。”

前室中又传来了她父亲的脚步声,梅尔夫人站了起来,放开了孩子。奥斯蒙德先生走进屋子,掩上了门。他没有看梅尔夫人,只是把一两把椅子推回了原处。他的客人等他开口,一边看着他走来走去。过了一会儿,她终于说道:“我一直在罗马等你,我以为你可能到那里去接帕茜。”

“你那么想是很自然的,但我违反你的估计,这恐怕已不是第一次了。”

“是的,”梅尔夫人说,“我觉得你非常不合情理。”

奥斯蒙德先生在屋里忙了一阵——屋子很大,有足够的活动余地——那神气就像一个人为了摆脱不愉快的谈话,在机械地寻找一些口实。不过,他的口实马上使完了,他再找不到什么事好做——除非拿起书来——于是只得反抄着手,站在那里望着帕茜。“你为什么不出来送凯瑟琳嬷嬷?”他突然用法语问她。

帕茜迟疑了一会儿,眼睛望着梅尔夫人。“我要她留在我的身边。”这位夫人说,又在另一个地方坐下。

“噢,那更好。”奥斯蒙德让步了,他一边说一边也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去,瞅着梅尔夫人。他微微俯身向前,用胳膊肘支着椅子的扶手,两只手交叉在一起。

“她要送一些手套给我。”帕茜说。

“你不必把这种事告诉每一个人,亲爱的。”梅尔夫人说。

“你待她很好,”奥斯蒙德说,“不过我想,她可以得到她需要的一切。”

“我觉得她已经不需要那些修女了。”

“如果我们要讨论这件事,最好让她离开这间屋子。”

“让她在这儿,”梅尔夫人说,“我们可以谈别的事。”

“你们可以讲,我不听好了。”帕茜说,神色是坦率的,使人不得不信。

“你可以听,可爱的孩子,因为你还不懂。”她的父亲回答。孩子恭恭敬敬地坐在开着的门边,她的前面就是花园,她那天真的、沉思的眼睛注视着那儿。奥斯蒙德先生继续跟他的另一个同伴随便闲谈,“你今天的脸色特别好。”

“我想我的脸色一向这样。”梅尔夫人说。

“你是一向如此。你没有变化。你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女人。”

“是的,我想是这样。”

“不过有时候你也反复无常。你从英国回来的时候曾对我说,你暂时不打算离开罗马。”

“我很高兴,我的话你还记得这么牢。那是我原来的打算。现在我是到佛罗伦萨来探望一些朋友的,她们刚到这儿,那时我还不知道她们的行踪呢。”

“这理由是富有特色的,你总在为你的朋友们忙忙碌碌。”

梅尔夫人笑嘻嘻地瞧着她的主人。“你这句注脚更富有你的特色,那就是毫无诚意。不过我并不把它看作一种罪过,”她又说,“因为既然你不相信你说的话,那就没有理由要求你有诚意。我没有为我的朋友赴汤蹈火,你的赞美我不敢当。我关心的主要是我自己。”

“一点不错,但是你所说的自己也包含着许多别人——包含着各种各样的人和事。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人的生活像你这样,涉及到这么多别人的生活。”

“你所谓一个人的生活是指什么?”梅尔夫人问,“是指一个人的外表,一个人的行动,一个人的义务,一个人的社会活动?”

“我说的是你的生活,就是指你的野心。”奥斯蒙德说。

梅尔夫人望了一下帕茜。“我怀疑她是不是懂得这些话。”她咕哝道。

“你瞧,她就是不应该留在这儿!”帕茜的父亲露出了一丝苦笑,接着用法语说道:“我的孩子,到花园去,给梅尔夫人摘一两朵花来!”

“我正想这么做呢。”帕茜喊道,一下子站了起来,毫无声息地走了。她的父亲跟过去,站在打开的门口,望了她一会儿,然后走回来,但仍站着,或者不如说踱来踱去,似乎在领略另一种姿势所不能提供的自由的滋味。

“我的野心主要是为了你。”梅尔夫人说,似乎问心无愧地抬起头来看着他。

“那就回到我说的话上来了。我是你的生活的一部分——不仅是我,还有许许多多别的人。你决不自私——那是我不能同意的。如果你自私,那我该怎么说呢?该用什么话来形容我呢?”

“你是懒惰成性。我觉得这是你最大的缺点。”

“我倒觉得这实在是我最好的方面。”

“你什么也不关心。”梅尔夫人严肃地说。

“是的,我对一切都不大关心。你认为这是一种什么缺点呢?不管怎样,我的懒散是我不到罗马去的原因之一。但那只是原因之一。”

“你没有去,那算不得什么,至少对我说来是这样。我倒是很高兴,你现在不在罗马——如果你一个月以前去了,你可能至今仍在罗马。目前在佛罗伦萨,有一件事我希望你去做。”

“请不要忘记,我是懒散惯了的。”奥斯蒙德说。

“我没有忘记,但我要求你忘记它。如果你肯照我的话做,你就会名利双收。那不是什么苦差事,实际上倒是怪舒服的。你已有多久没结识新的朋友啦?”

“自从我认识你以来,我想我没有过新的朋友。”

“那么现在你应该去结识一位新朋友了。有一位朋友,我想介绍给你。”

奥斯蒙德先生蹀躞着,又走回了那扇打开的门边,望望他的女儿,只见她正在大太阳下走来走去。“那对我有什么好处?”他问,显得亲热而不拘形迹。

梅尔夫人等了一下。“它会使你感到有趣。”这答复完全没有粗鲁的意味,它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你那么讲,我相信,”奥斯蒙德说,向她走去。“在一些问题上,我对你是绝对信任的。比如,我完全相信,你在社会交际中能够区别好坏。”

“一切交际都是坏的。”

“对不起。那不是一种普通的见解,我认为这是你特有的见识。你是通过正确的途径——通过经验得来的,你把许多形形色色的人互相作了比较。”

“好吧,现在我愿意凭我的见识来使你出人头地。”

“出人头地?你真的相信我能行?”

“那是我的希望。事情要靠你自己。如果你听我的话,肯花力气,你就能成功!”

“说得多好!我就知道麻烦的事要来了。在这世界上,居然会出现什么值得我花力气的事?”

梅尔夫人脸有些发红,仿佛她的意图遭到了打击。“不要说蠢话,奥斯蒙德。你比谁都清楚,有不少事是值得花力气的。难道我不知道你过去是怎样的吗?”

“是有不少事,这我承认。但在这不幸的生活中,没有一件是可能的。”

“事在人为,要成功得靠自己努力。”梅尔夫人说。

“这有些道理。你的朋友是谁?”

“我到佛罗伦萨来拜访的那个人,她是杜歇夫人的外甥女,你应该还记得杜歇夫人。”

“外甥女?外甥女的意思应该是还年轻无知。我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主意了。”

“是的,她还年轻——二十三岁。她是我的好朋友。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英国,几个月以前,我们彼此十分投机。我非常喜欢她,我做了我不常做的事——对她说了不少奉承的话。你也会这么做。”

“不见得,我不想奉承谁。”

“话虽这么说,到时候你会欲罢不能。”

“她很美,很聪明,很有钱,很有风度,学识渊博,空前的贞洁?只有具备这些条件,我才想认识她。你知道,前些时候我要求过你,凡是不符合这些条件的,请你免开尊口。那种不三不四的女人,我见得多了,不想再认识她们。”

“阿切尔小姐可不是不三不四的女人,她像早晨一样清新。她具备你这些条件,正因为这样我才介绍给你。她符合你的一切要求。”

“应该是大体上吧。”

“不,百分之百符合。她人品好,有才能,为人慷慨,而且作为一个美国人,出身高尚。她还非常聪明,待人和气,又有一笔很大的财产。”

奥斯蒙德先生默默听着,似乎在心里盘算这件事,眼睛望着这位介绍人。“你预备把她怎么办?”他终于问。

“你心里明白。把她介绍给你。”

“难道她找不到更好的前途吗?”

“我不想知道别人的前途是什么,”梅尔夫人说,“我只知道我应该怎么对待她们。”

“我为阿切尔小姐感到遗憾!”奥斯蒙德宣称。

梅尔夫人站了起来,“如果这是对她发生兴趣的开始,我会记住这点。”

两人面对面站在那儿,她整理着披巾,一边垂下眼睛去看着它。“你今天的脸色很好,”奥斯蒙德重复着刚才的话,只是口气更加随便。“你心里在盘算着什么。每逢你心里在盘算着什么的时候,你的脸色总是特别好,显得神采奕奕。”

这两个人在任何场合,乍一见面的时候,尤其是当着别人的面,态度和语气总显得不大坦率,顾虑重重。他们彼此躲躲闪闪,谈起话来也转弯抹角。每人似乎都要使对方聚精会神,思想高度集中,才能听懂自己的话。当然,这种不自然的状态,在梅尔夫人方面比她的朋友容易忍受一些,但即使梅尔夫人,这一次也不能保持她愿意保持的姿态,让她的主人看到她具有充分的自我克制精神。不过现在我要说明的是,不论他们之间的阻力是什么,到了一定的时机,它总会自行消失,使他们又脸对着脸,超过了跟任何其他人的关系。这也是目前发生的情形。他们站在那儿,彼此有着深刻的了解,而且总的说来,每人都因了解对方而感到沾沾自喜,觉得这可以补偿因被对方了解而产生的不利,不论这种不利有多大。“我衷心希望你不要那么不近人情,”梅尔夫人说,“这一向是对你不利的,现在也会对你产生不利的影响。”

“我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不近人情。随时随地都有一些事使我感动,比如你刚才说你的野心是为了我,便是这样。这句话我不明白,我也看不出它的道理和原因何在。但不管怎样,它还是感动了我。”

“也许随着时间的过去,你会更加不理解。有些事,你是永远不会理解的。而且你也没有必要非理解不可。”

“你毕竟是最了不起的女人,”奥斯蒙德说,“你的心眼几乎比谁都多。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认为杜歇夫人的外甥女对我那么重要,可是……可是……”他停了一下。

“可是我自己却无足轻重?”

“那当然不是我要说的。我是说,可是我已经认识和接近过你这样的女人了。”

“伊莎贝尔·阿切尔比我好。”梅尔夫人说。

她的同伴笑了起来,“你这么说,一定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

“你以为我很会嫉妒吗?请你回答这个问题。”

“为我嫉妒?不,我根本没这么想。”

“那么两天以后你来看我。我住在杜歇夫人家里,在克里森蒂尼宫,那位姑娘也在那里。”

“你一开头就干脆邀我到那里去,不提那个姑娘,这不好吗?”奥斯蒙德问,“反正你跟她在一起。”

梅尔夫人看着他,露出一副有恃无恐的神气,似乎不论他提出什么问题,她都早有准备。“你想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已经对她谈到过你了。”

奥斯蒙德皱起眉头走开了。“那我还是不知道的好。”过了一会儿,他指着画架上的小水彩画,说道:“你有没有看到?那是我最近的一幅画。”

梅尔夫人走近画架,端详了一下,“那是威尼斯的阿尔卑斯山——你去年勾的草图之一吧?”

“对,你真是料事如神,一猜就着!”

梅尔夫人又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身走开,“你知道,我对你的画根本没有兴趣。”

“我知道,但我还是为此感到诧异。它们实在比许多人画的好得多。”

“可能不坏。但作为你唯一的工作,这太少了。我还指望你干许多别的事,那就是我的野心。”

“是的,你跟我谈过不少次,可那些事都是不可能的。”

“是不可能的,”梅尔夫人说。然后换了完全不同的口气说道:“你这幅小小的画本身是不错的。”她扫视了一下屋里的陈设——那些古色古香的柜子,那些画,那些挂毯,那些退色的绸缎。“你的屋子至少布置得还不错,我每次来,都能获得新鲜的感受,我没有看到过更好的地方。在这方面,你的能耐是谁也比不上的。你有高人一等的鉴赏力。”

“可是这高人一等的鉴赏力使我厌烦死了。”奥斯蒙德说。

“你应该让阿切尔小姐来看看这一切。我已经跟她讲过。”

“我不反对人家来参观,只要这些人不是傻瓜。”

“你把它布置得这么幽雅宜人。你作为你自己的博物馆的导游人出现,对你是最有利的。”

听到这种赞美,奥斯蒙德先生只是变得更冷漠,也更注意了。“你说她很有钱?”

“她有七万英镑家私。”

“En écus bien comptés?[7]”

“关于她的财产,那毫无疑问。可以说我是亲眼看到的。”

“真是令人满意的女人!——我是指你。如果我去看她,我会遇到她的母亲吗?”

“母亲?她没有母亲,也没有父亲。”

“那么她的姨妈,你说她是谁?杜歇夫人?”

“要她不来插手,那很容易。”

“我并不反对她,”奥斯蒙德说,“我还挺喜欢杜歇夫人。她有一种老派人的性格,那样鲜明的个性现在已经不多了。但那个老气横秋的长条子,那个儿子,他在不在那里?”

“他在那儿,但他不会给你添麻烦。”

“他是一头大蠢驴。”

“我看你错了。他是个很聪明的人。但我在那儿的时候,他不会露脸,因为他不喜欢我。”

“那还不像一头驴?你说她很漂亮?”奥斯蒙德继续道。

“是的,但我不想再说什么了,要不,你会失望的。来吧,开一个头,我要你做的就是这么回事。”

“开什么头?”

梅尔夫人沉默了一会儿,“我对你的希望,当然是跟她结婚。”

“那么这是为结束而开头!好吧,这我自己会考虑。你把这跟她说了?”

“你把我当什么人啦?她不是一架简单的机器,我也不是。”

“确实,”奥斯蒙德思忖了一会儿,说道,“我不理解你的野心是什么?”

“我相信,在这个问题上,你见到阿切尔小姐以后,会理解的。到那个时候,你再下结论吧。”在说这话的时候,梅尔夫人已走近通往花园的那扇敞开的门。她在那儿站了一会儿,望着园子。“帕茜确实长得很漂亮了。”她接着又说。

“我也有同感。”

“但她身上修道院的气息太浓了。”

“我不觉得,”奥斯蒙德说,“我对她们教育的结果感到满意。那是很迷人的。”

“这并非来自修道院,这是孩子的天性。”

“我想,两者都有。她像珍珠一样纯洁。”

“她为什么还不把我的花拿来?”梅尔夫人问,“她好像不太愿意。”

“我们自己去拿吧。”

“她不喜欢我。”梅尔夫人嘟哝着,一边撑开阳伞。两个人走进了花园。

* * *

[1] 托斯卡纳是包括佛罗伦萨在内的意大利北部一个地区,过去曾是托斯卡纳公国。

[2] 法文:那不属于我的工作。

[3] 法文:修道院不是世俗社会,先生。

[4] 法文:她终将为世俗所有。

[5] 法文:愿上帝保佑你,我的孩子。

[6] 法文:再见,女士们。

[7] 法文:你都算清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