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三天,她带帕茜去参加一个盛大的舞会。奥斯蒙德是从来不跳舞的,他没有陪她们去。帕茜照旧爱好跳舞,她缺乏推理的气质,不会把爱情上的禁令推广到其它的欢乐上去。如果她是在等候时机,或者指望获得她父亲的谅解,那么她一定看到了成功的前景。但伊莎贝尔觉得不像是这么回事,另一种可能性倒大得多,这就是她简单地决定做一个听话的姑娘。她从没得到过这样的机会,而她是懂得尊重机会的。她仍像往常一样小心翼翼,毫不懈怠地注意着她那轻盈美丽的裙子。她紧紧捧着一束花,点了二十来次花的数目。她使伊莎贝尔感到自己老了,似乎她在舞会上婆娑起舞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帕茜受到了普遍的赞美,她从不缺乏舞伴。她们到达以后不久,她就把花束交给了伊莎贝尔,因为后者没有跳舞。但是她接到花束才几分钟,便发现爱德华·罗齐尔来到了她面前。他已失去了他那和蔼可亲的微笑,脸色变得几乎像军人一样坚决。伊莎贝尔要不是感到他的事实际已毫无指望,这种外形上的变化会使她忍俊不禁。他身上有的始终是紫丁香的气息,不是火药味。他瞅了她一眼,神色那么严厉,仿佛在知照她,他很危险,然后他垂下眼皮,看她手中的那束花。把它端详了一会儿以后,他的目光变得柔和了,于是他迅速地说道:“这都是紫罗兰,这一定是她的!”
伊莎贝尔亲切地笑了,“是的,这是她的,她要我给她拿着。”
“可以让我拿一会儿吗,奥斯蒙德夫人?”可怜的年轻人问。
“不成,我不信任你,你不会还给她。”
“也许是这样,我会带着它马上离开这儿。但至少可以给我一朵花吧?”
伊莎贝尔踌躇了一下,然后依旧笑着,把花束伸给他,“你自己挑一朵吧。我为你这么做,实在是不应该的。”
“咳,奥斯蒙德夫人,你不过为我做这么一点事罢了!”罗齐尔喊道,举起单眼镜,仔细地选择他的花。
“不要把它插在你的纽扣洞上,”她说,“千万不要!”
“我倒是希望她看到它。她拒绝跟我跳舞,但是我得让她知道,我依旧信任她。”
“你要让她知道也可以,但不必当着别人的面这么做。她的父亲叮嘱过她,不要跟你跳舞。”
“这就是你能为我做的一切吗?我可对你抱着更大的希望呢,奥斯蒙德夫人,”年轻人说,口气带有一些恭维的性质,“你知道,我们认识那么久了——可以说在天真的童年时代就认识了。”
“别把我说得那么老啦,”伊莎贝尔耐心地回答,“你常常提到这事,我也从没否认过。不过我必须告诉你,尽管我们是老朋友,如果当初承蒙你向我求婚的话,我一定敬谢不敏。”
“哦,那么你是瞧不起我的。你不如干脆说,我只是巴黎的一个二流子!”
“我根本没有瞧不起你,我只是不喜欢你。当然,我这话的意思是,我并不因为帕茜的缘故便喜欢你。”
“你讲得很好,我明白了,你只是可怜我,如此而已。”于是爱德华·罗齐尔举起单眼镜,漫无目的地向周围打量着。他没有想到,人们会这么高兴,但是他的自尊心使他不愿在这狂欢的人群面前,流露出羡慕的神色。
伊莎贝尔暂时没有再说什么。他的举止神态没有那种可歌可泣的悲剧的庄严色彩,别的不说,他那小小的单眼镜就使人觉得可笑。但是她突然心中一动,她自己的不幸,归根结底,不是跟他的有着某种共同之处吗?她不禁比以前更深切地感到,正是在这里——虽然表现得不太富有诗意,但很清楚——包含着世界上最动人的东西:在苦难中挣扎的年轻人的爱情。“你真的会待她非常好吗?”她终于问,声音很轻。
他虔诚地垂下了眼睛,把夹在手指里的那朵小小的花,举到了唇边。然后他望着她,说道:“你可怜我,但是你一点也不可怜她吗?”
“我不知道,我不清楚。她始终会对生活感到很愉快的。”
“这就看你认为怎样才算生活啦!”罗齐尔喊道,“如果她有痛苦,她就不会对生活感到愉快。”
“但是不会出现这样的事。”
“这使我听了很高兴。她知道她应该怎么办。你等着瞧吧。”
“我相信她知道,她永远也不会违抗她的父亲。她已在向我走来,”伊莎贝尔又说,“我不得不请你离开了。”
罗齐尔又逗留了一会儿,终于看到帕茜靠在舞伴的胳臂上走来了,但他仍站着没动,直等可以看清她的脸色后,才昂起了头慢慢走开。他愿意暂时忍受这样的牺牲,这种态度使她相信,他对她的爱是真诚的。
帕茜在跳舞时,不大会弄得衣履不整,她舞罢回来仍那么神采奕奕,冷静沉着。等了一会儿,她取回了花。伊莎贝尔望着她,看到她在数花,于是她对自己说,在她身上一定有更深刻的力量在活动,只是她还没有发现。帕茜是看见罗齐尔转身走开的,但她没有向伊莎贝尔提到他。她只是谈她的舞伴——那时他已鞠躬告退了——谈音乐,谈地板,还谈到她很不幸,已经把衣服扯破了。然而伊莎贝尔相信,她已发现她的情人拿走了一朵花,不过这不一定就是她在下一位舞伴来请她跳舞时,态度那么温顺和蔼的原因。在极端紧张的心情下表现出来的这种优美娴雅的风度,是一个更广大的计划的一部分。她又跟着一个羞红了脸的年轻人走了,这一次她带着她的花束。她走后不多久,伊莎贝尔发现,沃伯顿勋爵正从人群中穿过来。不久他便到了她的面前,向她道了晚安。从前一天起,她还没见到他。他向周围看看,然后问道:“那位小闺女上哪儿去啦?”他一向是用这么一个无伤大雅的称呼来谈奥斯蒙德小姐的。
“她跳舞去了,”伊莎贝尔说,“你可以在那儿找到她。”
他在跳舞的人群中间探望着,终于遇到了帕茜的眼睛。“她看到了我,但是她不想招呼我,”他说,“你不跳舞吗?”
“你没看到,我只是一名旁观者?”
“你愿意跟我跳吗?”
“谢谢,我宁可你跟你那位小闺女跳。”
“这两者并没有冲突,尤其因为她现在没有空。”
“她不会老是没有空的,你可以休息一会儿。她跳得很起劲,你得有所准备。”
“她跳得很美,”沃伯顿勋爵说,眼睛一直瞧着她。接着他又说道:“啊,她总算向我笑了一下。”他站在那儿,容貌显得清秀,平静,庄重。伊莎贝尔端详着他,不禁又像以前一样想道,这么一个气概不凡的人,居然对一个小姑娘发生兴趣,这实在不可思议。她觉得,事情有些蹊跷,不论帕茜那一点儿动人的风度,或是他的仁慈,他的善良,甚至他那经常流露的对欢乐的强烈渴望,都不足以解开这个疑团。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脸来,对伊莎贝尔说道:“我很喜欢跟你跳舞,但是我想,我们还是聊聊更好。”
“真的,这样更好,这跟你的尊严更加相称。大人物是不宜跳华尔兹舞的。”
“别挖苦我。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介绍我跟奥斯蒙德小姐跳舞呢?”
“那可是另一回事。如果你跟她跳舞,那在别人看来,只显得你平易近人——仿佛你是为了逗她快活,才那么做的。如果你跟我跳舞,这就显得你是为了使自己快活了。”
“那么请问,我有没有权利让自己散散心呢?”
“没有,因为你的手里掌握着大英帝国的公务。”
“什么大英帝国!你动不动就挖苦它呢。”
“你要散心,还不如跟我谈谈天吧。”伊莎贝尔说。
“这不见得能给我带来乐趣。你太尖刻,我不能不时刻提防着。我觉得你今晚比往常更危险。你真的不愿跳舞不成?”
“我不能离开我的岗位。帕茜要到这儿来找我。”
他沉默了一会儿。“你对她太好了。”他突然说。
伊莎贝尔瞅了他一眼,笑道:“你能想象谁会对她不好吗?”
“确实不能。我只知道别人怎么喜欢她。你一定帮她做了不少事。”
“我带她出门,”伊莎贝尔说,仍然笑着,“我还给她打扮,让她穿上合适的衣服。”
“你跟她在一起,一定对她有不少好处。你跟她谈话,开导她,帮助她提高修养。”
“是啊,如果她不是玫瑰花,她至少生活在它的旁边。”
伊莎贝尔笑了起来,她的同伴也露出了微笑,但他的脸色显得恍惚不定,这使他不能尽情欢笑。他踌躇了一会儿,说道:“我们大家都想尽量靠近它呢。”
伊莎贝尔掉过脸去了。帕茜即将回到她的身边,她欢迎她来扭转这个僵局。我们知道,伊莎贝尔多么喜欢沃伯顿勋爵,她觉得他为人可爱,这不仅在于他那些优点,他的友谊中似乎包含着一种东西,在你一旦需要的时候,它就会给你提供援助,仿佛你在银行里存着一笔款子。他在屋里的时候,她会觉得愉快一些;他在旁边的时候,她心里会踏实一些;他的声音使她想起大自然对人的仁慈。尽管这样,她还是不愿他太接近她,把她的好意当作理所当然的事。她感到担忧,随时提防着,她希望他不至于那样。她心想,如果他走得太近的话,她就得表明态度,命令他保持应有的距离。帕茜回到了伊莎贝尔身边,她的裙子上又多了一条裂缝,这是头一条的必然后果,她愁眉不展地把它指给伊莎贝尔看。那儿穿军装的先生太多了,他们的靴子上都有可怕的踢马刺,这对小姐们的衣服威胁太大。不过在这类问题上,女人的办法是很多的。伊莎贝尔着手来处理帕茜这件受委屈的衣服了,她找出一枚别针,用它修补那条裂缝。她面露微笑,听她讲她的惊险经历。她听得很仔细,她对她也很同情,但是有一种毫不相干的情绪也同样活跃——她在紧张地猜测,沃伯顿勋爵是不是有意向她试探爱情。这不仅仅是他刚才讲的那句话,别的话也一样,它与它们是有关联的,是它们的继续。这就是她在帕茜的衣服上,用别针别住裂缝时,心里所想的。如果事情正如她所担心的那样,他当然是无意识的,他自己并不明白他的意图。但这丝毫也没有减少这件事的严重性,它还是她所不能接受的。但愿沃伯顿勋爵能够回到正常的关系上来,而且越早越好。他立刻开始跟帕茜谈天了——这多么不可思议,他向她流露的是最纯洁的、爱护的微笑。帕茜的回答跟平时一样,带有几分真诚的景仰的神气。在谈话时,他不得不尽量向她俯下身去,她的眼睛也像平常那样,在他身上忽上忽下打量着,仿佛他那强壮的身体是一件展览品。她始终显得怯生生的,但这种胆怯没有痛苦的性质,不带厌恶的意味,相反,她的神情倒是表明,她明白他知道她喜欢他。伊莎贝尔走开了一会儿,让他们单独在一起,因为她在附近看到了一个朋友。她跟这个朋友一直谈到下一个舞曲开始的时候,她知道这一次帕茜也已有了舞伴。这位年轻姑娘立即又来到了她身边,她的脸色有些不安,有些发红。伊莎贝尔严格按照奥斯蒙德的观点,把他的女儿当作一件物品,像交付临时出借的宝石一样,把她交给她约定的舞伴。关于这一切,她有她自己的想法,她保留着自己的意见。有时帕茜那种寸步不离、唯命是从的样子,使她觉得,她们像两个傻瓜一样。但是奥斯蒙德对她作为他女儿的陪伴者的任务,有具体规定,其中包括宽和严的恰如其分的交替。对他的一些指示,她不想反抗,愿意不折不扣地服从。但也许也有一些,她之所以这么做,只是为了使它们更加显得荒谬可笑而已。
帕茜走后,伊莎贝尔发现,沃伯顿勋爵又向她走来了。她的眼睛牢牢盯住了他,她希望她能够摸清他的思想。但是他的神色那么镇静。“她答应过一会儿跟我跳舞。”他说。
“这使我很高兴。我猜你是约她跳沙龙舞[1]啦。”
听了这话,他有些发窘,“不,我没请她跳那个。我约她跳的是瓜德利尔舞。”
“真没意思,你这么笨!”伊莎贝尔说,几乎有些发怒似的,“我已经告诉她,你会约她跳沙龙舞,要她把这留给你。”
“可怜的小闺女,我真没想到!”沃伯顿勋爵坦率地大笑起来,“当然,你要我跳,我跳就是了。”
“我要你跳?难道你跟她跳舞,只是因为我要你跳不成!”
“我怕惹她讨厌。等着跟她跳舞的年轻人还不少呢。”
伊莎贝尔垂下了眼睛,紧张地思索着。沃伯顿勋爵站在那儿望着她,她感到他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她真想提出,要他别这么瞧她。但她没这么做,过了一会儿,只是抬起头来对他说道:“请你向我说明一下……”
“说明什么?”
“十天以前你告诉我,你希望娶我丈夫的女儿。你应该没有忘记吧?”
“忘记?我今天上午还为这事,给奥斯蒙德先生写信来着。”
“这样吗?”伊莎贝尔说,“他没向我提起他收到你的信。”
“我……我没把信发出。”沃伯顿勋爵结结巴巴地说。
“你大概忘了发出。”
“不是,我对它不满意。你知道,这种信不好写。不过今天晚上我一定把它发出。”
“在半夜三点钟吗?”
“我的意思是稍晚一些,在白天。”
“很好。那么你还打算娶她?”
“毫无疑问。”
“你不怕她讨厌你吗?”她的同伴听到这问题愣住了,于是她又说:“如果她连跟你跳半个钟头舞都不愿意,她怎么会跟着你跳一辈子?”
“噢,”沃伯顿勋爵有恃无恐地回答,“我愿意让她跟别人跳舞!关于沙龙舞,事实是我想,应该你……你……”
“应该我跟你跳吗?我跟你说过,我不想跳。”
“一点不错。那么在跳沙龙舞的时候,我们可以找一个安静的角落,坐下来聊天。”
“谢谢,”伊莎贝尔严峻地说,“你为我想得太周到了。”
沙龙舞快开始了,帕茜已另外有了舞伴,她的自卑心理使她认为,沃伯顿勋爵不愿跟她跳这个舞。伊莎贝尔请他另外找一个舞伴,但是他告诉她,除了她,他不想跟任何人跳。然而,她已经不顾这儿的女主人的反对,拒绝了另一些人的邀请,理由是她根本不打算跳舞,因此她不可能把沃伯顿勋爵作为例外,答应他的要求。
“不过说实在的,我并不喜欢跳舞,”他说,“这是一种野蛮的娱乐,我还是比较喜欢谈天。”于是他提出,他发现了一个地方,那正是他要找的——一间较小的屋子里一个静静的角落,在那里音乐声不会太响,不致影响谈话。伊莎贝尔决定让他按他的意思办,她希望自己得到满意的解答。她和他走出了舞厅,虽然她知道,她的丈夫要求她一刻也不离开他的女儿。然而,她是为了跟他的女儿的prétendant[2]谈话,这是奥斯蒙德所愿意的。她走出舞厅的时候,遇到了爱德华·罗齐尔,他正站在一个门口,合抱着双手,看人们跳舞,那神态像一个失去了幻想的年轻人。她停了一下,问他为什么不去跳舞。
“我不能跟她跳舞,我就宁可不跳!”他回答。
“那你不如离开这儿。”伊莎贝尔说,态度像是善意的劝告。
“她不走,我也不走!”他让沃伯顿过去,连正眼也没瞧他一下。
然而忧郁的年轻人引起了这位贵人的注意,他问伊莎贝尔,她这个哭丧着脸的朋友是谁,他以前好像在哪儿见到过他。
“这就是我告诉过你的那个爱上了帕茜的年轻人。”伊莎贝尔说。
“啊,我想起来了。他的脸色很不好。”
“这怪不得他。我的丈夫不愿理睬他。”
“那为什么?”沃伯顿勋爵问,“他看来蛮不错呢。”
“他不太有钱,也不太聪明。”
沃伯顿勋爵听得津津有味,爱德华·罗齐尔的遭遇似乎给了他深刻的印象,“我的天,这小伙子生得挺漂亮呢。”
“是很漂亮,不过我的丈夫有他自己的要求。”
“哦,我明白了。”于是沃伯顿勋爵停了一会儿,然后大胆发问道:“他有多少钱?”
“大约一年有四万法郎收入。”
“一千六百英镑?嗯,不过那已经不算坏了。”
“我也这么想。但我的丈夫抱着更大的希望。”
“对,我也看到,你的丈夫实在雄心勃勃。这个年轻人,他是不是真是个傻瓜?”
“傻瓜?哪儿的话,他是很可爱的。他十二岁的时候,我还爱上过他呢。”
“他今天看来比十二岁也大不了多少,”沃伯顿勋爵望了望周围,随便回答了一句。然后较为郑重地问道:“你看,我们坐在这儿怎么样?”
“随你的便。”这屋子像贵妇人的小客厅,屋里充满柔和的粉红色光线,我们的两个朋友进去时,一位夫人和一位先生正从里边出来。“你这么关心罗齐尔先生,实在心肠很好。”伊莎贝尔说。
“我觉得他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瞧他那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我真不知道什么事使他这么伤心。”
“你是一个正直的人,”伊莎贝尔说,“你对一个情敌还这么关心。”
沃伯顿勋爵蓦地扭过头来,瞅了她一眼,“情敌!你把他叫做我的情敌吗?”
“当然,因为你们两个想娶同一个女人。”
“不错,不过他是没有可能的啊!”
“反正一样,我很赏识你设身处地为他着想的精神。这是一种想象力。”
“你喜欢我这样吗?”沃伯顿勋爵用神色不定的眼睛望着她,“我觉得你好像是在嘲笑我。”
“是的,是有一点儿在嘲笑你。不过我喜欢你那副真像应该受到嘲笑的神气。”
“好吧,那么让我再进一步看看他的处境。你认为别人能够为他做什么呢?”
“我刚才还表扬了你的想象力,这问题得你自己去想象,”伊莎贝尔说,“你这态度也会讨得帕茜的喜欢。”
“奥斯蒙德小姐吗?哎哟,我还以为她已经喜欢我呢。”
“我想,她很喜欢你。”
他等了一下,仍在琢磨她的脸色,“这么说,我就不明白你的意思啦。你该不是说,她很关心他吧?”
“很清楚,我对你说过,我认为她很关心他。”
红晕突然涌上了他的脸。“你告诉我,除了她父亲的意愿,她没有别的意愿,那么我得到的印象,他似乎赞成我……”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红着脸,含而不露地说:“你明白吗?”
“是的,我告诉过你,她非常希望得到她父亲的欢心,这也许会使她走得很远。”
“我觉得那是一种正当的感情。”沃伯顿勋爵说。
“当然,这是正当的感情。”伊莎贝尔沉默了一些时候,屋子里还是空空的,音乐声从远处传来,由于隔了几间屋子,显得特别柔和。最后她说道:“但是我很难设想,这是一个人希望从他的妻子那儿得到的感情。”
“我不知道,我认为只要妻子为人不错,他也觉得她做得很对就成了!”
“对,你当然只能那么想。”
“我是那么想的,我不得不那么想。当然,你会说那完全是英国人的想法。”
“我没那么想。我认为,如果帕茜嫁给你,她就做得非常对。我知道没有人比你更清楚这点。但是你并不爱她。”
“哪里,我是爱她的,奥斯蒙德夫人!”
伊莎贝尔摇摇头,“在你跟我坐在这儿的时候,你希望自己相信你爱她。但是你给我的印象却不是这样。”
“我不像站在门口的那个年轻人。我承认这点。但是这有什么奇怪的呢?奥斯蒙德小姐难道不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人吗?”
“也许是这样。但爱情跟讲道理是两回事。”
“我不同意你的看法。我认为合乎情理就是对的。”
“你当然这么想。如果你真正爱一个人,你根本不必考虑这些理由。”
“真正爱一个人……真正爱一个人!”沃伯顿勋爵喊道,合抱着两手,头向后靠着,身子伸直了一些,“你应该记得,我已经四十二岁了。我不可能再像过去那样。”
“好吧,既然你相信,那就好了。”伊莎贝尔说。
他没有回答什么,只是坐在那里,头微微仰起,向前望着。然而他蓦地改变了姿势,一下子把头扭过去,对着他的同伴说道:“你为什么这么不相信我,这么怀疑我?”
她遇到了他的目光,一时间他们一眼不眨地互相注视着。如果说她希望得到解答,那么她看到了一种可以使她得到解答的东西。她从他的表情中发现了一种思想的闪光,它使她为自己感到不安——也许甚至害怕。它表现了一种疑虑,不是一种希望,尽管这样,它告诉了她要知道的事。他一刻也没想到,她从他打算娶她丈夫的女儿这件事中,察觉了他进一步接近她的意图,也没想到,她察觉之后,会认为这是可怕的。然而在这短暂的对视中,他们完全沉浸在各自的思想中,一时谁也没有意识到,有一种更深刻的意义存在于他们之间。
“亲爱的沃伯顿勋爵,”她笑着说道,“只要是跟我有关的,不论你头脑中出现什么想法,你都会照做的。”
说完这话,她便站了起来,到隔壁屋里去了。她刚到那里,还没离开她的朋友的视线,便遇到了两位先生,那是罗马的重要人物,他们好像正在找她。在她跟他们谈话的时候,她发现她对自己的离开有些后悔,那有一点像逃避,尤其因为沃伯顿勋爵没有跟过来。然而她还是很高兴,不管怎样,她得到了答案。她是这么满意,以致在走回舞厅,遇到仍站在门口的爱德华·罗齐尔时,她站住了,又跟他攀谈起来。“你没有走开,这做得很对。我替你打听到了一点好消息。”
“这正是我所需要的,”年轻人哀求似的小声说,“可是我看到你跟他那么亲热!”
“不要提他,我会尽我的力量帮助你。我怕我的力量不大,但我会尽力的。”
他把忧郁的目光斜过去看着她,“什么事使你突然改变了主意?”
“就是你站在门口挡住了路这件事!”她笑着回答,从他身旁走了过去。半小时后,她带着帕茜告辞了。在台阶脚下,她们跟其他许多离开的客人一起,等了一会儿马车。正在车子到来的时候,沃伯顿勋爵从屋里出来,扶她们上了车。他在车门口站了一会儿,问帕茜玩得可高兴,她回答以后,便朝后一靠,显得有些疲倦。这时伊莎贝尔从车窗口伸出一只手指,示意他慢一点走开,轻声对他说道:“你给她父亲的信,别忘了发出!”
* * *
[1] 沙龙舞又译高替良舞,是法国的一种复杂的大型交谊舞。下面的瓜德利尔舞是一种简单的普通四对舞。
[2] 法文:求婚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