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查来到巴黎的时候识得字,能写能算,但他的教育至此为止;平时辛苦忙碌,除了花粉生意,不可能学到别的知识,得到什么别的思想。经常接触的一些人都只懂本行,完全不关心科学文学;他自己也没有时间研究高深的东西,只能做一个办实际事务的人。他自然而然接受了巴黎布尔乔亚的一套语言,见解和错误。这般人凭着一些听来的话,佩服莫里哀,伏尔泰,卢梭,买着他们的著作从来没看过;一口咬定衣柜应当说做金柜,因为女人在柜子里藏着黄金,她们的衣衫从前也差不多全是闪光的,现在人说衣柜是念别了音。他们说,波蒂埃,塔尔玛,马尔斯小姐①的家私都上千万,饮食与众不同:塔尔玛吃生肉,马尔斯小姐学一个埃及有名的女演员的样,把炸珍珠当饭菜。又说拿破仑的背心上有许多皮口袋,因为他要一大把一大把的抓烟草;凡尔赛的桔宫的大楼梯,拿破仑是骑着马奔上去的。作家和艺术家生活怪僻,结果都死在救济院里;而且他们不信上帝,万万招待不得。约瑟夫·勒巴还不胜惊骇的提到他的小姨子嫁给画家索迈尔维的故事。他们也相信天文学家把蜘蛛当粮食。他们在语言、戏剧、政治、文学、科学方面的这些突出的见解,说明布尔乔亚的脑子是怎么一个天地。要是一个诗人走过伦巴第街,香料的味道会使他想到亚洲;闻到香草,印度客店里的舞女好象就在眼前供他欣赏;看见金壳虫的光彩,他体会到婆罗门的诗歌、宗教和阶级制度;遇到生坯的象牙,他仿佛自己就骑着象,坐在纱笼里象拉合尔王一样跟后妃谈情说爱。但零售商对自己经营的货物,根本不知道来路和产地。皮罗托做着香粉生意,对化学生物学却一窍不通。他把沃克兰看作大人物,认为他是个例外。有一个退休的杂货商跟人家谈论茶叶怎么运来的,装着很精明的神气说道:“茶叶的来路只有两条,不是由骆驼大队装来,便是由勒阿弗尔的海道运来。”皮罗托的知识就跟这个什货商差不多。
①波蒂埃(1774—1838),塔尔玛(1763—1826),马尔斯小姐(1779—1847),都是法国的名演员。
据皮罗托说,沉香和鸦片只有伦巴第街上买得到;所谓君士坦丁堡的玫瑰香水,其实和科隆香水一样是巴黎做的。那些地名全是胡扯,为讨好法国人而编出来的,因为他们讨厌本国货。法国商人必须把出品说做英国货才有销路,正如英国的药行老板必须把东西说成法国出品。可是赛查究竟不完全是傻子或脓包:诚实和好心使他的一生行事都照着一道光彩,叫人敬重。一个人只要行为高尚,不管怎样无知也会得到原谅的。赛查因为百事顺利,面上表现得信心十足。信心是权势的标记,所以巴黎人认为信心就是权势。结婚的头三年里,赛查太太认清了赛查的性格,经常为之担心。夫妻两人,女的代表怀疑、恐惧、机警、深谋远虑,老站在批评反对的方面;男的代表大胆、行动、野心,和意想不到的好运道。但这不过是表面,花粉商骨子里胆小得很,他老婆倒有耐性,有勇气。一个庸俗猥琐,没有教育,没有思想,没有知识,没有个性的人,照理决不能在世界上最不容易站稳脚跟的地方成功;可是由于他品行端方,是非分明,象真正的基督徒一样的慈悲,始终爱着他唯一占有的女人,居然被认为很有本领,又是勇敢,又有决断。群众是只看见效果的。除掉皮勒罗和法官包比诺以外,同赛查来往的都只看他的表面,没有能力加以判断。——并且,彼此经常见面的二三十个朋友,都说着同样的废话,搬弄一套同样的滥调,个个自命为在本行中高人一等。太太们比打扮,比请客的饭菜,各人有一句瞧不起丈夫的话,此外就谈不到什么思想。——只有皮罗托太太一个人识得大体,在众人面前敬重自己的丈夫。她认为赛查虽则骨子里无用,毕竟挣了一份家私,让她也沾着光,有了身分。但她有时暗中思忖,社会究竟是怎么回事,假定所谓高明的人都跟她丈夫差不多的话。在我们国内,做老婆的多半喜欢抱怨丈夫,灭丈夫威风;所以花粉商能始终受人尊敬,一部分还得归功于他的太太。
一八一四年,正是法兰西帝国受到致命伤的那一年年初,皮罗托家里出了两件事,在别份人家根本不足为奇,但对于象赛查夫妻那样心地单纯,感情上从来没受过大波动的人,却是印象很深。他们雇了一个二十二岁的青年做领班伙计,名叫费迪南·杜·蒂耶。据说是个天才,因为人家不答应他分红,刚从一家花粉铺出来,千方百计想进玫瑰皇后。玫瑰皇后两个东家的性格,能力和家庭生活,他都知道。皮罗托雇了他,给他一千法郎一年薪水,存心将来把铺子盘给他。费迪南对这个家庭的前途大有影响,必须把他介绍一下。
最初他有名无姓,只叫做费迪南。在拿破仑要家家户户出壮丁的时代,没有姓倒是个很大的便宜。但他虽是一个薄情郎逢场作戏的产物,到底也有个出生之处。以下便是有关他身世的些少材料。莱桑德利附近有个小地方叫做杜·蒂耶,一七九三年的一天夜里,一个可怜的姑娘在本堂神甫的园子里生下一个孩子,敲了敲护窗板,投河自尽了。好心的教士收下婴儿,当做亲生的一样抚养,给他取的名字就是当天日历上圣徒的名字。①
①基督教国家的日历,每天都纪念一个圣徒。这里是指圣费迪南的节日(五月三十日)。
一八〇四年,神甫死了,留下的遗产不够让孩子继续受他已经开始的教育。费迪南便到巴黎来过着流浪生活,尽有机会不是上断头台,就是飞黄腾达;当律师,进军队,做生意,当佣人,都有可能。他不得不象费加罗①那样鬼混,先是做跑码头的掮客,最后在巴黎当了花粉店的伙计。那时他已经在全国各地走过一遭,把社会研究过了,打定主意非出头不可。一八一三年,他认为自己的年龄和身分需要由公家证明一下,便申请莱桑德利法院把他在教堂受洗的记录转到区政府,让他用杜·蒂耶做姓氏。法院按照处理孤儿的条例,在他出生的地方办过招认手续,批准了他的要求。
他无父无母,除了检察官没有别的监护人,②独自在世界上,对谁都不用负责。他把社会当作后娘看待,象土耳其人跟摩尔人一样势不两立;做事只管自己的利益,只要能发财,什么手段都行。这个诺曼底人有着可怕的才干,除了向上爬的欲望,还有大家责备(不管责备得对不对)他同乡人的那种狠毒。他当面奉承,暗里寻衅,是个最刁顽的讼棍。他大胆否认别人的权利,自己的权利可一丝一毫都不放弃。他用时间来磨敌人,顽强到底,死缠不休,叫敌人疲劳。他的主要本领就是老戏里的司卡班③的那一套:花样百出,做了坏事,照样能逍遥法外,见了好东西就心痒难熬的想抢过来。总之,泰雷神甫替政府说的那句话,④杜·蒂耶拿来应用在自己身上,预备将来有了钱再规规矩矩做人。他干起事来精神抖擞,凭着打仗一般的蛮劲,不管好事坏事,都要人家帮忙,他的理论无非是个人的利益高于一切。他瞧不起人,认为谁都可以用钱收买。既然所有的手段都使得,他自然毫无顾虑。他相信有了金钱和地位,一切罪恶就能一笔勾销。这样一个人当然迟早会成功。他的前途不是服苦役,便是当百万富翁,因此他怀着仇恨与顽强的心情,遇事当机立断;但是象克伦威尔一样不动声色,认定诚实是他的死冤家,非打倒不可。他城府很深,面上却装做玩世不恭的轻佻样儿。地位不过是一个花粉店的伙计,野心却大得没有边际。他用仇恨的目光瞪着社会,心里想:“我一定要征服你!”他发誓要四十岁才结婚,后来果然说到做到。
①费加罗是法国喜剧家博马舍(十八世纪)创造的人物,后成为聪明狡猾,机智风趣的仆役的通称。
②法律规定检察官是孤儿的监护人。
③司卡班是从早期意大利喜剧传到法国喜剧里来的人物,莫里哀有一出喜剧专写司卡班,是一个狡猾透顶的仆人。
④泰雷神甫(1715—1778),路易十五的财政总监,因横征暴敛受到拿鲍纳大主教批评,说他等于在人家口袋里拿钱。泰雷回答:“要不然叫我到哪儿去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