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上青年发现他那位高个子战友飞速散布了一个错误的信息。头天坚决支持他意见的那些人对他大肆嘲笑,而从不相信其传闻的人则甚至对他有点儿鄙视。高个子士兵还与一个从“查特菲尔德角”来的人打起来,把他打得很厉害。
但是,青年觉得他的问题仍然一点没有消除,相反还在增加,使他恼怒。这个传闻在他心里引起了巨大担忧。此时,他内心带着新产生的问题,作为身着蓝色军服的士兵中小小一员不得不退回到自己原位去。
数天来他不停地考虑着,可对结果都很不满意。他发现自己什么都无法确定。最后他断定证实自己的唯一办法就是投身到战火中去,然后具体地观察自己的双腿,从中发现它们的长处和短处。他不情愿地承认自己无法静静地坐着,在内心用书写石板和铅笔得出一个答案——为了得到它,他必须经过血与火以及危险的考验,甚至要像个药剂师一样需要这需要那。所以他为需要一个机会而发愁。
与此同时他继续通过战友们来衡量自己。比如,那个高个子士兵就给了他一些自信。这个男人那种平静无忧的样子给了他几分信心,因他从小就认识对方,从密切的了解中他看不出对方有什么超过自己的东西。他还认为战友也许对自己的看法有误。或者,从另一方面看,他至此也许是个注定会默默无闻的人,而在现实的战争却会变得超凡出众。
青年本想再发现一个自我怀疑的人。在精神上进行一种富有同情的比较对于他也会是一种快乐。
他偶尔用些引诱的话去试探某个战友。他环顾四周发现男人们个个都正常。他作了一切努力,但都未能导出任何承认有那些疑虑的话,而他承认自己心里是有这些疑虑的。他不敢公开声明自己的担忧,害怕那会将某个肆无忌惮的知己高高捧到未曾供认的人那种位置上,而在这样的位置他是会受到嘲笑的。
就战友们而论,他根据自己心情徘徊于两种观点之间。有时他倾向于认为他们都是英雄。事实上,他通常暗自承认他们的品质比自己的高一筹。他可以想象男人们隐藏着巨大勇气无足轻重地奔波在世上,虽然他少年时代就认识他们当中的很多人,但他开始担心自己对于他们的判断是盲目的。然后在另外的时候,他又轻视这些意见,让自己确信伙伴们私下个个都感到疑惑和震颤。
男人们兴奋地谈论着预料中的一场战斗,好象他们在谈论将要观看的一出戏似的,脸上只流露出迫切与好奇的样子;面对他们青年有种异样的感觉。他常常猜疑他们都是些撒谎者。
他每当产生这些想法时总会狠狠地自责,有时会反复那样做。他证明自己犯下许多可耻罪过,它们是与神的意志相违背的。
在极度焦虑中他心里不断抗议着他所认为的上将们那种无法容忍的迟缓行为。他们好象乐意静静地呆在河岸,让他被一个巨大的难题压得伸不起身子。他希望立即把这个难题解决,自己无法长久地承受着这个重压,他说。有时他对指挥官们愤怒得无以复加,像个老兵一样对营地发牢骚。
然而一天早上,他置身于作好准备的军团行列之中。大家在低声推测,讲述着旧的传闻。在拂晓前的黑暗中他们的军服呈现出深紫色。河对岸的“红眼睛”仍在窥视着。东方天空上有一片为即将升起的太阳铺好的地毯般的黄色云块;只见上校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魁梧的身躯像图案一样黑黑地映照在天空下。
从黑暗里传来脚步声。青年不时看见黑影像怪物似的移动。军团好象呆了很长时间,使青年越来越不耐烦了。遇到这样的事真是忍无可忍。他不知道还要让他们等多久。
他环顾四周,沉思着那神秘的黑暗,感到不祥的远处随时都会闪耀出火光,耳朵里将传来隆隆的交战声。他再次看着河对岸的“红眼睛”,觉得它们越来越大,像一排龙的眼珠在向前推进。他又转向上校,看见他抬起巨大的胳膊静静地抚弄着自己胡须。
他终于听到从山脚下沿路传来一匹马嘀嗒嘀嗒的奔驰声。一定送来了命令。他俯身向前,呼吸急促。使人激动不安的马蹄声越来越大,好象敲打着他的心灵。不久一个骑兵带着丁当响的装备在军团团长面前勒住缰绳,两人简短迅速地说了一下。最前排的战士个个伸长了脖子。
骑兵掉转马飞奔而去时又回头喊道“别忘了那箱雪茄!”上校喃喃地回答。青年感到疑惑,不明白一箱雪茄与打仗有啥关系。
片刻后军团离开进入黑暗中,它此时像一只用许多脚移动的怪物。空气沉闷,寒冷有露。一大片潮湿的草地被踩过时发出丝绸般的沙沙声。
这支庞大的队伍徐徐前进时背上的钢枪不时闪出光来。一些不友好的枪支被拖着走的时候,从路上传来吱嘎的声音以及抱怨声。
战士们蹒跚着向前,仍在嘀咕出种种推测。大家压低声音争论着。一次有个人跌倒,他去拾枪时有个战士没注意踩到他手上。他手指受了伤,大声痛骂。周围的战士们传来轻声的窃笑。
不一会儿后他们上了一条道路,可以轻松地大步行进了。有一支模糊的军团在他们前面移动,后面也传来行军战士身上的装备发出的丁当声。
天越来越亮,他们的身后显露出金黄色的光。当太阳的光线终于柔和地照耀在整个大地上时,青年看见这片土地上有两条细长黑色的纵队,它们消失在前面的山坡上和后面的林中,像是两条大蛇从黑暗的洞中爬出来一般。
现在已看不到河流。高个子士兵突然又对自认为具有的观察力称赞起来。
他的一些战友极力强调说,他们也推断出了同样的情况,并因此为自己庆贺。但另有一些人说高个子士兵讲的那种方案根本不是真的,他们坚持别的意见。于是双方展开热烈讨论。
青年并不加入到他们当中。他在无忧无虑的二列横队里走着时,心里却进行着自己那个没完没了的争辩。他感到沮丧而沉闷,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他看着前方,常以为在前进时会听到隆隆的枪炮声。
可是这两条长蛇徐徐从一座山爬到另一座山时,并没有卷起硝烟。只见一块暗褐色的云尘向右边飘去。头上的天空蓝得多么好看。
青年仔细观察着战友们的面容,总是注意从中发现与他类似的情绪。但结果却让他失望。老练的指挥官显示出某种激情,他们因此快乐地前进着——几乎一路传来歌声——从而感染了这支新的军团。男人们开始谈论胜利,仿佛他们了解这种事一般。高个子士兵也受到拥护。他们当然是要绕到敌人后面去。他们为留在河岸的那部分队伍表示同情,庆幸自己被选派去参加战斗。
青年感到自己无法与其他人融合在一起,所以一排排士兵传出的欢歌笑语让他难受。连队里那些爱说笑打趣的人无不竭尽全力地说着笑。军团合着笑声向前挺进。
那个吵闹的士兵常对高个子士兵进行尖刻的讽刺,让整个部队都笑得发抖。
很快所有人都好象忘记了他们的任务。整个旅一起咧开嘴笑,整个军团在大笑。
有个很胖的战士企图从某个庭院里偷走一匹马,打算把背包搁到马上。他正要牵着战利品逃跑时一个姑娘突然从屋里冲出来抓住了马的鬃毛,两人开始争吵。姑娘面颊粉红,眼睛明亮,像一尊无畏的雕像伫立在那儿。
许多战士观看着他们,静静地站在路上,并立即高呼起来,全力以赴地站到姑娘一边。男人们全神贯注于此事,把自己的重大战斗忘得一干二净。他们讥笑偷马的二等兵,让大家注意他外表上存在的种种毛病,满腔热情地支持姑娘。
有人从某个地方大胆地劝她。“用棍子打他。”
他放开马退回去时大家不断向他发出格格的笑声和嘘声。许多士兵都高兴他被打败了。反过来他们又极力大声叫嚷着向姑娘祝贺,她气喘吁吁站在那儿轻蔑地注视着部队。
黄昏时军团的这一纵队分解成各个小分队,在原野里扎营。帐篷像奇异的植物很快冒出来。营火好象一朵朵奇特的红花,在黑夜里星罗棋布。
青年尽可能地不予战友们交流。晚上他向黑暗中踱到不远处,隔着这点距离他看见在许多营火红红的火光前面男人们的黑影晃来晃去,像稀奇古怪的恶魔似的。
他在草地里躺下,草叶轻轻触着他的面颊。明媚的月亮悬挂在树梢。他笼罩在透明而宁静的夜色中,为自己深感同情。和风轻抚着他,他觉得这夜色的整个氛围都在对他本人的忧伤表示同情。
他毫无保留地希望回到家里,周而复始地从住房到畜棚,从畜棚到田地,从田地到畜棚,再从畜棚到住房。他记得自己曾经常咒骂那只有斑纹的母牛和它的偶伴,有时还把挤奶用的凳子抛到一边。但从眼前的角度来看,它们头上无不闪耀着幸福的光环,为了能回到它们身边他宁可献出大陆上所有的黄铜钮扣。他心想自己生来不是当兵的料。他认真地思考着,自己与那些像魔鬼一样在营火周围快速移动的人之间所存在的根本差别。
他这样思考时听见草丛发出沙沙声,转过头看见了说话大声的士兵。他叫道:“嗨,威尔逊!”
后者走过来看着身下。“喂,哈罗,亨利,是你吗?在这儿干吗?”
“哦,思考,”青年说。
对方坐下来,小心点燃烟斗。“你显得忧郁,伙计,看起来太糟糕了。究竟怎么啦?”
“唔,没什么,”青年说。
然后说话大声的士兵开始谈到预期中的战斗问题。“啊,这下我们可把他们给困住啦!”他说着时带有孩子气的脸露出欢乐的微笑,声音里充满喜悦。“这下我们可把他们给困住啦。咱们终于要将他们好好揍一顿啦,千真万确!”
“如果要知道事实的话,”他更加严肃地补充道,“到现在为止他们每次都把我们揍了一顿。但是这次——这次——我们要将他们好好揍一顿啦!”
“刚才我还以为你反对这样行军呢,”青年冷淡地说。
“噢,不是那样的,”对方解释说。“我并不在意行军,只要最后能打仗。我讨厌的是这儿那儿到处转移,在我看来,那样除了把脚走痛和能分到一点点该死的食品外,什么益处也没有。”
“瞧,杰姆·科恩克林说咱们这次要打大仗了。”
“我想就这一次他是对的,虽然我不知情况如何。这次我们要打一个大仗,当然也有了最好目标。哎呀!看咱们会怎样揍他们!”
他站起身兴奋地来回踱着,因十分激动和充满热情,走起路来非常轻快。他显得活泼有力,深信会取得胜利。他用明亮自豪的眼神注视着未来,像个老兵似的诅咒发誓。
青年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最后用十分尖刻的声音说道:“啊,我想你要做出一些了不起的事来啦!”
说话大声的士兵若有所思地从烟斗上喷出一团烟雾。“唔,这我可不知道,”他庄严地说。“这我可不知道。我想自己会做得和别人一样好。我会尽最大努力的。”他显然庆贺自己说话谦逊。
“你怎么晓得到时你不会逃跑呢?”青年问。
“逃跑?”说话大声的士兵回答。“逃跑?——当然不会!”他笑起来。
“唔,”青年继续说,“有很多没用的人打仗前都认为自己要做出一些了不起的事来,可战斗一旦打响他们就逃跑了。”
“哦,我想是那样的,”对方回答,“可我不会逃跑。谁打赌说我要逃跑会输的,就那么回事。”他自信地点着头。
“噢,哼!”青年说。“你总不是世界上最勇敢的人吧?”
“不,不是,”说话大声的士兵气愤地叫道,“我也没说自己是世界上最勇敢的人。我说我要在战斗中尽自己努力——我就是那么说的。我也会那样做。可你是谁呀,你谈起话来好象认为你是拿破仑一样。”他盯了青年片刻,然后大步走开了。
青年粗声粗气地对战友说:“唉,你也用不着因此发疯呀!”但对方只顾走路,没有回答。
受到伤害的战友消失后他一时感到孤独。他没能从战友们的见解中发现一点类似的地方,所以觉得更加痛苦。好象根本没有人为这样一个可怕的私人问题伤脑筋。他在精神上是个被遗弃的人。
他慢慢回到帐篷里,在一张毯子上躺下,身边就是那个打着鼾的高个子士兵。黑暗中他看见伸出无数舌头的恐怖幻影在他后面说着含糊不清的话,迫使他逃跑,而另外的幻影则镇静自若地做着国家的大事。他承认自己将无法对付这个怪物,感到身上的每根神经都会成为一只耳朵倾听各种声音,而其余的人则仍然像个聋子无动于衷地呆着。
在这些令人痛苦的思想让他感到焦虑时,他听见传来低声而平静的话语。“我出5。”“出6吧。”“出7。”“7可以。”
他盯住颤动着映照在白帐篷上的红色火光,最后在孤独的痛苦中精疲力竭,难过地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