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在行进的队伍里后退着,直到看不见那个衣服破烂的士兵。然后他便与其他人走在一起。
但是他置身于伤员们当中,众多的人都在流血。由于那个衣服破烂的士兵提出的问题,他此时感到别人可能注意到自己羞愧的神色。他不断斜眼看着,想知道那些人是否注视着他觉得深印在脸上的充满内疚的文字。
有时他嫉妒地看着受伤的士兵,认为那些身上挂彩的人特别幸福。他想假如自己也受了伤多好啊——那可是一枚红色英勇勋章。
那个幽灵般的士兵老是责备似的悄悄跟在他旁边,眼睛仍紧紧盯住未知的世界。他那苍白可怕的面容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他们放慢步子与忧郁的他走在一起,一边谈论着他所面临的困境,并向他提问题给建议。 Blame他固执地拒绝他们,示意他们走自己的路,别管他。他的脸越来越阴沉,嘴唇紧闭,似乎克制着不要发出极其绝望的呻吟。他的身体移动时显得有些僵硬,好象他在尽最大努力注意别把伤口激怒。他向前走着,似乎老盯住一个地方,像某个前去选择墓地的人。
这人挥手让那些沾满血迹、令人同情的战士走开,其姿势里的什么东西使青年像被咬了似的吓了一跳。他惊恐地叫起来,摇晃着走上前去,把一只颤抖的手搁到那个男人的胳膊上。后者慢慢将他蜡似的面容转向他,青年尖叫道:
“上帝啊!杰姆·科恩克林!”
高个子士兵像平常那样微微一笑。“嗨,亨利,”他说。
青年身子都站不稳了,露出奇异的眼神,结结巴巴地说:“啊,杰姆——啊,杰姆——啊,杰姆——”
高个子士兵伸出一只血淋淋的手,手上新的与旧的血迹奇异地混合在一起,呈现出红黑两种色颜色。“你到哪儿去了,亨利?”他问,并继续用单调的声音说:“我还以为你被打死了呢。今天可打得真猛呀,我太担心了。”
青年仍在悲叹着。“啊,杰姆——啊,杰姆——啊,杰姆——”
“你知道,”高个子士兵说,“我就在那边打仗。”他小心做了一个手势。“啊,上帝,那场面多么激烈!然后,哎呀,我被击中了——我被击中了。是的,哎呀,我被击中了。”他迷惑地重复着这事,似乎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青年不安地伸出双臂扶住他,但高个子士兵像被推着一样稳稳地向前走去。见青年上来照顾自己朋友,其他伤员便不再给予太多的注意,他们又一心带着自己的不幸走向后方。
就在这两个朋友向前行进时,高个子士兵突然显得恐惧不已,脸转向一堆灰暗的粘土般的东西。他紧紧抓住青年的胳膊,环顾四周,好象害怕被人听见。随后他便哆嗦着低声说:
“让我告诉你我怕的是什么,亨利——让我告诉你我怕的是什么。我怕自己跌倒——然后你知道——那些该死的炮车——很可能会从我身上辗过去。我怕的就是这个——”
青年对他歇斯底里地叫道:“我会照顾你的,杰姆!我会照顾你的!我向上帝发誓会的!”
“你——肯定会吗,亨利?”高个子士兵恳求道。
“肯定——肯定——我告诉你——我会照顾你的,杰姆!”青年坚决地说,由于喉头哽塞他话都说不好了。
而高个子士兵继续低声恳求,他此时像个婴儿吊住青年的胳膊,眼睛极其恐惧地转过不停。“我一直是你的好朋友,对吧,亨利?我一直是你很好的朋友,对吧?我的要求不高,对吧?只需把我从路上拉开就行了好吗?要是我我都会那样帮你的,不是吗,亨利?”
他可怜而焦虑地停下等着朋友回答。
青年这时也极度痛苦,那啜泣的声音让他万分难过。他极力想表示自己是忠实的,但却只能做出稀奇古怪的姿势来。
然而,高个子士兵仿佛瞬间忘记了一切恐惧,又变成一个幽灵般的士兵坚强地行走着。他冷漠无情地向前走去。青年真希望让朋友靠在自己身上,但对方总是摇摇头并奇特地表示反对。“不——不——不——别管我——别管我——”
他再次两眼盯住未知世界,怀着神秘的用意向前移动,全然拒绝青年提出的帮助。“不——不——别管我——别管我——”
青年只好跟在后面。
一会儿后青年便听到离他肩头不远有个声音在轻轻说着,他转身看见原来是那个衣服破烂的士兵。“你最好把他从路上带开,朋友。有支炮兵连沿路隆隆驶过来了,会把他辗倒的。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死掉——你看得出来。你最好把他从路上带开。真该死,他从哪儿来的力气呀?”
“天知道!”青年大声说,他无可奈何地摆着双手。
随即他跑过去抓住高个子士兵的胳膊。“杰姆!杰姆!”他耐心劝道,“快跟我来。”
高个子士兵无力地想挣脱。“哼,”他茫然若失地说,盯了青年片刻。最后他好象隐隐明白似的说道:“哦!到田野里去?哦!”
他便开始盲目地穿过草地。
青年又看一眼那些挥着鞭子的骑兵和炮兵连颠簸的大炮,接着被那个衣服破烂的士兵发出的尖叫惊醒。
“上帝啊!他跑啦!”
青年赶紧转过头,发现朋友跌跌绊绊地朝一小丛灌木跑去。看见这一情景他的心好象几乎从自己体内蹦出去了一般,他发出痛苦的声音。于是他和衣服破烂的士兵开始追赶,那种赛跑的场面真是出奇。
追上高个子士兵后他便用所有能找到的话恳求着。“杰姆——杰姆——你在做啥呀——你干吗要这样呢——那会伤害你自己的。”
高个子士兵的脸上仍然带着同样的意图,他呆滞地反抗着,眼睛一直盯住想要去的那个神秘地方。“别——别——别碰我——别管我——别管我——”
青年吓呆了,对高个子士兵深感惊讶,颤抖着问他。“你要去哪里,杰姆?你在想什么?你要去哪里?告诉我好吗,杰姆?”
高个子士兵转身好象面对着冷酷无情的追赶者,他眼里充满了恳求。“别管我,好吗?让我呆一会儿。
青年后退一下。“唉,杰姆,”他茫然地说,“你怎么啦?”
高个子士兵又转过去,身子危险地摇晃着,继续向前。青年和衣服破烂的士兵跟在后面,像挨了鞭子似的默默走着,感到假如那个受难的人再次转过身来时他们是无法面对他的。这个就要死去的人所表现出的举止,含有举行仪式的意味,他像个皈依某种狂热宗教的信徒,要让血被吸掉,肌肉扭曲,骨头压碎。他们充满敬畏和恐惧,退后一点,以免他随意使用起可怕的武器来。
最后他们看见他停下,一动不动地站着。他们赶紧走过去,发觉他脸上现出终于找到了自己极力要找的地方。他高瘦的身子直立在那儿,沾有血迹的双手静静搁在两侧。他他来到了约定的地点,正耐心地等着赶来迎接什么事情。他们也暂停下来,站在那儿期待着。
双方彼此沉默。
这个就要死去的士兵最后胸部开始紧张地起伏着,越来越厉害,以致好象有只动物在他体内猛烈地又是踢打又是翻滚着,极力想挣脱出来似的。
这一逐步的窒息场面使青年极度痛苦地扭动身子。一次朋友的眼睛转动起来,他从中看到的什么东西使得他哀号着瘫软下去,并抬高声音发出尖叫。
“杰姆——杰姆——杰姆——”
高个子士兵张开嘴说话了,他做了一个手势。“别管我——别碰我——别管我——”。
在他等待着的时候又是一阵沉默。
忽然他的身体僵直了,随后久久地发抖。他凝视天空,在两个旁观的人看来他那可怕而坚定的面容带着一种奇特和崇高的尊严。
一种奇异的感觉缓慢地悄然涌入他心头,一时战栗的双腿使他跳起可怕的角笛舞。他双臂猛烈地拍打着头部,表现出魔鬼般的狂热来。
他高高的身影打得笔直,这时微微传来某种撕心裂肺的声音。然后那身影开始摇晃着向前,缓慢而直直的,像一颗倒下的树一般。他肌肉急速扭曲,使他的左肩先撞到地上。
他的身躯似乎从地上弹了一点距离。“上帝啊!”衣服破烂的士兵说。
青年目瞪口呆地看到了在这个汇合点举行的仪式,为朋友表现出无限的痛苦,以致脸都扭曲了。
他一跃而起,走得更近,注视着那张面团般的脸。只见高个子士兵的嘴张开,牙齿现出发笑的样子。
他蓝色制服的袋盖已脱落,青年看见衣服侧面好象被狼咬烂了一般。
他刹那间勃然大怒地转身面对战场,挥着拳头,似乎要发起猛烈的进攻。
“该死——”
红红的太阳像一块薄饼贴在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