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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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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节 重回科隆

亨畋夫人从没回过艾施的信,这无疑很伤艾施的自尊心,因为就算是生意往来,信件通常也应该适时回复,更何况私人信件又肯定不是天天都有的。

不过,亨畋妈妈的沉默寡言也是性格所致。

大家都知道,只要有男人摸她的手,或者想抚摸她的丰盈柔软之处,她立马就像被恶心到了一样,脸色一沉,却又一言不发,以此警告这个色欲熏心之徒不要太过分;也许,拿着艾施寄来的信时,她的感觉就是这样的。毕竟,信这种东西,已经被写信之人的手弄脏了,跟弄脏的衣物差不了多少;而亨畋妈妈很容易相信这种观点。

她和别的女人很不相同;别的女人,在他清晨收拾好房间之前,就会走进去,当他站在盥洗盆之前时,不会感到丝毫尴尬;她不会这样,她不是爱娜,她绝不会要他每天想她一百遍,给她写浪漫抒情爱意绵绵的情书。

她也不是与科恩这样的家伙有染的女人,虽然她比伊洛娜要俗气得多。当然,亨畋妈妈也是个好人,但艾施觉得,俗气的她只能靠后天的努力才能敌得过伊洛娜先天的优雅。

可就算她讨厌他写的信,那也是天经地义的事;他差点儿生出让她臭骂一顿的念头:看起来,她好像知道他又干了些什么,而他又感到了她射来的目光,就像他每次和赫德打情骂俏时她都会狠狠地剜他一眼一样;连这种事情她都无法忍受,毕竟这个女孩是她自己店里的。

回到科隆后,他立即就去亨畋妈妈店里,只不过迎接他的,既没有期望中的亲近,也没有担心许久的厌恶。

她只是说:“哦,您回来啦,艾施先生,但愿您能多待一阵子。”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可有可无之人,甚至觉得自己注定会在科恩家里无聊地生活一辈子。

不过,亨畋夫人稍后还是来到他餐桌前,只不过是往他伤了自尊的伤口上再撒了把盐——她只关心马丁的事情:“哦,盖林先生他现在算是求仁得仁了。我真应该多敲打敲打他的。”

艾施“嗯”了一声说道:“我知道的,反正都已经写在信里了。”

“哦,对了,我也要感谢您的来信。”亨畋夫人说道,说完就没有其他的表示了。

虽然感到相当失望,但他还是拿出一个包裹:“我给您带了个曼海姆的纪念品。”这是一个曼海姆剧院前席勒纪念像的仿制品。“放在那上面可能正合适。”艾施指着搁板,搁板上那座插着杆红黑白三色小旗的埃菲尔塔居高临下地看着。

虽然他送的只是一个不值钱的小东西,但亨畋夫人脸上却露出了发自内心的惊喜,因为这是可以向她的闺中密友们炫耀的东西。“哦,不,放在这里,没人看得到;它太精美了,我要把它放到我楼上的卧室里……可您真的不应该为我如此破费,艾施先生。”

真诚的话语让他听得浑身舒坦,受用无比,于是他便开始说起自己初到曼海姆之后的生活,期间当然也没忘记发表一下看法。虽然这些看法都出自洛贝格那个傻瓜之口,但他认为一定会讨得亨畋妈妈欢心。

由于她时不时就得去一趟柜台,所以谈话被打断了好几次。

他向她吹嘘着曼海姆美丽的自然风光,尤其是莱茵河的秀美风光,还有些惊讶地说:“您总是待在科隆,从不出去领略一下周边的风景。”

“这种事情,适合情侣去做。”亨畋夫人不屑地说道。

艾施毕恭毕敬地说道:“您完全可以一个人,或者和闺中密友结伴出去游玩。”

亨畋夫人觉得这话很在理,听着很放心,于是就说有机会自己也许会考虑的。“不过,”她撇了撇嘴说,“莱茵河嘛,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就熟悉得很了。”话音未落,她就两眼发起呆来。

艾施并不感到惊讶,因为他知道亨畋妈妈有时心情会突然由晴转阴。只不过,这个时候她心情突变,一定有什么特殊原因。艾施当然无法知道,这是亨畋夫人第一次向一位男顾客说起自己的私生活。

她心里感到极度不安,魂不守舍地躲到柜台里面,站在镜子前,用手指摸弄着头上的宝塔形小糖块。她觉得艾施骗取了她的信任,诱使她说出心中的秘密,所以心中对他极其恼火,不想走回他那里,尽管席勒纪念像还在他的桌子上。她很想命令他重新把它收回去,尤其是这时有一两个朋友坐到艾施身旁,用男人的眼睛看着,用男人的手指拨弄着这件礼物。

于是她躲得更远,躲进了厨房。

艾施心中明白,他不知道在哪里犯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错误。

当她终于又在大堂中露面时,他赶紧站了起来,把纪念像拿到柜台上。

她用一块擦玻璃的抹布把它擦拭干净;艾施不知道该不该走开,所以一直站在那里,这时对她说道:“席勒的剧本是在建于纪念像对面的剧院里首演的。”

首演这个词是他在和盖纳特聊天时学会的。

他自己现在和剧院有着好几层关系,要是一切顺利的话,他很快就能送票给她了。

真的吗?他真的和剧院有关系吗?不管了,反正他一直都过着放荡的生活。

对亨畋妈妈来说,与剧院有关系还不就是和那些随便放荡的女演员、女艺人有关系。所以她轻蔑而敷衍地说:“我可不喜欢剧院,里面除了情啊爱啊,还能有什么?太无聊了。”

艾施根本不敢出言反驳,但趁着亨畋夫人把礼物拿到楼上卧室中藏好这段时间里,他又开始和赫德搭上腔了,而赫德之前就没怎么搭理他,显然觉得自己没被艾施放在心上,因为艾施觉得没必要也给她寄张明信片。

赫德看起来心情一点都不好,整个大堂的气氛看起来也很不好,一个心情不错的客人这时候打开了机械琴,大堂里顿时响起了刺耳的琴声。赫德赶紧冲了过去把机械琴关了,因为警察禁止人们在深更半夜演奏音乐,看到这么滑稽的一幕,男人们都哄堂大笑起来。

从半开半掩的窗户中,送来一缕晚风,艾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飞快地闪了出去,来到温婉清凉的夜空下,快得赫德还没来得及再次把头转向他,快得保证不会再碰到亨畋夫人;否则,她还会套出他已经从中莱茵航运公司辞职这件事。

亨畋妈妈可不好糊弄,不会轻易相信经营摔跤比赛是个正经生意,不会相信这个生意以后一定会大获成功,相反,她会说上几句风凉话——甚至还说得有根有据。

不过,他今天没心思再理会这些,所以便一走了之。

巷子里像地下室一样,伸手不见五指,黑暗中还传来丝丝带着凉意的恶臭,一如以前的夏天。

艾施感到一阵莫名的满足。

臭臭的空气,黑黑的墙壁,让人有种回家的感觉。

他觉得自己并不孤独。

他险些希望南特维希此时正向自己迎面走来。那他一定不会手下留情,痛痛快快地把这家伙胖揍一顿。

艾施开心地发现,生活其实很简单,办法就在生活中。但中奖的机会却很少,所以他必须坚定地从事摔跤比赛这个生意。

第02节 奥本海默

剧院经纪人奥本海默既没有配着软垫坐椅的接待室,也没有拿着登记簿的服务生。

原因自然不用多说。

不过,人都喜欢往高处走,没人自甘堕落的。

艾施心里总希望自己找到的下一份工作能与中莱茵航运公司的工作相仿,只不过鬼使神差地竟然转去剧院做生意了。

咳,那完全是两码事。

他沿着又黑又窄的楼梯向上走到低层夹楼,找到挂着“奥本海默经纪”牌子的门,敲了敲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于是只好未经登记就走了进去。

他走进一间房间,里面有一个铁制盥洗台,里面盛着脏水;各色的架子上散乱地堆着许多废纸。有一面墙上挂着一家保险公司的宣传挂历,另一面墙上挂着玻璃画框,里面的画是哈帕科公司 (1) 赠送的礼物:五彩缤纷的“奥古斯塔·维多利亚皇后”号,在一群小型船舰的拱卫下离开港口,在碧波汹涌、浪花飞溅的北海中乘风破浪。

艾施不想浪费时间去仔细欣赏,因为他是来谈生意的;而且,他的字典里也没有客气这个词,所以尽管有些犹豫,他还是推开另一个房间的门走了进去。

里面有一张办公桌,与到处都乱成一片的其他地方相比,唯一不同的就是桌面光秃秃的,一个文具的影子都没有,只留下斑驳的墨水印子,棕色木板上刻痕累累,旧的是灰色的,新的是黄色的,绿色桌布已经撕裂了好几处。

这个房间只有一扇门。

不出所料,在这个房间的墙上,也有一些值得一看的壁饰,用图钉钉在壁纸上。

艾施顿时来了兴趣,因为墙上有许多照片,照片中的女人们都穿着针织紧身衣或缀满金属亮片的衣服,摆着充满诱惑和挑逗的姿势。他上下找了找,想看看伊洛娜是不是也在里面。

但随后他就觉得,最好还是离开这里,去问一下奥本海默先生的下落为宜。

因为找不到门房,所以他只好一扇门一扇门地敲开,终于有人很不屑地告诉他一个不屑之意显露无遗的消息:奥本海默的上班时间基本上没个准。

“要是闲着没事,您也可以等一会儿。”一位女士说道。

“那好吧,我知道了。”

受到这样的对待,当然令他心生不快;要是新工作中会经常遭到这样的怠慢和轻视,那可不是件开心事。不过事已至此,没有回头路可走,更何况他是为了伊洛娜才换工作的——这个念头让他的心头微微一荡。不管怎样,这就是他的新工作,于是他就耐心地等着。

这位奥本海默先生的办公习惯可真让人头疼!

艾施禁不住笑了起来;还好,做这份工作,可用不着出示离职证明。

他站在正门口,低头望楼下的马路,直到终于有一个长相猥琐身材瘦小,头发金黄面色红润的男人朝这栋房子走来,然后走楼梯上楼。

艾施跟在他后面。

他就是奥本海默先生。

当艾施说出自己的来意时,奥本海默先生说:“是为了女子摔跤比赛的事?我会处理的,我会处理的。不过,您得告诉我,那个盖纳特还需要您做什么?”

对呀,盖纳特还需要他做什么?他为什么来这里?他究竟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既然已经辞去了中莱茵航运公司的工作,那么这一趟来这里,根本不是他心里一直认为的出差了。那么,他为什么要来科隆呢?肯定不是因为科隆离海更近一些?

如果有一个勇敢的男人将要移民到美国,那么在临行之前,亲朋好友们会来码头,挥着手帕,为离乡背井的他送行。

随船乐队奏起“我要出征,我要出征,离乡背井”,尽管有人觉得,轮船会经常出海远航,乐队指挥有假戏真做骗取眼泪之嫌,但此曲还是让众人平添了几分离愁。

当连着小拖船的钢绳绷紧时,远洋巨轮漂浮在幽暗的水面上,然后水面上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地传来一阵轻快欢乐的旋律——担心人们过于伤感的乐队指挥,正使出浑身解数,想为告别亲友的人们消去几分离愁。

有的人心里明白,今日一别,从此天各一方,难有重逢之日,他们之间剩下的,唯有如游丝一般的缕缕牵挂。

因此,当远洋巨轮从港口破浪而出,船下之水变得清澈透明,河道的水流再也看不清楚,甚至看起来水正在倒流,海水正涌入港口时,远洋巨轮便不时漂浮在虚无缥缈却又让人心神牵挂的漫天愁云之中,让众人生出挽留之念。

远洋巨轮经过黑烟弥漫、破败不堪的河岸,经过岸边停靠着的船只,经过船上嘎嘎转动着装卸用途不明之物的吊车,顺流而下经过从满眼绿意蒙尘到荒凉萧疏村落的破败河岸,最后经过的是沙丘,人们老远就能看见沙丘上的灯塔。

远洋巨轮被小拖船牵引着和控制着,像一个被逐出家门的人。

在船上和岸上站着的人们,注视着这一切,举起手,似乎带着不舍,想要挽留,最终却只能带着失望和无奈,不情愿地缓缓挥手示意。

当巨轮继续远去,船身隐约,几乎消失在天际,站在岸边眺望海面的人们再也看不到船上的三个烟囱时,有些人问,那船究竟是在归航入港还是在孤独远航——那种孤独的滋味,岸上之人永远无法体会。

如果有人发现,那船正在靠向海岸,那么每个人都会放下心来,就像那船给他送来了他的心上人,或者至少很意外地带来了一封让他望穿秋水的信。

在水天极目之处,在薄雾飘渺之中,不时有两船相遇,然后又擦肩而过。在这一刻,两船温柔纤细的倩影交织融汇、合为一体,这是充满温情的庄严一刻,直到它们再依依不舍地彼此分开,如此平静、如此温柔,一如远方的薄雾轻烟,平静温柔却不挽留,直到它们又孤零零地朝各自的方向继续航行。

从未实现的甜美希望。

但船上的那位旅客却不知道我们的担心。

他几乎看不到那一线在波涛中起伏的海岸,只有在隐约猜到这里的淡黄色竖线就是灯塔时,他才意识到,这边岸上还有人在为他担惊受怕。他不明白自己已经身处险境,不知道有一座巨大的水山正把自己与海底、与大地隔开。

唯有心有目标之人,才会害怕危险,因为他害怕迷失方向。

他在光滑平坦的厚木板上走着,那些厚木板铺在甲板上就像一条自行车环形赛道,比他以前走过的任何道路都要平整。

在海上漂泊之人,没有目标,无法成功。

他心门紧锁,他心如止水。

爱他之人之所以爱他,只是为了他的承诺,为了他的内心,而不是为了他将达或已达的目标;他永远不会成功。

所以,岸上之人不懂情为何物,误把他的担心当作是爱情。

不过,这位海上旅客很快就明白了这一点,在海岸消失不见之前,他与海岸之间的缕缕牵挂便如游丝一般断开了。

乐队指挥用欢快的旋律消解这位海上乘客的离愁——这纯属多余,因为只是用手滑过光滑的棕色抛光木料和闪亮发光的黄铜饰件,就已经让他觉得心满意足了。

海水波光粼粼,一眼望不到边际。

他很享受这一刻。

强力无匹的巨轮带着他前进,隆隆的轰鸣声指明了前进的方向——没有任何方向。

这位海上旅客的目光变得不一样了,流露出孤独之意,不再认识我们了。

曾经的任务,曾经的职责,曾经的使命,他已经全然忘却,不再相信表格行列加减是正确的;经过电报员的小房间,听到电报机的滴答声时,他虽然会对电报机的精巧机械结构惊叹不已,但还是不能理解,为什么电报员用它就能接收陆上的消息,就能把消息发送到陆上;如果这位海上乘客不是一个清醒理智的人,他可能会认为电报员正在和宇宙对话。

他喜欢在轮船四周嬉戏玩耍的鲸和海豚,他不担心巨轮会撞到冰山。可当远处有海岸线跃入眼帘时,他却不想看到它,也许会躲进船舱中,直到它重新消失不见,因为他知道,在那里等着他的不是爱情,不是逍遥,不是自由,而是焦虑,是终点的铜墙铁壁。

茫茫大海,何处有爱?

他也许仍然会说起大洋彼岸的土地,但他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因为他认为海上航行是永无止境的,孤独的灵魂,渴望敞开心扉,接纳另一个灵魂——从薄雾中飘出,注入他的心田,注入这个无拘无束之人的心田,发现他就是现在的、未生的和永生的他。

毫无疑问,艾施肯定不会这么想,尽管他心里也有一个念头:带着中莱茵航运公司的所有会计一起坐船移民到美国。

但每次来奥本海默先生的办公室,他都会久久地看着“奥古斯塔·维多利亚皇后”号,细细地研究起它是如何乘风破浪的。

* * *

(1) HAPAG,汉堡美国邮件包裹运送股份公司

第03节 剧院生意

他又过起了往日的那种生活,住在自己以前住过的那个房间里,中午经常去亨畋妈妈那里吃饭。

他去哪里都会骑着他的自行车,不过,他现在每天要去的地方不再是施特恩贝格(合伙)公司了,而是奥本海默先生的办公室。

对于他更换工作一事,亨畋夫人表现得非常无所谓,但目光中却还是流露出不屑、不满,甚至还有一点点担心,尽管艾施必须承认,她的担心不无道理,或许正因为如此,他才不厌其烦地向她描绘新工作的种种优点和美好前景。

他没有完全打消她的顾虑。

她心不在焉地听着他大肆吹嘘着,他的面前会展开怎样波澜壮阔的人生,他此刻正要翻开人生的新篇章,他的生意不仅会做到美国,而且还会遍布各个陆地,他向她描绘了数之不尽的财富、深厚的艺术界人脉、周游世界的乐趣。

这个不是由她,而是会由别人实现的目标,如此的美好未来,唤醒了这个女人——这个十五年来饱受流言蜚语之苦却仍困守是非之地,无时不恨自己命运多舛的女人——内心深处的嫉妒。

可以说,她就是那种说话虽然尖刻恶毒,却又不得不令人敬佩的女人,因为一方面,她想让他知道,他的野心是无法实现的,到头来很可能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另一方面,她觉得他的想法不如自己的,于是很高傲地给他提了些建议,并规劝他要努力奋斗,成为掌管大群艺人、演员和经理的老板,或者像他说的那样成为主席。

“首先,这帮人必须学会严格遵守纪律和秩序,”他回答道,“这是他们最需要的。”

是的,他心里一直想着这件事。

这种对所有艺人本性的强烈蔑视,不仅是因为他看到了盖纳特那本外表油腻的笔记本,看到了奥本海默那间杂乱不堪的办公室,而且还因为这种蔑视与亨畋妈妈的看法出奇地一致。

“天下之事常为家事”,这话果然没错——就在他们俩如此令人惊叹地达成一致之际,亨畋夫人同意了他的自告奋勇,将她的账目和每日备查记录委托给他进行财务核查;她赏脸似的微笑着同意了,反正心里笃定自己那本简单记账本中的记账方式特别巧妙、实用,堪为典范。

可还没等艾施低头细看账目行列,亨畋妈妈就冲着他凶道:“您完全用不着装得那么不屑一顾,就这么一丁点儿的账我还没放在眼里;您最好在剧院生意上多操点心,我的账目查不查并没那么重要,您可千万别因小失大。”说完,她便从他手里夺走了账册。

对,剧院生意!

奥本海默把做经纪人这个工作当作副业,不会在上面放多少心思,习惯于守株待兔,顺手为之。这次他实在挡不住艾施锲而不舍的纠缠,于是笑着说,每天早上都有人骑着自行车过来,就像公司的合伙人一样。不过,自从得知艾施会给摔跤比赛项目注入资金后,他也就欣然地听之任之了,甚至连艾施每天百般指责办公室里乱七八糟的无礼言行,也都忍了下来。

他们俩和阿尔罕布拉剧院老板一起商谈六七月份租用剧院事宜,为了让充满工作热情的艾施有事可干,奥本海默便把准备招聘女摔跤手的任务交给了艾施。

艾施是经常混迹于酒馆春楼的花丛老手,经验老道,正是这项任务的不二人选。

他跑遍了所有楼堂馆所,每当找到愿意从事这项体育服务工作的合适姑娘时,他就把她们的名字和个人资料写在一本特意买来的笔记本上,而且肯定会留出一列空着,并在该列最上面一行工整地写上“备注”一词,然后在每个名字后面按照分类写上自己对求职者是否值得录用的意见。

他特别喜欢选那些有听起来像外国人名字的和出生在国外的姑娘,因为这毕竟是一个国际性的摔跤比赛;只有匈牙利女孩,他一个都不选。

有时候,检查姑娘们的肌肉,也是一件赏心悦目的工作;有时候,这也会给他带来强烈的刺激,让他心荡神迷,难以自持。

尽管如此,他还是不喜欢这种的工作,每次去亨畋妈妈那里,用自嘲的口气顺便说起这事时,他都会坦诚地说:他觉得自己不值得去做这种工作,他更喜欢坐在奥本海默那张光秃秃的办公桌前,或去操心阿尔罕布拉剧院的事情。

在那里,他经常穿过空荡荡的灰色观众席,听着自己在木地板上发出的脚步声在剧场里回响,踏着乐池上方左摇右晃的厚木板登上舞台——舞台上灰扑扑、光秃秃、硕大无比的墙壁,对于好像快要把墙壁遮起来的轻贴纸布景来说,实在太笨重了。

他大步穿过舞台,仿佛凯旋归来,因为这里再也不会扔飞刀了。然后,他看着经理办公室,心里想着,他自己要不要现在就坐到那里去。甚至还想着,他得带亨畋夫人来参观一下他的崭新王国。

外面的餐馆庭院沐浴在灿烂热情的阳光下,闪闪发光,而剧院里则阴沉而凉爽,让人感到意外——这个尘封在陌生之中的独立王国,就像一个已知世界内部的一个未知孤岛,预示和暗示着在苍茫的大海后面有着充满希望的未知之物。

有时候,他晚上也会走出去,到阿尔罕布拉剧院看看。

那时,餐馆庭院华灯已上,一支小乐队正在树下的木台上奏着曲子。剧院黑乎乎地隐藏在灯光后面,几乎无人注意,从地面一直到阁楼都是漆黑一片,没人还能想象得出它的宽敞舒适和设施布置。

艾施喜欢在这个时候过来,因为只要想起,这个时候只有他才能让这座黑暗的剧院重现活力,他就会感到心情舒畅。

第04节 报社投稿

随后的一天上午,当他再次去阿尔罕布拉剧院时,发现剧院老板在酒吧间的柜台上打牌,于是他也坐了下来,和他们一起玩到日落时分。

晚上的时候,艾施觉得自己的脸肯定像木头一样,毫无表情,自己心里也清楚,这种生活和罢工期间在曼海姆仓库里的生活完全一样。唯一不同的是,科恩不会来这里吹嘘和伊洛娜之间的爱情。

那么,他辞去中莱茵航运公司的工作到底有何意义呢?

在这里,他终日忙碌却又干不了正事,徒费钱财而已,甚至都没办法为马丁报仇雪恨。要是留在曼海姆的话,他至少可以去监狱看望马丁。

到吃晚饭的时候,他心里更是觉得内疚,认为自己太没义气,竟然丢下马丁不闻不问。

不过,亨畋夫人却回答说:“自己的人生自己做主,自己的命运自己掌握;而盖林先生——我已经提醒过他好多次了——不能要求他的朋友放弃前途光明的事业,为了他的事情而留在曼海姆。”

听到这话,艾施不禁大为光火,狠狠地把她呵斥了一番,把她吓得躲到柜台后面,假装摆弄她的头发。

他迅速付了账,怒气冲冲地离开了酒馆,因为她竟然把这种百无聊赖的生活夸成前途光明的事业。不过,他并不承认自己为了这个原因而大动肝火,只是批评她对马丁太冷酷无情了。

他整晚都在翻来覆去地琢磨,如何才能帮得上马丁。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去找奥本海默。

他为自己找了些写作素材,花了一上午的时间写了一篇措辞辛辣尖刻的报导,文中详细说明了,为民请命的工会书记盖林,是如何成为中莱茵航运公司和曼海姆警方鬼蜮伎俩和阴谋诡计的受害者的。写完后,他立刻带着这篇文章去社民党《人民卫报》的编辑部。

《人民卫报》总部所在的大楼不是豪华的报业大楼,没有铺着大理石的大厅,没有大铁门,在某些方面,和奥本海默的办公室完全没什么区别,只不过这里看起来更忙碌一些而已;但在星期天报社放假的时候,这里看起来就和奥本海默那里一模一样。

楼梯上的黑色铁扶手摸上去粘糊糊的,斑驳脱落的墙面有着明显涂刷过多次的痕迹;站在窗边,可以看到窗外有一个小院子,里面停着一辆车,车上装着一捆捆的纸张。在某个地方,印刷机像得了哮喘似的,喘着粗气不停地工作着。一扇曾经是白色的门,在格嗒格嗒声中艰难地转着关上,因为门锁没有喀哒一声锁上,所以他乘机走进了编辑部。里面挂着的不是保险公司的挂历,而是行车时刻表,不是舞女的画像,而是卡尔·马克思的照片。

没有什么不同。他的这一趟报社之行,突然变得完全没有必要,甚至那篇措辞强硬和充满威胁的文章,也突然显得软弱无力和毫无意义起来。

天下乌鸦一般黑,艾施忿忿不平地想,一群蛊惑人心的流氓,到哪里都会弄得混乱不堪。

不,没有用,把武器塞到这些人或那些人的手里,只是白费功夫而已;武器在他们的手中,也只是银样蜡枪头而已,因为没人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有人告诉他该去第二个房间。

里面有一张桌子,桌面上以前可能铺过桌布,桌后坐着一个身穿棕色天鹅绒夹克的男人。

艾施把手稿递给他。

这位编辑飞快地扫了一遍,然后把它折起来,放在身旁的篮子里。

“您还没看呢。”艾施急了。

“看过了,看过了,我心中有数,……曼海姆罢工;能不能用它,我们自有决断。”

艾施感到非常惊讶,那人竟然对这篇文章的内容一点都不好奇,而且还装出一副早就了然于胸的模样。“拜托了,里面可都是真人真事,对罢工有着全新的分析和见解。”他不愿就此放弃。

编辑重新拿起手稿,但立即又把它放了回去。“什么样的真人真事?我没有看到任何让人耳目一新的东西。”

艾施觉得,那人是想吹嘘自己的无所不知。“那是我亲眼所见;我就在会议现场!”

“那又怎样?我们的线人也在那里呀。”

“那么,你们已经发表这些内容了吗?”

“据我所知,那里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

艾施惊讶得一屁股坐了下来,尽管编辑根本没让他坐下。

“我亲爱的先生和同志,”编辑接着说道,“毕竟,我们总不能干等着,直到您想给我们投稿。”

“对,可是,”艾施完全想不明白,“可是您为什么这样无动于衷,您为什么让马丁,”他纠正自己的口误,“您为什么对盖林无辜入狱一事无动于衷呢?”

“原来如此……我非常钦佩您的正义感,”编辑看着那份有艾施署名的手稿,“艾施先生,……那您以为,我们用这篇文章就能让盖林无罪释放吗?”他笑了起来。

这一阵爽朗的笑声并没有动摇艾施的看法:“该坐牢的是另一伙人,……这是明摆着的事情,那天在场的每一个人心里都清楚!”

“那您认为,我们应该把中莱茵航运公司的董监高们送进监狱喽?”

笑得真无耻,艾施心里想着,没有说话。

把伯特兰关起来?也就是说,该关起来的人,不只是南特维希,伯特兰也有份!毕竟,严格来说,主席和南特维希之间并无云泥之别。不过,在曼海姆的主席,相比而言是个好人,把他关进监狱不太好。

他若有所思地说:“把伯特兰关进监狱。”

编辑还在笑个不停。“这个我们可做不到。”

“为什么?”艾施激动地问道。

“他是一个热情友好、为人随和的绅士,”编辑和蔼地回答道,“一个杰出的实业家,一个值得一交的朋友。”

“是吗?您会跟一个和警察穿一条裤子的人来往吗?”

“天哪!生意人和警察合作,那可是天经地义的呀;要是我们有朝一日也能出人头地,我们也会这样做……”

“冠冕堂皇的正义!”艾施怒不可遏地说道。

编辑乐呵呵地举起双手,一副争不过艾施的样子。“那您想怎样?这就是资本主义国家的法律秩序。在我们看来,眼下最需要的是一个可以确保这个公司继续运营,而不是关门大吉的监事会。就算照您的意思来,就算把所有反对我们的工厂老板投入大牢,捅破了天也不过就是弄一场工业危机,但这又何必呢?”

艾施实在气不过,倔强地重复道:“就算这样,他也应该被收监入狱。”

听到这话,编辑不禁又哈哈大笑起来:“哦,现在我懂了,您的意思是,他是个兔爷……”

艾施顿时竖起了耳朵。

编辑谈兴越来越高:“……所以,这让您很苦恼,是吧?嗯,关于这一点,您可以放心:这种事情,他会南下去意大利解决。不管怎么说,关押他这样的绅士可不像关押社民党党员那么容易。”

原来如此:软垫坐椅、银钮扣服务生、豪华马车和一个兔爷;南特维希逍遥法外!

艾施目不转睛地看着满脸笑容的编辑:“但马丁还在坐牢!”

编辑放下铅笔,微微张开双臂:“我亲爱的朋友和同志,对于这个问题,我们两个是改变不了什么的。曼海姆罢工,真是愚蠢至极;这个时候,除了息事宁人,捏着鼻子认栽之外,别无他法;现在,唯一能让我们高兴的就是,盖林入狱的这三个月正好可以给我们提供宣传材料。就这样吧,我亲爱的朋友和同志,非常感谢您的投稿。要是又有什么新的发现,您得快点送过来,可别再像这次拖这么久。”

他向艾施伸出手,艾施忍着心头的怒意伸手相握,并且还不自然地向他鞠了一躬。

第05节 剧院教练

六月将近。

艾施替奥本海默去了趟印刷厂和海报设计公司。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他在广告柱和广告牌的醒目位置贴上广告,告诉这座城市:来自各个国家的最强壮的女人们将汇聚在此,较量谁的力量最大;有谁怀疑的,可以过来看一下名单,就知道所言不虚了。

名单上有俄罗斯女子冠军塔蒂亚娜·列奥诺夫、纽约锦标赛女子冠军莫德·弗格森,维也纳杯女子卫冕冠军米尔兹尔·奥伯莱特纳,更不用说德国女子冠军伊尔门特劳德·克鲁夫了。

大部分名字都是奥本海默凭空虚构出来的,她们的真名大数平平无奇。

艾施不想搞这种鬼把戏,但反对无效;也就是说,他应该头疼和操心的是,如何搞到真的来自各个国家的姑娘们,好让这么个犹太人给她们胡乱配上名字。

他把这当作这个世界又现混乱的迹象。

在混乱的世界中,没人知道自己在左还是在右,在这还是在那,奥本海默先生用这个或用那个名字,最终也都无关紧要。对他来说,只要奥本海默不杜撰一个匈牙利名字,他就该谢天谢地了。

的确,匈牙利这个国家根本没必要存在。而且,在他看来,奥本海默也不应该把意大利列入参赛国名单。

南边那个地方到底还有没有女人?那里到处都有真兔爷出没。

想是这么想,但在看着海报上那一串不同国家的名字时,他心里并没有半分不乐意:一个国家紧接着一个国家,这片江山仿佛就是他开疆拓土打下的作品,成为他坚定踏上未来之路的信心和期望。

他把海报带到亨畋妈妈的酒馆里,没怎么多问,就把它贴在了埃菲尔塔下面的木板上。

不过,对于他那天为了盖林而凶了自己一顿的事情,亨畋夫人仍然余怨未消,在柜台后面冲着这边喊道:“干嘛呢?海报贴哪在里,要先经过我允许;在这里,我说了算。”

艾施早就把这事给忘得一干二净了,这会儿看到她一直拉长着脸才回想起来,听到她的喊声,赶紧十分乖巧地假装遵命。

看他这么听话,亨畋妈妈心里的气顿时就消了;她从柜台后面走出来,想仔细看看海报,不过嘴里还是不依不饶地说道着他。

辨认着这一串女人的名字,她的内心充满了同情和厌恶:她看不起这帮得在臭男人的目光中在地上翻滚扭打的贱货,但同时也很同情她们。

把一切都准备妥当的艾施,在她的眼里,就像一个左拥右抱享受着一群女奴伺候的老爷,在她看来,这简直就是一种伤风败俗之极的行为,简直就是一种轻佻放荡、纵情声色的行为——艾施不同于围坐在那里的其他人男人,甚至显得高人一等,不像他们那样,眼中流露出丝丝欲望,心里转着龌龊心思。

他那硬气的寸头,这个黑黑的脑袋,淡黄中带着微红的皮肤,啊呀,这让她感到有些害怕。不,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能容忍这个男人和他的海报在这里,当他这时抓住她的手腕时,她更是感到惊恐万分:这一切,不都是在表明他想强奸她,把她弄得浑身酥软无力任他摆布,在海报上这些女人名字的后面把她也添上吗?

可当事情并未如她所想的那样发生,艾施只是拉着她的手腕,让她很听话地伸直了的手指从一个个名字上依次滑过时,她似乎又感到非常失望。

“俄国、德国、美利坚合众国、比利时、意大利、奥地利、波希米亚。”他一边拉着她的手,一边读给她听,因为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大度,没有半点危险的味道,于是亨畋夫人又放下心来。

她说道:“不过,还是缺几个国家,比如瑞士和卢森堡。”不过,她说完就转过身来,背对着这张写着女人名字的海报,好像海报上正散发着阵阵恶臭似的:“您怎么能和这种女人为伍呢!”

“每个人都应听从上帝的安排,各司其职。”艾施借用马丁的话回答道,随后又说,“而且,跟这些女子摔跤选手打交道的不是我,而是特尔切尔;我只负责管理。”

特尔切尔来到了科隆,然后让这些被艾施选中的姑娘们到奥本海默的办公室集中。他做事雷厉风行,一上午就淘汰了好多人,然后吩咐剩下的姑娘们到阿尔罕布拉剧院,他将在那里给她们上第一堂课并检查她们适不适合上台表演。

这是件让人愉快的事情。

特尔切尔立即把针织紧身衣带了过来,在艾施用笔记本点了名之后,特尔替尼先生便邀请姑娘们去更衣室,穿上针织紧身衣。

姑娘们一开始大多都不愿意这么做,非要等其他人先穿上那身奇怪的服装后看看再说。可当她们光着身子,非常害羞地走出更衣室时,她们全都放声大笑了起来。

通向餐馆庭院的门敞开着;枝头绿叶,欢快俏皮地朝里头张望着,阵阵晓风,给剧场送去晨曦的温暖。门口站着剧院的老板,站着餐馆的女厨师。

特尔切尔登上舞台,走到已经铺在那里的棕色软垫上,演示希腊罗马式摔跤比赛的规则。

然后,他让两个姑娘出来试试,但没有一个姑娘愿意;她们嘻嘻哈哈地笑着挤作一团,推了这个,这个又去推那个,那个拼命抵抗着又躲回人群中。

最后,终于有两个姑娘站了出来;但当特尔切尔准备向她们指点开始摔跤的动作时,她们只是笑着,垂着双臂,根本不敢捉对扭打。

特尔切尔只得又请另一位姑娘上场,但当同样的一幕再次上演时,他让艾施再次点名,然后说了些诙谐风趣的点评,想要营造出一种让人胆大无畏,可以奋不顾身的气氛。

如果有法国名字,他就会称赞高卢人的勇敢,并邀请“法国的骄傲”上台,同样也会请“波兰女巨人”上台;总而言之,他早就表示过,自己会用听着便让人敬佩之心顿生,让人浑身热血沸腾的话语,向观众介绍这些姑娘们的。

这时,一些姑娘来到舞台上,剩下的则不知趣地尖声高喊着,她们无论如何都不会上台,她们想重新穿上衣服,而特尔切尔的回应则是表示深感遗憾的面部表情和表示伤心绝望的滑稽动作。

当然,期间也发生过扫兴的事,例如当艾施喊出鲁泽娜·赫鲁斯卡这个名字时,特尔切尔插话道:“你快上来吧,哦,波希米亚母狮子。”

一个身材圆润丰满,仍然穿着自己衣服的女人,向前挤到舞台前沿,带着像唱歌似的,有着民族特色的生硬语调,高声怒骂道,她不会为了几个臭钱而被人当猴耍的。“我已经放弃了许多挣钱的机会,因为我不会让自己被臭流氓的消遣取乐。”

她对着特尔切尔高声骂着,就在特尔切尔搜肠刮肚,想找个打趣的话,好摆脱这个尴尬的局面时,她举起了自己的阳伞,好像要朝他扔过去一样。但随后便沉默了下来;她那圆润柔软的双肩开始急促地耸动起来——看得出来,她哭了。她转过身去,被吓到的姑娘们无声地让出一条通道,她就从中间走了出去。

当她的目光落在拿着名单坐在桌旁的艾施身上时,她居高临下地俯身冲着他骂道:“您,您是个坏朋友,把我带到这里来羞辱我。”说完她就掩面哭着走了出去。

就这一会儿工夫,特尔切尔又掌握了主动,控制住了局面,而且这个意外的小插曲也有好的一面;姑娘们似乎对自己之前的玩闹举动感到万分惭愧,现在准备认真起来了;特尔切尔不时欢快地给她们送上各种赞美,很快她们全都把刚才那个脾气暴躁的捷克女人忘得一干二净了。

甚至连艾施也不再理会她的指责了,尽管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个坏朋友;不过,他有把握,要不了多久,他就会让这帮家伙救出马丁。

他就一路转着这样的念头走回了家。

第06节 酒馆闲聊

亨畋夫人小心地擤着鼻涕,擦完之后仔细看着手帕。

也许是因为心中有愧,他把捷克女人在剧院里痛哭怒骂这件事告诉了亨畋夫人。

亨畋夫人把他狠狠地数落着一番,还说就算这个可怜的女人把他的眼睛挖出来,那也是他活该。谁让他自甘堕落,终日与这些女人为伍的。他是不是真的什么都不在乎。

得到他的帮助,获得赚钱机会的人,应该非常开心才是。这才是对他的报答。不过,这个捷克姑娘做得很对,对这些臭男人就该这样。

他们活该。看到几个又可怜又不要脸的女人穿着针织紧身衣在舞台上翻滚扭打,就色授魂与心痒痒!

她们比这些让她们曲意讨好的臭男人好一百倍。

她咬着牙说道:“您能不能不要抽雪茄啊。”

艾施很乖巧地听凭她对自己发号司令,一是因为她只象征性地收了点钱,就给了他一桌丰盛的午餐,二是因为他拜托过她,要是看到他有不好的生活作风或习惯,只管训他,不用留什么情面。

他现在的情况相当不妙,当初他决定用于摔跤比赛项目的三百马克中,现在只剩下不到二百五十马克,虽然说开始有盈利后,他当天就能获得属于自己的一份,但他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为了不让自己做出的牺牲——实际上,他都快忘了自己是为了伊洛娜才主动做出牺牲的——失去控制,最终演变一场灾难,他很需要一份能养家糊口的工作。

他很想谈谈这件事,却因虚荣心作祟而没有说出口,因为亨畋妈妈没心思听,也不明白“大风起于青萍之上,辉煌始于微小之时”这种道理。

于是,他很干脆地说道:“摔跤总比飞刀好。”

亨畋夫人看着艾施握在手中的餐刀。虽然不懂他说了什么,但她听了觉得很不爽,于是也惜字如金回答道:“也许吧。”

“这肉好吃。”艾施低头看着盘子说。

她一副“我是美食家”的样子神气地回答说:“里脊肉。”

“可怜的马丁现在只能吃些残羹冷炙……”

亨畋夫人说道:“肉只有星期天才有……”顿了顿,她继续说道,“平时大多吃些萝卜甜菜,我想。”语气中竟然带着一丝喜悦。

为了谁人之故,马丁只能吃萝卜甜菜?为了谁人之故,马丁甘愿牺牲自己?马丁自己知道吗?

马丁是一个甘为理想献身的人,这种甘为理想献身的行为,在他眼里只是一种喜厌参半的工作而已;但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一个行得正,站得直的人。

亨畋夫人说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艾施听了没吭声。

说不定,马丁留了一手,有些东西除了他自己之外没人知道;甘为理想献身者必须承受苦难——为了某种的理想,为了心中的知见,不得不如此。

甘为理想献身者是高尚的人。

亨畋夫人说道:“这些都是那些宣扬无政府主义的报纸上看来的吧。”

艾施点头称是:“没错,这就是群不长脑子,容易被人煽动的猪。现在,马丁坐牢了,他们又扔下他不管了。”

不过,马丁自己也嘲笑过那些宣扬S主义的报纸,尽管人们也觉得,拥护和增强S主义信念正是这些报纸存在的意义。那么,马丁有S主义信念吗,还是说根本不信这个?

一想到马丁竟然对自己有所隐瞒,艾施就觉得心里来气。

掌握真理者,可以救大众;这也是基督教殉教者 (1) 所践行的。

为了卖弄一下自己的学识,他说道:“古罗马时期就有竞技比赛,只不过是人狮互搏,满地是血。在南边的特里尔城还有一个古罗马竞技场。”

亨畋夫人好奇地说:“然后呢?”但艾施没有回答,所以她继续说道:“我想,您接下来还要介绍一番的,是吧?”

艾施默默地摇了摇头。

要是马丁没有信念、不为报恩,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甘愿牺牲自己,甘愿啃着甜菜萝卜,那么他很有可能只是为了牺牲而牺牲。也许,必须先牺牲自己,才能——曼海姆的那个傻瓜是怎么说的?——才能得到救赎的恩典。但这样的话,也许伊洛娜还要继续迎着飞刀,才能为了牺牲而牺牲;可又有谁愿意过这种刀头舐血的生活呢?

于是艾施说道:“我什么都不想。也许,所有这些摔跤比赛都是一场闹剧。”

是的,亨畋妈妈说,就是一场闹剧。

听到这话,他心中又油然升起对亨畋妈妈的敬佩和尊重之情,仿佛得到了庇护一样,觉得非常安心。

空气里阵阵飘来饭菜和香烟的味道,其间还隐约夹杂着些葡萄酒的甜味。

亨畋妈妈说得对,女人们的心思都一样。正因为这样,伊洛娜才跟了科恩。

就算这个阴险狡猾的烂瘸子真的知道很多事情,他也不会透露半分,不会跟人分享的。因此,他开心地东奔西跑,就像一只三条腿的狗一样,撒着欢儿穿街走巷,然后冷不丁锒铛入狱。不过,牢狱之灾对他来说,也不过就像狗被胖揍了一顿,没什么大不了的。

“也许,这些人就喜欢挨揍,就喜欢牺牲。”他所有所思地说道。

“谁?”亨畋妈妈十分好奇地问道,“谁,那些不知自爱的女人吗?”

艾施想了一下说道:“没错,她们都是……”

见他这么识趣,亨畋妈妈不禁满心欢喜:“您要不要再来一份牛肉?”说完她就去了厨房。

艾施很同情那个捷克姑娘;她哭了,哭得如此让人生怜。

不过,亨畋妈妈对此的看法仍可能是对的;赫鲁斯卡这个女人的心思也不例外。

当亨畋夫人端着盘子回来时,他刚好把剩下的吃完:“她肯定还得找一个甩飞刀的搭档,这个捷克女人。”

亨畋妈妈“哦”了一声。

“可怜人呐。”艾施嘴上这样说着,其实心里也不知道自己说的是马丁还是那个捷克女人。

不过,亨畋妈妈却以为他说的是那个捷克女人,于是夹枪带棒地说道:“既然这样,您不正好可以去安慰她嘛,反正您这么同情她……只管去吧,您赶紧去找她吧。”

他不敢回嘴。

他美美地吃了一顿,然后默默地拿起报纸,开始仔细看起广告栏来——自从在报刊杂志上刊登了摔跤比赛的广告以来,他最关心的就是广告栏了。

然而,他要做个本份会计的想法,要求他也帮亨畋夫人开个账户:与伊洛娜相比,亨畋夫人是不是更没权得到他的帮助?——伊洛娜甚至会把别人的好心当作驴肝肺。

他的目光被圣戈阿 (2) 的一条葡萄酒拍卖会广告吸引住了,于是他问亨畋妈妈,她的葡萄酒是在哪里买的。

她说是一个科隆的葡萄酒商;艾施有些不满地皱起鼻子:“也就是说,您把大把的钱都塞进了这帮奸商的腰包里了!为什么您就从来不会问我一下?我并不是说,到处都有像卑鄙的南特维希先生的醋店一样,但我敢打赌,您肯定吃大亏了。”

她摆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一个无依无靠的柔弱女子,好多事情只能忍让将就,强作欢颜。

他自告奋勇地说,他可以去圣戈阿走一趟,帮她买葡萄酒。

“可来回费用也不少。”她说道。

艾施顿时激动起来:这笔费用可以算到单价里,很容易赚回来的;而且,要是质量确实可以的话,她还可以往里面掺兑些低价酒;他对这里面的道道门儿清。

毕竟,费用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沿莱茵河溯流而上的短途旅行——他想起洛贝格傻傻地说过一些什么享受自然的话,反正他听不懂——总是那么让人心神向往,而且她也不需要给他报销这笔费用,除非这笔生意真的能让她赚到钱。

“那您会带上您的捷克女人吗?”亨畋妈妈狐疑地问道。

这个主意确实让他怦然心动,但他却露出一副被羞辱的神情,生气地大声拒绝了。“眼见为实,要不您和我一起去,反正前两天您还说自己想再享受一下大自然的美好风光的——这岂不正好一举两得。”他激动地坐到她的身旁。

她看着他的脸,看着他浅棕色的皮肤,然后又愣愣地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那么谁留下来照看生意呢……?不,这可不行。”

好吧,他对这事也不怎么热心。毕竟,他的钱所剩不多,现在也负担不起两个人的旅行费用,所以艾施就不再提这个话茬了,而亨畋妈妈也恢复了自信。

她拿起报纸,看到拍卖会要在两个礼拜后才举行,于是心头一宽,说自己还会再考虑考虑。

“对,您可以好好考虑一下。”艾施冷冷地说着并站起身来。

他得去阿尔罕布拉剧院了,特尔切尔正在那里排练呢。

去剧院时,他有意途经雇了那个捷克女人的酒馆。不过,他只是骑着自行车路过而已。

* * *

(1) 本小说中,“殉教者”和“甘为理想献身者”使用的德语单词相同。

(2) St. Goar。

第07节 码头提货

经理盖纳特现在也到科隆了。由于艾施精通货运事务,所以打听走莱茵河水路发运的服装道具有没有到港这个工作就交给他了,反正他也闲不住。

他每天都会去港口,也许只是为了看看货运公司的简易库房,仔细品味着对从中莱茵航运公司匆匆辞职一事的后悔,也许只是为了看看葡萄酒仓库,再次感受一下他对自己的眼中钉肉中刺——南特维希这个人——的旧恨;他看着、体会着这一切,心中并无半点不喜,因为在他看来,他的牺牲和马丁的牺牲并无高下之分,

甚至伊洛娜没来科隆,而是和在科恩在一起,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就像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一般。

不过,这并不表示艾施是个受虐狂。哦,怎么可能!

在自言自语时,他毫无顾忌地把伊洛娜称作婊子,甚至是鄙贱肮脏的婊子,而特尔切尔则是鸡头和刺客。

要是在一堆的酒桶之间碰到南特维希这个凶手的话,那他正好上去把这个家伙打成猪头。

不过,他随后路过的是中莱茵航运公司那一排排长长的仓库,然后看到那块可恨的公司标牌,看到在所有小无赖、小凶手的头顶上方有一个看起来气派非凡、比真人还大的身影,一个看起来正义凛然、不似凡人的身影,如此远不可及,如此高高在上,如此超凡脱俗,可仍然是超级凶手的身影;简直无法想象,伯特兰的画像就这样充满威胁地耸立在那里——对,无耻的伯特兰,就是这个公司的主席伯特兰,就是把马丁送入监狱的兔爷伯特兰。

在这个比真人还大,简直无法想象的身影中,似乎还有两个小强盗 (1) 的身影,有时候,似乎只有打死这个基督之敌,才能消灭世上所有的小凶手。

当然,所有的这一切,在艾施的眼里根本无所谓,因为他还有更头疼的事情,因为他实在无法忍受这种一芬尼挣不着却还要窝在港口这里的日子。

没有正当工作,还不如死了算了。

其实,亨畋妈妈肯定也会这么说。

他想象着她用这种威胁的口吻说话,觉得又好奇而又好玩。

是的,最聪明的办法,也许就是等这样一个超级凶手来干脆利落地干掉一个人。

当艾施沿着码头瞎转悠,又看到对面中莱茵航运股份公司的招牌时,他大声直言道:“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这时,艾施正站在拖船旁,监督工人们将服装道具从船上卸下来。

他看到特尔切尔和红光满面的奥本海默正朝自己走过来:这两个人走路一阵一阵的,总是走一段停一会儿,时不时还会一个人抓住另一个人的钮扣或夹克翻领。

艾施自言自语着,这两个人这么急着说什么呢。

等他们走得近一些时,他听到特尔切尔在说:“我告诉您,奥本海默,这不关我的事——您等着瞧吧,我让伊洛娜过来。如果在半年内,我没有把这个节目打入纽约,您可以砍掉我的脑袋。”

哟呵,特尔切尔还没有放弃伊洛娜呢。看吧,等事情办妥了,那家伙就换成另一番嘴脸了。

艾施没心情再去想掉脑袋的事情,而是大声冲着这两个人吼道:“您二位到这里干什么?您二位莫不是以为,我以前从来没有管过卸货工作,还是我会搬走什么东西,还是两位先生想来监督我干活?我真的后悔死了,干嘛把别人的钱投到这个生意中,更别提我自己的钱了。在现在为止,为了这桩没把握的生意,我干了快一个月了,一芬尼没捞着不说,反而把自己的最后一芬尼都贴进去了,为什么啊?就是因为某个叫特尔切尔的人,吹得天花乱坠,把我给说服了,可现在倒好,他自己想打退堂鼓了。”

他心中涌起了滔天的怒火,说话时不自觉地开始半生不熟地夹杂着奥本海默先生的犹太腔。

“他是个反犹太分子!”奥本海默先生说道。

特尔切尔附和着说道:“等后天第一场演出的票房结果出来,运输大队长先生的心情立马就会好起来。”

因为特尔切尔的心情很好,想耍一下艾施,所以他绕着那辆装着服装道具的马车转了一圈,装作清点货物样子,然后又走到两马跟前,从口袋里拿出几块糖递给它们吃。

艾施本来就憋着一肚子火,不想受这个两个犹太人的气,所以早就背过身去记录箱数,这时从侧面用余光看到他喂马的举动,很惊讶他竟然有这么好的心肠;说真的,艾施根本不愿意相信,甚至还希望这些马儿摇头拒绝他的小恩小惠。

但马就是马,它们把温润柔软的马嘴凑到特尔切尔摊开的手上,吃掉了掌心的糖块。

艾施心里暗恨:“这种事情我为什么就没想到呢,至少可以给它们喂一块面包啊;现在可好,车都装好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两马的马屁股上干巴巴地拍一下。”

艾施只好拍了马屁,然后他们三人全都坐在马车的箱子上回城了。

奥本海默在莱茵河大桥上下车先走了,特尔切尔和艾施继续往前,准备到亨畋妈妈的酒馆门前再下车。

特尔切尔去过那里几次,这时便摆出一副老熟客的模样。

艾施觉得自己干了件坏事,因为这次他带到亨畋妈妈酒馆去的是这种无赖之徒……而不是什么好人。

他恨不得在半路上就把这家伙从马车上扔下去;坐在马丁的座位上,就像犹大一样,不知道世上有举止高雅、为人正派的好人,不知道有个对这种飞刀客不屑一顾的男人对马丁下了黑手。这个小丑,这个鸡头,装出一副应该坐到马丁座位上的胜者模样。障眼法而已!弄一些没生命的东西耍来耍去,没用的小把戏,全都是骗人的。

他们到了。

特尔切尔抢先从车上爬下来。

艾施在他后面喊道:“喂!谁来卸货?需要查探时,您就不请自来;需要真的干活时,您就脚底抹油。”

“我饿了。”特尔切尔很干脆地回了一句,然后推开了酒馆大堂的门。

唉,碰上犹太人,有理讲不清;艾施耸了耸肩跟了上去。

为了不承担带这种客人过来的责任,他开玩笑地说:“这次我可是给您带了一位贵客,亨畋妈妈,前所未有的贵客。”

突然之间,他发现自己看开了一切,不再介意特尔切尔坐在马丁的座位上,不再介意马丁坐在南特维希的座位上。他有点摸不着头脑,但又说不出那里不对劲。

这似乎刚好与人无关。人与人都是一样的,一个人融合另一个人,一个人坐了另一个人的座位,都没有什么关系。不,这个世界不再按正义之人和邪恶之人来划分,而是按某种正义势力和邪恶势力来划分。

他恶狠狠地看着特尔切尔,这个家伙用刀叉变着戏法,这时正宣布自己要从亨畋夫人的紧身胸衣里抽出一把餐刀。

她尖叫着向后退了一步,但特尔切尔的拇指和食指之间已经夹着餐刀了:“啊呀,怎么搞的,亨畋妈妈,这种东西您也藏在紧身胸衣里!”

然后,他还想催眠她,但还没等他开始,她就吓呆了。

过了,就是过了;艾施愤怒地冲着特尔切尔骂道:“天啊,怎么没把您给关起来。”

“真新鲜。”特尔切尔答道。

艾施气呼呼地说道:“催眠是犯法的。”

“真是个有趣的家伙。”特尔切尔说着,下巴冲着艾施歪了歪,示意亨畋夫人也逗一下这个有趣的家伙;但她仍然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呆呆地用手指拨弄着自己的头发。

知道自己为亨畋夫人成功挡下一劫,艾施心中甚喜。

是的,上一次他放过了南特维希这个家伙,但不会有第二次的,即使不关这个人的事,即使一个人融合另一个人,从此两人互不相识,无法区分;错或不在犯者,但有错就得罚。

后来,在特尔切尔一起去阿尔罕布拉剧院的时候,他感到心情舒畅。

他有了新的领悟。

他心底隐隐有些同情特尔切尔。还有伯特兰。甚至还有南特维希。

* * *

(1) 和基督一起钉在十字架上的罪犯。

第08节 出游约定

在艾施的软磨硬泡之下,盖纳特终于了松口:“鉴于您的积极合作,我保证每个月至少付给您一百马克的红利。”

这才像话,否则他怎么生活,喝西北风吗?

但剧院开张的第一个晚上就给他带来了七马克的收入。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的话,一个月后他的存款就会翻一番。

昨晚没能说服亨畋夫人一起出席开场表演,所以在吃中饭的时候,艾施兴奋地告诉她那场演出是如何如何的成功。

正当他说到精彩的地方,甚至是全场最热烈的地方,即特尔切尔如何剪开其中一个女孩的针织紧身衣,然后又让人故意不把它缝结实,所以在摔跤的时候,确实每个鼓起绷紧的地方都开裂了,又说这种事情以后每天晚上都会重演,每次事后想起,他仍然忍不住笑得前俯后仰,连话都说不出来,只好不断地用手示意时,亨畋夫人却突然站了起来说道:“我已经受够了。这真是岂有此理,有人竟然能堕落到如此地步,亏我以前还认为他为人正派,亏他以前还有一份体面的工作。”

她转身向厨房走去,把艾施一个人晾在那里。

艾施不禁有些愕然,揉了揉笑出眼泪的眼睛。

他觉得有些不安,在内心深处认为亨畋妈妈说得对;在舞台上开裂的针织紧身衣和不会再在这个舞台上甩出的飞刀,两者之间隐约有着某种相似;但亨畋妈妈肯定对此一无所知,她的怒火来者实在是莫名其妙。

他非常尊重她,不愿像对洛贝格那个傻瓜那样骂她;但她和洛贝格肯定挺合得来的,而他也不像洛贝格那样彬彬有礼。

他仔细端详着搁板上的亨畋先生遗像,想看看亨畋先生与洛贝格有无相似之处;看了许久后,他觉得,这位已故酒馆老板的容貌和那位曼海姆雪茄店老板的容貌真的渐渐模糊在一起。

是的,无论怎么看,他都觉得一个人正在融合另一个人,甚至都分不清楚哪个已故,哪个健在。

他认为自己和他们俩不一样,认为能够自食其力,每天捞金七马克,做事随心所欲的自己很了不起;可事实上呢,他东奔西跑,频频跳槽,就算做出了牺牲,但他也不再是原来的他了。

他心头冒出一个无法抗拒的念头,想要证明事实并非如此,证明事实不该如此,就算无法向别的人证明,他也一定要向里面厨房里的那个女人表明,他就是他,她不能把他错认为别人,无论是洛贝格先生,还是亨畋先生。

想到这儿,他毫不犹豫地地走进厨房,对亨畋夫人说,不要忘了下周五在圣戈阿举行的葡萄酒拍卖会。

“您又不缺人陪着。”亨畋夫人在灶台边回答道。

她的回呛让他很不痛快;这个女人到底想怎样?难道自己只能说她规定的和她想听的话吗?

他不禁想起了那台机械琴,每个人都能伸手进去,让它奏起乐曲。

但她却受不了机械琴的音乐声。

要是小厨娘不在这里的话,趁着她站在灶台边的时候,他真恨不得直接把制服,让她看清他自己的面目。

所以他只是说:“我已经安排好了:我们先坐火车到巴哈拉赫,然后坐船到圣戈阿。我们十一点到那里,来得及去拍卖会。下午我们可以溯流而上,去罗累莱看看。”

听到他就这么不容置疑地做出了决定,她一时间有些发愣,但犹自不甘示弱地在自己的声音里中挤出一丝嘲弄:“非常了不起的安排,艾施先生。”

听到这话,艾施心头大定:“这才刚刚开始,亨畋妈妈;等到下周,我肯定就能赚到我的一百马克了。”

他吹着口哨离开了厨房。

在外面大堂里,他仍在翻看着自己带来的报纸,用红色铅笔标出关于开场演出的报导。

不过,《人民卫报》上并没有任何报导,这让他很不满;看着一个舍己为人的党内同志和朋友在牢中受苦,却袖手旁观,哼,这种事情他们做得出来。但也不至于连写一篇巴掌大小的报导也不愿意啊。

这里其实也必须规范有序。

他感到内心充满了力量和信心,相信自己一定能看透和解决混乱无序的局面——所有人都痛苦纠缠在一起,朋友和敌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眼冒怒火却又不去战斗。

第09节 中场休息

趁着中场休息,他在穿过观众席时,冷不丁看到了南特维希,不禁大吃一惊,心中突然冒出“心中之刺”这个词。

南特维希和另外四个人围坐在一张桌子旁,还有一个女子摔跤手,穿着针织紧身衣上,披着浴袍,陪着他们坐在一起。浴袍没裹好,留了条缝,南特维希正忙着用他那双肥得像猪蹄一样的手灵巧地把缝隙弄得更大一些。

艾施走过去的时候故意把头转到另一边,但那个姑娘却大声喊出他的名字,于是他只好把头转过来。

“喂,艾施先生,您在这里有何贵干啊?”他听到南特维希在发问。

艾施微微犹豫了一下;他只说了声“晚上好”,但南特维希没听出他不想搭理的意思,还向他举杯致意。

那个女孩说道:“您坐我这儿吧,艾施先生,我反正得回舞台了。”

南特维希显然已经喝高了,握住艾施的手不肯放开,一边为他倒了一杯酒,一边醉醺醺地抬起头热情地看着他:“这可真没想到啊,真是太意外啦。”

艾施说自己也要上台了,南特维希却不肯放手,呼哧呼哧地笑着说:“哦,这样啊,去台上看姑娘,我也去,我也去。”

艾施想让南特维希明白,他是在这里工作呢。

南特维希终于听明白来,于是说道:“哦,您在这里工作?高薪职位吗?”

由于自尊心作祟,对于这两个问题,艾施无法点头称是;不,他不是这里的员工,他是合伙人。

“真没想到,真没看出,”南特维希惊讶地喃喃道,“他竟然在做生意,好生意啊,肯定是好生意啊。”他转头四顾,看了看座无虚席的剧场大厅,“而且还忘本,忘了他还有一个老朋友南特维希。遇到这样的好事,老朋友怎会错过,南特维希定会尽心竭力的。”他一下子清醒过来,醉意全无:“葡萄酒供应方面还顺心吧,艾施?”

艾施解释说,他不管酒水供应;这个由老板负责。

“嗯,但是其他的,”南特维希做了个包括观众席和舞台的手势,“都由您来管,是吧?来,您至少得喝一杯吧。”

艾施只好被动地和南特维希碰了杯,不得不和南特维希的同伴握手,不得不和他们一起喝上一杯。

尽管南特维希使了些小手段,让人东拉西扯对他连番盘问摸底,但在他看到南特维希时本该瞬时充盈心中的仇恨感,这时却毫无动静。

他努力回忆着这个主管曾经犯下的罪行;但没有用;有人在决算表上动了手脚,而且做得很过分;艾施稍微直了直腰,想找出观众席里的警察。

然而,恩特维格的罪行已经变得异常遥远和模糊,让艾施立即意识到自己的企图根本毫无意义,于是便有些尴尬,有些笨拙地伸手拿起酒杯。

在这期间,南特维希一直目光游移不定地看着这位原先是自己手下的老好人——会计艾施;在艾施看来,这个脑满肥肠浑身滚圆的家伙在渐渐模糊的目光中变得无关紧要了。

这个醋贩子曾阴险地指责他做账有误,砸掉了他的饭碗,还想不停地给他下绊子。

而现在,他再也不会生这个家伙的气了。

从一团乱线般的恩恩怨怨中伸出一只胳膊,手中拿着匕首威胁;要是他然后发现,这只胳膊是南特维希的,那么这就变成一件愚蠢,甚至是卑鄙的意外。

死在南特维希手中,几乎算不上什么谋杀,那么,为了一个根本不是错误的账目错误,而去审判南特维希,这完全就是奇怪、最卑鄙的报复。不,把一个主管送交法庭是没有用的,因为废掉一只胳膊解决不了问题,即使这只胳膊拿着要人性命的匕首,只有废掉四肢或者砍掉脑袋才行。

艾施心想:“舍己为人者,义士也。”

于是,他决定不再理会南特维希了。

那个矮胖子又陷入迷迷糊糊的微醉之中,当乐队奏响角斗士进行曲,女子摔跤手们在特尔切尔的指挥下,跟随着节奏齐步走上舞台时,南特维希没有发觉艾施已经从桌旁离开不见了。

盖纳特正端着一杯啤酒坐在经理办公室里,艾施进来时,刚好听到他在诉苦:“还让不让人活了,还让不让人活了……”

奥本海默摇头晃脑,甚至整个人都在摇摇晃晃地走来走去:“我就想知道,有什么事能让您如此感慨……”

盖纳特的前面放着他的笔记本:“利息会榨干我们的骨髓。像我们这样的人,做牛做马累死累活到底为了什么?为了支付利息!”

在外面的舞台上,一对长着肥膘的女人浑身冒着汗,捉拿击打对方身体时发出噼啪的声音。

艾施忿忿不平地想,一个坐在这里的人,拿着笔记本写写算算,也好意思说做牛做马累死累活。

盖纳特继续诉苦道:“现在么,孩子们又要去度假;度假当然要花钱……可我上哪儿弄钱去?”

奥本海默善解人意地说道:“儿女带来福气,儿女带来烦恼,经理;好了,会好起来的,您别太担心了。”

艾施很同情盖纳特这个顾家的好男人;可是,当他想到,为了能让盖纳特的孩子有钱去度假,外面舞台这时就必须有一件针织紧身衣爆开时,这个世界的是是非非似乎又混乱了起来。

在某些方面,亨畋妈妈的厌恶是有道理,尽管这与她所指的完全两样。

艾施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或许,这就是混乱无序,这就是让他心中充满厌恶和愤怒的原因。

他走了出去;在舞台的侧面,站了几位女摔跤手,身上散发着汗味;为了能从她们中间穿过去,艾施从后面抓住她们的胳膊,摸一下她们的胸脯,抱住她们并使她们的后臀贴在他的小腹上,有一两个姑娘甚至开始起哄着大笑起来。

然后他走上舞台,以所谓的秘书身份在评委席就座。

特尔切尔嘴里含着哨子,躺在地板上,用锐利的目光盯着受到腰桥式压制的那个姑娘,而进行压制的那个姑娘正在前者身上来回挪动,看起来正在努力把身下的女孩锁得更紧——当然只是看起来如此,因为躺在下面的是德国姑娘,为了祖国的荣耀,她有责任立即摆脱这种丢脸的困境。

虽然艾施心里知道这是事先安排好的表演,但当这位快被打败的姑娘再次站起来时,他还是感到如释重负,但当伊尔门特劳德·克鲁夫向她的对手扑过去,并在观众席上山呼海啸般地响起为德国喝彩的助威声中,用肩膀将对手死死抵在垫子上时,他对后者充满了同情,为后者感到不平。

第10节 结伴出游

亨畋夫人起床时,天刚破晓。

她打开窗户,想看一下天气。

天空微亮,万里无云,灰蒙蒙的寂静仍然笼罩着身前尚未苏醒的庭院——一个四四方方、四面有墙的小院子。

院墙暗乎乎的,墙脚静静地放着一个浅色椭圆形大木桶,里面是今天要洗的衣物。

一阵轻风吹来,庭院间多了几丝凉意,也多了几分城市气息。

她趿拉着拖鞋走上楼,到小厨娘的卧室前敲了敲门;她可不想早上饿着肚子出发,早饭可不能少。然后,她开始精心打扮,穿上了棕色的真丝连衣裙。

当艾施来接她时,她正怏怏不乐地坐在大堂里喝着咖啡。

她无精打采地说:“我们走吧。”

刚走到前廊,她突然想起,艾施说不定也想喝一杯咖啡呢;他快速走到厨房给自己泡了一杯,站在那里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

路上早已洒满阳光,长长的围墙留下长长的阴影,却掩不住阴影之间铺石路面的明亮。

可这并没有让他俩的心情变好。

艾施无心多言,只是没好气地吩咐道:“我去买票,”然后又说,“五号站台。”

他们并肩坐在车厢里,无话可说;但到了波恩时,他探出身去,问有没有新鲜的糕饼,然后给她买了一个小面包。

她闷闷不乐地吃着,嘴里还在不停数落着。

过了科布伦茨后,当乘客们照例走到窗边欣赏莱茵河两岸的风光时,亨畋夫人也觉得有些坐不住,于是便站起来走了过去。

但艾施仍旧坐着一动不动——他对这一带都看腻了;除此之外,他也有意等到上船后再向亨畋夫人详细介绍两岸的自然风光。

不过,他现在觉得很郁闷,因为她提前享受了这一乐趣,更因为车厢里的旅客们抢了他的风头,为她做了详细的解说。所以,每过一条隧道,每次隧道挡住窗外的美景,都能稍稍纾解他的郁闷和沮丧。

但他的心情还是变得越来越烦躁,终于在途经奥伯韦塞尔 (1) 时,忍不住把她从窗口叫了回来:“我在奥伯韦塞尔也工作过……”

亨畋夫人看着窗外;车站里可没什么好看的。

她礼貌地说道:“哦,您去过很多地方嘛。”

艾施继续说道:“这是一份很糟糕的工作,不过我还是坚持了好几个月,为了那里的一个姑娘……她叫呼尔达。”

“那您现在就可以下车去找她呀。”亨畋夫人酸溜溜地答道,“您不用为了我而勉强自己。”

不过,这时他们也已经到了巴哈拉赫。

艾施生平第一次体会到旅游者的无能为力;站在火车站里,他还要等一个小时。按照他的计划,他们本该在船上吃早餐的。

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他建议他们俩去一家他熟悉的旅店。

但当他们披着明亮清澈的晨曦,走在宁静祥和的小镇窄巷中时,亨畋妈妈在一栋桁架木屋前突然说道:“我想住在这里,这是我梦想中的地方。”

也许是窗台前的花饰触动了她,也许是在面对陌生和未知时的长舒一口气,也许只是她心情由阴转晴了——总而言之,世界变亮变鲜活了。

现在,他们对任何事情的看法都非常融洽,甚至还一起爬上了教堂废墟,却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然后提前赶到码头,以免错过班轮。当得知自己还要等半个钟头时,他们俩也一点都不介意。

当然,在船上他们又吵了好几次,因为亨畋夫人的自尊心不允许总是只有艾施一个人知道周边的风土人情。于是,她搜肠刮肚地想出了几个名胜古迹的名字,然后伸出一只手,连猜带蒙地告诉他,想让他也长点见识。不过,艾施的眼里可揉不进一粒沙子,可每次指出她话语中的错误时,她都会恼羞成怒。

虽然一路吵吵闹闹,但这并不影响他们的好心情。遗憾的是,到达圣戈阿后,他们就得下船了。是的,一开始,他们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要在这里离船上岸。

他们此次出游本来是为了生意,不过这时候也似乎觉得无所谓了,所以在拍卖会场得知,想要购买的物美价廉类葡萄酒的拍卖已经结束时,他们并没有感到懊悔恼怒,反而像卸下了肩头的重担一样感到浑身一轻,因为对他们来说,更重要的事情是坐着绳索牵引着船,随着绳索紧绷,缓缓驶向对岸——沐浴在明媚阳光中,风光迷人的戈阿斯豪森 (2) 。

艾施似模似样地装出一副正经生意人关心行情的模样,记下拍卖时的成交价格,然后回一句“下次再说”。正如他所说的那样,这种做生意的态度至少也是一种略带欺骗的态度,他心里也由此生出一股愧疚感,而这种愧疚感一方面迫使他故意忽略过于优惠的价格,但另一方面又让他感到心情沉重,所以他在回程坐渡船的时候,又把故意忘记的价格补到了价目表中,而且还目光不善地打量着亨畋夫人。

在渡船上,亨畋夫人坐在被太阳晒得发烫的木座上,悠然自得地把一根手指伸入水中,但又非常小心,以免弄湿她那奶油色的蕾丝半指手套。要是按着她的心意来的话,她恨不得在莱茵河上再来回横渡几次,因为看着河水斜向奔涌而过时那种奇怪的轻微眩晕感,让她感到非常惬意快然。

只是天色已晚——不过,去河边客栈,坐在庭院树下,也挺不错的。

他们吃着鱼,喝着葡萄酒。

在雪茄的烟雾萦绕中,艾施在想要不要更进一步,严肃认真地思考着,体态丰满仪态端庄地坐在那里的亨畋妈妈是不是也期待着和他的关系能够更进一步呢。

当然,她和别的女人不同,于是他只是慎重地说起了洛贝格,觉得自己能够促成这次的旖旎之旅,其实应该感谢洛贝格,所以对洛贝格大加赞赏,以便根据那些大道理,自然而含蓄地大谈素食主义者对真爱的看法;但亨畋夫人这时已经发现他打的是什么主意,所以急忙打断了他的谈话,尽管她自己也很累,恨不得赶紧躺下休息,仍然主动提及他的安排,说现在得去罗累莱了。

艾施心中十分不快;他努力像洛贝格那样说话,却得不到亨畋夫人的肯定。

或许,她仍然觉得他的不太绅士吧。

他站起来付了账。

当他们穿过旅店庭院时,他看到这里有特地赶在夏季来游玩的游客,其中还有年轻漂亮的女士和小女孩。

一时间,艾施有些想不明白,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何跟身边这位韶华已逝的女人搞在一起,尽管她穿着棕色真丝连衣裙走过来的时候,看起来非常丰盈魁伟。

这些小女孩们穿着薄薄的浅色夏装,而穿着棕色真丝连衣裙的亨畋夫人,在路上没走一会儿就变得灰扑扑、脏兮兮了。

然而,这一切似乎正合他意;他还是有良心的,而且一想到身陷囹圄不见天日,竟然为一群可鄙又可怜的忘恩负义之辈甘愿牺牲自己的马丁,他就觉得老天待自己实在是太好了!

当他这时和亨畋夫人一起顶着飞扬的尘土走在乡路上,而不是与某个漂亮姑娘躺在草地上时,他甚至觉得,自己所作的牺牲最好不要得到这个女人的感激。

舍己为人者,义士也。

他心里想着,要不要在适当的时候把自己所作的牺牲告诉她,但随即又想起了洛贝格,于是就此作罢了:绅士受苦,不与人言。

以后——也许为时已晚——她总会知道的。

他突然感到一阵心痛。

他在前面走着,先换下了外套,然后换下了马甲——他出了汗,衬衫贴在肩胛骨上。

亨畋妈妈厌恶地看着他衬衫上的两大片汗迹。

拐入林间小道后,他突然停了下来,让仍然跟在后面往前走着的她,突然闻到他身上那股浓浓的汗味,吓得连连后退。

艾施关切地问道:“怎么啦,亨畋妈妈?”

“请您穿上夹克,”她厉声说道,随后又像哄小孩似的补充道,“这里很凉,太阴凉了,您会着凉的。”

“走走就暖和了,”他回答道,“您应该把领子解开几个搭扣。”

她摇了摇戴着顶旧饰小帽的头:不,她才不想这样呢,这看起来像什么样子呀!

“没事的,这里又没人能看到我们。”艾施说道。

这让她突然意识到,这里偏僻隐秘,人迹罕至,孤男寡女共处一地,彼此不用害羞。一开始她还有些不明所以,但随后就恍然大悟:他当着她的面换下衣服露出汗迹,好像一点都不避嫌;要是仍感到厌恶的话,那她真的不再是表面上的厌恶,而是表面无动于衷,实则奋力压抑似的,厌恶到了极点;甚至连他的大白牙也不再让她感到害怕,而是把他再次笑着说话时露出的大白牙,当作心里莫名认可的“不害羞”。

“加把劲儿继续走,亨畋妈妈,别叫苦叫累。”

她听得很不服气,因为他显然不相信她能跟上,于是她便拄着那把弱不禁风的粉红色阳伞,娇喘吁吁地再次向前迈进。

艾施现在跟在她身旁,在陡峭的地方就帮去她一把。

一开始,她还有些怀疑地看着他,担心他是不是在借机揩油,虽然最后还是抓住他的胳膊,但还是略显扭捏,只要看到迎面有其他游客,哪怕只是一个孩子走来,她就会立即松手,甚至甩开他的胳膊。

他们慢悠悠地往上爬着,停下来歇口气时,就悠闲地欣赏着周围的景色:天气炎热,林间小道的泥土近乎白色,出现许多裂缝;原先翠色欲滴的植物,仿佛生机不再,垂头丧气地立在干涸的泥土里;树根连同落满尘土的根须,裸露在羊肠小道上;暑气逼人,林子里却一丝风也没有,弥漫着枯萎凋零的味道;灌木叶子之间,缀着些生机已逝的黑色浆果,灌木也已准备好迎接秋天,迎接枯萎。

这一切,他们尽收眼底,却又无法形容。

他们到达第一个观景长椅处,眺望眼前的山谷;尽管离登顶罗累莱之崖还远得很,可在长椅上坐下时,他们似乎就觉得,如此美景在眼前,此行已不虚。

亨畋夫人仔细地抚平背后的棕色真丝连衣裙,以免靠在椅背上弄皱了。

这里静寂异常,他们能听到码头、圣戈阿旅店里传来的声音,还有渡船撞到大桥时沉闷的撞击声;这种静寂,这些声响,给他们俩带来了迥异于往日的感受,一时间两人都觉得很不习惯。

亨畋夫人看着刻在椅背上和身旁座位上的爱心和姓名首字母,压低了嗓音问艾施,他是否也和那位来自奥伯韦塞尔的呼尔达姑娘在这里留下印记,山盟海誓过。

当他开玩笑地假装要寻找时,她又让他别找了:“无论是看得见还是看不见,臭男人走到哪,都会找到自己的浪荡过往。”

艾施却不想就此罢手,继续开玩笑地说:“说不定还能在哪个爱心里找到您的名字。”

听到这话,她不禁勃然大怒:“您这般乱嚼舌头到底想说什么?谢天谢地,我向来洁身自好守身如玉,自觉不比任何年轻姑娘差。当然,一个一辈子都和那些不要脸的女人鬼混在一起的人,是不会明白的。”

这一番话深深刺痛了艾施,让他觉得自己很卑鄙、很无耻,因为他之前一直觉得她比不上旅店里的年轻姑娘,但实际上她们中有些人可能给亨畋妈妈提鞋都不配。

他感到很开心,因为这里有一个人,她性格鲜明,意志坚定,这里有一个人,她明辨是非对错,知道善恶美丑。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此刻正是自己盼望已久的一刻——在这无边的混乱无序中显得异常的清晰明了、不可动摇,可以让人寄托无限希望的一刻。但一想起亨畋先生和酒馆里的那张遗像,他就觉得心烦意乱,而且心里还有一个心结没解开:在某个地方也一定刻着亨畋先生的爱心,在爱心里他们夫妻俩名字的首字母亲密地交缠在一起。

他不敢直接提起此事,而是淡然问道,她的老家是哪里的。

她很干脆地说,她来自威斯特法伦人州;此外,这跟别人毫不相干。

因为摸不到自己的发型,她只好整了整帽子。

不,她完全无法忍受有人总爱多管闲事,打探别人隐私,而干得出这种事情的就只有艾施这样的人,或者那些跟他半斤八两,无法想象并不是所有人都有一段龌龊往事的客人们。凡是自己得不到的女人,这帮家伙都会不遗余力地至少给她凭空捏造一段爱情故事和一段风流往事。

亨畋夫人怒气冲冲地向后退了一步,想离他远一点,而艾施的心里虽然一直都在想着亨畋先生,但这时也能确定,她的过去一定非常不幸。

他的脸上流露出一副悲愤交加的表情;很有可能,她是在棍棒相逼之下被迫成亲的。

所以,他赶忙说自己并无恶意。而且,按照他的经验,女人嘛,虽然哭哭啼啼的,或者看起来悲伤难过,但只要轻轻爱抚她们的身体,就能渐渐平复她们的情绪,于是他拉着她的手,轻轻地抚摩着。

也许是因为天地静寂,万籁无声,但也许只是因为她精疲力竭;她丝毫没有挣扎。

她表明过自己的意思,但在说最后几句话时,嘴里就像含着东西一样,差点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而现在,她觉得自己脑子一片空白,根本感觉不到什么是勉强,什么是厌恶。

她好似看着眼前蜿蜒而去的山谷,却又似视而不见,而且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多年来,她的生活一直仅限于柜台和几条熟悉的街道之间,而现在,这种千篇一律的生活突然缩成了一个小点,仿佛她一直都坐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似的。与她而言,这个世界是如此陌生,如此不能理解,而她与世界之间也不再有任何联系,除了那根长着多刺叶子的细枝条,垂在椅背上方,上下摩挲着她的左手手指。

艾施心里想着,自己要不要吻她一下,不过他心静如水,根本没有欲望,而且也觉得这么做绝非绅士所为。

所以,他们只是静静地坐着。

烈日西斜,阳光映脸,亨畋妈妈却感觉不到俏脸在发烫,感觉不到紧绷、发红、蒙尘的皮肤上传来的热辣。

仿佛在似醒非醒、似睡非睡之间,有一股梦幻之意想向艾施飘去,想要把他拥入怀中,因为他也把山谷里变得越来越宽、越来越长的山影看成是一种冰爽清凉的诱惑,但他还是心有顾虑,不想再有出格举动,迟疑了一会儿,最终伸手拿起自己身旁装有大银表的背心。

是时候出发了。

这个意志薄弱的女人乖乖地跟了上来。

下山时,她半个身子靠在他的胳膊上,他的肩上扛着那把弱不禁风的粉红色阳伞:背心和夹克挂在上面,左右晃动着。

为了让她走得轻松一点,他解开了她高领紧身胸衣上的两个搭扣。

亨畋妈妈什么都不管了,就算有其他游客迎面而来,她也没有把他推开;她的眼里没有他们。

她的棕色真丝裙子在乡路的尘土中拂过。

到了火车站后,当艾施留下她一个人坐在长椅上,自己去找水喝时,她看起来是那样的无助而又心满意足,痴痴地等着他回来。他也给她带了一杯啤酒,她乖乖地顺着他的意思喝完了啤酒。

在黑暗的客车车厢里,他小心地把她的头枕在自己肩上。他不知道她是睡是醒;她自己也不知道。在他硬邦邦的肩膀上,她的头一阵一阵地来回晃动着。

他想把她拉过来一些,但她胸衣硬衬中的硕大胸脯却是个大麻烦,而且她的头摇晃不定,扣帽饰针都快戳到他脸上了。他干脆把她的帽子向后推了推,于是她的头发也连带着一起往后滑下,使她看起来像喝醉了酒似的。

她的真丝连衣裙散发出一丝混着尘土和温热的气息;只是偶尔才会飘出一丝残留在裙子褶皱里的淡雅薰衣草香味。

然后,他吻了吻她的脸颊,她的脸颊却从他的嘴边滑过。最后,他把她又圆又重的头托起并转过来面对自己。

她用干涩的厚嘴唇回吻着,有点像一头把嘴巴压在玻璃板上的大鼻子牲口。

直到站在前廊时,她才像重新回到了现实世界一样。

她轻推了一下艾施的胸口,然后仍似走在云端一样,走到柜台后的自己座位前。她在那里坐了下来,看着自己身前仿佛蒙上了一层浓雾的大堂。

最后,她总算认出了坐在第一张桌子旁的弗罗贝克,于是打了个招呼:“晚上好,弗罗贝克先生。”

但她没有看到,艾施刚才也跟着她进了大堂,她也没有发觉,他是最后一批离开大堂的。

当他对她打招呼告辞时,她冷声回答道:“再见,先生们。”

尽管他心头微有不悦,但一走出酒馆,他的心中就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一种近乎自豪的感觉:他是亨畋妈妈的情人。

* * *

(1) Ober-Wesel。

(2) Goarshausen。

第11节 艾施用强

男人只要亲过女人一次,其他的一切便如离弦之箭,无法回头了。虽然可以细火慢炖,但不能违背自然规律。

对于这一点,艾施深有体会。

可他还是想象不出,自己和亨畋妈妈之间的暧昧关系会如何发展,因此,在知道特尔切尔第二天中午会陪自己去酒馆时,他的心里充满了欣喜;有人陪着,和亨畋妈妈的再次见面就变得轻松多了,而且更方便了。

特尔切尔又出了个新主意:他们应该搞一个黑人姑娘过来,这会让决赛变得更刺激;他想把她叫做“非洲妖星”,那位德国姑娘一定要和她先两战两平,最后再将非洲妖星打败。

艾施有点担心大嘴巴的特尔切尔会把这些非洲计划透露给亨畋妈妈。

果然没让艾施失望,特尔切尔刚进门就急不可待地说出了自己想出的新主意:“亨畋夫人,我们的艾施会给我们弄一个黑人姑娘过来。”

她一开始没听明白,甚至在艾施如实相告并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弄一个黑人姑娘过来时,她还是没明白过来。不,亨畋妈妈根本不想听下去,而是酸溜溜地恨声相讥道:“多一个或少一个女人,某人根本无所谓。”

特尔切尔兴奋地拍了拍他的膝盖:“当然,某人可是一个能让女人投怀送抱,无人敢与之争锋的男人。”

艾施抬头看了一眼亨畋先生的遗像:那里有一个敢与自己争锋的男人。

“是的,艾施他就是这名厉害。”特尔切尔重复道。

对亨畋夫人来说,这正好印证了她自己对艾施的不好印象,于是她就想进一步巩固和特尔切尔的攻守同盟关系;艾施留着硬气的寸头,就像一把深色的硬毛刷顶在微显淡黄色的头皮上;她看着艾施的寸头,越发觉得,自己今天需要一个盟友。

她转过身,背对着艾施夸起特尔切尔来;这还用说嘛,一个爱惜羽毛的男人,根本不想沾上这种女人,以免惹出什么风流韵事,最好把她们全都托付给艾施先生这样的男人。

听到这话,艾施可气坏了,于是反驳道:“这种工作呢,有的人会削尖了脑袋争抢,可是呢,有的人就是做不来。”

他打心眼里看不起特尔切尔,因为这家伙连伊洛娜都留不住。可要不了多久,她也会渐渐变得没人想要的。

“嗯,艾施先生,”亨畋夫人说,“加把劲儿,不要让黑人姑娘久等了,您赶紧去干活吧。”

“好的,这个我也会赶紧处理的,”他回答道,然后没吃几口饭就起身离去,留下有些愕然的亨畋夫人一个人陪着特尔切尔。

他在外面闲逛了一会儿。

他实在无事可干。

他心里有点懊悔,暗恨自己怎么会留下她一个人和特尔切尔单独相处的。最后,心头的这丝懊恼让他调头向酒馆走去。

特尔切尔不可能还在那里了,但他还是想确认一下。

大堂里连个人影都没有,厨房里也见不到任何人。

由此看来,特尔切尔已经走了,那么他也可以离开了;但他知道,亨畋夫人这会儿通常都在她的卧室里,然后他也突然意识到,自己正是为此才回到这里的。

他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蹑手蹑脚地走上了木楼梯。

没有敲门,他直接走了进去。

亨畋妈妈正坐在窗边缝补袜子;猛地一眼看到他时,她轻轻地惊呼了一声,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径直走到她跟前,把她按在椅背上,吻起她的嘴来。

推挡躲闪,她扭着丰满肥硕的身体,含糊不清地嘶声喘道:“您……出去……这里不是您该来的地方。”

与他的无礼暴行相比,让她更痛苦的是她心里冒出的念头:刚才还在某个捷克姑娘或黑人姑娘那里的他,现在来到她的卧室里,从未有任何男人踏足半步的卧室里。

她在为卧室而挣扎。

但他把她抱得如此紧,如此紧。

最后,她用干涩的厚嘴唇回吻着,也许只是为了用这种温柔来感化他,让他走,因为在互吻的过程中,她总是咬紧牙关,不停地重复着说:“这里不是您该来的地方。”到最后,她只是哀求着:“别在这里。”

虽然对这种毫无情致而言的抱扭挣扎非常不耐,但艾施仍然记得,自己身前的是一个值得敬佩和尊重的女人。

她不就是想换个地方继续嘛,为什么不呢?他松手放开了她,然后她把他赶出门外。

当他们站在过道里时,他沙哑着问道:“去哪里?”

她一下子没明白过来,还以为他现在就会回去呢。

艾施把脸凑过去,再次问道:“去哪里?”

她站着一动不动,一声不吭,所以他又搂住了她,把她重新抱回卧室里。

她觉得自己唯一要做的,就是守护好自己的卧室。她无助地四下张望着,看到了客厅的门时,心中突然生出一丝希望:客厅里雅致讲究的陈设会使他恢复理智,变得斯文有礼,于是便往那儿使了个眼色;他往后退了一步,伸出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让她走在前面,仿佛在押解犯人一样。

走进客厅时,她不放心地说:“好了,现在您总该清醒了吧,艾施先生。”

她说完就想去窗边,把遮住客厅光线的百叶窗打开。

可他却从背后一把抱住了她,让她一动都不能动。

她拼命扭动着,想要从他怀着挣脱出来,结果却往前踉跄了一下,踩到了坚果堆中,差点儿没让两个人都摔一跤。踩在脚下的坚果纷纷裂开。为了不把剩下的坚果也踩裂,亨畋夫人赶紧奋力后退,往里间靠了靠,想在那边找一个落脚点把脚站稳时,有那么一瞬间,她好像在梦游,好像在思考:把他勾引过来的,不正是她自己的吗?

但这个想法只会让她更加羞愤难当,她嘶吼道:“滚开,滚去您的黑人姑娘那里……我可不像您的那些女人,花言巧语对我没用。”

她死死抓着里间的一角落,却刚好带到窗帘;窗帘横杆上的木环轻轻地格格响着,她怕弄坏这幅好窗帘,所以只好松手,于是艾施这时便趁机把她逼到光线昏暗的里间内,逼到婚床前。

他仍站在她身后,把她挣脱出来的双手向后反剪,拉到他的身前,所以她一定能感受到他的勃起。

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也许是因为看到了婚床,她失去了抵抗的意志,呆呆地一动不动,在他的激烈攻势之下,她既无力也无心反抗了。

当他喘着气,粗鲁地撕扯她的衣服时,她又在担心自己的衣服被他弄坏,于是他哪里解不开脱不下,她就在哪里帮忙,简直就像他的同伙一样。这一切都是那么顺利,当他们倒在床上,亨畋妈妈实实在在地仰卧着,准备迎接他的进攻时,他竟然感到一阵害怕。

看到她一动也不动,就这么愣愣地躺着,仿佛她在遵从一项传统义务,仿佛她只是在延续这项习以为常的传统义务,就这样没有娇喘、没有感情地任他施为时,他更是感到深深的恐惧。

只有那颗圆圆的脑袋在床罩上左右摇动,好像在不停地说“不要”。

感受着她的肉体传来的温热,他情感高涨,而且也想唤醒和征服她的情感。

他双手捧着紧紧抱住她的头,仿佛要把里面已经僵化的、不属于他的念头硬生生挤出来;同时,他的嘴顺着她那并无美感的肥脸颊和低额头亲吻着。她的脸颊和额头依然木然和僵硬,如此木然,如此僵硬,就像那些马丁甘愿牺牲自己也要成全的,却仍然没能拯救的大众一样。

也许伊洛娜对科恩的肥胖粗壮也有同样的感觉。

一想到自己并不比她差,而且自己的牺牲是正义的,是为了她而牺牲,是为了救赎,为了正义,他一时间感到非常开心。

哦,忘却自己,变得越来越孤独,用自己心中忍受和积聚的一切冤屈不平来消灭自己,而且也要忘却正和自己亲吻着的她,忘却时间——也是她的时间,忘却岁月——在她不再年轻的脸颊上留下痕迹的岁月,希望消灭这个女人——活在那时那段岁月中的女人,让她获得新生,让她获得永恒,在身体绷紧和彻底征服中与他合为一体!

这时的她,就像一头把嘴巴压在玻璃板上的大鼻子牲口一样,把嘴压在了他正在寻觅索吻的嘴上,但她始终银牙紧咬,不让他的舌头入侵,不让他俘获自己的心神。

当她终于粗声嘟哝着张开双唇时,他感到了一阵心醉,在别的女人那里从未体验过的心醉,于是便全身心地沉浸在这种无边的心醉神迷之中;他渴望占有她,她已不再是原来的她,而是一个获得重生的女人,一个从陌生人手里夺回的女人,一个充满母性的女人;他忘却了自我,自我突破了他的极限,在宣泄和释放中消失不见。

因为,心地善良、心存正义之人喜欢绝对。

艾施是第一次意识到,情感兴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合二为一——高于偶然和悲伤的,甚至可怜又可鄙的理由,重要的是合二为一后的情感消退——本身就是永恒的,可让时光停止;艾施意识到,人的重生如同宇宙一样平静安宁,但人在极度销魂之际的意志战胜它时,它仍会变小,仍会融入人体之内,使它属于他,只属于他:拯救。

第12节 预先准备

成为亨畋妈妈的情人,确实很了不起!

许多男人认为,人生最重要之事,莫过于找个女人做伴。

艾施对这种偏见向来嗤之以鼻。现在更是如此,尽管亨畋夫人有时会很奇怪地从他的心头冒起。

现在更是如此。

他的人生有更大、更高的目标。

走到新集市附近时,他在一家书店前停下了脚步。

一幅自由女神画像映入他的眼帘,金色的自由女神印在绿色亚麻布上;下方的标题是“美国的现在和未来”。

他长这么大就没买过几本书,而现在竟然会走进书店,这让他自己都感到惊讶不已。

书店里光滑的柜台和摆放整齐的长方形书籍,使他隐约想起了一个雪茄店。

他本想多留一会儿,跟人聊聊天,只不过没人注意他,于是他只好付了书钱,手里便多了个不知该怎么处理的包裹。

当作礼物送给亨畋夫人?毫无疑问,她对书是不会没有半点兴趣的,但他还是鬼使神差地给她买了书。

他心下有些犹豫,又站回到陈列橱窗之前。

在玻璃后面的粗绳上挂着五颜六色的外语学习小册子,封面上印着迎风飘扬的各国国旗,像在为勤学上进的人们喝彩加油。

艾施去酒馆吃午饭。

他手上拿着拿不出手的礼物,丝毫不敢张扬,偷偷地把书放到窗边;这里是他饭后经常看报纸的地方,所以带本书坐在这里,是很正常的事。

没过多久,亨畋妈妈就隔着没人的大堂冲着他大声说道:“哟喂,艾施先生,您倒是挺悠闲啊,大白天的也在看书。”

“对呀,”他开心地大声回答道,“我给您带东西来了。”然后他站了起来,把书拿到柜台上。

当他把书递给她的时候,她问道:“这是干什么呀?”

他把头歪了一下,示意她看一下这本书;她把书稍微翻了一下,就几张图片看得仔细些,然后说声“嗯,挺好的”就把书还给他了。

艾施感到非常失望;他之前就料到,她对看书没有任何兴趣,像她这样的女人怎么会知道更大、更高的目标。

尽管如此,他还是站着没走,不死心地期待着……结果只等来亨畋妈妈的一句话:“您不会是想整个下午就靠这玩意儿打发时间吧?”

艾施回答道:“我什么都不想。”

他气呼呼地把书拿回家,留给自己一个人看。

并且,他还决定一个人移民,孤零零地一个人。

就算这样,他依然经常有一种错觉——他认真看这本书介绍美国的书,不仅是为了自己,而且也是为了亨畋妈妈。

他每天读一部分。

一开始,他只看书中的图片,所以现在每次想起美国时,他都似乎觉得,那里的树不是绿色的,那里的草地不是五彩的,那里的天空不再是湛蓝的,不,那里的一切似乎都完美体现在色调明暗深浅不一,充满耀眼光芒和摩登气息的棕灰色照片中,或者体现在轮廓线条分明,明暗对比精巧的钢笔画中。

看完图片后,他开始专心阅读文章。

虽然,书中有许多统计数字,让他烦不胜烦,但他还是没有匆匆略过,而是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仔细看了一遍,因此牢牢地记住了许多东西。他对美国的警察和司法机构非常感兴趣。书中强调,这些机构是为了维护民主自由而设立的,每一个善于读书的人都能明白,那里没人会听从航运公司的无耻指令而将一个瘸子投入监狱的;所以,马丁应该和他一起去。

艾施翻着书页——古怪到极点的是,在一张背景为纽约码头大厅前远洋巨轮的照片上,亨畋妈妈穿着棕色真丝连衣裙,双手撑着那把弱不禁风的粉红色阳伞,俯身靠在船舷栏杆上,注视着熙攘而来的旅客,而马丁则拿着双拐,坐在一个箱子上,四周都是用英语交谈的声音。

做事细致认真的他,犹豫了一会儿后,还是决定再跑一趟,去那家布置得温馨如家的书店。

他不在意再花一笔钱,买了本封面上有英国国旗迎风飘舞的英语学习小册子,然后立马开始学习英语单词,每个单词都会让他想起那张泛着丝滑光芒的照片,想起照片上的灰棕色色调,想起那个透着优雅时尚的字眼——“自由”,就好像在这个字眼里,曾经的一切和用陈言旧语说过的一切,都将如过往云烟一般消失在遗忘之中,都将获得拯救。

他甚至决定,他们两人之间也要用英语交谈,因此亨畋妈妈也得学点英语。

他有一个优点,那就是鄙视所有没有物质基础的幻想,因此他绝不会光坐着空想:他的那份红利一直在增加,虽然最近几天前来看摔跤比赛的人数稍有减少,但两百马克的利润却是铁定少不了的——在这一刻,他最终决定把这笔钱作为旅费基金;所以,他可以行动起来,可以逃离这里的牢笼,可以开始新的生活。

在这个念头的影响下,现在他常常会不自觉地走向大教堂。

站台阶上,目光越过大教堂广场,当说着英语的游客映入眼帘时,就像有一丝透着自由的气息扑面而来,轻拂着他的额头,于是他摘下帽子,任由柔和的夏风吹拂。

甚至,科隆的街道路巷也渐渐呈现出另一种面貌,几乎是一种不应有的面貌。

对于这种变化,艾施乐见其成,但心里也似乎带着一丝幸灾乐祸。

只要越过大西洋,到达彼岸,这里看起来也会不一样。而且,如果有朝一日重归故里,他会让英语导游带着自己参观大教堂。

演出结束后,他等着特尔切尔;雨夜朦胧,两人呼吸着潮湿温润的空气,并肩而行。

艾施停下了脚步:“对了,特尔切尔,您总是吹嘘自己拿到了美国的聘用合同:现在就是您大展身手的时候了。”

特尔切尔喜欢的就是吹牛说大话:“只要我想,那里的聘用合同我要多少有多少。”

艾施出言反驳道:“就凭您那手甩飞刀的本事……嗯,好吧……您不觉得在那边也可以搞一个摔跤比赛或类似的生意吗?”

特尔切尔一脸鄙视地笑道:“保不准,您还想把我们的姑娘也都接过去是吧?”

“何乐而不为呢?”

“您可真是个白痴,艾施,竟想带那批货色去那边!就算带过去了……那里看重的是体育能力,可我们那帮婆娘能做什么……”说完他又笑了起来。

艾施建议道:“但我们可以选拔一批呀。”

“想得美,那边的人正等着我们呢,”特尔切尔说,“而您又上哪儿去弄一批这样训练有素的姑娘过来……”想了想又说,“……除非这批蠢笨的母牛,看起来有一点点像那么回事,否则根本想都不要想。当然只能在墨西哥或南美洲。”

艾施一开始没转过弯来。

见他那副呆呆发愣的样子,特尔切尔一下子就火了:“喂!缺人啊,对面这两个地方……要是摔跤生意不景气,那我们至少已经为这些母牛准备好了牛棚,这么一来,来回路费和佣金就到手了。”

这听起来似乎颇有几分道理。

对啊,干嘛不在南美洲或墨西哥呢。

艾施脑海中棕灰色的照片上顿时换成了一派华丽而庸俗的南方景象。

是的,这听起来很有道理。

特尔切尔说道:“您这次的想法提得实在太妙了,艾施。您就睁大了眼睛看着吧,我们会重新筹办杂技团,弄一批差不多的女人。我认识几个人,他们会帮我们把那边的事情全部弄妥的。然后,我们就带上所有人,一起出发。”

艾施知道,这看起来很像贩运妇女兼做皮条客的勾当。但他不需要知道这些,因为摔跤比赛是一种合法生意,虽然这生意看起来就有点不干不净的,可这与他又有何干。

这就当是向让无辜者锒铛入狱的警察讨回的一点点旧账吧。捍卫自由、不接受航运公司贿赂的警察,用不着担心被人追讨公道。

当然,贩运妇女兼做皮条客的勾当实非绅士所为,但话又说回来,亨畋妈妈经营酒馆不也同样违背了她自己的信念嘛。而且,洛贝格也不喜欢他自己的生意。更何况,把特尔切尔和整个杂技团带去美国,总比把他留在这里扔飞刀要好。

他们从一个警察身旁经过,他正在夜雨中无聊地来回巡逻着,艾施很想对他说:“就算下着雨,警察也没什么好抱怨的,我迟早会把南特维希交到你们手中的!”

他艾施可是一个守法守规矩,履行自己义务和责任的人,哪怕队友是个下流坯。

“讨厌的警察。”他咕哝了一声。

湿漉漉的柏油像摄影胶片一样,在黄蒙蒙的灯光下闪耀着褐黝黝的光芒。

艾施的脑海中浮现出那尊自由女神像,女神手中的火炬,会燃烧和拯救一切——留在这边的一切,所有曾在的,所有已逝的,尽付烟火中。如果这是谋杀,那这就是连警察也无法判断的谋杀。

为了拯救。他的心中已经暗下决定。

当特尔切尔在临别之际冲他大声说“别忘了:那边想要的是金发女郎,只要金发女郎”时,他心里明白,自己必须物色金发女郎并把她们送来。

他事先要做的,只是把旧帐结清,然后他们就会带着所有金发女郎一起漂洋过海,远走他乡,就会从高高的远洋巨轮甲板上,俯视一群群来来往往的小船,就会向旧世界高声道别,永不再见。

也许,巨轮上的金发姑娘们会唱起离歌,会齐声合唱;也许,当拖绳紧绷,巨轮沿着河岸轻轻滑过时,伊洛娜会在岸边漫步,挥手作别——她自己也是金发女郎,却已摆脱了所有危险。

然后,水面越来越宽。

第13节 沉默欢愉

其实,艾施应该承认,自己和亨畋妈妈都是不肯吃亏的人:他要是不真心对待这段爱情,亨畋妈妈也会就此罢手。

在这一点上,他们两人极为相似,虽然他们的动机并不相同。

对她来说,爱情应该是非常隐秘的,所以她几乎不会说出“爱”这个字眼。

她总是忘记自己有了个情郎这件事,但她无法阻止这个刚闯入她心扉的情郎,在她午后小睡之时或是在晚上最后一个客人离开酒馆之后,偷偷潜入她的卧室;每次他出其不意地在她身旁出现时,她总是会被吓呆,直到他们进入昏暗朦胧的客厅和里间时,她才慢慢地从呆愣中恢复过来:然后,身体中便会渐渐涌出一股放肆的孤独,她仰卧在昏暗的里间内,望着天花板,觉得里间似乎就要漂浮而去,似乎不再属于这个她自己每个角落都无比熟悉的家,而是像一辆自由悬荡的马车,悬在无边的黑暗中,悬在未知的角落里。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有人在她身旁,正在努力取悦于她,唤醒她的欲望,而那个人却不再是艾施,也完全不再是一个她所认识的人,而是一个非常奇怪和粗暴地融入这种孤独的人,可她却无法指责那个人的粗暴,因为那个人本身就是孤独的一部分,只存在于孤独之中。

那个人,时静时凶,间或要求她温柔对待自己的粗暴:所以她必须乖乖地一起颠鸾倒凤,这虽然也是被迫的,可奇怪的是,这也是无罪的,因为这里弥漫着孤独,即使是上帝也对此视而不见。

但是这个人,这个此刻与她同床共枕之人,几乎感觉不到这种孤独,所以她严加防范,不让他驱散这种孤独。

他陷在极度的沉默之中,她不让他抖散这片沉默,即使他认为这种不合时宜的沉默正体现了她的愚蠢或她的粗俗。

沉默扼杀了羞耻,因为羞耻产生于言语之中。

她感受到的,并不是情感,而是挣脱了羞耻的束缚:她是如此的孤独寂寞,仿佛这辈子只能孤独终老,寂寞得再也不会为自己的这具肉体感到一丁点儿的羞耻了。

她沉默着,脸上没有羞意,像野兽一样面无表情,仿佛在挑衅;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沉默,心头沮丧不已。

她没让他听到一声呻吟,他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忍住、等待和期望——在酣畅宣泄体内的狂暴情感后,她终于忍不住大叫起来。

不过,他的等待通常都是白等,然后他就讨厌起她脸上的安慰表情,而她用这副表情要他躺下,靠在她那又丰满又结实的肩膀上入睡。

但每次她都会突然翻脸,无情地将自己的情郎打发走,似乎想突然把他消灭,把他所知道的情况全部销毁:她把他推出门外,当他顺着楼梯蹑手蹑脚地走下来的时候,他能感到自己背后传来的敌意。

他这才发现,自己刚才去了一个无比陌生的地方,但就算这样,就算知道这一点,他还是强迫自己,忍着极度的痛苦,怀着渐增的渴望,再次回到她的身边。

因为,迷失在极度醉人的欢愉之中,一言不发和不可名状地全心融入对性的坦然无羞之中时,一股不可遏制的欲望在他的心中升腾,他想迫使这个女人了解他的内心,让这一刻像火把一样在她心中腾然亮起,使过往的一切化为灰烬,让她在火焰的光辉中认识他,在无边的夜深人静中酣畅地发出愉悦的叫声,对他——她心中唯一的他——以“你”相称,就像对她的孩子一样。

他再也不知道她有着怎样的容貌,她超越了美丑,超越了老少,于他而言,她只象征着一项沉默的使命——征服她、拯救她。

虽然在许多方面,他都感到十分满意,没有其他念想,甚至不得不承认,在一定程度上,这就是一种让他痴迷不已,超越平凡的理想之爱,但让他觉得难受的是,每次他一走进酒馆,亨畋妈妈就一副慌里慌张,心神不定的样子,但事与愿违的是,她对他的刻意冷落反而更显她的心虚——客人们可能已经略微有所察觉。

要不是不想引人注目或者让人背后闲话唠叨,要不是为了这里的午餐丰盛好吃又实惠,他才不会来呢。

因此,他尽量做到好说话好商量,在酒馆时尽量表现得不冷不热、不即不离;但这没有用,反正无论他怎么做,都不合亨畋妈妈的心意:他要是来大堂,那她就拉长了脸,显然希望他赶紧滚蛋;但他要是不来,那她就会凶巴巴地嘶声问他,是不是躲在他的黑人姑娘那里。

第14节 小哥哈利

特尔切尔觉得,对于南美项目,他们一定得拉上盖纳特,否则就显得太不仗义了。在艾施的看来,有了盖纳特加入,这个项目就算十拿九稳了。然而,盖纳特却以家庭为由拒绝了;秋季新的租约一到手,他就想把家人接过来。所以,轻浮油滑的特尔切尔就成了唯一的合伙人。

这种不靠谱的人当然指望不上,可项目却耽搁不得;艾施立即开始招兵买马,着手寻找适合出口海外的女摔跤手。这一次,或许他真能搞到觅而不得的黑人姑娘;如若事成,那当然是意外之喜。

他又把酒馆春楼走了个遍。

在那里,他不时会感到心中不安,原因很简单,要是亨畋夫人知道的话,她绝对不会相信他是为了生意才这么卖力的。

可以说,为了证明自己根本没有情感之念,似乎在道德上——虽然毫无意义——为自己的行为进行辩护,他虽然出于生意需要而出入花街柳巷,却始终不去有兔爷出入的场所——对于这种场所,他向来都是唯恐避之不及。

可他还是隐约觉得,肯定还有别的原因在驱使自己去那里。

对于那里发生的事情,他当然可以无动于衷,可奇怪的是,只要看到这些男人脸贴着脸,相互偎依着翩翩起舞,他就会汗毛竖起、脊梁骨发冷。然后,他总是会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第一次去这种藏污纳垢之地的时候,想起那时还是一个喜欢四处乱跑的少年,几乎还不知道妈妈是谁的自己,想起自己第一次看到有异装癖的男人,穿着系带紧身胸衣和真丝及地长裙,捏着嗓子唱着些下流歌曲的时候,自己好想赶紧走开,躲到妈妈身边。

要是知道他现在再看到这里的龌龊和丑态,看到这些兔爷时感到何等的恶心,亨畋妈妈这个蠢婆娘才会真的明白,他从这个工作中得到的究竟是何种快乐。

说真的,他宁愿躲到她的身边去,也不愿非得受这份罪,在这里四处游荡,就像在寻找失去的纯真一样寻找着什么东西。

在这种地方会碰到诸如航运公司主席这样的人物?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这些兔爷怎么会放在这样有身份的主席眼里呢。

毕竟,对于这帮家伙,他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

忍不住想动手打人时,人们需要控制住自己内心的冲动,所以当这些涂脂抹粉的小少爷们向艾施搭讪时,他并没有冲上去就是一嘴巴子;相反,他表现得非常友好,为他们点了甜味利口酒,问他们过得是否如意,当他们变得热情起来时,他又问了他们的收入来源和恩客。

虽然,他有时候也会感到奇怪,自己为什么要听他们这些废话,但只要在话中出现主席伯特兰的名字时,他就会竖起耳朵,听得非常仔细;然后,他脑海中的那个风度翩翩的男子,几乎看不清但比真人还大的身影,渐渐地染上了颜色,呈现出一种奇特的柔和色彩,同时它还稍微变小了一些,因为它的色彩这时变得更清、更浓了:那人坐着汽艇在莱茵河中乘风破浪,船员们个个英俊无比;这艘梦幻号上的一切都是白色和天蓝色的;他曾经来过科隆,小哈利非常幸运地在途中遇到了他;他们坐着梦幻号到安特卫普 (1) ,然后在奥斯坦德 (2) 过着神仙一样的生活;但他通常不会搭理我们这种人;他的城堡在巴登维勒 (3) ,坐落在一个巨大的园林里;小鹿在草地上悠闲地吃着嫩草,奇花异草散发出阵阵清香;不在遥远的异国他乡逗留时,他就住在那里;他的宫殿,无人能进,他的朋友都是有用无数财富的英国人和印度人;他有一辆很大的汽车,大得他晚上可以睡在里面。他富可敌国。

艾施差点忘了自己的招人工作,心里只盘桓着找到哈利·科勒这一个念头;当他找到哈利时,他的心跳骤然加快,言谈举止变得毕恭毕敬,就好像不知道,这个小伙子跟其他兔爷几乎没什么两样。

他忘记了自己的仇恨,忘记了只有马丁忍受痛苦,这些小伙子才能过上精致的生活;是的,他都有点嫉妒了,因为对于这些习惯了精致华美、纸醉金迷的小伙子,他什么都给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满脸堆欢地邀请哈利先生去观看摔跤表演。

但这个小伙子完全不为所动,脸上带着不耐和拒绝之意,嘴里只“噗”了一声,让提议不当的艾施感到无地自容;但他也同样有些恼火,于是不客气地说道:“那算了,我可请不起您乘坐游艇。”

“什么?请您再说一遍好吗?”哈利用非常温和的语气略带疑惑地问道。

阿尔方斯是个肥胖的金发乐师,这时没穿外套,而是穿着真丝花衬衫,在桌旁坐下后,衬衫下面便堆起了一圈圈肥肉,就像女人的胸脯一样。他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笑着说道:“他说的确实没错,哈利。”

哈利面露羞愤之色:“这位先生,请您不要侮辱他人。”

“绝对没这个意思,”艾施赶紧收了自己的火气,“这种话我绝对不会说的。我只是感到有点遗憾,因为哈利先生习惯了华贵高雅的生活,而我又无以相待。”

哈利认命似的淡淡一笑,厌倦地挥了挥手:“不说这个了。”

阿尔方斯抚摩哈利的胳膊说道:“别难过了,小哥儿,这里有很多人都想安慰你呢。”

哈利摇了摇头,带着淡淡的忧伤说道:“一生只爱一次。”

这话和洛贝格说的一样,艾施心里想着,然后说道:“言之有理。”虽然这个曼海姆傻瓜难得说对一次,这话却是没错,于是艾施又说了一遍:“没错,言之有理。”

见自己所说的话能得到认可,哈利显得非常高兴,看向艾施的目光中,也带着几分感激之色。

但阿尔方斯却不想听到这些,不满地说道:“那我对你的情谊呢,哈利,在你眼里难道都是镜花水月吗?”

哈利摇着头说道:“你们所谓的情谊,就是那片刻的欢愉,可那又算得了什么?你们的情谊和那片刻的欢愉,跟爱情半点儿关系也没有!”

“好吧,小哥儿,你有你自己的爱情观。”阿尔方斯温情款款地说道。

似乎是在回忆着,哈利说道:“爱情就是陌生之至,就是天各一方。”

艾施不禁想起亨畋夫人的沉默不语,而阿尔方斯却说道:“这对一个穷困潦倒的乐师来说,实在太深奥了,我的小哥儿。”

乐队发出的声音太大太吵了,哈利不想大声说话,所以半个身子压在桌上,凑过头来,神秘兮兮地低声说道:“爱情就是天各一方:两人身在异乡,相隔千里,彼此一无所知,然后在突然之间,空间湮灭,时间停止,他们合为一体,从此两人既不知己,也不知彼,而且也什么都不用知道。这就是爱情。”

艾施想起了巴登维勒:超凡脱俗的爱情,远离尘世的宫殿;或许,这些就是为伊洛娜准备的。

就在他还在对此进行深思的时候,他突然有种痛彻心扉的感觉——他永远也弄不明白,这究竟是一种高尚的爱情,还是另一种如亨畋夫妇般彼此相爱、情投意合的爱情。

哈利继续说着,好像在朗诵圣经中的一小段:“只有在变得极度遥远的过程中,甚至可以说,只有当遥远到无限时,无限之中才会绽放出可望而不可及的爱情目标,而爱情就是:合二为一的神秘感……对,就是这样。”

“干杯!”阿尔方斯闷闷不乐地说。

但艾施觉得这个小伙子似乎挺有学问,心中又重新燃起了希望,希望这个小伙子的学问也能解答他自己的困惑。尽管他的想法跟哈利在朗诵中所表达的根本不是一回事,可他还是把以前对洛贝格说的那番话说了出来:“既生死相依,又岂能独活。”

这话听起来喜恨参半,但意思却相当肯定——亨畋寡妇不可能爱过她的丈夫,因为她还活着。

阿尔方斯低声对艾施说:“天啊,在小哥儿面前,您就不要说这些话了。”

但说出去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再想收回,却是为时已晚。哈利惊愕地看着艾施,轻声地,仿佛只是嘴唇动了动,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我人活着,但心已死。”

阿尔方斯给他推过去一杯大杯利口酒:“可怜的家伙,发生了那件事以后,他就一直这样自怨自艾……那人算是把他给毁了。”

艾施觉得自己又被拉回了现实;他装出一头雾水的样子问道:“谁?”

阿尔方斯耸肩说道:“他呀,万能的上帝,纯洁的天使……”

“闭嘴,不然我就抠了你的眼珠子。”哈利怒吼道。

艾施很是同情小哥儿,于是板起脸对阿尔方斯厉声说道:“别再惹他了!”

哈利突然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我人活着,但心已死,犹如行尸走肉……”

艾施心里颇感无奈,因为平时对付姑娘们哭闹的招数,在这里一点儿都用不上。

可见,这个小伙子的人生也被那个人给毁了;艾施想哄哈利开心,于是突然说道:“我们会杀了这个伯特兰。”

哈利尖叫道:“你不要做这种事!”

“为什么不?这是他罪有应得,你应该高兴才是。”

“你,你不要做这种事……”小哥儿眼里露出疯狂之意,嘴里发出刺耳的尖叫声,“……你不准碰他……”

艾施碰了一鼻子灰,暗恼不已,心想这小子真是蠢得要命,不识好人心。“这种猪猡,不一刀杀了留着干嘛?”他不依不饶地说道。

“他才不是猪呢,”哈利用哀求的语气说道,“他是世界上最高贵、最优秀、最英俊的人。”

无论如何,小哥儿无疑是对的:那个人的事,别人不准插手。艾施差点儿就要点头许诺了。

“没救了。”阿尔方斯悲哀地说道,然后一口喝光了他的利口酒。

哈利两手握拳,撑在脸上,像个陶瓷神像一样点着头,开始大笑起来:“他才是猪!他才是猪!”只不过,他话音未落,笑声已无哭声又起。

当穿着真丝衬衫的阿尔方斯想一把将哈利扯向自己丰满多脂的胸口时,艾施不得不居中调解,以防他们扭打在一起。

他不容抗拒地让阿尔方斯离开,然后对哈利说道:“我们走吧。你住哪里?”

小伙子这时完全失去了主意,乖乖地说出了自己的住址。

走在路上时,艾施挽着哈利的胳膊,仿佛与自己并肩同行的是个姑娘——一个似怜香惜玉,一个如小鸟依人,两人心头竟然涌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甜意。

莱茵河畔,轻风送爽。

站在自家的门前,哈利紧贴着艾施,似乎想把自己的脸凑过去索个吻。

艾施把他推进屋内,

但他又溜了出来,凑过来低声耳语到:“你不要去伤害他。”

艾施还没反应过来这句话什么意思时,哈利就一把抱住了他,匆忙慌乱地吻了一下他的袖子,然后就溜到屋内不见了。

* * *

(1) Antwerpen。

(2) Ostende。

(3) Badenweiler。

第15节 再访报社

摔跤表演的上座率明显下降了,打广告做宣传刻不容缓。

艾施没有征求其他人的意见,而是自作主张,想请《人民卫报》刊载一份关于摔跤表演的报导。

可刚走到编辑部那扇脏兮兮的白色大门前时,他清楚地意识到,肯定又是别的什么事情,鬼使神差般地把自己引到这里来。

此行毫无意义,也毫无用处:所有与摔跤表演有关的事情,已经激不起他的半点兴趣了,因为它连伊洛娜都给不了任何帮助了;为了伊洛娜,他还须做一些更重要、更关键的事情;他心里也知道,如果《人民卫报》出于无产阶级的某些成见,之前没有刊载过报导的话,那么它今天也一样不会刊载。

其实,宣传S主义的报刊所持的态度还是值得称道的,至少它有左派和右派的观点,至少它明确划分了资产阶级世界观和无产阶级世界观。

他真应该让亨畋妈妈也关注一下这些人:这些人虽然都是普通的S主义者,却和她一样,都出言谴责摔跤表演。她要是知道这些,也许就再也不会看不起他们了,也许就对S主义战士马丁正眼相待了。

一想起马丁,艾施不禁一愣——鬼才知道,他奥古斯特·艾施今天在这个编辑部这里要干什么!

很明显,来这里和摔跤表演无关。

他进门时还在琢磨着。

直到编辑毫不客气地表示记不起他了,直到他为了帮助健忘的编辑想起自己,不得不把罢工这件事说出来当引子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是为马丁而来。

他脱口说道:“我有一个重要的消息要告诉您。”

“哈,罢工吧。”编辑比划着一下做了个不屑一听的手势,“罢工这事,早就过去了。”

“的确过去了。”艾施激动地回到道,“可盖林仍在狱中啊。”

“哦,那又怎样?他不就坐三个月的牢嘛。”

“那我们总要做点什么吧。”艾施听到自己说话的声音比自己预期的要大。

“喂,别这样冲着我大喊大叫,又不是我把他关起来的。”

艾施可不是个轻易放弃的人:“总得做点什么。”他又气又急地继续说道,“我认识一些小伙子,就是和您那个道貌岸然的伯特兰先生厮混的那些小伙子,……他们在科隆,不在意大利!”他得意洋洋地补充道。

“这个我们好几年前就知道了,我亲爱的朋友和同志。这就是您想告诉我们的新鲜事?”

艾施大吃一惊:“真的吗?那您为什么袖手旁观,置之不理呢?他可是在舍己为人啊。”

“亲爱的同志,”编辑说道,“您的想法似乎有点天真。您总该知道,我们的国家是一个法治国家。”

他在等艾施这时主动离去,可艾施却坐着一动不动,所以这两个男人就这样大眼瞪小眼地坐了一会儿,既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理解对方,每个人都只看到对方的不是和丑陋。

由于心中愤恨激动难遏,艾施的脸上红晕显现,然后又渐渐消失在棕褐色的脸皮下。

编辑还是穿着那件浅棕色天鹅绒夹克,略显圆润的脸庞和唇上的棕色八字胡子,看起来柔软与硬朗兼具,就像天鹅绒夹克一样。、在这种相似的背后还隐约藏着一丝卖弄风情的痕迹,让艾施想起兔爷卖春之地的小伙子。

他咄咄逼人地说道:“也就是说,南边那位兔爷,您要护着?别人就该坐牢受苦?”他咬牙切齿,面露厌恶之色。

编辑显得有些不耐烦了:“我说,亲爱的先生,这到底跟您有什么关系?”

艾施涨红了脸:“您故意下绊子,竭力阻止我们救他出狱……那篇文章,您没有刊登;把他送进监狱的那个家伙,那个伯特兰,您要护着……而您,您假装为自由奔走呐喊!”他突然大笑起来,笑声中有痛苦、有怨恨。“有您在,自由就在!”

“显然是个蠢货!”编辑心里想,然后平静地回答道:“您听我说,事情都发生好几个星期、几个月了,然后您才来告诉我们,那我们怎么还能把它当作新闻发表呢?从报社规定上来说,这是不可能的:这种事情……”

艾施跳了起来。“您还会从我这里得到新消息的。”

他大声说着,冲了出去,“砰”的一声关上了身后那扇脏兮兮的白色大门。

那扇门却不想马上就关上,而是连续砰砰了好几下才消停。

回到路上时,他有些惊愕地停了下来。

他是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这样就能改变这些S主义者都是蠢蛋的事实吗?亨畋夫人又说对了,这帮家伙确实让人瞧不起。

“甘做走狗的报纸。”他自言自语道。

这一次,他绝对是怀着最大的善意而来,希望给他们一个机会,在亨畋夫人面前还他们一个清白。结果,事情和看法又一次偏离初衷,变得夹杂不清,让人极为恼火。

可以肯定的是,那个编辑的行为简直与猪无异:首先,他的确就是头猪;其次是,他竟然想动用一份走狗报纸——没错,一份走狗报纸——的所有资源来保护这个伯特兰主席。

而这位主席先生更是一只猪,尽管小哥儿不愿承认这一点,不准别人伤害这位猪主席。话又说来,小哥儿对爱情的看法却又是正确的。

一切都是那么的扑朔迷离!

最多只有一件事是清楚的:亨畋夫人不可能爱她的丈夫;她一定是被迫和那头猪结婚的。

当艾施像怀着深仇大恨一般回忆起身边的世界,回忆起那些死有余辜杀千刀的猪时,他对伯特兰主席的恨意就越加明显,恨他的罪与恶。

他努力地想象着,伯特兰在宫殿里享受着荣华富贵,手上拿着一支粗雪茄,坐在长餐桌旁的软垫椅子上,最后,当这个尽显伯特兰考究气派的幻像,似从烟雾中飘然而出时,幻像中的伯特兰看起来就像一位愚蠢的裁缝师傅,跟挂在小酒馆搁板上方的亨畋先生遗像非常相似。

第16节 生日之夜

每逢亨畋妈妈生日,老主顾们都会过来相应地庆贺一番。艾施费了很大劲才搞到了一尊小小的自由女神青铜像,作为今年的生日礼物。在他看来,这件礼物很有寓意,不仅暗示了他们在美国的美好未来,而且也是一件象征如意安康的饰件,正好与上次让使成功俘获芳心的席勒雕像凑成一对。

正午时分,他带着它准时出现。

遗憾的是,事情并不顺利。

要是他私下把礼物偷偷塞给她的话,那她肯定会欣然接受,欣赏起这座雕像的美丽,雕工的精巧;可问题就在于,每次他在公开场合走进她身边,做出任何亲密举动时,她都会感到惊慌,感到害怕,脑子里一片空白,所以她脸上没有露出半点喜悦之情,就算他抱歉地说这尊雕像也许跟席勒雕像很相配时,她的脸色也没有回暖。

“嗯,您觉得相配就好……”她无所谓地说道,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她当然也可以把这个礼物用来装饰自己的房间;但为了不让他觉得,任何他带来的东西她都会另眼相待,也为了让他彻底死心,证明她仍然非常珍视自己房间的清白,她上楼把席勒纪念像拿了下来,和那个新送来的自由女神像一起放在搁板上,放在埃菲尔塔旁。

所以,搁板上现在放着:歌颂自由的诗人;象征着美国的雕像——雕像向上举起胳膊,举起火炬对着亨畋先生;象征着某种思想和信念的法国铁塔——可惜亨畋夫人没有这种思想和信念。

艾施觉得自己的礼物会被亨畋先生的目光所玷污,所以非常希望她至少能把这张遗像拿走;但那又有什么用呢?这是亨畋先生曾经打理经营过的酒馆,虽然亨畋先生已逝去,但这里仍会一如往昔,而且艾施似乎也更喜欢这里一切都依然如故,用不着掩饰,用不着伪装。

既然无法掩饰,又何必虚伪地掩饰呢!

而且他还发现,自己来这里,不仅仅是为了在亨畋先生的注视下享用又好吃又便宜的菜肴,而且也是为了某种无法解释原因,需要亨畋先生的脸,就像是这些菜肴里的一种苦涩的特殊调料:这是相同的苦涩,无法摆脱的苦涩——品味着这种苦涩,看着亨畋妈妈闷闷不乐的样子,一股无名的伤感袭上他的心头,可当她气呼呼地在他耳旁低声告诉他,今晚他可以过去时,他还是觉得自己无法摆脱对她的迷恋。

他沉浸在对亨畋妈妈不拒绝不主动不解风情式亲热的浮想中,整个下午都在想入非非。他又一次被这种“三不”态度弄得头疼不已,因为这与她在其他方面的拒绝态度明显相反。

在哪些夜晚中,她染上了这种坏习惯?

一种连他自己也不相信的希望,在他心中萌生发芽,并让他相信,只要到了大洋彼岸的美国,这一切的一切都会化作云烟,随风飘散。

这个希望平息了他心里的烦躁。

可当他感觉到口袋里那把她家的大门钥匙时,心头突然涌起一阵激动,在刚刚平复的心湖上又泛起阵阵涟漪。

他拿出钥匙,托在掌心里,摸了摸光滑的铁钥匙柄。

她虽然不想学英语,但来自未来的气息又一次拂过大街小巷。

“通往自由之门的钥匙。”他默念道。

天色已经黄昏,大教堂灰扑扑地矗立在暮色之中,铁灰色的塔尖高耸入云,四周涌动着清新而陌生的气息。

艾施计算着还有多久才入夜。

比阿尔罕布拉剧院更重要的事情是招到去南美表演的姑娘。

整整五个小时后,他打开了她家的大门。

艾施仿佛看到了里间,看到了她躺在那里的床上:他会偷偷向她走去,她会在肌肤相亲之下,在他的挑逗刺激之下,浑身痉挛,颤栗不已。想到这,他顿时觉得自己呼吸急促,嘴唇发干。

无论是上个星期,还是更早以前,她和他亲热总是闷不作声,一动不动,尽管这一瞬间的浑身紧绷颤栗本身并不重要,却意味着这具熟悉的躯体在某个部位——某个虽然很小,却仍似少女般纯洁的部位——保存完好,而这就像一个预示着未来和希望的信号。

艾施觉得,今天是亨畋妈妈的生日,自己去逛春楼的话似乎有点说不过去,于是他便去了阿尔罕布拉剧院。

完事后他就向酒馆走去,打老远就能看到,凹凸不平的铺石路面上映着黄色光芒。镶着牛眼玻璃的窗户全都敞开着,他看到里面的小寿星正坐着,穿着真丝连衣裙,坐得端端正正,被一群嬉笑吵闹的客人围在中间;桌上放着波列酒。

艾施在黑暗中停下脚步,心中充满了厌恶,一点都不想进去。

他转身走了,但不是为了工作,不是去烟柳之地招兵买马,而是怀着怒气,大步流星地走在街上。

在莱茵河大桥上,他身靠铁栏杆,看着黑漆漆的河水,望着对岸的简易库房。他的膝盖微微颤抖着,他的心里充满了强烈而炽热的欲望,很想把那层紧身胸衣硬壳撕个粉碎;鲸骨 (1) 注定会在非常激烈狂野的肉搏中折断。

他面无表情,一路摇摇晃晃地回到城里;一边走,一边用手抚着桥边栅栏的细杆。

屋子里漆黑一片。

亨畋妈妈手上拿着烛台,在楼上的楼梯口等着他。

他上去就吹灭了残烛,一把抱住了她。

她早就换下了紧身胸衣,任由他抱着,没有半点抵抗,反而温柔地吻了他一下。

尽管这刚见面的一吻,让他感到极为惊讶,尽管这一吻可能比让他焦急地等待着的,她那种瞬间的浑身紧绷颤栗不已更加新奇,但这个吻却非常清楚、让人吃惊却又无可辩驳地表明了,在生日庆会之后,柔情似水而热情奔放地享受鱼水之欢是她的旧习之一;当那渴望已久的一刻真的出现时,当那幸福得让她飘上云端的颤栗闪电般贯穿全身时,艾施突然有种痛彻心扉的感觉,因为亨畋先生的皮囊和躯体——那具艾施在这种情况下根本不愿想起的躯体,也曾用同样的方式让她浑身颤栗飘飘欲仙:这个幽灵,艾施以为从自己心里彻底抹去了,可它这时又复活了,而且比以往更多了几分嘲弄,更加不可征服;为了征服它,为了向这个女人证明,这时只有他一个男人在这里,他纵身扑了上去,用他的大白牙,在她浑圆的肩膀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她一定很痛,可她还是忍住没叫,还是一声不吭,只是脸皱成一团,就像咬了柠檬一样;就在疲不能兴的他从她身上离开时,她伸出一只粗重笨拙的手臂,似乎想向他表示谢意,可却像老虎钳一样,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让他差点儿就透不过气来,恼火地竭力想要挣脱出来。

但她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而是用做生意时习惯了的声音说道:“你为什么来得这么晚?……是因为我又老了一岁吗?”

这是她第一次在里间和他说话,他的心思要是更细腻一些的话,他一定会从中听出了她内心的紧张和害怕。

这两句不同寻常的问话,让艾施大感吃惊,所以他一下子没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事实上,他也根本没有去琢磨她话里的意思:因为对他来说,她在此时的出乎意料的讲话,仿佛是一种终结,仿佛是一系列漫长而痛苦思考后的灵光一闪,象征着以后一切皆会不同。

他说道:“我受够了,该结束了。”

亨畋夫人肩头的鲜血凝固了;她几乎没有力气松开死死搂着他双肩的胳膊;她感到浑身发冷,浑身瘫软,然后那只胳膊也无力地滑落下来。她只知道,在男人面前,自己决不能露出狼狈颓丧的模样,在男人主动离开之前,自己必须把他赶走,断绝关系,于是鼓起全身力气轻声说道:“请便,我无所谓。”

艾施没有听见,继续说道:“下周我要去巴登。”

“他为什么还非得告诉我这件事呢?”她莫名地感到有点沾沾自喜,“显然是因为想和我一刀两断这个打算让他心里非常难受,所以他想要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不过,要是他想一刀两断的话,那他现在又把嘴压在我肩膀上干什么?这也说不通呀。或者,他只是想放纵自己的欲望,直到最后一刻?臭男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不管怎么说,她的心中又生出了几分希望,尽管仍然没力气说话,她还是问道:“为什么?难道那里也有一个姑娘,就像在奥伯韦塞尔一样?”

艾施笑着说道:“对呀,那个姑娘确实和奥伯韦塞尔的一样。”

见他还在取笑自己,亨畋夫人气咻咻地说:“嘲笑一个柔弱女子,算什么本事!”

艾施仍然以为她指的是巴登维勒的那个姑娘,不禁笑得更开心了:“好啦,那个姑娘可绝对没你说的那么柔弱。”

这让她心里越发怀疑起来:“她是谁?”

“不能说的秘密。”

她气呼呼地一言不发,不过并没有拒绝他的再次温存。期间她问道:“你为什么还要一个女人?”

艾施总不能承认,自己眼前这个女人在亲热时,既喜欢直奔主题,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却又如此古怪地不情不愿,像禁欲似的,给他带去的愉悦和让他产生的欲望,远超任何其他女人,所以他真的不需要再勾搭一个女人。

她又问了一遍:“你为什么还要一个女人?要是觉得我青春不再、容颜已老,你明说就是了。”

他没有搭腔,因为他突然激动和幸福地意识到,她终于肯开口说话了,而之前的她,在他怀里只会一声不吭,只会脑袋左摇右晃的她,习惯了永恒不变的沉默不语,让他以为,这种沉默不语的习惯是亨畋先生时代留下的遗产。

她感觉到了他的满心愉悦,然后骄傲地继续说道:“你不需要年轻的姑娘,我不会比任何一个差的……”

“这简直就是胡说八道。”艾施痛心地想着,“还是说,她在撒谎。”然后,他痛苦地想起了哈利;他说道:“一生只爱一次。”

当亨畋夫人只说声“没错”,仿佛想以此表明,他艾施就是她所爱之人时,他就知道她在撒谎:假装讨厌男人,却和他们同桌喝酒,接受他们的祝贺;假装只爱他一人,却只是为性而性。

但也许一切都不是真的;毕竟她没有孩子。

他心中对唯一和绝对的渴望,又一次碰到了无法逾越的南墙。

但愿这一切都已成往事,都已化成灰!

就在这一刻,巴登维勒之行于他而言,就像一首不可或缺的序曲,就像美国之旅前一场必不可少的预演。

显然,她觉察到他在想这趟出远门的事,因为她问道:“她长什么样?”

“谁?”

“怎么了,那个巴登姑娘?”

对呀,伯特兰长什么样?他比以往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只能通过亨畋先生的遗像来想象伯特兰的模样。

他脱口说道:“那张像不要放那。”

她一时没明白过来:“哪张像?”

“那里下面的……”他心里有些顾忌,不敢说出名字,“在埃菲尔塔上面的那张。”

虽然听明白了一些,但她觉得自己的事情用不着他来指手画脚,所以反驳道:“以前可没人说它碍眼。”

“正因如此,”他固执地说,同时心里也越发清楚,这也是他和亨畋先生之间的纠葛,而这笔账必须算在伯特兰头上,于是继续说道,“而且,事情也该有个了结了”

“好吧……”她迟疑地说,由于心里有些抵触,她呆呆地接着说道:“了结什么?”

“我们是要去美国的。”

“哦,对对,”她说,“我知道了。”

艾施站了起来。他本想来回踱步的——这是他有心事时的老习惯;可里间太小,迈不开步子,外间地上又有坚果。于是他只好坐在床沿上。

虽然他只是想复述哈利说过的话,但话到他的嘴边却变了样:“爱情,只在异国他乡。想爱,就得开启全新人生,斩断一切过往。只有拥有崭新的人生,完全陌生的人生,只有过往一切都已化作云烟,消失在记忆中,无从回忆,两个人才能心意相通,彼此融为一体——他们再也没有过去,只有永远。”

“我没有过去。”亨畋妈妈生气地说。

“只有那时,”艾施做了个凶恶的鬼脸——幸好亨畋夫人在黑暗中没有看到——说道,“只有那时,才能坦诚,只有那时,才有真相,而真相之光,永远闪烁。”

“做过的事情,我从不否认。”亨畋妈妈不满地分辩道。

艾施丝毫不为所动:“真相与世界无关,与曼海姆无关……”他用力大声喊道:“它与这个旧世界无关。”

亨畋妈妈叹了口气。

艾施用锐利的目光向她看去:“没什么可叹息的,要想拯救自己,就必须摆脱旧的世界……”

亨畋妈妈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说道:“那酒馆怎么办?要把卖掉吗?”

艾施坚定地说:“牺牲是必须的……毫无疑问,因为没有牺牲,谈何拯救。”

“如果要走,我们必须结婚,”然后她又有点担心地说道,“……可是,和你结婚的话,我是不是太老了?”

艾施坐在床沿上,借着摇曳的烛光仔细打量着她。

他用手指在被子上写了一个数字:37。

他本来可以给她送个插上三十七支蜡烛的蛋糕的;不过,这样更好,反正她想隐瞒自己的年龄,否则只会惹她生气,反为不美。看着脸大肉多没表情的她,他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她最好看起来更老一些。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这样心里更踏实一些。

要是她一下子恢复了青春活力,穿着缀满亮片的少女装躺在那里,那还能算牺牲吗!

牺牲必须有,而且必须随着对这个成熟女人的全心奉献变得越来越大,以此使世界变得秩序井然,使伊洛娜不受飞刀加身之险,以此使所有生者都能恢复最初的纯真,无人再在狱中受苦。

嗯,亨畋妈妈早晚会变得又老又丑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在他的眼里,这个世界就像一条平坦光滑、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走廊,他所有所思地说道:“大堂应该铺上棕色地毡,那就太好了。”

亨畋妈妈眼睛一亮,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是的,墙也要刷一遍;整个酒馆早就破旧不堪了……这么多年,我什么都没做……可要是你想去美国……?”

艾施跟着说道:“这么多年……”

亨畋妈妈觉得自己必须辩解一下:“我得存钱呀,然后就今年推明年,明年推后年……一年年就这么过去了……”然后她又补了一句:“……人也老了。”

艾施光火地说道:“无儿无女的,存钱干嘛?太傻了……也没见有人为我存过钱。”

亨畋妈妈没在听他说话。

她本来只想知道,给酒馆里里外外刷一遍到底值不值得;她问道:“你是要带我去美国?……还是要带一个年轻姑娘?”

艾施不耐烦地说道:“干嘛总是扯这些老啊少啊,烦不烦!……到了那时,就没有这些老啊少啊的了,……到了那时,根本没有时间,只有永远……”

艾施打住了话头。

年纪大的人,生不了孩子。

这可能也是牺牲。

可保持贞洁的人,是不会有孩子的。

贞洁处子没有孩子。

他一边钻到被窝里,一边说道:“然后,一切都会变得稳妥可靠的。放下的往事,伤不了人。”

他把被子轻轻拍好,又小心地把它拉上来,帮亨畋妈妈肩膀那儿也盖好,然后,伸手抓住挂在烛台上的黄铜灭烛罩子,就像过去亨畋先生做的那样,翻过来扣在摇曳闪烁的烛火上。

* * *

(1) 紧身胸衣,也被称作鲸骨胸衣,因为里面塞有鲸骨。——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