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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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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非同小可的发现面前,他俩愣了好一会儿,就好像失去了知觉一样。赫希先生躺在那里的感觉肯定是极为恐怖的。他一直假装死了,直到德科德开始斥责他,或者更准确地说,直到诺斯特罗莫不耐烦地说要把这个似乎已经死了人丢下船去的时候,他才睁开了一只眼睛,过了一会儿又睁开了另一只。

似乎是他没能找到安全离开苏拉科的机会。他寄宿在安扎尼的家里,安扎尼是一家坐落在中央广场的百货商场的老板。天亮前,爆发了骚乱,他从主人家逃了出去。由于匆忙,竟然忘记了穿鞋。他穿着袜子就慌乱地跑了出来,手里还拎着帽子。他钻进了主人家的花园。恐惧使他变得敏捷,竟然连续翻越了几堵矮墙,跌入一条小巷里那座废弃圣方济会修道院的杂草丛生的回廊里。他感到绝望,鲁莽地钻入矮树丛中,身体被刮伤了,衣服也被撕烂了。白天,他一直躲在矮树丛中,当时天气十分炎热,他又心怀恐惧,所以口干舌燥,舌头都黏在了上腭上。一天中有三拨人大喊大叫地来到这个地方寻找考比兰神父;傍晚,他趴在矮树丛中暗自揣摩,再不走准会被周围的寂静给吓死。他不是很清楚为什么要离开矮树丛,但沿着一条废弃的小路成功地逃出了镇子。他在铁路附近徘徊,由于害怕被抓,竟然没有敢走进意大利铁路工人在岗哨附近烧的篝火堆。他似乎觉得可以躲在铁路调度场里,但看场的狗大叫起来;人们开始大喊大叫起来;有人随便开了一枪。他逃离了铁路调度场的大门口。完全出于偶然原因,他朝着OSN公司大楼的方向走去。路上有白天战斗留下来的死尸,他两次被死尸绊倒。但他更加害怕活人。出于动物本能,他或蜷缩,或缓行,或爬行,或快跑,避开一切光亮和声音。他盼望能跪在米切尔船长面前,乞求能在公司大楼里避难。天很黑,他连滚带爬地前行。突然,有人大声警告,“谁在那里?”附近有许多死人,他立即躺在冰冷的死人边上。他听到有人说,“这里有个受伤的无赖在蠕动。让我把他结果了吗?”另一人则表示反对,认为在没有拿着提灯的情况下去做这件事不安全;这有可能是一些要闹自由的黑鬼找机会把匕首刺入好人的肚子里。赫希没有继续听下去,他爬到了码头的尽头,躲藏在空木桶堆里。过了一会儿,有几个人走来,说着话,抽着烟。他没有自问一下这几个人是否真的会伤害他,却不能自制地沿着码头疯跑,看到码头的尽头停泊着一艘驳船,便跳了下去。他想躲起来,于是爬到后甲板的下面。他躲在那里几乎跟死了一样,饥饿和口渴折磨着他。他听到有杂乱的脚步声,还听到有欧洲人在说话,他害怕得几乎晕死过去。实际上,这些欧洲人正在押送财宝,财宝装在一节货车车厢里,一群搬运工正沿着铁轨推这节车厢。他从那些人的谈话中知道了他们在干什么。由于害怕被赶走,所以他没敢露面。在那一刻,他唯一的想法就是尽快逃离苏拉科这个可怕的镇子。后来,他很后悔当时没有勇敢地站出来。他听到诺斯特罗莫与德科德的谈话,也很希望回到岸上。他不想介入任何玩命的事——或者说一种无法逃脱的境地。他在精神极度沮丧中下意识地呻吟了几声,这才让监工尖锐的听觉察觉到了。

他俩扶着他,让他靠着驳船的边缘坐下。他坐下来后,继续哭诉他的遭遇,直到说不出话,脑袋向前低垂下去。“水。”他艰难地小声说道。德科德拿出一个水罐靠近他的嘴唇。他在极短的时间里就恢复了体力,手脚并用爬起来要走。诺斯特罗莫很生气,命令他去驳船的前半部。赫希这个人,就如同害怕鞭子一样害怕责骂,他肯定以为监工是个残暴的人。他很敏捷地消失在驳船前半部的黑暗中了。他们听见他钻到防水油布底下;接着有重重摔倒的声音,然后是一声疲惫的叹息。过了一会儿,驳船前部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好像是他摔死了一样。诺斯特罗莫威胁道——

“躺在那里一动不许动!连胳膊都不许动。如果我听到你喘气的声音,我就过去,对着你脑袋开一枪。”

这个懦夫,无论他多么顺从,仍然在目前这种危险情况下增添了一个新变数。诺斯特罗莫的焦虑和急躁,逐渐变成了阴郁和沉思。德科德用很小的声音,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评论道,这件奇怪的事根本不重要。他想象不出这个男人能干什么坏事,最多是个累赘——比如像一块木头一样。

“我在丢弃一块木头前总是会先掂量一下,”诺斯特罗莫说,态度很平静。“因为那块木头有时会出乎意料地找到用途。但面对我们目前的情况,这样的人应该被丢下船去。即使他像狮子一样勇敢,我们也不会需要他。我们不是逃命。先生,一个勇敢的人用机智和勇气逃命不算什么;但你听说了他的故事,马丁先生,他是靠恐惧实现了一个奇迹……”诺斯特罗莫停顿了一下。“这艘驳船上不许有恐惧。”他从牙缝里挤出来这几个字。

德科德无法回答。他不想吵架,也不想表现得犹犹豫豫或心事重重的样子。吓破了胆的人能干出千种危险的事。很显然,无法与赫希进行交谈,也无法与他评理,或劝说他按理性行事。他逃命的故事充分说明了这点。德科德觉得,这个不幸的人没有被吓死,那才是不幸中的万幸。大自然造就了他,而且似乎冷酷地计算出他能够忍耐痛苦的极限。人在害怕时会产生一定的怜悯心。德科德虽然有能力幻想出同情,但决定不干预诺斯特罗莫打算做的行动。但诺斯特罗莫什么都没有做。于是赫希先生的命运在漆黑的海湾里仍然还是命悬一线,等待着未来不可预知的事件发生。

诺斯特罗莫伸手把蜡烛掐灭了。对德科德来说,他的同伴,仅这么一下子,就把包含着他的事业、爱情、革命理想的世界给破灭了,在这个世界里,他能以居高临下的心态分析所有的动机和激情,也包括他自己的。

他感到呼吸有点困难。新情况对德科德影响很大。由于智力是他自信的来源,当这个他能有效使用的唯一武器被剥夺之后,他感到很难过。但无论什么样的智力也穿透不了海湾的黑暗。现在只有一件事是他能肯定的,那就是他这个同伴有超乎寻常的虚荣心。他的虚荣是直接的、简单的、天真的、感染人的。德科德原来只想利用一下诺斯特罗莫,此时却想全面地去理解眼前的这个男人。他发现,虽然诺斯特罗莫的行为表现多种多样,但他的性格是前后一致的,而且动机很单纯。这就是为什么,这个男人能在极为自负的情况下还能保持着惊人的简单性。如今出现了一个复杂情况。给他的任务显然很有可能失败,这使他很生气。“我很想知道,”德科德心想,“如果我不在这里,他会如何去完成这个任务。”

他听到诺斯特罗莫又在低声说话了,“不行,这艘驳船上不能给恐惧留下空间。仅有勇气是不够的。我的眼力好,手劲大;从来没有人看到过我无精打采、不知所措的样子;然而,上帝啊,这项马丁先生给我的任务,既不需要好眼力,也不需要手劲大,甚至连判断力都不用……”诺斯特罗莫咬着牙骂着,一会儿用西班牙语,过一会儿又用意大利语。“做这件事,只需纯粹的绝望就够了。”

这些话与周围的环境形成奇怪的对比——海湾此时处于凝固状的宁静之中。突然,天下小雨了,整条船上都被雨点的低语声给包围了。德科德摘下帽子,让雨水打湿了头发,感觉精神极为振作。这时有一股稳定的弱气流吹拂着他的面颊。驳船开始移动,但离小雨越来越远。雨滴不再落在他的头上和手上,雨声在远处消失了。诺斯特罗莫咕哝了几句表示满意,他像水手一样嘴里发出唧唧声,迎着风抓紧舵柄。这是三天来德科德首次感觉到心中不再有被监工称为“绝望”的那种东西。

“我好像听到海面上来了另一场小雨,”他用很满足的口气说道,“我希望它能下到我们这里。”

诺斯特罗莫停止了嘴里的唧唧声。“你听到另一场小雨声了?”他用怀疑的口气说。黑暗似乎正在按照某种方式散去。德科德能看见同伴的身体轮廓了,而船帆从黑暗中显露出来,像一块方方正正的雪块。

德科德听到的声音是从水面传来的,非常刺耳。诺斯特罗莫听出那声音是汽船在寂静的夜晚划过平滑的水面时向四周传递出的咝咝沙沙声。那不可能是别的,只能是那艘在埃斯梅拉达被劫持的运输船。那船没有开灯。蒸汽机的噪音,每一分钟都变得越来越大。不过,有几次又完全停止了,过了一会儿又突然再次启动,声音听上去令人吃惊地近;它就好像是艘看不见的船,位置根本无法推测,正径直地向驳船冲过来。这时,一阵微风吹过,驳船在轻轻地、缓慢地前进,德科德侧身把手伸到海里用手指感觉水流,发现驳船确实在前行。这一下他的睡意全没有了。驳船在走使他很高兴。由于寂静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了,那汽船传来的噪音似乎很喧嚣,让人心神不安。看不见那艘汽船使人感到十分奇怪。猛然间一切变得寂静起来。那轮船又不出声了,但这次距离实在是太近了,汽船喷射出的蒸汽在他们的头顶发出隆隆的震撼声。

“他们想确定自己的方位。”德科德低声说。说完,他再次把手指伸入海里。“我们的速度不慢。”他告诉诺斯特罗莫。

“我们似乎要从那船的前头通过,”监工小心翼翼地说,“但这是一场蒙面死亡游戏。即使在前进也没有用处。我们绝不能被看见或听见。”

他说话声虽然沙哑,但充满兴奋。在他的脸上,什么都看不见,只有眼球的闪光。他用手抓住德科德的肩膀。“汽船上站满了士兵,这是唯一能保护我们这船财宝的办法。其他方法都会让人看见。你也看到了,没有一丝闪光能告诉我们那艘船在哪里。”

德科德站着不动,像瘫痪了一样;只是思想还活跃着。他霎那间想到了他离开安东尼娅的场面,那是在她父亲阿韦兰诺斯的阴沉的房子里,百叶窗都关上了,但几个门都打开着,除了一个年迈的黑人站在门口之外,所有仆人都逃跑了。安东尼娅冷漠地看着他。他还想起了最后一次去古尔德家的情况。查尔斯态度坚决,不断地高调辩解。古尔德夫人的脸煞白,可能是焦虑和疲惫所致,眼睛都变了颜色,几乎都变成了黑色的。甚至于那份宣言中的句子也出现在他的脑海里,那份宣言是他让巴里奥斯到了他在凯塔的指挥部后发布的;那是一份独立宣言,其中包含了新国家的雏形,他曾经在安东尼娅的注视下,匆匆地读给躺在病榻上的何塞先生听。只有上帝才知道那位老政治家是否真的理解这宣言;他当时已经说不出话了,但在病榻上举起了手;他的手在空中划动着,仿佛划一个十字,这是个祝福的手势,表示同意。那份宣言的草稿就放在德科德的衣兜里,用铅笔写在几页活页纸上,活页纸的页眉印着“科斯塔瓦那共和国的圣托梅银矿管理部”几个黑体字。他写这份宣言的时候跟疯了一样,一张接着一张地从古尔德夫人的桌子上抓纸写。有几次古尔德夫人走到他背后看他写作;但矿长两腿叉开站着,一眼都不看地等着他写完宣言。他挥了挥手,断然离开了。这显然是一种蔑视,不是警告,因为他没有反对用矿山的公文纸去写一份可能危害矿山安全的文件。这显示出他的高傲之处,这是英国人特有的谨慎的高傲,任何他们不感兴趣的东西,他们都不予理睬。德科德突然变得仇恨起查尔斯·古尔德来,但时间仅持续了一两秒钟。他甚至变得对古尔德夫人不满起来,因为在她的关照下,或者说是默默的关照下,他无法再去照顾安东尼娅的安全了。就是死一千遍,也不能依靠这些人的保护,他在内心里大声喊道。他的肩膀此时仍然被诺斯特罗莫的手抓着,而且是被使劲地抓着,这才使得他醒悟过来。

“黑暗是我们的朋友,”监工贴着德科德的耳朵说,“我要把帆放下来,寄希望于这漆黑的海湾能帮我们逃脱。桅杆上没有帆,我们又静静地躺在船上,没有人能发现我们。我现在就去把帆降下来,不能等汽船离我们太近了。帆的滑轮发出的尖叫声会暴露我们,圣托梅矿的财宝就会落入这帮盗贼的手中。”

他像猫一样小心翼翼地移动身体。德科德听不到声音;他只是看到一个黑东西消失了,他知道那是帆桁被降下来了,那帆桁像是个玻璃制品一样被小心翼翼地降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他听见诺斯特罗莫在旁边轻轻地喘起了气。

“马丁先生,你最好别动,”监工认真地提出建议,“你可能会摔倒或撞动什么东西,发出声音。船桨和撑篙就躺在附近的什么地方。想要命,你就别动。马丁先生,”他继续低声说着,虽然态度很友好,但话很尖刻。“我现在很绝望,如果不是我知道你是个勇敢的人,无论发生什么都能保持镇定,我早就一刀捅进你的心脏了。”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驳船。很难想象附近就有一艘汽船,那汽船的船桥上站满了人,许多双眼睛在黑暗中寻找着可以靠岸的地方。汽船的蒸汽机停止了,而船上其他声音传不到远处的驳船上。

“也许你会这样做,监工,”德科德低声说道,“但你不想惹麻烦。虽然我害怕你的匕首,但我还有很多需要心平气和地加以考虑的东西。我思考问题不会暴露你。只是你可能忘记了……”

“我这样说,是把你看作与我一样绝望的人,”监工解释道,“这些银锭绝不能落入蒙泰罗那伙人手里。我曾三次对米切尔船长说我想单独行动。我也对卡洛斯·古尔德先生说了。我是在古尔德家说的。是他们召唤我去的。夫人们都在场;我向她们解释了为什么不想与你一起去干这件事,但她们两个答应我,如果能保证你的安全,就给我大回报。对一个要赴死的人说这种话太奇怪了。这些上流绅士似乎没有足够的判断力去理解他们让别人去干的事。我告诉他们我为你做不了什么。你与赫尔南德斯那帮人在一起更安全。黑暗中你被枪杀的机会比你骑马出城的危险更大。但他们好像都聋了。我答应在港口大门口等你。我等到了你。因为你是个勇敢的人,你如今跟这些银子是一样安全的,不多也不少。”

就在这个时候,好像是要对诺斯特罗莫的话做出回应似的,那艘看不见的汽船又以半速前进了,这可以从其螺旋桨的节奏上轻松地听出来。那螺旋桨的声音明显变得急促起来,但没有靠近,甚至变得更加远离驳船。过了一会儿,那轮船又停止不动了。

“他们是在寻找伊莎贝尔岛,”诺斯特罗莫低声说,“这样他们就能沿着直线去港口,然后夺取海关大楼中的财宝。你见到过埃斯梅拉达的指挥官索蒂略吗?他是个很潇洒的家伙,说话声音柔和。我刚到苏拉科的时候,时常看到他与临街窗户里的女人闲聊,故意露出他的白牙齿。但我手下有个搬运工他过去是士兵,他告诉我,索蒂略去牧场征兵的时候,曾下令在大草原上把一个活人剥了皮。他认为军队里没有人能阻止他的野蛮行径。”

监工低声唠叨着,德科德听了感到厌烦,觉得这反映出一种弱点。不过,唠叨出来的决心,也许与冷静的决心是一样真实的。

“索蒂略至今仍然有可能发现我们,”他说道,“你忘记驳船前面的那个疯子了吗?”

诺斯特罗莫没有忘记赫希先生,并且痛苦地自责为什么在出发前没有好好地检查一下驳船。他自责自己为什么没有刚看见赫希就刺死他或把他推下船去,甚至根本不应该去看他的脸。这件事极度危险,只能采取这样极度的手段才与之相适应。无论发生什么,索蒂略的行动肯定遇到了麻烦。虽然那个倒霉蛋现在像死人一样的安静,但仍然有可能做出什么举动暴露近在咫尺的驳船,即使发生这样的情况,也不能让索蒂略缴获这批银锭——当然这需要假定索蒂略是那艘汽船上的指挥官。

“我手中有把斧头,”诺斯特罗莫愤恨地低声说,“只需我砍三次,就能在吃水线下砍出一个窟窿。此外,驳船在船尾有个水塞子,我知道其位置。我觉得就在走的脚下。”

德科德从那焦虑的低语中听出了对方真的下了决心,听出这位著名的监工报复性的兴奋。如果听到轮船的船首发出一两声尖叫(诺斯特罗莫咬牙切齿地说),他就有足够的时间把这艘套在他脖子上的驳船凿沉。

最后这几个字,是他用嘶哑的声音贴着德科德的耳朵说出来的。德科德什么都没有说,因为他早就明白了。那个男人平时安静的性格特点已经消失了。这不是他想象中的情况。某种深层次的东西,就是那种从来没有人怀疑过的东西,已经浮出了表面。德科德小心但快速地把外衣脱掉,又把靴子脱掉;他不想光荣地与这堆财宝一起沉没。他的目标是去找在凯塔的巴里奥斯,这点监工是清楚的;事实上,他也是在用自己能办到的方式去拼命。诺斯特罗莫低声说:“对,对!先生,你是个政治家。去与你的军队会合吧,再一次发动革命。”接着他提醒德科德注意,一般驳船有一艘只能容纳两人的小救生艇。这艘驳船的小救生艇在后面的支架上。

驳船有救生艇,德科德从来不知道。当然,现在天太黑,看不见。等到诺斯特罗莫手摸到了驳船尾部救生艇的系艇索之后,他才完全放心了。他仿佛看到自己在水中游泳的样子,在黑暗中看不清方向,很可能在海里绕了一个圈,最后因筋疲力尽而沉入海底。一想到这,他就感到憎恶。这样毫无意义的结局,简直就是在迫使他放弃对冷漠悲观的偏爱。与这种结局不同,如果留在船上,即使要遭受饥渴、被捕、蹲监狱、判死刑的待遇,他都感觉要好一些,值得去争取。他甚至愿意承担因此而变得自卑的代价。他没有按照诺斯特罗莫的建议上那艘救生艇。“先生,突发事件可能会使我们倾覆。”监工充满希望地评论道,此时情况越来越紧急,他正动手把救生艇放入大海。

德科德轻松地向他做出保证,不到最后时刻,不上救生艇。德科德也想让监工这样做。海湾里的黑暗逐渐散去,黑暗无法帮忙做掩盖了。在这个活生生的世界里,你一伸手就能摸到失败和死亡,这是个普遍规律。但这个规律同时也是个保护伞。他不知何故突然高兴起来。“像一堵墙,像一堵墙。”他自言自语道。

唯一让他感到灰心丧气的就是他想到了赫希先生。对德科德来说,没有把他绑起来、把他的嘴给堵上是个缺乏远见的错误。只要那个可怜的家伙还能大喊大叫,他肯定就危险。他心中那可怜的恐怖暂时默不作声了,但随时都有可能用尖叫发泄情感。

从赫希先生那疯狂、不理性的眼光中,以及他那不停地战栗的嘴唇上,德科德和诺斯特罗莫看出他处于极为疯狂的恐惧状态下。这保护了赫希先生,使他免于在当时那种极度危险的情况下受到残酷的对待。此时已经错过让他永久沉默的时机。正如诺斯特罗莫回应德科德的遗憾时说的那样,现在已经太迟了。本来可以毫无声息地完成这项工作,比如在不清楚那人的确切位置的时候。如今他立起了身体,蜷缩在那里战栗,靠近他就变得危险起来。他可能会大喊救命。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理睬他,因为他正安静地待在那里。然而,把希望寄托于这样的沉默,德科德感到自己越来越难以保持镇静。

“监工,我希望你没有错过让他永久沉默的时机”,他低声说道。

“什么?让他永久沉默?我认为先听听他说如何来到这里的故事挺好。他的经历太离奇了。谁能想象到这是一次偶然事件?不过,先生,当我看到你给他水喝时,我无法做到这点。我特别受不了你像对待兄弟一样把水罐放在他的嘴唇上。先生,有些必须要做的事,不必花这么长时间考虑。他是个卑鄙的人,杀了他并不能算是残忍。等于是在消除恐惧。马丁先生,你的同情救了他,所以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再杀他了。杀他肯定会发出声音。”

那轮船上仍然保持着一种完美的寂静,由于太寂静了,德科德觉得,即使用最小的声音说话,那说话声也能在毫无阻拦的情况下传递到世界的尽头。如果赫希咳嗽或打喷嚏怎么办?受到如此愚蠢问题的困扰,他简直要被气疯了,根本无法施展讽刺幽默的本领。诺斯特罗莫似乎也变得不太安稳了。他自问道,如果那艘汽船发现夜晚太黑,决定等天亮再走,会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他开始琢磨这件事,这毕竟是个真实的危险。他害怕黑暗这个本来能保护他的东西,最后反倒坏了他的好事。

正如诺斯特罗莫所猜测的那样,索蒂略是那艘运兵船上的指挥官。苏拉科在过去48小时所发生的事,他是不知道的;此外,他也不知道埃斯梅拉达有一位报务员已经成功地通知了苏拉科的同事。像这个省里的许多军官一样,索蒂略之所以支持里比热党的主张,就是因为他相信古尔德矿蕴含着巨大的财富。他常去古尔德家,在何塞·阿韦兰诺斯先生面前,他使劲夸耀自己对布兰科党的支持和对改革的热情,并用坦率、诚实的目光盯着古尔德夫人和安东尼娅。众所周知,他来自一个好家庭,他的家庭在独裁的古兹曼·本托统治期间,因为受到迫害而贫困潦倒。对长辈而言,他的观点极为自然和正确。他不是个骗子;对他来说,把高尚的情操放在嘴上说是绝对自然的事,但并不应该影响他把全部心思用来思考那个似乎很实惠的念头——安东尼娅的丈夫将会是一个与古尔德矿业有密切关系的人。他甚至向安扎尼提到过这点,当时他在安扎尼的大商店后面的一间昏暗潮湿的小屋里向安扎尼要第六笔或第七笔借贷。他向这位商店老板暗示,他与那位无拘无束的小姐有极好的关系,而这位小姐与那位英国夫人就好像姐妹一样。他向前伸出一条腿,双手叉腰,摆出一副让安扎尼检阅的姿态,充满傲气的眼睛盯着对方。

“你这卑鄙的商店老板!像我这种男人怎么能让女人失望,让一个不受约束的女孩生活在可耻的自由中?”他似乎在这样讲。

他在古尔德家的举止就截然不同了——野蛮劲儿全没有了,甚至显得有点忧郁。与他的大多数同胞一样,听到别人夸他,他就能兴奋起来,特别是自夸的时候就更兴奋了。他什么都不信,只信要不择手段地为自己谋利。他在这方面的意愿特别强烈,即使德科德出现在苏拉科,与古尔德的家人和阿韦兰诺斯的家人打得火热,他都没有感到有不安的情绪。相反,他想尽办法与苏拉科的欧洲人交朋友,希望能大量借钱花。他生活的主要动机就是找钱去满足自己奢侈无度的欲望。他从来不控制自己的欲望,不顾一切地纵容自己。他觉得自己是个大谋略家,把自己的腐败说成仅是人类的动物本性。他在孤独的时候,有时会表现出残暴的本性,比如,当他单独与安扎尼在一间屋里谈借贷的时候。

他想做埃斯梅拉达卫戍区的指挥官。那个小海港地位很重要,维系着这个欧洲人省份与外界的海底电缆连接,苏拉科的收发电报要在这里做汇接。何塞·阿韦兰诺斯先生推荐他去,但巴里奥斯听了狂笑道,“哎哟,让索蒂略去。他只知道守着电报,而埃斯梅拉达的女人就该忙起来了。”巴里奥斯毫无疑问是个勇敢的人,他对索蒂略的评价不高。

就是通过埃斯梅拉达的电报,才使得圣托梅矿得以与那个大金融家保持着不断的联系。因为有这位金融家的默许,里比热的运动获得了力量。不过,里比热的运动在埃斯梅拉达也有人反对。索蒂略在埃斯梅拉达一直实施高压统治。后来,远方的内战形势发生了逆转,这迫使他反思,毕竟那个大银矿终将成为胜利者的战利品。但小心谨慎是必要的。他开始对里比热的忠实信徒控制下的埃斯梅拉达市政府采取阴暗的两面派手法。稍后,传出这位埃斯梅拉达的司令官在深夜召集军官开会(不知何故被泄露出去了),于是政府里的绅士们便不管公事了,躲在家里不露面。突然有一天,一队士兵来到了邮局,把经陆路从苏拉科运来的信件公然地搬到了埃斯梅拉达的军事司令部,也不给什么解释。此时索蒂略已经从凯塔听说了里比热被彻底打败的消息。

这是他首次暴露出想叛变的迹象。在索蒂略的司令部的大门口,如今可以看见一些恶名昭彰的民主分子进进出出,这些人过去一直害怕被逮捕、被上脚镣、被鞭打。在司令部里,马匹整齐排列着,驮着重重的马鞍,打着瞌睡。穿着破烂军装、戴着尖顶草帽的士兵们,坐在一旁的板凳上闲聊,他们都没有穿鞋,都把脚伸到了板凳阴影的外面;一个哨兵,穿着红色的呢子大衣,可大衣的胳膊肘有个窟窿,高傲地站在高台阶上监视着过往的人群,路人走过他时都要把帽子摘下来。

索蒂略的想法,其实只不过是要保护自己的安全,并寻找机会劫掠这座他守护的镇子。但他害怕自己变节的时间太晚,得不到新主人的厚待。他迷信圣托梅矿的权力,且迷信的时间有点太长了。从收缴的信件中,他证实了他已经获得的信息,在苏拉科海关大楼藏着大量银锭。蒙泰罗肯定想获得这批银锭;谁能帮他做到这件事准能有回报。如果把那批银锭抓在手里,他就可以为自己和手下士兵谈条件了。他不知道苏拉科发生了暴乱,不知道总统已经逃到了苏拉科,不知道总统身后还有蒙泰罗的那个做过游击队员的兄弟在穷追不舍。局势似乎在他掌控之中。初始行动包括控制电报局和占据那艘归政府所有的汽船,这艘汽船停靠在坐落在一条狭窄小海湾里的埃斯梅拉达港内。占据汽船的行动没有遇到困难,当时那艘汽船停靠在码头上,一个连的士兵游泳到汽船的旁边,他们蜂拥上了轮船的舷梯;但负责去逮捕报务员的中尉,在路过埃斯梅拉达唯一的咖啡馆的时候,让咖啡馆老板拿白兰地酒犒赏士兵,并且自己也喝了点提神,费用由咖啡馆的老板负担,这位老板是一位知名的里比热分子。这队人喝完酒就跟疯了一样,一边走,一边喊,并向电报局的窗户里胡乱射击。这场小狂欢,本来有可能危及报务员的生命,但那位报务员却乘乱借机通知了苏拉科。中尉手拿着马刀,晃晃悠悠地走上楼梯,长时间地亲吻那位报务员的双颊,这是醉鬼的典型状态。他搂着报务员的脖子,要报务员别担心,说埃斯梅拉达卫戍部队的军官都能被提升为上校,他说话的时候幸福的泪水奔涌而下。这时市长进来了,他发现这帮士兵有的在楼梯上睡着了,还有的是在走廊里。那位报务员(他不屑趁机逃跑)正忙着发电报。市长没让报务员戴帽子就带他走了,并把他的手绑在背后。不过,市长没有把实情告诉索蒂略,所以索蒂略不知道预警电报已经发送到了苏拉科。

这位上校是一个不许在执行奇袭任务时出意外的人。他觉得这次行动肯定能成功;虽然他心中有了目标,心情却难以驾驭,像个孩子一样没有耐性。过了蓬塔玛拉后,汽船就要进入比较昏暗的海湾了。站在船桥上,他心里很激动。一群军官站在他身旁,心里也同样激动。可怜的汽船船长感到心烦意乱,因为索蒂略和参谋官一会儿哄骗,一会儿恫吓,于是他只能尽可能地小心翼翼地驾驶。毫无疑问,他们其中有人喝了很多酒;一想到马上就要有那么多的财宝到手,他们就变得蠢不可及,同时又变得极度焦虑。队伍中有个老少校,是个既愚蠢又多疑的家伙。他从来没有坐过船,竟然别出新裁地突然把罗盘箱上的灯给熄灭了,而这艘轮船上只有这么一个罗盘。他不知道罗盘是用来寻找方向的。船长猛烈地训斥他,而他则跺着脚,拍打着自己的剑柄。“哈!我看穿了你的把戏了,”他兴高采烈地大叫道,“我的敏锐使你气急败坏。我不是个小孩,怎么可能相信一个黄铜盒子能指出港口的位置呢?我是个老兵,一个真正的老兵。我能嗅出叛徒的味道。你想用那光亮告诉你的英国朋友我们正在靠近他们。你想用它通风报信!这是个多么卑鄙的谎言啊!你们这些苏拉科人,都受雇于外国人。你们就该被我的剑刺穿。”其他军官围了过来,试图平息他的愤怒,不断地劝说道:“不,不!少校,这是海军的玩意儿。这东西不是叛徒。”船长趴在船桥上,拒绝起来。“立刻把我杀了吧。”他用低沉的声音说。索蒂略不得不出面干预。

由于船桥上的喧嚣声太大,舵手丢下驾驶盘逃跑了。他躲进了汽轮机房,轮机师都吓坏了,不顾士兵的监视,把轮机停下了,他们抗议说宁愿被枪打死,也不愿被淹死。

这是诺斯特罗莫、德科德所听到的第一次汽船停机。等汽船上的秩序恢复后,罗盘箱上的灯再次被点亮,汽船继续前进,超过了正在寻找伊莎贝尔岛的驳船。此后,汽船上的人迷失了方向,在船长的请求下,索蒂略允许再次停止轮机,等待覆盖海湾上空云层出现的周期性漂移产生的亮光。

索蒂略站在船桥上,不断地低声咒骂船长,船长则连忙道歉,乞求上校考虑在黑夜里人的能力是有限的。索蒂略变得更加生气和不耐烦。这是人一生中难得的机会。

“如果你的眼睛不管用,我就把它们弄瞎。”他大叫道。

船长没有回答,因为大伊莎贝尔岛的轮廓在一场小雨过后显露出来了,过了一会儿又消失了,就好像被一场更大的暴雨前的黑暗给抹掉了一样。这让他感到满足。他的声音又恢复了往昔的活力,他告诉索蒂略,船在一个小时后就能停靠在苏拉科的码头上。于是汽船全速前进,甲板上士兵匆忙地开始进行一阵乱哄哄的登陆前的准备。

德科德和诺斯特罗莫都听见了。监工理解其意义。准是那汽船发现了伊莎贝尔岛,于是沿直线向苏拉科驶去。他判断那汽船会在附近通过;但他认为,驳船像现在这样把帆降下来躺在海上是不会被发现的。“即使他们与我们擦肩而过,也看不见我们。”他咕哝道。

天又下雨了;最初像雾,后来雨滴有了重量,最后变成倾盆大雨;此时汽轮已经靠得非常近了,发出了笨重的咝咝声。德科德的眼窝里都是水,他低着头,内心揣摩着汽船何时才能走开,突然他感到身体发生了倾斜。驳船的尾部涌起大量的气泡,同时有木头断裂的声音,接着驳船摇晃起来。他仿佛感觉到有一只愤怒的大手抓住了驳船底,正把驳船拖向毁灭。很自然,他在那摇晃中跌倒了,驳船底部有大量的水,他发现自己在水中滚动着。驳船体猛烈晃动起来;这时他听到头顶的夜空里有人发出奇怪的、令人吃惊的声音。那是赫希在尖叫。他牙关紧闭。撞船了。

那汽船斜向撞在驳船上,驳船被撞后倾斜起来,一半船身都进了水,撞松了一些驳船的船骨,撞击的力量使驳船的船头掉转了方向。汽船上几乎没有感受到碰撞。这次撞船,尽管很猛烈,但像往常一样,只有较小的船上的人才能有所感觉。就连诺斯特罗莫也觉得,这次冒险之旅或许就此了结了。他被甩离了舵柄,这才导致驳船转向。接着,汽船会撞上来,驳船要么沉没,要么被顶开,汽船上的人甚至都看不见驳船的影子。如果不是这两种情况,那也会发生另外一种情况,由于汽船上载着很多人,锚就会挂得很低,能刮上驳船的桅杆上的横桅索。仅过了喘两三口气的时间,那横桅索就被拉紧了。这使得德科德感到被猛地拉了一下,驳船因而摆脱了被撞毁的命运。为什么会这样,他也说不清楚。事情变化太快,他没有时间思考。但他的感觉是十分清晰的;他仍然能控制自己;事实上,当他被推下船尾的横梁,躺在水里挣扎的时候,他心里既高兴又镇定。他分辨出赫希先生的尖叫,这时他也站稳了脚步。他心里有一种被硬拖进黑暗的感觉。每一句话,每一声叫喊,都没有能逃脱他的耳朵;他来不及看清东西;在听到几声绝望的救命呼唤之后,驳船被拖着走的运动方式突然停止了,这使得他身体摇晃着向前跌倒在装财宝的箱子堆上。他隐约感到会再次被抛出,所以本能地紧紧抓住财宝箱;这时他又听见一阵求救的尖叫声,听上去很悠长、绝望,发自很远的地方,不在驳船上,好像是个黑夜中的精灵在嘲笑赫希先生的恐惧和绝望。

接着就是一阵寂静——就好像你从一场奇怪的、令人激动的梦中惊醒后,发现自己躺在一间漆黑房子中摆着的床上一样。驳船在微微晃动;雨仍然在下。两只手从背后摸索着抓住了他负伤的身体两侧,监工低声在背后说:“安静,不然你会没命的!安静!汽船停下来了。”

“我不知道,”诺斯特罗莫低声地对他说,“先生,不要出声。”

赫希没有按照诺斯特罗莫的命令回到驳船前部他原先躲藏的地方。他在桅杆附近跌倒了,没有了再次站起来的力气;此外,他害怕在驳船上走动。他因怕死而放弃了努力,但这不是出于任何理性判断。那是一种残酷和恐惧的感觉。他一想到自己的未来,牙齿就开始猛烈地打战。他因处于极度恐惧的痛苦中,所以根本注意不到其余的东西。

他蹲在驳船的帆下。诺斯特罗莫在把帆降下来时,并不知道他在帆下面。当汽船撞上驳船时,他才敢把脑袋伸出来。面对这种新危险情况,他再次表现出身体活力的奇迹,猛地跳了起来。驳船向一侧倾斜,海水涌入,他张开了紧闭的嘴唇。他大叫道,“救救我!”这一嗓子,足以让汽船甲板上的人警觉起来。过了一会儿,驳船的吊索断了,汽船的锚划过了驳船的前甲板。赫希看到那锚到了面前,赶紧抓住了它,其实他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他用手和脚,以一种无敌的、难以理喻的坚韧劲紧紧地抱住锚爪上面的部分。驳船被撞得偏航很多,而汽船载着赫希继续前进,他紧紧地搂着锚,大声呼叫求援。又过了一会儿,汽船停了下来,赫希这才被发现。他不断呼喊求救,汽船上的人感觉声音好像来自一个在水中游泳的人。有几个人来到船首,把他拉上了甲板。他被直接带去见站在船桥上的索蒂略。在审问后,他证实了自己的印象,有一艘小船被撞翻沉没了,但在如此漆黑的夜晚去寻找残骸做证据很不实际。索蒂略急着想进港,不想白浪费时间;他无法接受这次远征已经失败的想法,这个想法让他感到无法容忍。他的这种感情使他更加难以相信他刚听说的故事。赫希由于被认为是在说谎,挨了一小顿打,然后被推入海图室。赫希挨打得并不重。索蒂略的参谋官都对他的故事感兴趣,但都围着上司说:“不可能!不可能!”然而,那个少校是个例外,他表现出一种阴郁的胜利感。

“我告诉过你;我告诉过你,”他咕哝道,“我能闻出这里面有欺诈,这地方有埋伏。”

与此同时,汽船继续向苏拉科前进,那里才是唯一重要的地方。德科德、诺斯特罗莫听到轮船的螺旋桨声渐渐远去,最后消失了;他俩二话没说,赶紧向伊莎贝尔驶去。前一场小雨带来一阵平稳的微风。危险期还没有过去,他俩没有时间说话。驳船像个筛子一样往里进水。他俩在驳船上每走一步都溅起水花。监工把抽水机的摇手把递到德科德手里,抽水机安装在船尾的一侧。德科德不敢啰唆,马上极其忘我地开始抽驳船里的水,希望能保证财宝能浮在海面上。诺斯特罗莫升起了帆,跑回舵位上,疯狂地用力推着舵叶。在一根火柴光亮的照耀下(火柴保存在一个干燥的锡铁盒里,虽然他身体全湿了,但火柴是干的),能看到德科德正在辛苦地抽水,脸上充满了渴望的表情,弯着腰,身体快挨着罗盘箱了,眼睛睁得大大的。他知道自己的处境,希望能在驳船沉没前冲上大伊莎贝尔岛的浅水湾,在那里高高的悬崖峭壁被一条深深的峡谷一分为二。

德科德不停地抽水。诺斯特罗莫掌着舵,丝毫不敢怠慢,仔细观察着前方。这两个人,每个都像孤身一人在完成任务一样,谁也没有想说话。他俩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但都知道这艘受损严重的驳船正在缓慢地下沉。这种认识,就如同对他俩的意志的严酷考验,他俩似乎因此而变得完全隔绝,仿佛刚才两船碰撞的震撼,让他俩意识到,如果驳船沉没,他俩将遭受同归于尽的相同结果。这个共同的危险,包容了他俩在目标、观点、性格、地位这几个方面的差异,成了他俩各自眼中必须要拔掉的同一颗钉子。他俩没有共同的信念,仅是两个各顾各的冒险者,却深陷共同的致命危险之中。所以,他俩相互没有什么可说的。但那个危险,才是他俩共有的、无可辩驳的真理。这个危险似乎正在激励起他俩在精神和肉体上的力量。

监工成功地把驳船停靠在那个浅水湾里了,这几乎就是个奇迹,因为他只能凭借海岛隐约可见的影子和岛上那片小沙滩的模糊闪光做路标。驳船靠岸了,那地方有一条峡谷,夹在峭壁之间,还有一条浅浅的小溪,从树林里蜿蜒而出,流入大海。两个男人默默地、毫不退缩地工作起来,他们从驳船上卸下贵重的货物,接着把牛皮箱一个接着一个搬上河床,然后再运到树林那边的一块空地上。最后,他俩在一棵大树下挖了个洞穴。那棵大树有圆润的树干,就好像一根大柱子,伫立在乱石堆里的涓涓细流的上游。

几年前的一个星期天,诺斯特罗莫独自一人来到这个岛上,花了一整天的时间遍历整座岛屿。这是诺斯特罗莫亲口对德科德说的。他俩干完了活,感到四肢无力,在河边坐下来休息,背靠着大树,就像两个盲人,靠着模糊的第六感官去感知对方和周围环境。

“是的,”诺斯特罗莫继续说,“我去过的地方从来不会忘记。”他语速迟缓,几乎到了懒散的地步,就好像摆在他面前的是一生的闲散要挥霍,而不是黎明前不足两小时的时间。这批财宝,被草草地埋在这无人能想到的地方,成为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让未来的行动计划每走一步都步履艰难。他感到这次危险的行动可以说部分失败了,因为破坏了他已经赚来的伟大名声。另一方面,也可以说部分成功了。因为他的虚荣部分获得了满足。他的气恼消散了。

“有用的东西总能派上用途,”他的声音又恢复了平日的平静,“可怜的我花了整整一个星期天的时间来勘察这个小岛。”

“令人讨厌的工作,”德科德恶毒地说,“监工,我猜那是因为你没钱去赌博,或没钱去你常去的地方撒钱给姑娘们了。”

“胡说!”监工大叫道,他敏捷地选用了母语说这句话。“我根本不想让那些穷鬼浪费我的慷慨。他们把我看作穷人中的绅士,所以才向搬运工监工要钱。我只把扑克牌当作一种消遣。至于那些为我打开房门的姑娘,我根本不会看她们一眼,这都是人们传说的。这些苏拉科人确实古怪。我其实就是耐心地听女人说话,于是每个人都说我爱上了女人。可怜的特里萨一直不懂这点。先生,就是那个星期日,她大骂了我一顿,我离家出走了,并发誓除非回来拿吊床和衣物,否则绝不再辱没她的家门。先生,当你身上口袋里没有一块铜板,而你尊敬的女人却在大骂你,损毁你的名声,没有什么比这更糟糕了。我解开一艘小船的缆绳,驾船驶离港口,身上只有三根香烟支撑我在岛上度过一天的时间。但你脚下这条小溪里的水清凉可口,抽烟前喝不错,抽烟后喝也不错。”他停顿了一会儿,然后若有所思地接着说:“那个星期天之前还发生了一件事。我从高山上把那个白胡子英国富人接下来,还包括他的马车!从来没有马车曾经翻过那座高山,我是第一个做到这件事的人,当时我指挥着50个苦力,让他们团结得像一个人一样灵巧地使用绳子、镐、木棒。人们都说,是那个英国富人花钱建的这条铁路。但我的工资还是到了月底才给。”

他突然滑下河岸。德科德听见他踏着河水走出峡谷。他的身影消失在树林里。过了一会儿,他才又出现在悬崖下面狭窄的沙滩上。像往常一样,如果海湾是前半夜下大雨,那么第二天早晨天就不会太黑。

财宝已经从驳船上卸下,驳船没有了负重,在海边微微摇摆着,船头搁浅在沙滩上,而船身浮在海面上。一条长长的缆绳,就像一条黑棉线,穿过白色的海滩,连接到诺斯特罗莫带上岸的小锚上。他把这个小锚钩在峡谷口的一棵像树一样粗壮的灌木的根部。

德科德只能留在岛上。他从诺斯特罗莫手里接过驳船上存放的所有食物,这些食物是有远见的米切尔船长留下的。他俩从矮树丛里抬出那条小船,并把食物暂时存放其中。这条小船,是他俩刚靠岸后,才被拖到林子中去的。小船是留给他的。这个岛被视为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方,不是监狱;他能驾着小船去找路过的大船。当OSN公司的邮轮从北美方面来苏拉科时,总会近距离通过这个岛的。“密涅瓦”号带着前任总统,已经把苏拉科骚乱的消息带到北美去了。下一艘从北面来的汽船,肯定会按照指示不在苏拉科停靠,因为“密涅瓦”号的船长知道苏拉科已经落入了暴徒之手。这意味着,在近一个月里,至少不会有汽船来;但德科德必须准备抓住任何可能的机会。这个岛是他逃避绞刑的唯一避难所。很自然,监工要回去。驳船卸载后,漏水的现象减轻了,他认为驳船能把他带回苏拉科港。

诺斯特罗莫站在齐膝盖深的海水里,递给德科德两把铁锹。驳船一般都备有铁锹,为的是必要时准备压舱用的沙袋。天一亮,德科德就可以用铁锹为埋财宝的洞穴培土和石头,使之看上去自然。除此之外,还有掩盖他俩走过的足迹,把被移动的石头放回原处,甚至要修复破损的矮树丛。

“谁会想到来这个地方找你和财宝呢?”诺斯特罗莫接着说道,好像他很舍不得离开。“很可能不会有人来。陆地上有家的人不会来此!这个国家的人没有好奇心。甚至渔民都不会来干扰你的沉思。在海湾里捕鱼的人都去附近的扎派嘎。先生,如果你被迫提前离开这个岛,请你不要去扎派嘎,那是个盗贼聚集的地方,他们一看到你有金表、金项链,马上会上来割断你的喉咙。先生,不要轻信任何人;如果有机会上到公司的轮船上,你也不能轻信。诚实本身带不来安全。你必须谨慎判断每一个人。请记住,先生,你如果不开口,这些财宝能安全地在这里待几百年。先生,时间在帮助我们。银是不会腐朽的金属,具有永恒的价值……银是不会腐朽的金属。”他又重复了一遍,仿佛这个说法让他十分快活。

“就像有些人一样。”德科德郑重地说道,样子很神秘。这时监工正好在用木桶把驳船里的海水向外一桶一桶地舀。虽然德科德是个什么都不信的家伙,但此时陷入了反思中,不是那种愤世嫉俗的反思,而是心满意足的反思。他想到,眼前的这个男人是正直的,因为他怀有巨大的虚荣心,这是一种最高明的利己主义,因为可以穿上各种美好的道德外衣。

诺斯特罗莫停下手中舀水的活,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他把木桶咔嗒一声丢进了驳船。

“你要我捎回什么话吗?”他低声问道,“你知道,他们会向我提问的。”

“你必须把有希望的话说给镇子上的人听。我相信你的智慧和经验,监工。你明白吗?”

“是,先生……说给女人们听。”

“对,对,”德科德匆忙说道,“你有极好的名声,女人们很看重你的话;所以你要小心说话。我对你有所期待,”这时他心里对自己的复杂本性产生了一种痛苦的蔑视,但他继续说道,“我希望看到这次任务能大功告成。监工,你听见了吗?当你跟夫人讲话的时候,要选用那些伟大的词语。你的任务已经大功告成了。毫无疑问,你拯救了银锭。不仅是这批银锭,可能是以后能开采出的所有银锭。”

诺斯特罗莫听出了这话中的讽刺味道。“马丁先生,我想说,”他生气地说道,“很少有我做不到的事。你去问那个外国夫人。我是个平民,平民听不懂你的意思。但对这批我必须留在这里的财宝而言,让我告诉你一件事,如果你不跟着我,我相信财宝会更加安全。”

德科德大吃一惊,在沉默了一会儿后又说道:“我应该跟你一起返回苏拉科吗?”

“我应该用匕首在这里刺死你吗?”诺斯特罗莫轻蔑地反驳道,“这跟你回苏拉科是一样的。先生,这是真的。你要的是政治声誉,但我的声誉与这批银锭联系在一起了。我不想苏拉科有第二个人也知道银锭的秘密,你知道这点吗?先生,我不要任何人跟着我。”

“没有我,你根本无法让驳船漂浮起来,”德科德几乎是在呼喊,“你会与驳船一起沉没的。”

“是的,”诺斯特罗莫缓缓地说道,“那也必须是我一个人跟着船沉没。”

这个男人,德科德心想,似乎宁愿去死也不愿损坏自己的面子。这样的男人是安全的。他默默地帮助监工把小锚放在驳船上。诺斯特罗莫用桨把驳船推入海里,这时德科德发现自己像梦中一样孤零零地站在海滩上。他心中突然再次涌起想听一听人类语言的冲动。驳船漂浮在漆黑的海水里,几乎无法分辨。

“你认为赫希先生现在的状况如何?”他大叫道。

“掉到大海里淹死了,”诺斯特罗莫充满自信的叫喊声在岛周围黑色的大海和天空中回荡。“先生,待在峡谷里别动。一两个晚上之后,我来找你。”

一阵轻微的沙沙声传来,这说明诺斯特罗莫正在升起船帆。当帆张满后,发出一声类似敲鼓的声响。听到这声音,德科德转身回峡谷去了。诺斯特罗莫坐在舵手的位置,不时回头看看大伊莎贝尔岛渐行渐远的影子,那影子已经融入了黑夜的纹理之中。最后,当他再次回头看时,除了黑暗什么都没有了,眼前就像一道黑色的高墙。

这时,诺斯特罗莫也感到了一阵孤独,这种孤独感与德科德看到驳船离开岸边时的感受是一样的。不过,他俩亦有不同之处。岛上的那个人,由于在精神上受到一种奇怪的不真实感的控制,甚至觉得他脚下的大地都是虚伪的。搬运工监工则不同,他正在敏锐地思考未来的行动计划。诺斯特罗莫能同时干几件事。他一方面让驳船直线前进,并留神着赫莫萨的位置,因为他要在那岛的附近经过;另一方面,他试着想象苏拉科明天将会出现什么情况。明天,更准确地说是今天,因为黎明已经不远,索蒂略将会发现财宝不翼而飞了。一群搬运工受雇把这批财宝从海关大楼搬运到一列铁轨货车上,并运到了码头。有人会因此而被捕。到中午时分,索蒂略将会知道,财宝是怎样被运出了苏拉科的,是被谁运走了。

诺斯特罗莫的想法是直接进入港口;想着想着,他不小心碰了一下船舵,船进入逆风,速度明显减慢下来。他乘坐这艘船再次出现在港口里,肯定会引发猜测,索蒂略肯定能猜出究竟。他自己会因此被捕;在监狱里,没有人知道他们会用什么办法让他说出真相。他知道自己不会说,但仍然站起来四处观望起来。附近能看见赫莫萨,那小岛的白色表面像一张桌子一样平坦,微风吹拂着海水冲刷着它的边缘,不停地发出噪音。必须马上凿沉这艘驳船。

他让驳船顶风漂泊。驳船里已经进了大量的海水。他让驳船向港口的入口方向漂去,丢下船舵随意摆动,自己蹲下去松动驳船的水塞子。水塞子拔掉了,驳船内很快就会灌满海水,驳船上一般都有压舱铁块——足以把灌满海水的驳船拖入海底。当他再次站起来的时候,海水冲刷赫莫萨的嘈杂声已经远去,几乎听不见了;他此时已经能看清港口的轮廓。这是绝望之举,但他是个游泳高手。游一英里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他知道何处能容易地登陆,那地方有一处废弃的要塞。他有一种特殊的直觉,那地方对他很有利,能让他在这许多个无眠之夜过后好好睡上一整天。

他用力一击,把船舵取了下来,接着把水塞子打开,但他没有费力去降船帆。他感到海水涌上来了,淹过了他的大腿,于是赶紧跳到船尾部。他站在船尾,身上只剩下衬衣和裤子,等待着机会的到来。当他感到驳船开始下沉了,他向远处跳入海中,溅起一个大水花。

他回头看了一眼,看到了高山背后乌云密布的阴暗黎明。在那黎明的微光中,平滑的海面上露出船帆的上角,那是一块被水浸湿而显得黑暗的三角形的帆布,正在微微地前后摇晃着。他看着它渐渐消失了,仿佛被猛地从底下拉入海中。然后,他奋力向海边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