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幕,夜之色,夜晚的黑色魔力。库库尔坎慢慢剥去衣装,摘下红面具与红箭囊,脱下红裤子与红佩饰。脚上仿佛沾染到黄昏溅的血渍。有些女人双手随羊驼移动而晃动,跟着远处箫和陶笛[1]的节拍,微微俯身行礼,在这样的舞蹈中为他披上黑衣;另一些女人跪着进来,起身在他的脸上勾描点画,脸、胸、臂、腿,直到把他画得像一个文身炮弹果壳[2];还有松散头发上闪着黑夜星辰的女人,为他佩戴上黑石手镯、项链、耳环,穿上黑皮裤,额前束紧黑羽饰。音乐停止。为他更衣的女人、为他装扮的女人和为他文身的女人起舞告退,库库尔坎留在脚边的红衣与红饰品被一个接一个传下去。待她们消失后,库库尔坎躺到夜幔旁一张幽静昏暗的床上。
库库尔坎(夹着鼻音,齿间梦呓):影子,夜晚的草,无刺的鲜嫩植物。心形的黑曜岩龟[3]在玩耍。他们嬉戏太多,以至于有些龟都不知道如何玩、玩什么……
胡须龟:姐妹们,怎么玩?
众乌龟:什么!怎么玩?可我们就在玩。这个问题是胡须芭芭拉提的,所以她没在玩,但姐妹们,我们在玩,我们在拍水、碰壳……
流苏龟:妹妹,你忘记我们的游戏规则了吗?……
众乌龟:啊……哈,胡须芭芭拉!……
流苏龟:所以你会问怎么玩……
胡须龟:我们在玩什么?……我们的夜晚游戏有何意义?我不明白,除了昼睡夜嬉之外再没其他活动,你们怎么活得下去!
流苏龟:你明白的,而你忘了……
众乌龟:啊……哈,哈,胡须芭芭拉!
胡须龟:对岸无波浪!
流苏龟:啊……哈,哈,胡须芭芭拉!
众乌龟:啊……哈,哈……
流苏龟:游戏是一只乌龟唯一高贵的活动,对我们举足轻重……
众乌龟:啊……哈,哈……
流苏龟:诸位听着,不,诸位听着……乌龟的叛逆就是在比背负龟壳更愉快的事上消耗精力,背壳是日日夜夜、时时刻刻的事,壳压于龟,龟背龟壳……
胡须龟:没错,流苏姐,带流苏并且流苏里冒咕咕水泡的乌龟。我们玩吧!
众乌龟:啊……哈,胡须芭芭拉,你现在倒说,我们玩吧,但你进来时可是鲁莽地问怎么玩……
(被节日欢呼声打断的箫声与笛音又响起。成群的老女人身着黑衣,赤足,银发,迈着小碎步,走近库库尔坎,献上黑木托盘:有加蜂蜜的甜玉米糊、酸玉米糊、热气腾腾的黑玉米粽,以及用粗盐、辣椒和侯购谍酒调制的肉。另一些老女人带来了釉陶火炉,炉内火星蹿动,用以焚烧熏香[4]供品。其中一位将烟斗凑近他的嘴唇。她们的手饱经风霜。沉香袅袅,烟云缭绕,是熏香与至圣库库尔坎抽的烟草。音乐铿锵有力。印第安小伙们出来,从一头穿到另一头,五人一组用脚搬着小竹梯,似蜡菊[5]叶、黄花和小红鸟尸体装饰的栅栏,这样的围栏之舞仿佛会动的栏杆。悦耳的旋律在脚边拍打,他们跟着节拍进进退退,慢慢靠近库库尔坎的卧榻,倏地在床周围放下花环,作鸟兽散。漆黑一片。长笛与陶笛声渐渐低沉、消逝。余音在空中慢慢飘散,只听见乌龟们相互碰撞龟壳的嘈杂声,嘈杂之上是乌瓦拉维斯的嗓音。)
乌瓦拉维斯(隐形):我,乌瓦拉维斯,守夜曲尊者,我听到静谧的海滩上乌龟们仍在嬉戏,龟壳相击,掀起一阵阵玳瑁碰撞的波浪。流苏龟退出胡须芭芭拉的阵营,以便轻快地赶上其他沐浴的乌龟。那是光芒四射的流苏龟。然而,金子会梦游,因而从她那沉睡与苏醒的金壳中蹦出的火星在深海中变成了发光的鱼。水从波涛中伸出唇舌轻舔大地。拥有祭司之超能力的金流苏龟,从壳里观看小龟、大龟和巨龟们嬉闹,数不胜数的队列碰撞、碰撞与碰撞。气势如呼吸的胸膛。
众乌龟:啊……哈,胡须芭芭拉!夜半呻吟的乌龟!
胡须龟:你们让我过去吧!我想看看那名少女。你们是爱情盲人,因为你们已老!她的脸庞是一缕清辉,如此当为白昼!
流苏龟:只有我知道白昼的模样!(黑暗之中,流苏龟金光闪闪,似一座金沙小火山。)白昼为男人而生……
胡须龟:你刚提到的是什么?
流苏龟:是……男人是……是一个女人,只不过是男儿身……
胡须龟:一位女神,因为我若如此,会觉自己为一位女神。
乌瓦拉维斯(隐形):我,守夜曲尊者,见过白昼,见过男人。
众乌龟:啊……哈,胡须芭芭拉,你想知道男人的样子!
流苏龟:可我已解释过了。男人是参与白天所有活动的女人,并无二致。
众乌龟:我们将重复波涛的话:应有不同!
流苏龟:乌瓦拉维斯,守夜曲尊者,请允许我那带壳的姐妹们重申海的预言,海的蓝色预言……
乌瓦拉维斯(隐形):胡须芭芭拉并未重复这话……
胡须龟:但我也认为应有不同。这是一种希冀:男女有别。
众乌龟:应有不同!
胡须龟:不过,你们最终让我过去吧,我想看看那名少女。女人是化为棉絮的金属。
乌瓦拉维斯(隐形):你说的很美,胡须芭芭拉!(逐字)女人是化为棉絮的金属。
众乌龟:我们玩吧!让我们摆脱背壳这不得不做之事来弄潮吧!
流苏龟:我闭上眼,最好能睡一觉!胡须芭芭拉想看躺在库库尔坎身旁的少女。我可不想。要抹去夺爱的痛苦记忆对我来说太费劲,如拔起一棵树。
胡须龟:一场不可能的分离。被拔起的树激烈抗争,土块、因潮湿而心跳不已的泥团、绿风或哭泣的纤绵细草从根上飞走;而地里的一些根已支离破碎。
乌瓦拉维斯(隐形):对话真有趣,但我该开始工作了。胡须芭芭拉爬行着,溅起咸水花,想看一看入梦的幸福恋人。
众乌龟:乌瓦拉维斯,你的工作是什么?
乌瓦拉维斯(隐形):歌唱……
众乌龟:我们,我们的工作……乌龟的工作是玩耍……但现在我们玩不了球……
乌瓦拉维斯(隐形):我将现身到你们中间歌唱。
(萤火虫的光轻轻点染了暗夜,那是月光前的光亮。由于流苏龟的金壳闪烁着光芒,晦暗深处隐约可见幸福恋人的身躯,躺在黑幔旁的兽皮床上,那是时而嘶吼的美洲狮与美洲豹的皮。胡须芭芭拉,蓄着髭须的乌龟,爬向库库尔坎的爱床。乌瓦拉维斯(现形)在众乌龟间唱起了快乐的守夜曲。乌龟们相互击打,嬉闹于浪潮之间。)
乌瓦拉维斯:西洋接骨木[6]吹箭筒的吹箭手从巨人箱中出来。箱底有沙,沙上有沙水,沙水上有深水,深水上有静水,静水上有碧水,碧水上有蓝水,蓝水上有日水,日水上有天水!
西洋接骨木吹箭筒的吹箭手从巨人箱中出来,口中溢满气泡,用来一路上喷射。现在,蜂鸟复苏,其鸟喙一整夏钉入树中,纹丝不动!蜂鸟就这样干枯无羽,在枯枝败叶的树上度过了夏天!
西洋接骨木吹箭筒的吹箭手从巨人箱中出来,树木重披绿装,风暴轰隆鸣响,彼时,蜂鸟醒,蜂鸟飞,蜂鸟飞啊飞!
西洋接骨木吹箭筒的吹箭手从巨人箱中出来,口中溢满气泡,用来一路上喷射最小的鸟儿,鸟儿以蜜与露为食,红、绿、蓝、黄、紫、黑;但带吹箭筒的他不知是享受还是惊恐,耳畔唱响着嗡嗡乐音。
蜂鸟们(绿):吸蜜!吸蜜!吸蜜!吸蜜!吸蜜!
乌瓦拉维斯:吹箭手和蜂鸟离库库尔坎和少女多么远啊。库库尔坎觉察不到外界,少女的气息连着他的气息……
蜂鸟们(绿):吸蜜!吸蜜!吸蜜!吸蜜!
乌瓦拉维斯:……她的气息连着他的气息……
蜂鸟们(红):吸吸蜜!吸吸蜜!吸吸蜜!
乌瓦拉维斯:她不再有儒雅的身姿,她的气息连着他的气息!
胡须龟:噢噗!噢噗!然而,当风暴如蜂鸟般轰鸣时,她会醒过来……
乌瓦拉维斯:某天不会……某天会……
蜂鸟们(红):吸吸蜜!吸吸蜜!吸吸蜜!
蜂鸟们(黄):吸蜜之蜜!吸蜜之蜜!吸蜜之蜜!吸蜜之蜜!
蜂鸟们(紫):吸吸蜜之蜜!吸吸蜜之蜜!吸吸蜜之蜜!吸吸蜜之蜜!
蜂鸟们(黑):蜜吸蜜与吸吸蜜!蜜吸蜜与吸吸蜜!蜜吸蜜与吸吸蜜!
乌瓦拉维斯:蜂鸟就这样鲜活带羽,在繁花酣绿的林间度过了春天!
蜂鸟们(紫):吸吸蜜之蜜!吸吸蜜之蜜!吸吸蜜之蜜!
胡须龟:噢噗!噢噗!为什么当时不弄醒她?为什么任她永失儒雅的身姿?如果你将她放到我的壳上,我会带她逃到那个沉睡少女们像蜂鸟般重生的国度……
蜂鸟们(黑):蜜吸蜜与吸吸蜜!蜜吸蜜与吸吸蜜!蜜吸蜜与吸吸蜜!蜜吸蜜与吸吸蜜!
乌瓦拉维斯:胡须芭芭拉,她不会再醒了!
胡须龟:噢噗……噢噗……噢噗……噢噗……噢噗……噢噗……噢噗……
乌瓦拉维斯:为何要唤醒她,既然她已睡去,散发着她曾以为永远属于她的那股气味!
胡须龟:噢噗……噢噗……噢噗……噢噗……噢噗……噢噗……噢噗……
乌瓦拉维斯:宝石地里升腾的那缕青烟。我们每早将见其从她失去儒雅身姿的地方升起。
胡须龟:噢噗!噢噗!少女们会在某一天变为蜂鸟苏醒过来吗?
乌瓦拉维斯:某天会……某天不会……
胡须龟:噢噗!噢噗!……少女蜂鸟在库库尔坎树上睡去,但某天,冬季第一场风暴会在她耳边轰鸣……
乌瓦拉维斯:某天会……某天不会……
胡须龟:噢噗!噢噗!乌瓦拉维斯,守夜曲尊者,蝙蝠的粪刮我的瞳孔!
乌瓦拉维斯:库库尔坎将火身蹭了蹭玉米地带来的玉米穗后便睡了,无人来看展现松林庇佑下温柔之性的羽毛!
胡须龟:噢噗!噢噗!噢噗!乌瓦拉维斯,蝙蝠的粪刮我的瞳孔!
乌瓦拉维斯:库库尔坎睡在生命诞生处,外界寻不见他或其佩戴的武士头饰项链!
胡须龟:噢噗!噢噗!乌瓦拉维斯,蝙蝠的粪刮我的瞳孔,守夜曲尊者让我梦中受伤,我已感觉眼在水中,仿佛飞舞的蜂鸟置身云间!
乌瓦拉维斯:库库尔坎觉察不到,长夜如磐,我的歌用其翅膀敲打时间之神的脸庞,因为这是化蝶少女最美的乐章。
胡须龟:噢噗!噢噗!乌瓦拉维斯,蝙蝠的粪刮我的瞳孔!
乌瓦拉维斯:库库尔坎觉察不到,他已入眠。我的歌是火燕,不是飞于表面,而是缓缓点燃天空,扑向披上衣装、舞姿优雅的树木。这里,道路扭结,命运纠结,脐带缠结!
胡须龟:噢噗!噢噗!乌瓦拉维斯!
乌瓦拉维斯:玫瑰起,茎无刺;蜂鸟飞,喙无刺……
蜂鸟们(绿):吸蜜!吸蜜!吸蜜!吸蜜!
蜂鸟们(紫):吸吸蜜之蜜!吸吸蜜之蜜!
胡须龟:噢噗!噢噗!喙不带刺,蜂鸟用什么来尝蜜呢……
蜂鸟们(黄):吸蜜之蜜!吸蜜之蜜!吸蜜之蜜!
胡须龟:……喙若有刺,那些蜜是何其痛的甜味呢……
蜂鸟们(红):吸吸蜜!吸吸蜜!吸吸蜜!
胡须龟:无刺就无蜜,有刺蜜多痛!
(两个水色影子从黑幕后探出身,抢夺睡在库库尔坎臂弯里的少女。尽头处听见苦闷徘徊的乌龟们相互撞击的声音。)
乌瓦拉维斯:有人带走了她!有人带走了她!有人带走了她,而库库尔坎毫无察觉!有人把她带进巨人箱!有人把她带入城,那里门全关闭,从里反锁,这样就没人会闯进庙宇的禅房,庙里存放着蠕虫和深色绒羽!有人带走了她,噢噗……噢噗……有人带走了她,她不会像蜂鸟一样醒来了……有人带走了她……有人带走了她!为了他,她那伸至尖头发梢的罐形小脸已梳妆打扮,她可可籽的心脏已有烤制武士盾时那浅锅的热环!为了他,脆甘蔗似的手腕饰有一嘟噜石头,脖子佩有九根金线银钉!她的腋窝与性腺中散发的花园味飘至万里!有人带走了她……有人带走了她……她在床上遗落下一只耀眼夺目的铜耳环和数朵靛蓝色小花……
(听到风暴的一声轰鸣。纹丝不动的蜂鸟们动了起来,欣喜若狂地飞舞。)
* * *
[1] 用陶土烧制成的蛋形吹管乐器,其源头可追溯至六世纪玛雅人和阿兹特克人用于装饰和祭祀的仿鸟鸣彩绘乐器。
[2] 炮弹果原产于危地马拉、洪都拉斯和西印度群岛,生于路边、河谷、灌木丛和炮弹树上。果壳用作盛放液体或硬币等小物品的容器。
[3] 龟(Tortuga)代表陆地、黑暗和地下的力量,与代表飞行力量的蜂鸟相反。
[4] 文中指印第安人使用的一种用来祭祀神灵的香。
[5] 多年生草本植物,花瓣呈金黄色,花色鲜艳且长久不褪,是制作干花的良好材料。
[6] 落叶乔木或大灌木,髓部为白色,果实为亮黑色。相传有驱邪作用,常被种在房屋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