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当醒来时觉得自己病得不轻。他按了一两下铃,可是没有人来。后来他又醒了过来按了按铃,这次那位意大利侍者出现了,站在门口,身体轻轻地摇摆着。亚当订了早餐。洛蒂走了进来,坐在了他的床边。
“早饭吃得还好吧,亲爱的?”她问。
“还没吃呢,我刚刚醒来。”亚当回答。
“那好,”洛蒂说,“没有什么能抵得上一顿好吃的早餐。有一位小姐打电话来找过你,可我这会儿想不起来她说了点什么了。今天早上我们全都颠三倒四的,真是乱成了一团。警察都来了,我都记不清这是多久都没有过的事儿了。他们大喝我的酒,问这问那,还打探不该打探的东西。这一切全都是因为弗洛西非要爬到吊灯上去荡秋千。这人从来就没有头脑,弗洛西。这下好了,现在她可得着教训了,可怜的姑娘。有谁听说过这样的事情——在吊灯上荡秋千。可怜的那什么什么法官现在陷入大麻烦了。我跟他说我倒不是在意那盏大吊灯。凡是用钱能得到的,都能用钱来弥补,我跟他说,这是真话,对吧,亲爱的?可我在意的,我跟他说,是在房子里弄出人命来了,还搞得一团糟。像弗洛西这样在房子里把自己的命给搭上了,这对谁都没有好处。喂,你想要什么,我的意大利女王?”洛蒂这话是对端着餐盘进来的意大利侍者说的,餐盘里腌鱼的味道与他身上“圣诞之夜”香水的味道很不搭调。
“先生的早餐。”侍者应道。
“你觉得他到底还要再吃几顿早餐哪,我倒想知道?他几小时前就已经用过早餐了,你那会儿还在楼底下往你那鼻子上扑粉呢,对吧,亲爱的?”
“没有,”亚当说,“其实,我没吃过。”
“那,听见先生说什么了吧?他不想要吃两顿早餐。别站在那儿冲着我扭屁股了。赶紧把它拿走,不然看我怎么给你一巴掌……事情就是这样——要是把警察给招来了,人人都不得安宁。那个小伙子给你端来了两份早餐,我敢说在走道里的某个地方肯定有个可怜的家伙连一点早饭也没吃着。早饭要是没吃好,什么事都干不成。到这儿来的年轻人现在有一半都不吃早饭,他们就吃一粒解酒胶囊和一点橙汁。这可不对。”洛蒂越说越来劲,“还有用香水的事儿,我跟那个小伙子说了足足有二十遍了。”
侍者的脑袋又冒了出来,并再一次带来一股“圣诞之夜”的香气。
“如果您愿意的话,夫人,巡官想要在楼下和您说话。”
“好的,我的小天堂鸟,我这就去。”
洛蒂急匆匆地走了,侍者侧着身子重又进来了,手里端着有腌鱼的餐盘,眼睛斜着瞟了亚当一下,那种亲密的意蕴令人不寒而栗。
“帮我开上洗澡水,请。”亚当说。
“哎呀,有位先生在澡盆里睡着了。要我叫醒他吗?”
“不用,没关系。”
“就这些吗,先生?”
“是的,谢谢。”
侍者站在那里,手指抚摸着床尾的床柱铜头,讨好地微笑着。随后他从外衣下面取出一枝栀子花,花瓣的边缘已经微微变棕色了。(他是从他刚刚刷完的一件晚礼服上找到这枝花的。)
也许这位先生会喜欢在扣眼里插上一枝花吧?……克伦普夫人太严厉了……有时候能跟先生们聊聊其实挺不错的……
“不,”亚当斩钉截铁地回绝了,“你走吧。”他这会儿正觉得头疼。
侍者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迈着小碎步来到了门边;又叹了口气,把栀子花给了浴室里那位先生。
亚当吃了一点早餐。他心想,没有哪种腌鱼吃起来有闻上去那么香。这种和肉与骨太过世俗的接触毁了人一日之始的愉悦心情。要是人们能像耶和华据说的那样,只靠闻闻祭品烧烤的香气就能过活,那该有多好啊。他又倒回床上躺了一会儿,脑子里想着食物的香气,想着油炸鱼那副可怕的油乎乎的样子和它散发出的令人动容的味道;想着面包点心那诱人的香气和吃起来的索然无味……他打算着这样吃饭:把香气诱人的食物逐一拿到鼻子下,闻一闻,然后便扔给狗去吃……这样一餐餐饭便能吃得永无止境,人可以从日落到黎明,尝遍一种种风味,而不用担心吃饱与餍足,还能同时闻到一阵阵陈年白兰地的芬芳……亚当想象自己拥有了鸽子的翅膀,在空中翱翔了一会儿,然后便重又坠入了梦乡(凡是在经历了一场派对之后,到了第二天一大早,谁都会生出这种耄耋老人才有的感觉来)。
没过多久,亚当床头的电话铃响了起来。
“喂,是我。”
“有位女士要跟您说话……喂,是你吗,亚当?”
“是尼娜吗?”
“你感觉好吗,我亲爱的?”
“哦,尼娜……”
“我的小可怜儿啊,我的感觉跟你差不多。听好了,我的天使,你没忘记今天要去见我爸爸的吧,忘了没忘?我刚给他发了封电报,说你要和他一起吃午饭。你知道他住哪儿吗?”
“可你难道不和我一起去吗?”
“不,我想我不和你一起去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身体有点不舒服。”
“我亲爱的,可你知道我有多不舒服……”
“我知道,可那不一样,亲爱的。再说,我们也没必要两个都去啊。”
“可我去了该说些什么呢?”
“亲爱的,别讨厌了,该说什么你最清楚不过了。就问他要点钱就行了。”
“他会乐意吗?”
“会的,亲爱的,他当然会乐意的。你还有完没完了?我要起床了,拜拜,多保重……回来以后给我打电话,跟我说说老爸是怎么说的。对了,看了今天早上的报纸没有?——有点关于昨晚的有趣报道,小范这家伙真是太坏了。拜拜。”
亚当等到穿衣服准备出门的时候,才意识到他并不知道该去哪里。他再次打了个电话。“对了,尼娜,你爸爸住哪儿啊?”
“我没告诉你吗?那是一栋名叫道庭的宅子,其实整个都快要塌了。你先坐火车到埃尔斯伯里,然后再坐出租车吧。那儿的出租车也是世界上最贵的……你身边有钱吗?”
亚当朝梳妆台上看了看:“大概有七先令吧。”
“亲爱的,这可不够。你只能叫我可怜的爸爸替你付出租车费了。”
“他会付吗?”
“会的,当然会,他可是个天使。”
“真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去,尼娜。”
“亲爱的,我都跟你说过了,我身体不舒服嘛。”
楼下正如洛蒂所说,一切全都给翻了个个儿。这就是说警察和记者塞满了旅馆的每一个角落,而且每人手里都还拿着一瓶香槟和一个酒杯。洛蒂、窦奇、斯基姆普法官、巡官、四个穿着便衣的人再加上尸体,全都齐集在斯基姆普法官的套房里。
“目前我还不清楚的就是,先生,”巡官说道,“是什么促使这位年轻的女士跑到吊灯上去荡秋千。我无意冒犯,先生,并且请您原谅,她是否……”
“对,”斯基姆普法官回答道,“她是的。”
“这就对了,”巡官说道,“这显然是一起意外事故,嗯,克伦普太太?调查自然是免不了的,不过我想也许我能够稍作安排,在案件中不提到您的名字,先生……好,非常感谢,克伦普太太,也许只要再喝一杯就行了。”
“洛蒂,”亚当说,“你能借我点钱吗?”
“钱,亲爱的?当然可以。窦奇,你身上有钱吗?”
“我当时自己也睡着了,夫人,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直到今天早上被人叫醒。我稍微有点聋,所以惨祸的声音……”
“那什么什么法官,身上有钱吗?”
“如能提供些许帮助,我将不胜荣幸之至……”
“那好,请给这位叫什么来着的年轻人一点钱吧。就要这些吗,宝贝儿?别就走啊,我们正准备要喝上一点儿呢……不,不是那种酒,亲爱的,那是专门留着给警察喝的。我已经叫人去拿一瓶更好的了,如果我那只年轻的花蝴蝶能把它拿来的话。”
亚当喝了一杯香槟,希望能让自己稍微舒服一点,可结果却感觉更糟糕了。
随后他去了玛丽伯恩。这天正好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停战纪念日,街上有人在卖人造罂粟花给残废军人募捐。他来到火车站的时候,钟正敲十一点,全国各地所有的人都静默了两分钟。然后他乘火车去埃尔斯伯里,在路上读了鲍尔凯恩撰写的阿奇·舒瓦特家派对的报道。他很高兴地看到自己被描述为“才华横溢的年轻小说家”,不禁想,不知道尼娜的爸爸看不看八卦专栏的文章,他猜他是不看的。而车厢里坐在他对面的两位妇女显然是会看的。
“我刚一打开报纸,”其中一个说道,“就赶紧给委员会里所有的女士打电话,在一点钟前还给我们的委员发了电报。我们知道该怎样尽快把消息传遍整个树林地区。我这儿还有一份我们所发电报的副本。看,切舍姆树林地区妇女保守党协会委员会的成员们希望对今天早上报纸报道的于唐宁街十号举行的午夜派对表示极大的愤慨。她们强烈呼吁克拉特韦尔上尉——那是我们的议员,他可是个好人——收回他对首相的支持。这封电报花了将近四个先令,不过,就像我在当时说的,这可不是让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的时候。您不会不同意吧,伊瑟威特太太?”
“我同意,真的,奥拉威–史密斯太太。碰到这种事情显然需要获得各选区的支持才行。我要到温多弗去跟我们的女主席谈一谈。”
“对,去谈,伊瑟威特太太。只有在这样的事情中女性的选票才能起到作用。”
“如果要我在我的道德判断和银行国有化之间做出选择,我宁愿选择国有化,我想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吧。”
“这正是我的想法。不过再怎么说,这也是给下层阶级树立了一个很坏的榜样。”
“我就是这个意思。我们家就现成有个艾格尼斯,她要是知道詹姆斯·布朗爵士整晚都在举办那样的派对,我还怎么能阻止她把年轻男人带到厨房里去呢……”
她们俩全都戴着难看透顶的帽子,随着两人说话而上下颠动不已。
到了埃尔斯伯里后,亚当坐进了一辆福特牌的出租车,请司机送他去一处叫做道庭的宅子。
“道庭大宅?”
“嗯,我想是吧,它是不是塌了?”
“刷一点漆就能把它弄塌。”司机说,他是一个脸上长了很多粉刺的年轻人。“是布朗特家吗?”
“没错。”
“道庭离这儿可有好长一段路啊,你得付十五先令。”
“没问题。”
“如果你想跟他谈什么生意,那么我实话告诉你吧,你找他也是白找。今天早上有个年轻人问我上那儿怎么走,他开着辆莫里斯牌的轿车。想要卖给他一台吸尘器。老家伙看了广告后给了回复,要求来人给他演示一下。可等小伙子到了那儿,那老家伙连看都不愿看那东西一眼。你拿他有辙吗?”
“不,我不是想要卖什么东西给他——至少不完全是。”
“那么说是私人访问喽。”
“对。”
“啊。”
在得知了自己的乘客是诚心要跑这么一趟之后,出租车司机很是满意,他穿上了几件外衣——因为天正在下雨——离开了座位出来,用摇把启动了引擎。不一会儿,他们就出发了。
他们开了有一两英里,经过了平房、别墅和木制的公共房屋,来到了一个村子,这里的每一所房子都像是修车铺和加油站。出租车在这里驶离了大路,亚当感受到了一种越来越真切的不舒服。
最后他们来到一个地方,这里有两座一模一样的八角形小屋,有饰有纹章的门柱,还有铸铁大门,大门后可以看到一条宽阔的、缺乏养护的车道。
“道庭大宅到了。”司机说。
他按了一两下喇叭,不过没有什么穿着围裙、脸蛋像苹果般红扑扑的看门人妻子小跑着出来把他们迎进去。司机只好走出车子,不满地摇晃着大门。
他们又开了一英里,在宅子的侧面,道路两边一边是滴水的树木,一边是一道倾圮的石墙。不久,他们见到了几座小屋和一道白色的门。他们打开了这道门,拐进了一条粗砺的小径,低矮的铁栏杆将小径和花园隔开,两边的花园里都有羊在啃草。有一头羊离开花园走上了车道,见到车子过来,慌忙快步逃开,然后又停了下来,掠过它那条脏脏的尾巴朝后张望着,然后又跑上几步,最终不安地跑到小径的边上去了。出租车于是超过了它,从它身边开了过去。
小径通往几个马厩,然后绕到一排排的暖房后面,穿过制陶的小屋和一堆堆被雨淋透的树叶,又经过一些很难形容的附属建筑,以前曾是洗衣房、面包房和酿酒屋,此外还有一个有人曾经在其中养过一头熊的大棚屋。小径突然一转,拐过一丛冬青、榆树和月桂,来到了一片以前曾铺满砾石的空地。一座高大的帕拉迪奥(1)风格的建筑正面展现在他们眼前,建筑前方有一座骑马者的雕像,手中的棍子气势十足地向下直指着主车道。
“到了。”司机说。
亚当付了钱,走上台阶,来到了前门口。他按了按铃,然后等着。什么动静也没有。过了一会儿他又按了铃,这时门开了。
“别按两次铃。”一位老头儿非常生气地说道,“你有什么事?”
“布朗特先生在家吗?”
“这儿没什么布朗特先生,这儿是布朗特上校的家。”
“抱歉……我想上校正在等我共进午餐。”
“扯淡。我就是布朗特上校。”说罢老头儿就把门给关上了。
福特出租车已经不见了,外面雨势依然很大,亚当只好再次按了门铃。
“什么事?”布朗特上校很快就又出现了。
“我在想,不知您是否能让我打电话到车站订一辆出租车?”
“别打电话了……正在下着雨,干吗不进来呢?在这样的大雨里走到车站去真是荒唐。你是来卖吸尘器的吗?”
“不是。”
“真是滑稽,我一早上都在等一个人来向我展示吸尘器。进来吧,别客气。留在这儿吃午饭好吗?”
“我很乐意。”
“太棒了,我这些日子正缺伴儿呢。请原谅我自己来给你开门,我的管家今天卧病在床。天一下雨他的脚就痛苦不堪。我的两个仆人都死于战争了……把你的帽子和大衣放在这儿。我希望你没淋到雨……你没把吸尘器给带来我感到很遗憾……不过别放在心上。你好!”他说着突然向亚当伸出手来。
他们握了手,然后布朗特上校带路,他们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两边摆着一些置于黄色大理石底座上的大理石胸像,来到了一间摆满家具的大房间,精致的洛可可风格壁炉里火烧得正旺。朝向露台的一扇窗下摆着一张蒙着皮革的胡桃木大书桌。布朗特上校从书桌上拿起一份电报看了起来。
“我都快忘了,”他略带疑惑地说道,“恐怕你会觉得我很不礼貌吧,不过,再怎么说,我也是不可能邀请你吃午饭的。我有一个客人要来,来谈一些很私密的家庭事务。你懂的吧?……跟你说实话吧,此人是一个年轻的无赖,想要娶我的女儿。我必须跟他单独会面,谈谈金钱方面的问题。”
“是吗,我也正好想娶您的女儿。”亚当说。
“这可真是非同寻常的巧合啊。你真的想娶吗?”
“说不定这份电报上说的人就是我。它是怎么说的?”
“‘已与亚当·塞姆斯订婚。他要来吃午饭。尼娜。’你就是亚当·塞姆斯吗?”
“正是。”
“我亲爱的小伙子,你怎么不早说呢,还跟我一个劲儿谈什么吸尘器?你好!”
他们再次握了手。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布朗特上校说,“咱们把正事儿留到午饭后再谈。恐怕眼下到处看上去都是光秃秃的。等到了夏天你一定要来看看这里的花园,我们去年有一些好看的绣球花。我想我不会再在这里过上一个冬天了。对一个老人来说太大了。我最近正在看他们在埃尔斯伯里外围造的一些房子。你来的时候见到了吗?可爱的小红房子。有浴室,什么都有。也很便宜,还靠近电影院。我想你也一定很喜欢看电影吧?教区长和我经常去看。我希望你会喜欢教区长。一个很普通的小个子。不过他有一辆汽车,很有用。你准备待多久?”
“我答应过尼娜今天会回去的。”
“真可惜,伊莱克特拉宫的电影刚刚换过,我们本来可以去看的。”
一位上了年纪的女仆走了进来,说可以吃午饭了。“伊莱克特拉宫现在的排片是什么你知道吗,弗洛林太太?”
“我想是葛丽泰·嘉宝(2)主演的《威尼斯的吻》,先生。”
“我想我不是很喜欢葛丽泰·嘉宝。我倒是想喜欢来着,可就是喜欢不起来。”布朗特上校说。
他们一起去吃午饭,地点在一个很大的餐厅,里面因为挂了许多家族的画像而显得黑乎乎的。
“如果你不介意,我喜欢在吃饭的时候不说话。”布朗特上校说。
他把一卷用仿摩洛哥羊皮装订的《笨拙》(3)放在餐盘前,靠在一个巨大的银瓮上,瓮里种着一株细细的蓖麻。
“给塞姆斯先生拿一本书。”他说。
弗洛林太太把另一卷《笨拙》放在了亚当的手边。
“如果看到有什么特别好笑的请念给我听。”布朗特上校关照道。
随后他们开始用午餐。
一顿饭吃了约莫有一个小时左右。菜一道接一道,多得令人应付不过来,而布朗特上校却吃啊吃的,时不时地还翻着书页并笑出声来。他们吃了兔肉汤、煮鲆鱼、炖牛羊杂碎、布莱登火腿配马德拉酱、烤野鸡、朗姆酒煎蛋卷以及烤奶酪和水果。刚开始他们喝的是雪利酒,接着喝红葡萄酒,再接着喝波尔图葡萄酒。然后布朗特上校胳膊用力一挥,就像亚当毕业的那所私立学校校长在晚祷之后合上《圣经》那样,关上了他的书,小心翼翼地叠好餐巾,将它塞进一只大银环,嘟哝了几句感恩的祷词,终于站起身来,说:
“嗯,我不知道你的习惯,但我要去小睡片刻了。”说着便快步离开了房间。
“图书室里生着火,先生。”弗洛林太太说,“我会把您的咖啡端到那儿去。上校不喝咖啡,他说喝了他下午就睡不着了。您想什么时候喝下午茶,先生?”
“我其实应该要动身回伦敦去了。您觉得上校要过多久才会下来?”
“啊,这可说不准。按平常的情形看,总得要到五点或五点半。然后他看书看到七点吃晚饭,吃过晚饭他让教区长开车送他去看电影。缺乏运动的生活,您也许会说。”
她把亚当领进图书室,将一把银咖啡壶放在了他的手边。
“我四点给您送茶点来。”她说。
亚当对着炉火,坐在一把很深的扶手椅里。外面的雨不停击打着双层窗。图书室里有几份杂志——大都是与电影有关的廉价周刊。还有一只猫头鹰标本和一只箱子,里面装的是一些早期的英国遗物,有骨针、陶器碎片和一个头骨,是很多年以前尼娜的家庭教师从花园里挖掘出来并整理分类的。图书室里还有一个橱柜,里面装的是尼娜各种一时的收集狂热所留下的遗迹——有一些蝴蝶和一两只甲虫,一些化石,几只鸟蛋和一点邮票。有几只书橱里装的是让人丝毫提不起兴趣的书,一把枪,一张捕蝴蝶的网,角落里还放着一柄登山的手杖。有农业机械、乙炔工厂、割草机和“运动必需品”的目录。有一个刻着纹章的壁炉栏。壁炉架上挂着布朗特上校所属的枪骑兵团用的绣花鞍褥。有一幅皇家游艇队全体成员的版画,角落里有一块说明,注明了谁是谁。旁边还有许多东西,也都拥有着同样的趣味,但还没等亚当细看下去,他就已经睡着了。
∗
四点的时候弗洛林太太叫醒了他。咖啡已经不见了,原先放咖啡的地方摆上了一只银餐盘,上面铺了一块带花边的布。上面有一只银茶壶和一只银水壶,水壶下面烧着酒精灯,还有一只装奶的银罐和一只盖着布、装满松饼的银碟子。此外,还有热的黄油切片面包、蜂蜜、供男士用的调味品、一块巧克力蛋糕、一块樱桃蛋糕、一块小茴香蛋糕、一块水果蛋糕、几个番茄三明治、辣椒、盐、葡萄干面包和黄油。
“您要不要来一只煮得半熟的鸡蛋,先生?上校一般醒来后都要吃上一只。”
“不了,谢谢。”亚当说。经过了刚才的休息之后,他感到精神大爽。等尼娜和他结婚以后,他在心中忖道,他们会常常在一个重大的聚会之后到这儿来待上一天。他第一次注意到,在壁炉前的地毯上,趴着一只肥嘟嘟的褐白相间的西班牙小猎犬,它似乎也刚从午睡中醒来。
“请不要给它吃松饼。”弗洛林太太关照道,“它是不能吃松饼的,可上校会给它吃松饼,他喜欢那条狗。”一股突如其来的信任令她不禁又加了一句,“有一天晚上他还带它去看电影呢,这可不是说它能像人那样看得懂。”
亚当用脚轻轻捅了捅小猎犬,给了它一块方糖。它带着显而易见的热诚舔了舔他的鞋。对于小狗所展示的友好,亚当并非无动于衷,而是着实感到高兴的。
待他喝完了茶,正往烟斗里装烟草的时候,布朗特上校走进了图书室。
“你到底是什么人?”大宅的主人发问道。
“亚当·塞姆斯。”亚当回答道。
“从来没听说过你。你是怎么进来的?谁给你喝的茶?你想要干什么?”
“您邀请我吃午饭的。”亚当说,“我是来谈跟尼娜的婚事的。”
“哦,我亲爱的孩子,当然是这样,瞧我有多糊涂啊。我一点儿都记不住名字,这是因为我已经很少见客了。你好吗?”
他们又握了一遍手。
“这么说来,你就是那个跟尼娜订了婚的年轻人。”上校一边说着,一边用那种未来女婿应该受到的眼神打量着亚当,“那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想要结婚呢?我才不会结婚呢,你知道吗,我真的不会结。你很有钱吗?”
“不,恐怕现在没钱,我正是想要来谈这件事。”
“那你有多少钱呢?”
“嗯,先生,事实上此时此刻我身无分文。”
“你上次还有点钱是什么时候?”
“我昨天晚上曾有过一千镑,可我把它全都给了一个醉醺醺的少校。”
“这是为什么?”
“我想让他帮我把这笔钱在十一月的障碍赛马时投在‘印第安赛跑者’身上。”
“从来没听说过这匹马。他没帮你投吗?”
“我想他不会投的。”
“你下次再有钱要到什么时候?”
“得等我写完几本书之后。”
“几本?”
“十二本。”
“到时候你会有多少钱?”
“也许在我写第十三本书之前会有五十镑的预付稿酬。”
“你写十二本书要花多久呢?”
“大概一年吧。”
“对大多数人来说要多久?”
“大概二十年吧。当然,要是那么说的话,我也知道这听上去挺没希望的……不过,您知道,尼娜和我希望您,也就是说,啊,也许在接下来的一年里在我写出那十二本书之前,您也许会帮助我们……”
“我怎么能帮助你?我这辈子连一本书都没写过。”
“不,我们想的是,您或许会给我们一点钱。”
“你们是那么想的,是不是?”
“嗯,我们就是那么想的……”
布朗特上校严肃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开口说道,“我觉得这真是一个绝妙的主意。我看不出我有什么理由不这么做。你们需要多少?”
“您可真是太好了,先生……嗯,您知道,只要够我们平平静静地过上一段日子就行了。我真不知道……”
“那,一千镑能帮上点忙吗?”
“当然,当然能帮上忙。我们两个都会非常感激的。”
“不用谢,我亲爱的小伙子,不用谢。你说你叫什么来着?”
“亚当·塞姆斯。”
布朗特上校来到书桌边,写了一张支票。“给,”他说,“可千万别把它再给另一个醉醺醺的少校了。”
“绝不会的,先生!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感谢您。尼娜……”
“一个字也别多说了。现在我想你该想要动身回伦敦了吧。我会派弗洛林太太到教区长的宅子去,请教区长开车送你去车站。有个有汽车的邻居可真管用啊。从这儿到埃尔斯伯里的巴士居然要收五便士,这帮强盗。”
一连两晚都能从素昧平生的人那里得到一千英镑,这样的事情绝不会发生在许多年轻人的头上。在驱车去车站的路上,亚当在教区长的汽车里不禁笑出了声。教区长被喊来的时候,一篇布道文正写到一半,对于布朗特上校对他的汽车以及他本人这种充满邻里友好的支派,他的怨恨之情正与日俱增。此刻,教区长的双眼紧盯着水汽朦胧的挡风玻璃,假装没有注意到亚当的笑声。亚当在去埃尔斯伯里的一路上都在笑,他坐在座位上,双手握着膝盖,浑身笑得抖个不停。当他们在车站的院子里道别的时候,教区长几乎下不了决心跟他说晚安。
火车有半个小时的时间要等,漏雨的屋顶和湿漉漉的铁道对亚当起到了清醒的作用。他买了一份晚报。头版上是一张极为有趣的照片:身着夏威夷装扮的伦西玻小姐正跌跌绊绊地走下唐宁街十号的台阶。他从报纸上获悉,政府在当天下午就倒台了,因为在答复关于海关对待伦西玻小姐的问题上,他们提出的一项动议被否决了。在议会圈子里人们普遍认为,这届政府之所以被推翻,其决定因素是自由党和不信奉国教的议员,在得知了詹姆斯·布朗爵士当政期间唐宁街十号里竟过着怎样的生活后,所产生的厌恶之情。《晚邮报》在一篇社论中,将公共生活中的道德纯洁和家庭生活中的道德纯洁,将家事的严肃与国事的严肃做了好一番的类比。
还有一小段文字引起了亚当的兴趣。
西区旅馆的悲剧
弗洛伦斯·杜凯恩小姐今日凌晨在多佛街一家私人旅馆中死亡。该事件据说系一场事故,与他人无涉。杜凯恩小姐当时试图修理一盏枝形大吊灯,结果不慎从灯上坠落。调查死因的讯问将于明天进行,讯问结束后杜凯恩小姐的遗体将在高特格林火化。杜凯恩小姐生前从事舞台表演事业,在商业圈中颇有声望。
亚当心想,这则报道只能表明,在避免令人不快的事件被曝光方面,洛蒂·克伦普要比詹姆斯·布朗爵士懂得太多了。
亚当回到伦敦的时候,雨已经停了,但在湿漉漉的风的吹送下,仍有一缕细细的薄雾在空中飘。车站里到处都是步履匆匆的办公室职员,他们拎着公文包,拿着晚报,去赶回家的晚班火车,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咳嗽、打喷嚏。他们身上的红罂粟花都还没摘下来。亚当走进一个电话亭给尼娜打电话。尼娜给他留了个口信,说她正在玛戈特·梅特罗兰家里喝鸡尾酒。他于是驱车去了谢泼德旅馆。
“洛蒂,”他说,“我有了一千镑了。”
“是吗,现在。”洛蒂语调冷漠地说道。在她的生活中,她觉得自己身边的每个人总有个几千镑应该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因此亚当的话在她听来就不啻是在说,“洛蒂,我有一顶礼帽。”
“在我明天把支票兑现之前,你能先借我一点钱吗?”
“你可真是个会借钱的小伙子,跟你可怜的父亲一样。喂,那边角落里那个,借给这位什么什么先生一点钱。”
一位个子高高的禁卫军军官摇了摇他那正在渐渐谢顶的脑袋,接着捻弄起他的胡子来。
“找我可是找错人了,洛蒂。”他的声音一听就是惯于发号施令的。
“吝啬的小人。”洛蒂骂道,“那个美国人到哪儿去了?”
斯基姆普法官自从那天早上的经历之后,已然变成了一个十足的亲英派,闻言掏出两张十镑的钞票来。“我真是不胜骄傲与荣幸……”他开口道。
“好样的那什么什么法官,”洛蒂赞许道,“这还差不多。”
当客厅里又有一瓶香槟在喜庆的气氛中“嘭”的一声被打开时,亚当匆匆地走了出去,来到了门厅里。
“窦奇,请给戴姆勒租车公司打电话,用我的名字叫一部车,叫它开去梅特罗兰夫人家——地址是希尔街的帕斯马斯特大宅。”关照完之后,他戴上帽子,沿着黑希尔街走去,边走边甩弄着手中的雨伞,不禁又笑了起来,只是这次轻声了许多,只有自己能听见。
到了梅特罗兰夫人家,他没有脱了大衣进去,而是站在门厅里等。
“能请您告诉布朗特小姐我来接她了吗?不,我不上去了。”
他盯着桌子上的一顶顶帽子看,很显然这是个颇具规模的派对。有两三顶帽子是丝质的,他们的主人肯定来得挺早,其余的都是黑色的软帽,跟他自己的一样。接着他开始跳起舞来,纯粹因了高昂的兴致,自顾自地扭动着身躯。
一分钟后,尼娜从宽阔的亚当式楼梯上走了下来。
“亲爱的,为什么不上来呢?这样可是很不礼貌的,玛戈特一直很想见你呢。”
“我很抱歉,尼娜,此刻我没有心情来参加派对,我简直激动万分。”
“哦,发生什么了?”
“好多好多事,我等进了车子再跟你说。”
“车子?”
“对,再过一分钟就到了,我们到乡下去吃饭。我简直没法告诉你我今天的表现有多聪明。”
“可你做了什么了,亲爱的?别再扭来扭去跳舞了。”
“我停不下来。你简直想不到我有多聪明。”
“亚当,你是不是又喝醉了?”
“看看窗外,有没有看到一辆戴姆勒在等着。”
“亚当,你到底做什么了?快告诉我。”
“看,”亚当说着把支票掏了出来,“您觉着咋样啊?”他用东区土话加了一句。
“哦,我亲爱的,一千镑,是老爸给你的吗?”
“我挣来的,哦,是我挣来的。”亚当说,“你真应该看看我吃的那顿午餐和我读的那些笑话。我明天就要结婚。哦,尼娜,我要是在玛戈特的门厅里唱起歌来,她该不会生气吧?”
“会惹她讨厌的,亲爱的,我也会觉得讨厌的。支票还是让我来收管吧,你没忘记上次你到手一千镑之后发生的事情吧。”
“你老爸也是这么说的。”
“你把这事儿也跟他说了?”
“我什么都跟他说了——所以他才给了我一千镑。”
“……可怜的亚当……”尼娜突然说道。
“为什么这么说?”
“我也不知道……我想这就是你的车子吧……”
“尼娜,你为什么要说‘可怜的亚当’呢?”
“……嗯,我说了吗?……哦,我也不知道……哦,我可真爱你呀。”
“我明天就要结婚,你呢?”
“是的,我也想要结婚,亲爱的。”
一路上他们都在商量着要到哪里去吃饭,把司机都给弄烦了。他每向他们推荐一处吃饭的地方,两个人都要“嗷”地叹一声表示不乐意。“可那里肯定全都是些我们认识的讨厌的家伙,”这就是他们不乐意的原因。梅登海德饭店、泰晤士饭店、布莱顿饭店,他一一向他们推荐,最终他们决定去阿伦戴尔饭店。
“等我们到那儿差不多都快要九点了,”司机说,“我知道一家不错的旅馆,就在布雷……”
可他们还是去了阿伦戴尔。
“明天我们就已经结婚了。”亚当坐在车中说道,“我们不会请任何人来参加我们的婚礼,一结完婚我们就马上出国,等我把所有那些书都写完了才回来。尼娜,这是不是棒极了?你说我们该去哪儿?”
“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只要是暖和点的地方,你说呢?”
“我觉得你好像并不认为我们会结婚,尼娜,你是这么想的吗?”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那么好的事情不会真的发生……我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哦,今儿晚上我可真喜欢你啊。知道吗,你刚才自顾自在玛戈特家的门厅里扭来扭去的那副样子有多可爱喔。我在下楼之前看了你好一会儿呢。”
“我应该让车子回去的,”在他们驱车经过普尔博罗时亚当说道,“我们可以坐火车回家的。”
“这会儿哪还有火车啊。”
“应该会有的。”亚当说。说到这儿,两个人的心中都冒出同样一个问题来,这个问题一路之上都在隐隐地令他们感到不安。两个人都没有就这个话题再多说什么,但自普尔博罗以后,戴姆勒车上的气氛便明显局促起来。
这个问题在他们抵达了阿伦戴尔的旅馆之后得到了解决。
“我们需要吃顿晚餐,”亚当说,“还需要一个房间过夜。”
“亲爱的,我接下来会受到色诱吗?”
“恐怕是的,你很介意吗?”
“倒也不是那么在意。”接着尼娜还用东区的口音加了一句,“我中招了,肯定。”
所有人都已经用过晚餐了。他们俩独自在咖啡室的一角吃饭,其他的侍者在为明天的早餐铺着桌布,一边将愠怒的目光投向他们。他们所吃的是最为乏味的那种英式晚餐。餐后,大堂里变得一派乌烟瘴气,有几个穿着晚礼服的高尔夫球手正在打桥牌,此外还有两位老太太。亚当和尼娜穿过马厩院子来到酒吧,在一片温热的烟草氤氲中一直坐到关门,满耳听到的都是小镇市民断断续续的闲言碎语。他们俩手握着手坐在那里,没有感到任何不自在,除了刚进去那会儿也没人来注意他们。临关门前,亚当站起身来敬了大家一圈酒,大家回应道:
“祝您身体健康,先生。向您致以敬意,夫人。”
这时,酒吧招待说道,“大家一起干吧,把杯子里的都喝完。”他说话的腔调很怪,简直像是在唱歌一样。
他们穿过院子的时候,一座时钟敲了起来,一个微醺的农夫想要发动他的汽车。接着他们上了一道橡木的扶梯,扶梯两边陈列着大口径的短火铳和马车上用的印花织物,他们便沿着这道扶梯来到了自己的房间。
他们没有行李(关于这一点,打扫房间的女佣在第二天对电报室的小伙子谈到了,称这是开在大道边的旅馆里所能发生的最糟糕的事情。“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啊。”)
亚当很快就脱了衣服上了床,尼娜脱得要慢一些,把自己的衣服小心放在椅子上,还用手指触摸着壁炉架上的装饰,在这样做的时候她并不似平时那样沉着镇定。最后她终于关了灯。
“知道吗,”她上床的时候微微颤抖着说道,“这样的事在我身上还是第一次呢。”
“会很有乐趣的,”亚当说,“我向你保证。”
“我知道肯定是的,”尼娜很认真地说道,“我不是对这件事有什么异议,我只是在说,这事儿以前没发生过……哦,亚当……”
“你不是说很棒的事情不会真正发生吗?”亚当在半夜的时候说。
“我不觉得这是有多么棒的事情。”尼娜说,“它给我带来了痛苦。而且——亲爱的,这倒提醒我了,明天早上我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什么事?”
“现在不说,亲爱的,咱们睡上一会儿吧,你不想吗?”
尼娜还没完全醒透时,亚当已经穿好了衣服,走进屋外的雨中,刮起了胡子。等他回来的时候,带回了两把牙刷和一把鲜红的赛璐珞梳子。尼娜在床上坐起身来梳头。她把亚当的外套披在了身上。
“亲爱的,你看着就像是《巴黎生活》那些图画上的女郎。”亚当一边刷着牙,一边回过身来说道。
她把亚当的外套褪了下来,从床上一骨碌起来,这时亚当又说她像一幅没穿衣服的时尚图画。尼娜听了颇为高兴,不过她说天有点冷,她身上还觉得有点不舒服,只是不像原先那么厉害了。接着待她装扮停当后,两人一起走下楼来。
其他的人都用过早餐了,侍者们正在为午餐而铺着桌子。
“对了,”亚当说,“你说过你有话要对我说。”
“哦,是的,的确有话要说。亲爱的,听了可别害怕。”
“只管说。”
“嗯,是关于老爸给你的那张支票,恐怕它不会像你所想的那样给我们雪中送炭。”
“可亲爱的,这难道不是实打实的一千镑吗?”
“看清楚了,宝贝儿。”她从手提包里拿出支票,从桌子上递了过来。
“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亚当说。
“签名也没问题吗?”
“哦,老天爷啊,这个老傻瓜签的是‘查理·卓别林’。”
“我指的就是这个,亲爱的。”
“可我难道不能让他改一改吗?他肯定是有点痴呆了。我今天就再到乡下找他去。”
“我不会那么做,亲爱的……你看不出来吗……当然了,他是很老了,而且……我敢说你也许把事情说得听上去有点离奇了……你不觉得,亲爱的,他肯定是觉得你有点点痴呆吗?……我是说……也许……那张支票有点恶作剧的意思。”
“哦,我可真是该死……这真叫人头疼,眼看着事情就要踏上正轨了。你是什么时候注意到那个签名的,尼娜?”
“你一拿给我看就注意到了,在玛戈特家。只是看你那么高兴的样子,我才不想说的……你当时的确一脸高兴,你自己也知道,亚当,那样子真可爱。我看见你自个儿一个人在大厅里跳舞的时候,我想我是第一次真正爱上你了。”
“我可真该死,”亚当又说了一遍,“那个老东西。”
“不过话说回来,你还是从中得到乐趣了,得到……还是没得到?”
“你得到了吗?”
“亲爱的,在我的生活中没有什么比这事儿更让我讨厌的了……不过,只要你喜欢,那就有意义。”
“我说,尼娜,”亚当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我们终究还是结不成婚啊。”
“是的,恐怕结不成了。”
“这事儿真叫人头疼,对吗?”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我想那个教区长也觉得我痴呆吧。”
又过了一会儿,“实际上,这个恶作剧还真是不赖,你怎么想?”
“我觉得简直太棒了。”
在火车上尼娜说:“或许,在我这辈子里,再也看不到你自个儿一个人跳舞了,这么一想,还真是叫人悲哀啊。”
* * *
(1)十六世纪意大利建筑家。
(2)嘉宝(1905—1990)出道时正值默片的晚期和有声片的初期,《邪恶的肉身》即写作于这一时期。当时,电影院已经遍布了英国各地(到1929年时达到了三千三百家),这些电影院天天晚上都座无虚席。
(3)英国创刊于1841年的一本幽默画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