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妈妈打包她的个人物品,克里斯托弗和我先将衣物塞进两个行李箱,再塞进几个玩具和一盘棋。黄昏时分,一辆出租车将我们载到火车站。我们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没有跟一个人道别,这让我们很难过。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这样,但妈妈很坚持。我们的单车和其他一些大的物件全都被留在车库,一样都没带走。
那是一个繁星之夜,火车缓缓地朝弗吉尼亚州一个遥远的庄园行进。许多沉睡的山村和城镇在车窗外一闪而过,还有一些星罗棋布的农场,唯有射出的三角形金色灯光证明它们真的存在。哥哥和我不想睡觉,因为不想错过任何东西,而且我们还有那么多的话要说。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在谈论那座即将入住的富丽堂皇的房子,想着即将要用金子做的盘碟吃饭,还会有穿制服的男仆在旁服侍。我想,到时候应该会有专门的女仆伺候我穿衣、沐浴和梳头吧。不过我应该不会对她太严苛,我会关心她体贴她,成为所有仆人都喜欢的那种小姐——除非她打碎我极为珍贵的东西!那就怪不得我了,我会发脾气,比如丢一些我不喜欢的东西之类的。
现在回想起火车上的那个夜晚,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或许就是从那晚开始成长,开始能够理智思考的吧。有得就有失,所以我最好还是习惯这一点,争取能够多得到一些东西。
正当哥哥和我想着手上真有钱了要怎么花的时候,一位胖胖的光头售票员走进了我们的小隔间,他用那种欣赏的目光把妈妈从头到脚端详了一遍,然后才轻声开口道:“帕特森夫人,再有十五分钟你们就将到站。”
他为什么称呼妈妈为“帕特森夫人”?我在心里寻思,向克里斯托弗递去一个困惑的眼神,而克里斯托弗显然也对此感到不解。
妈妈被惊醒了,她突然瞪大眼睛,显得吃惊而无措。妈妈看看那凑到她眼前的售票员,又看看克里斯托弗和我,然后表情绝望地看向沉睡着的双胞胎。接着就见她的眼里噙满泪水,从钱包里抽出纸巾,轻柔地拭掉眼角的泪。她沉沉地叹息一声,满是哀伤,我的心不禁紧张得打起鼓来。“好的,谢谢你!”妈妈对那位仍倾慕不已看着她的售票员说,“别担心,我们已经准备好离开了。”
“夫人,”售票员看了下怀表,一脸关切地说,“现在是凌晨三点,会有人来接你们吗?”说着,那位售票员眼神忧虑地看了看克里斯和我,还有睡着的双胞胎。
“没关系。”妈妈安慰道。
“夫人,现在外面很黑。”
“我闭着眼睛都能找到家。”
那位慈祥的售票员似乎还不甘心。“夫人,”他说,“这里离夏洛茨维尔
注 还有一个小时的车程,我们不能把您和您的孩子丢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
为避免更多的询问,妈妈故作傲慢地说:“有人来接我们。”没想到妈妈对那傲慢的做派竟是信手拈来,就跟戴取帽子一样轻松。
没过多久,我们就到了那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车站,火车开走了。而事实上,并没有人来接我们。
走下火车,周围漆黑一片,正如那位售票员提醒的那样,目之所及见不到一所房子。寂静的深夜,在那样的荒郊野外,我们同站在火车扶梯上的售票员挥手道别,售票员一只手扶着扶梯,另一只手跟我们挥别。他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他并不是很想让“帕特森夫人”和她的四个昏昏欲睡的孩子在这里等人来接。我环视四周,只看到一个由四根木柱撑起来的斑驳锡皮顶和一张摇摇晃晃的绿色长椅。这就是我们下车的火车小站了。我们并未在长凳上坐下,而是站在原地目送火车消失在黑夜之中,火车鸣了一声笛,似乎在祝我们好运。
我们的四周只有田野和草地。小站后面的密林里,似乎有古怪的响动。我跑过去想一探究竟,却惹得克里斯托弗一阵大笑。“不过是只猫头鹰罢了,你以为是鬼啊?”
“没那种事!”妈妈厉声说道,“你们也用不着再窃窃私语了,反正这里四下无人。看样子这是一个小山村,大部分都是饲养奶牛的。你们看,地里种的都是小麦和燕麦,有些也种了大麦。住在山上的富人所需的新鲜食物都由这些农民提供。”
周围山连着山,看着就像是起伏的拼接被子,高矮不一的树木将其分割成不同的块。我称那些树木为黑夜卫士,但妈妈跟我说,许多排成排的树都是用来防风的,同时也用来防御大雪。一听到雪,克里斯托弗就表现得格外兴奋。他最爱的就是各种冬季运动,却想不到位于南方的弗吉尼亚州能有这么大的雪呢!
“哦,是的,这里也会下雪,”妈妈说,“不骗你们,这里真的会下雪。我们住在布鲁山脉的山脚,一到冬天就会特别冷,跟格莱斯通差不多。不过到了夏季,白天的天气就会格外暖和,晚上也还是需要盖床毯子睡。等到太阳出来,你们就能一览美丽的田园风光,绝不比你们见过的任何美景差。不过,我们还是得抓紧时间。从这儿到我家还要走很远的路,我们得赶在黎明仆人还没起来之前到家。”
好奇怪!“为什么呢?”我问,“还有,为什么那个售票员称呼你为帕特森夫人?”
“卡西,我现在没有时间跟你解释,我们得抓紧赶路。”说着,妈妈弯腰提起两个最重的行李箱,然后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告诉我们一定要跟紧她的脚步。克里斯托弗和我只能扛起双胞胎,因为他们实在太困了,根本走不动路,整个人都是瘫软的。
“妈妈!”走了几步,我大声嚷起来,“那个售票员忘记把你的那两个行李箱给我们了!”
“没事的,卡西。”妈妈气喘吁吁地说,好似手上的两个箱子花光了她所有的力气,“是我让那位售票员帮我把箱子带到夏洛茨维尔的,可以先锁起来,等我明天早上再去取。”
“可你为什么要那么做呢?”克里斯托弗紧张地问道。
“这个嘛,一方面,我一个人肯定提不了四个箱子,对吧?另一方面,我希望在父亲知道我有四个孩子之前先有机会跟他谈一谈。而且,离家十五年后突然半夜回到家,这总感觉不太对,对吧?”
我想,妈妈说的确实有道理,因为双胞胎不愿意走路,我们三个人确实已经是不堪重负了。没办法,只得拖着脚步跟在妈妈后面,一路上走过凹凸不平的坎坷地,穿过被石头、树木和灌木林包围的小路,衣服都被钩破了。我们跋涉了好久好久。克里斯托弗和我都疲惫不堪,心情烦躁,感觉背在背上的双胞胎也越来越重,我们两个人累得手都要断了。这段路程就跟探险一样。我们几个小的抱怨着嘟囔着,拖着步伐跟在妈妈身后,真的好想坐下来休息一下。我们想回到格莱斯通,回到我们自己的床上,用我们自己的东西——反正比这里好——比那个据说有仆人、和我们从未谋面的外祖父母的大宅子强。
“把双胞胎叫醒!”妈妈斥道,她已经对我们的抱怨有些不耐烦了,“把他们放到地上,不管愿不愿意,都让他们自己走。”说完,妈妈自顾自地轻声嘟囔了一句,声音很小,但还是被我敏锐地听见了:“上帝知道,他们应该趁着还能在外面自由走动的时候好好享受一下。”
我突然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我赶紧望向哥哥,想知道他是否听到了妈妈的呢喃,而哥哥也刚好转过头看向我。他朝我微笑了一下,我也只好以微笑回应。
明天,等妈妈找准时机乘着出租车抵达,她会走到缠身病榻的外祖父身旁,然后微笑,说话,外祖父会马上被吸引,妈妈将成功赢回外祖父的心。只需看一眼妈妈那美丽迷人的脸庞,只需听一声她甜美的嗓音,外祖父就会伸出双臂,原谅妈妈曾做过的“有辱斯文”的事情。
从妈妈之前的只言片语中我们得知,外祖父是个坏脾气的老头,反正六十六岁在我看来就已经算很老了。而身处死亡边缘的老人如何还能对自己的独生女耿耿于怀呢?更何况,还是他曾经深爱过的女儿。他不得不原谅妈妈,这样才能安详平和地离开,毫无遗憾地进入坟墓,因为他知道自己做了对的事情。然后,一等外祖父被妈妈的魔力所蛊惑,妈妈就会把我们从卧室里领出,到时我们会是最美好的模样,展现出最好的自己,让外祖父看到我们是四个俊俏可爱、懂事听话的好孩子,其中有一对还是谁都无法抗拒的双胞胎。要知道平时去购物中心,人们总是会停下来拍拍双胞胎的脑袋,羡慕地称赞妈妈有两个这么漂亮的小孩。除此之外,要不了多久外祖父就会知道克里斯托弗是多么的聪明,功课多么优秀!更令人赞叹不已的是,他压根儿就不需要跟我一样努力再努力地学习,轻轻松松就能获得好成绩。反正,什么事情到了他那里都会变得简单。平时看书只需眼睛扫一两遍,里面的内容就会深深地印进他的脑海,再也不会忘记。说起来,我真的好羡慕他的这种天赋。
不过,我也有一种天赋,尽管不如克里斯托弗的天赋那般闪亮。我的能力在于可以看到一切光鲜亮丽的表面之下不那么光彩的东西。之前我们收集了一点关于素未谋面的外祖父的零碎信息,不过当把所有的碎片信息拼到一块时,我其实已经知道外祖父并不是那种能轻易原谅别人的人——不然,怎么可以做到对曾经深爱的女儿十五年不闻不问?不过,固执的外祖父是否能抵挡住妈妈的甜言蜜语和巨大魅力呢?我有点怀疑。我曾见过妈妈如何在钱的问题上用甜言蜜语向爸爸发动攻势,而到最后爸爸总是妥协的那个,根本招架不住妈妈的一番撒娇。只要妈妈的一个吻、一个拥抱、一个轻柔的爱抚动作,爸爸脸上就会露出灿烂的笑容,然后不管妈妈要买的是多么贵重的东西,爸爸最终都会同意。
“卡西,”克里斯托弗对我说,“别太担心。生老病死是人间常事,生命就是这样交替的。”
我感觉到克里斯托弗盯着我的目光,好像他能看穿我的心思似的,脸唰地一下红了。克里斯托弗见了,咧嘴笑起来。他是那种天性乐观的人,从不会像我这样动不动就心情阴郁、疑神疑鬼或者情绪化。
我们按妈妈说的叫醒了双胞胎,把他们放到地上,然后告诉两个小家伙不管多累,自己的路还是要自己走。然后,我们牵起他们的小手,一路上两个小家伙自然是哭哭啼啼地抱怨个不停。“我不想走。”凯莉泪眼婆娑地抽泣道。
科里只是号啕大哭。
“天这么黑,我不想在这树林里走!”凯莉大声喊着,试图挣脱我的手,“我要回家!放开我,卡西,放开我!”
科里哭得更大声了。
我想再度抱起凯莉,抱着她一起走,但我的双臂实在是痛得不行,根本抱不动了。这时克里斯托弗放开了科里的手,跑到前面帮妈妈提那两个沉沉的大行李箱,以至于那两个不情不愿的小家伙就只能由我拉扯着在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了。
夜风袭人,尽管妈妈说这周围都是些小山丘,但我觉得远处的那些山影十分高大,简直可以称得上大山。我抬起头,天空好似一个倒扣着的碗,碗底铺一块海军蓝的天鹅绒毯,里面装着水晶般的雪花,星星倒是没有影子——或许,那是结了冰的眼泪呢!是我未来要落下的泪水。为何它们要用那种怜悯的眼神望着我,让我感觉自己是那样的渺小、那样的不值一提?触手可及的天空太大,又太美,让我陡然生出一种奇怪的不祥之感。如果不是那种环境,我知道其实我会喜欢田园风光的。
终于,我们来到一排依山而建的庄园大宅前面。我们蹑手蹑脚地朝沉睡在山坡上的最宏伟最壮丽的那栋房子走去。妈妈压低声音说那是他们家的祖宅,被称为佛沃斯庄园,至今已有两百多年历史。
“这附近有没有冰湖可以溜冰或者游泳?”克里斯托弗问。说完,他仔细观察了一下山势,“不过这儿应该不怎么适合溜冰——树木和石头太多了。”
“你说的没错,”妈妈说,“离这儿大概半里路的地方有一个小湖泊。”说着,妈妈用手指了指小湖所在的方向。
我们几乎是踮着脚尖绕过庄园。走到后门,一个老妇人让我们进去。她大概是一直在等我们吧,看我们过去,便迅速打开门,连门都不用敲。就这样,我们好似小偷一样偷偷摸摸地进了宅子。老妇人也没有对我们说一句欢迎的话。难道她是女仆之一?我不禁在心里揣测。
很快我们就进到了漆黑大宅的里面,老妇人催促我们上一条陡峭狭窄的楼梯,片刻都不让我们停留,以至于我们只得一边沉默迅速地赶路,一边偷瞄四周。老妇人领着我们穿过许多走廊,又经过许多关着的门,终于来到尽头的一个房间,她推开门用手势示意我们进去。进到那个只点着一盏灯的大房间,想到这辛苦跋涉的漫长夜晚终于要结束了,心里不禁一阵释然。房间的两个大窗户都被厚重的垂帘给遮住了,身着灰色裙子的老妇人关上厚重的通道门,然后斜倚着门转身看我们。
她终于开口说话了,把我吓了一跳:“柯琳,你说的没错,你的这几个孩子都长得挺俊俏。”
老妇人站在那里,说着这本该暖人心的赞美,可我却没来由地感到后背一凉。尽管说的是奉承话,可她的声音却是那样冷漠,好似我们都是些听不出好坏或感知不出情绪的木头人一样。我的这种判断果然没错,她接下来的话很快就证明了这一点。
“不过,你确定他们的智商都没问题吗?会不会有什么肉眼暂时看不出的毛病?”
“没有的事!”妈妈生气地大嚷,明显被惹恼了,“我的孩子个个完美无瑕,不管是身体还是精神,你用眼睛看就知道!”说完,妈妈瞪了老妇人一眼,然后蹲下身给站在她脚边的小凯莉脱衣服。我也俯身给科里解开蓝色小夹克外套的扣子,克里斯托弗则把一个大箱子抬到屋子里的一张大床上。随即他打开箱子,从里面取出两套黄色的连脚睡衣。
我一边帮科里脱下外套然后换上他的黄色睡衣,一边偷偷打量那个高大的妇人,我寻思她大概就是我们的外祖母吧。我仔细端详她的脸庞,然而她的脸上并没有多少皱纹,也没有双下巴,我这才发现她其实并没有我一开始以为的那么老。妇人有着一头铁青色的头发,加上往后梳的古板发式,显得眼睛细长。甚至可以看到,她脸上的皮肤如何被那梳得紧紧的头发扯出皱褶——就在我看的间隙,一根头发因为受不住力而被扯断。
她长着一个鹰钩鼻,肩膀宽阔,嘴巴像两片薄的弯刀片。身着一件灰色塔夫绸裙,靠近脖子的地方贴着颈线别了一个钻石胸针。从外表看,妇人的一切都透着威严,没有丝毫温柔慈爱的气息,就连她的胸脯看着都像是两个混凝土做的小山丘。她肯定是一个极其无趣的人,不像爸妈那样会陪我们玩、带给我们快乐。
我不喜欢她。我想回家。我的双唇颤抖着,我想看到爸爸再活过来。妈妈那样可爱,那样迷人,怎么会是这样一个女人生下来的?难道妈妈的美丽与优雅不是从她那儿继承过来的吗?我颤抖着,用力忍住在眼睛里打转的泪水。妈妈提前让我们做好了面对一个不甚慈爱、威严冷酷的外祖父的准备,然而安排我们回来的外祖母却最先给了我们意想不到的冲击,我们完全没有想到她会是那样的严肃冷漠。我用力眨着眼睛,忍住眼泪,担心被克里斯托弗看见然后学我的样子来取笑我。不过当看到妈妈微笑着将换好睡衣的科里抱到床上,然后再把凯莉抱到科里旁边睡下,我的心总算得到了些许安慰。两个小家伙躺在那里看着是那样的可爱,好像两个精雕玉琢的粉娃娃。妈妈凑过去分别在双胞胎白里透红的脸颊上印下一个吻,然后用手轻柔地捋了捋他们搭在前额的小发卷,再给他们俩掖好被子。“晚安,我的小宝贝们。”妈妈用我们最为熟悉的温柔语气轻声呢喃道。
双胞胎并没有听见,因为他们已经沉入了梦乡。
然而,铁树一般站在那里的外祖母,看到躺在一张床上的双胞胎以及紧紧依偎在一起的克里斯托弗和我,显然并不高兴。我跟克里斯托弗实在是累了,所以只得依偎着支撑彼此。外祖母那双灰石一般的眼睛里流露出极大的反感。她眉头紧皱,满脸怒容,妈妈似乎明白她为什么会做出这种表情,但我不明白。当外祖母说“你这两个大的不能睡在同一张床上”,妈妈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
“他们不过是两个孩子而已。”妈妈有些反常地反驳道,“母亲,你还是一点都没变,对吗?你还是那样多疑,看什么都不顺眼!克里斯托弗和卡西是纯洁的!”
“纯洁?”外祖母反斥道,脸上的刻薄表情几乎都能割下血肉来,“你父亲和我以前也是一直这么认为你跟你那个丈夫的!”
我瞪大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我望向哥哥,他所有的成熟与勇敢似乎一下子坍塌了,如同一个脆弱无助的六七岁孩子站在那里,跟我一样茫然无措。
汹涌的怒火让妈妈的脸唰地一下白了,“你如果是这么想,那就安排房间,分开床睡!这么个房间,就只能这样睡了!”
“那不可能。”外祖母用她那冷若冰霜的语气回道,“这是唯一一间不会让我的丈夫和我听到他们的走动声或冲水声的带卫生间的卧室。要是安排他们分开住,这里一个,那里一个,那他肯定能听到他们的说话声或吵闹声,仆人们也有可能听见。这可是我精心安排的地方,是唯一不会被人发现的安全房间。”
安全房间?难道我们所有人都要在这一个房间里睡?在这样一栋有着三四十个房间的大宅子里,我们却只能缩在一个房间?不过仔细想想,要是让我一个人住一个房间,我倒也不愿意呢。
“让两个女孩睡一张床,男孩睡一张床。”外祖母命令道。
妈妈只得抱起科里并将他放到另一张床上,然后,房间里的大概格局也就就此定了。男孩子们睡靠近卫生间的床,凯莉和我睡靠窗户的那张床。
接着,老妇人用她那冷酷的眼神先是看了看我,然后又转向克里斯托弗。“现在你们听着,”她用那种部队长官一样不容置疑的口吻说着,“你们两个大的要负责管好那两个小的,不许让他们打闹或发出声音,要是他们两个有谁破坏我立下的规矩,那我就唯你们是问。给我好好记住:要是让你们的外祖父那么快就发现你们在这儿,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将你们扫地出门,一个子儿也不会给——因为你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罪孽。另外,你们必须要保持房间的干净整洁,卫生间也是一样,要维持得跟没有人住在里面一样。另外你们也得给我保持安静,不许大声喧哗,不许哭,更不许在地上跑来跑去发出响动,以免下面的人听到。等会儿你们的妈妈和我离开之后,我会把门锁上。因为绝不允许你们去其他房间,更不许出现在庄园的其他地方。在你们的外祖父去世之前,你们就待在这里,但你们要做到销声匿迹,就跟不存在一样。”
天哪!我的目光转向妈妈。这不会是真的!她在说谎,对吗?她是故意说这些话来吓我们的。我往克里斯托弗靠去,紧紧靠在他的身旁,全身冰凉而颤抖。外祖母一脸阴沉,我只得迅速移开。我再次看向妈妈,但她却转过身去,低垂着头,双肩微微抖动好似在哭。
我一下子慌了,要不是妈妈刚好那时候转回身并在一张床上坐下,然后向克里斯托弗和我伸出手,我想我一定会大喊。我们赶紧跑向妈妈,庆幸她还能拥抱我们,用手轻抚我们的头发和身体,帮我们抚平一路上被风吹乱的发丝。“没事的,”她轻声说,“相信我。你们只需要在这儿待一个晚上,然后外祖父肯定会欢迎你们到他家的,到时候这儿就会成为你们自己的家——每个房间、花园,所有地方任你们玩耍。”
说完,她狠狠地瞪了一眼她那个高大、严肃、不易亲近的母亲。“母亲,请你可怜可怜我的这些孩子,他们也同样是你的骨血后代,请你记住这一点。他们都是好孩子,是正常的孩子,他们需要空间玩耍嬉戏。你真的希望他们轻声细语地说话吗?房间的门也用不着锁上,你锁上走廊尽头的那道门不就行了。还有,为什么不能让他们去北边的那些房间呢?我知道那一片区域你从来都不在意的。”
可外祖母却猛地摇头,“柯琳,这里作决定的是我——不是你!你以为我那样锁住通道的门就行了吗?仆人们会心生疑虑的。一切都照我说的办。锁上这间房子则不至于引起怀疑,因为通往阁楼的楼梯在这里,而我向来禁止他们打探与其不相干的事情。每天清早,我会给孩子们送食物和牛奶来——赶在厨师和女仆进厨房之前。除了每个月最后一个周五,整个宅子包括北边这一厢都要进行彻底打扫外,平日里不会有人进来。所以每个月的最后一个周五,孩子们只能躲到阁楼上去,直到女仆们完成相关的工作。而在女仆进来之前,我会亲自过来检查,确保他们不会留下任何有人在这里生活的蛛丝马迹。”
妈妈更加不愿意了,“不可能!他们不可能做到一丝痕迹都不留下。母亲,锁上通道尽头的门就好了!”
闻言,外祖母咬牙切齿地回道:“柯琳,给我一点时间,我需要时间来找借口不让那些仆人来这里,包括取消每月一次的清洁打扫。但这件事得慎重而行,绝不能引起他人怀疑。他们都不喜欢我,所以一旦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便会跑到你父亲那里告状,以求得到某些奖赏。柯琳,你还不明白吗?不能你一回来我就把这边通道的门锁上,这太巧合了,太容易引人疑心。”
最终,妈妈还是点头妥协了。她跟外祖母还在不停地商量对策,而克里斯托弗和我已经困得不行了。这一天真的太漫长了。我真的好想爬到凯莉旁边,马上进入香甜的梦乡,一个没有现实困难的梦乡。
我以为妈妈永远都不会注意到克里斯托弗和我有多困了,不过就在这时她却反应了过来,然后才让我们去卫生间换完衣服上床睡觉——终于啊终于。
妈妈走到我身旁,神情疲倦而关切,眼底闪过一片深重的阴影,然后将温热的嘴唇吻在了我的额头上。我看到她的眼角有泪水闪烁,黑色的睫毛膏也被泪水弄花。为什么妈妈又哭了呢?
“快去睡觉。”妈妈哑着喉咙说,“别担心,不用管我们刚才说的话。一旦你们外祖父原谅我,忘记我曾经惹他不高兴的事情,他肯定会张开双臂欢迎他的外孙们——他在人世间唯一还有可能亲眼见到的外孙们。”
“妈妈,”我皱起眉头,一脸困惑地问她,“你怎么一直哭呢?”
听我这么说,妈妈立刻用手抹掉眼泪,试着冲我微笑。“卡西,我担心要重新赢回你们外祖父的喜爱和认可恐怕一天时间还不够,说不定得要两天甚至更久。”
“更久?”
“可能,可能要一周,不过最多也就一周时间,也很可能不用那么久。我现在也不能完全确定……总之,不会很久的。这一点你可以放心。”妈妈边说边用手轻轻地抚摸我的头发,“亲爱的卡西,你爸爸真的好爱好爱你,我也是一样。”说完,妈妈又慢慢走向克里斯托弗,吻了一下他的额头,跟着用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还跟他耳语了几句,至于说了些什么我没听见。
走到门口,妈妈转身对我们说:“今晚好好睡一觉,明天我一有时间就过来看你们。你们知道我的安排的,我现在还得走回那个火车站,搭另一辆火车去夏洛茨维尔取回我的两个行李箱,然后明天趁早乘出租车回到这儿,到时候我一有空就会过来看你们的。”
妈妈说完,外祖母便残忍地将她推出门口,但妈妈还是挣扎着回头看向我们,泪光闪烁的眼睛里写满恳求,她恳求我们说:“一定要好好的,要听话,不能弄出响动。听外祖母的话,遵守她立下的规矩,不要让她有机会惩罚你们。请你们一定要做到,另外还要让双胞胎也做到这些,不能让他们哭或者想我想得太厉害。你们要把这当成一个游戏,一个好玩的游戏。反正在我给你们带来玩具和游戏器具之前,你们一定要尽可能地哄住他们。我明天会回来的,与你们分开的每一秒我都会无比地思念你们,为你们祈祷,我爱你们。”
我们答应妈妈一定会乖乖听话,不会吵不会闹,我们会严格地遵守一切规矩,尽最大努力哄双胞胎开心,不让他们担心或害怕。
“晚安,妈妈。”看到妈妈摇摇欲坠地站在走廊上,而外祖母那双大而残忍的手搭在她的肩头,我跟克里斯托弗异口同声地对她说,“别担心我们,我们都会好好的。我们知道怎样照顾双胞胎,也懂得如何让自己开心。我们都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哥哥和我尽力安慰妈妈。
“明天清早,你们会看到我的。”外祖母一说完,便将妈妈推入走廊,然后关门上锁。
屋子里面只有我们四个小孩,门又被上了锁,真的很让人害怕。万一失火了呢?我以前总是会想象失火的情景,设想自己该如何逃脱。如果我们全都被锁在这儿,那即便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听到的。被关在这二楼偏僻且禁止入内的房间里,谁能听到我们的叫声呢?这个屋子,每个月除了第四周的周五,再也不会有人过来。
幸好这只是暂时的安排,不过是临时住一晚上而已。等到明天,等妈妈重新赢回垂死的外祖父的心,一切就会不同了。
但这一晚,我们确实被孤零零地锁在这儿。灯火尽灭,在我们的脚下,巨大的庄园好似魔鬼一样将我们包围,把我们放在他满是獠牙的嘴边。我们只要有细微的动作或是耳语,哪怕只是呼吸重了一点,都会被瞬间吞下。
躺在床上,我只想赶紧睡着,不愿意再去想那没有尽头的让人恐惧的静默。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没有沾枕头就睡着。最后还是克里斯托弗打破了沉默,我俩开始轻声讨论当前的处境。
“没那么糟糕。”克里斯托弗轻声说,昏暗的光线中他的眼睛里似乎有些水光闪烁,“外祖母——她应该没有表面上那么刻薄的。”
“你觉得她不是个慈祥的老太太?”
听我这么说,克里斯托弗轻轻笑了,“是的,你说的对,慈祥——跟蟒蛇一样慈祥。”
“她怎么跟巨人一样呢,你觉得她有多高?”
“天哪,这个可就难猜了。应该有一米八二那么高,体重得有一百八十斤。”
“不,我觉得有三米高,五百斤重。”
“卡西,你得学会不这么夸张,不能再小题大做。现在我们需要好好审视一下当前的处境,这个房间不过是这栋大宅子当中的一个,并没有什么好怕的。在妈妈回来之前,我们需要在这里住一晚上,仅此而已。”
“克里斯托弗,你听到外祖母刚才提到爸爸了吧?你知道她那么说是什么意思吗?”
“我也不懂,但我想妈妈到时候应该会跟我们解释的。现在我们得睡觉了,睡觉之前做个祈祷,除此之外,我们目前也没有什么别的可做,你说是吧?”
听他这么说,我从床上一跃而起,然后双膝跪地,双掌摊开托着下巴,我紧紧地闭上眼睛开始祈祷,我祈祷上帝能让妈妈成为最有魅力最迷人的人,成功赢回她父亲的心。“上帝啊,但愿外祖父不会跟他妻子一样尖酸刻薄就好了。”
祈祷完之后,身心俱疲的我回到床上,把凯莉拥到怀中,如愿地进入了梦乡。
美国弗吉尼亚州中部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