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梃花的高茎上冒出了第一个花苞——这提醒我们感恩节和圣诞节正在临近。如今,这棵孤梃花是我们仅存的植物,而到目前为止,它也是我们最为宝贵的财产。一到晚上,我们就把它从寒冷的阁楼移到楼下温暖的卧室,跟我们一起过夜。每天清早,科里会第一个跑过去看那个花苞,生怕它熬不过前一晚的寒冷。凯莉紧随其后,站在科里身旁欣赏那棵坚韧不拔、生命力顽强和赢到最后的植物,因为其他的植物都已经被寒冷的天气打败。两个人仔细地翻看墙上的挂历,看这一天有没有用绿色的笔圈出,因为一旦被绿笔圈出就意味着植物需要施肥。他们甚至还会用手去触摸盆中的泥土,以确认它是否需要灌溉。然而他们总不相信自己的判断,会兴冲冲地跑来问我:“我们要给孤梃花浇水吗?你说它现在渴不渴?”
我们给所有拥有的东西取一个名字,无论是有生命的还是无生命的,而这棵孤梃花勇敢活了下来。科里和凯莉都担心自己力气太小,无法将沉重的花盆搬到阳光短暂停留的阁楼窗台。他们允许我把孤梃花抱上去,而克里斯每天晚上则负责抱下来。每天晚上,我们轮流在日历上画一个大大的红叉,表示又一天过去。到现在为止,我们已经划掉了一百天。
冷雨凄凄,寒风切切,有时清晨的一点阳光也会被浓雾挡住。晚上总有一些干枯的树枝被风吹得划过屋子将我惊醒,我屏住呼吸,等待着,等什么可怕的东西进来把我吃掉。
一个大雨滂沱的日子,眼看雨下着下着就要变成雪了,妈妈气喘吁吁地走进我们的卧室,手上拿着一箱漂亮的派对装饰物品,用来装饰感恩节的餐桌,好弄出点节日气氛。箱子里还有一块亮黄色的桌布和橙色的镶边亚麻餐巾布。
“明天中午我们有客人,”妈妈边解释边把那箱装饰品放到靠门的床上,然后转身意欲离开,“现在还有两只火鸡正在烤着:一只给我们,另一只是给仆人们的。不过火鸡可能没那么早烤出来,估计你们外祖母来不及放在餐篮里给你们送上来。不过别担心,我不可能让我的孩子们连感恩节都吃不上大餐。我一定会想办法偷偷送点热的食物上来,有什么我就送什么上来。我打算主动提出去伺候父亲,这样给他把食物装盘时,我就可以偷偷把一些吃的装到另一个托盘给你们送上来。明天我一点钟左右上来。”
说完这些,妈妈又一阵风似的走了。她匆匆地来匆匆地走,只留给我们对于感恩节大餐的热切期待。
凯莉问:“感恩节是什么?”
科里回答她说:“跟饭前祷告差不多。”
我觉得,某种程度上科里回答的没错。现在科里会时不时地冒出一些自己的想法,只是每次我都想劈头盖脸给他一顿批评。
克里斯抱着双胞胎坐在屋子里的一张大长椅上,给他们讲许久之前的第一个感恩节,我则在屋子里像主妇一样忙活着,兴奋地摆着节日的餐桌。我们的餐牌是四只纸做的小火鸡,尾巴涂成橘色和黄色,纸做的羽毛张成蜂巢状。我们有两根大南瓜蜡烛,两个朝圣的男人,两个朝圣的女人,还有两根印第安蜡烛,但我真的不忍心把那样好看的蜡烛点燃,再看它们一点点熔化成蜡滴。于是我换成普通蜡烛放到桌上,留着那些昂贵的蜡烛打算下一个感恩节用——到时我们肯定已经不在这儿了。我在每个小火鸡餐牌上认真地写上我们的名字,然后分别放到我们各自的餐盘旁。餐桌下面有一个小柜子,碗筷餐具都放在那里面。平时吃完饭后,都是我把那些餐具端到卫生间,用一个粉色的塑料盆清洗。我负责洗,克里斯负责擦干,然后再把盘子餐具放到桌子下面的橡胶餐盘架上晾干,等待下一次开餐。
我小心翼翼地把镀银餐具拿出来摆好,叉子放左边,餐刀放右边,刀锋对着盘子,勺子放在餐刀的旁边。餐盘品牌是雷诺克斯,宽阔的蓝色边缘有二十四克拉镀金——这些都写在餐盘背面。妈妈告诉过我们,这些都是楼下仆人都不稀罕用的旧餐具。今天的杯子也换成了高脚水晶杯,看着精心布置的这一切,我不由得退后几步欣赏起来。唯一缺少的就是鲜花了,妈妈要是能想起给我们带点儿花来就好了。
时针毫不留情地走过一点。凯莉大声地抱怨起来:“我们现在开始吃午餐吧,卡西!”
“耐心一点儿。妈妈在给我们拿特别的热食、火鸡,还有那些好吃的配菜——而且这一顿不是午餐,我们要把它当成晚餐来吃。”该准备的都已经准备好了,我满怀期待地躺在床上读《洛娜·杜恩》。
“卡西,我的肚子等不了啦。”科里的喊声把我从十七世纪中期带了回来。而克里斯正沉醉在《福尔摩斯探案集》的谜团中,答案只在最后一刻才会揭晓。要是双胞胎也能跟我和克里斯一样,通过阅读来忘记腹中饥饿这回事,该多好!
“先去吃点葡萄干,科里。”
“没有没了。”
“要这么说:我没葡萄干了,或者葡萄干没有了。”
“没有没了,真的。”
“那就吃个花生。”
“花生都不见了——我这么表达对吗?”
“对,”我叹息一声,“那吃块饼干。”
“最后一块饼干也被凯莉吃掉了。”
“凯莉,你为什么不跟哥哥分着吃那些饼干?”
“他那时候又没说想吃。”
时间已到两点。我们全都肚子饿了。经过这一段时间,我们已经习惯每天十二点整就要吃饭。妈妈到底是因为什么耽搁了呢?她是打算先自己吃完,再带东西上来给我们吃吗?之前也没这么说呀!
直到三点多钟,妈妈才冲进来,手上端着一个很大的银托盘,托盘上摆满了盘碟。妈妈穿一条玉色的羊毛线衫,头发用一个长条发夹拢在脖子处。她看起来真的好美!
“我知道你们肯定饿坏了,”妈妈一进来就跟我们道歉,“但父亲最后临时改变主意,决定坐在轮椅上跟我们一块用餐。”说完,妈妈丢给我们一个不胜其扰的笑容。“卡西,你的摆桌很不错,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很抱歉我忘了带一些花上来,原本不该忘记的。但来的客人实在太多,全都围着我说话,问我那么久都去哪儿了,你们是不知道我多不容易才趁管家约翰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溜进食物储放室。我蹿来蹿去,那些客人肯定觉得我特别不礼貌,或者认为我很傻——不过我最后还是成功地给你们装满了这些盘碟并藏了起来。然后我才回到餐桌旁,微笑着匆匆扒拉了两口东西,接着又不得不去另一个房间露下脸。我被迫三次通过卧室里的专用线路给自己打电话,我只能伪装别人的声音。原本还想给你们拿点南瓜派的,但约翰把南瓜派都切成一条条的装在甜点盘中,那就没办法了。要是少了四条,他肯定会发现的。”
说完,妈妈分别给了我们一个吻,对我们笑了笑,转身又消失在门口。
天哪!看来我们真是给她添麻烦了!
饿坏了的我们赶紧跑到桌旁吃起来。
克里斯低头迅速祷告了几句,估计给上帝留不下什么印象,因为上帝耳边回荡着更动人的词句:“谢谢你,上帝,谢谢你的感恩节大餐。阿门。”
我在心里笑了,克里斯向来就是这般直接,而他这次还要当主人,给我们依次递过去的盘子放上食物。他给爱挑剔的凯莉和科里一人一小块白色火鸡肉、一点蔬菜,然后每个人再给一份样子摆得很好看的沙拉。中份的是我的,剩下的都给了他自己——最大分量的给最需要的——他大脑消耗最大。
克里斯狼吞虎咽,把已经冷掉的土豆大块大块地叉入口中。妈妈端上来的食物都冷得差不多了,胶状沙拉都开始变软,下面的生菜叶也开始变得蔫蔫的。
“我们不喜欢吃冷的!”凯莉号啕着喊道,她看着精致瓷盘上整齐地摆成一个圈的美味食物。不得不说,克里斯做事情真的是一丝不苟。
要是你看到爱挑剔小姐的满脸愁容,大概会以为她面对的是一盘蛇虫鼠蚁吧,而科里也好不到哪里去,简直跟吃了个苍蝇一样的表情。
说实话,我其实有点心疼妈妈,她费尽心思想让我们吃上一顿热饭热菜,结果自己也没吃上多少东西,还在客人们面前出丑。而现在辛辛苦苦拿上来的东西,这两个小家伙还嫌弃!要知道他们两个之前就一直在抱怨,不停地说肚子多饿多饿!孩子啊,就是难伺候!
坐在我对面的克里斯则闭上眼睛享受着跟平时不一样的食物:精心烹制的美食,而不是每天清晨六点从厨房匆匆忙忙拿上来的一点东西。说句良心话,外祖母倒一天也没忘记过我们,没让我们饿过肚子。我想她应该天不亮就得起来,然后喝令厨师和女仆都到厨房去准备早餐吧。
克里斯接下来的行为却惊到了我。他竟然用叉子叉着一大块白火鸡肉整个放进嘴巴!他这是怎么了?
“别那样吃,克里斯。你这样会带坏小孩子的。”
“他们两个又没在看我。”克里斯嘴塞得满满地说,“我肚子饿了。我从没这么饿过,而且东西都这么好吃。”
听他这么说,我把火鸡切成小块,然后叉起一小块放进嘴巴,示意坐在对面的克里斯应该这么吃才对。吃了一块之后,我对他说:“真是同情你以后的妻子,要不了一年,她就会受不了跟你离婚的。”
克里斯却只是吃,对一切充耳不闻,享受着他的感恩节大餐。
“卡西,”凯莉唤我,“别这么说克里斯,我们只是因为不喜欢吃冷的食物,所以才不吃的。”
“我妻子肯定会特别爱我,她会心甘情愿地给我捡臭袜子。还有凯莉,你跟科里不是都喜欢吃放了葡萄干的冷麦片吗?所以吃点儿吧。”
“我们不喜欢冷的火鸡……而且土豆上的那坨棕色的东西看起来好搞笑。”
“那坨棕色的东西是肉汁,味道很好,而且爱斯基摩人最喜欢吃冷的东西了。”
“卡西,爱斯基摩人真的喜欢冷的食物吗?”
“我不知道,凯莉。我想吃冷的食物总比活活饿死强吧。”其实,我一点都不明白爱斯基摩人跟感恩节有什么关系,“克里斯,你难道没什么别的好说了吗?干吗要提爱斯基摩人?”
“爱斯基摩人就是印第安人,而印第安人是感恩节传统的一部分。”
“这样啊!”
“你们应该都知道,北美大陆以前是跟亚洲连在一起的,”克里斯吃了一口东西说,“印第安人最初就是从亚洲长途跋涉而来的,不过他们当中特别喜欢冰雪的那些人就留在了亚洲,而其他一些更有远见的人就选择了迁徙。”
“卡西,那一大坨看起来像果子冻的东西是什么呀?”
“那是蔓越莓沙拉。大块的是完整的蔓越莓,小块的是山核桃,白色的就是酸奶油了。”噢,真的是太棒了!沙拉里面还放了小块的菠萝。
“我们不喜欢一块块堆着的东西。”
“凯莉,”克里斯说,“别再说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了——快点吃!”
“哥哥说得对,凯莉。蔓越莓特别好吃,那些坚果也是一样。鸟儿最喜欢吃草莓浆果了,你不是喜欢鸟儿吗?”
“鸟儿不喜欢浆果,它们吃死掉的蜘蛛和虫子,我们亲眼见过。我们看到小鸟把那些虫子的肠子都啄出来了,嚼都不嚼就吞了下去。鸟儿吃的东西我们才不能吃呢。”
“闭嘴,快吃。”嘴里塞得满满的克里斯说。
自从住到这该死的楼上房间以来,这应该算是我们吃过的最好的食物了(尽管几乎是冷的),而双胞胎却只是盯着盘中的食物发呆,一口都没动。
跟双胞胎截然不同的是,克里斯就跟乡村集市上获奖的猎狗一样看见什么都往嘴里塞,狼吞虎咽。
最终,双胞胎尝了一口用蘑菇肉汁泡着的土豆泥。他们的评价是土豆吃起来“一粒粒的”,而肉汁吃着很“搞笑”,两个小家伙吃完就一直嚷“一块块的,一粒粒的,搞笑”。
“那你们就吃红薯!”我几乎是吼出来的,“你们看盘子里的食物多精致。口感柔滑,因为奶油打得特别松软,还加了棉花糖,你们不是很喜欢吃棉花糖吗?吃起来有橙汁和柠檬汁的味道。”但愿上帝不要让他们注意到那“一块块的”山核桃。
相对而坐的两个小家伙把面前的食物翻得乱七八糟,我猜他们肯定丢掉了上百克的食物。
吃完这一餐之后,克里斯还在期待甜点,期待南瓜派或水果派,我则开始收拾桌子。让我意外的是,克里斯竟然破天荒地主动来帮忙。他特别亲切地冲我笑,甚至还亲吻了我的脸颊。天哪,男人一旦吃顿好的怎么变化这么大呀!不行,看来我得练出一身好厨艺才行。克里斯竟然还捡起了他自己的袜子,然后过来帮我清洗晾干盘碟、玻璃杯和镀银餐具。
忙活了十分钟,克里斯和我把所有餐具都整齐地放到桌子下面的餐柜里,并用干净的毛巾盖起,双胞胎看到却异口同声地喊起来:“我们好饿!肚子饿死了!”
克里斯假装没听见,坐到书桌前继续看他的书。我只好把《洛娜·杜恩》放到一边,从床上起来,不发一言地从餐篮里给双胞胎一人拿了一个花生黄油三明治。
双胞胎小口咬着,我则再次躺到床上,不解地看着他们。为什么他们那么喜欢吃垃圾食品?为人父母还真不是我以前想象的那么简单,也没那么好玩。
“不要坐地上,科里。地上比椅子上冷。”
“可我就不喜欢坐椅子。”科里说完便打了一个喷嚏。
第二天,科里果然得了重感冒。一张小脸通红发热,他抱怨身上到处都痛,就连骨头里面也是痛的。“卡西,妈妈在哪儿,我真正的妈妈在哪儿?”他那么想要妈妈。终于,妈妈总算来了。
她一看到科里通红的小脸,马上变得心急如焚,立刻跑下去想拿一个体温计。过了一会儿妈妈回来了,但让人郁闷的是,讨厌的外祖母也跟在她身后。
科里把体温计的玻璃量表含在口中,目不转睛地盯着妈妈,好似妈妈就是及时现身救他于水火的天使一般,而把我这个暂时的假妈妈完全抛在了脑后。
“甜心,我亲爱的宝贝,”妈妈呢喃着,随即她把科里从床上抱起朝摇椅走去。她在摇椅上坐下,将科里抱在怀中,并在他的眉毛处印下细密的吻,“我在这里,宝贝。我爱你。我会一直照顾你,不让你受苦痛。先吃点东西,喝掉橙汁,乖啊,很快就会好的。”
然后妈妈再次把科里放到床上,俯身将一粒阿司匹林放入他口中,再给他水让他咽下。泪水模糊了妈妈蓝色的眼睛,她的一双纤细苍白的手紧张得动来动去。
看到妈妈闭上眼睛,我也跟着眯起眼睛,余光看到她的嘴唇上下颤动着好似在无声地祈祷。
没过两天,凯莉也病倒了,咳嗽加打喷嚏,而且体温迅速上升,我一下子就慌了神。克里斯看着也乱了阵脚。两个小家伙脸色苍白,并排躺在大床上,手指紧紧抓着盖在身上的被子。
他们就跟瓷娃娃一般,脸色蜡白,蓝色眼睛越来越深陷进去,显得格外大。阴影爬上了他们的眼角,让他们看起来就跟鬼娃娃一样。妈妈不在的时候,那两双眼睛就注视着我和克里斯,无声地恳求我们做点什么,任何能帮他们减轻一点痛苦的事都行。
妈妈从秘书学校请了一周的假,这样她就能尽可能多地陪着双胞胎。这种时候外祖母还不放心,每次妈妈上来她都要尾随其后,真的让我讨厌至极。她又爱多管闲事,喜欢给我们提意见,可是谁要听她的意见。她已经说过我们压根儿就不该存在,我们没有资格生活在上帝的土地之上,该省下空间给那些圣洁的人——比如她自己。难道她不厌其烦地跟上来只是为了让我们更难过,并连妈妈陪伴我们的这一点安慰都要夺走吗?
不管是听到她灰色衣裙随步伐摆动的声音、她说话的声音、她走路的声音,还是看到她那显得柔软鼓胀的苍白大手,或是她手上闪着耀眼光芒的钻石戒指,又或是看到代表死亡的棕色……嗯,反正她的一切都令人讨厌。
而我们的妈妈跑上跑下,竭尽全力地想让双胞胎重新好起来。妈妈先给双胞胎喂阿司匹林和水,隔一会儿又喂橙汁和热鸡汤,我看到她的眼里也爬上了阴影。
一天早上,妈妈提着一保温壶刚榨出来的新鲜橙汁跑上来。“这比冰冻橙汁或罐装橙汁要好。”妈妈跟我们解释说,“橙汁富含维生素C和维生素A,对感冒特别好。”接着,妈妈列出需要我和克里斯做的事情,让我们尽可能多地给他们两个喂橙汁。我们把保温壶放到阁楼的梯子上——寒冷的冬天,那就是最好的冰箱了。
妈妈看了一眼凯莉嘴里含着的体温计,顿时就惊慌失措起来。“噢,天哪!”她绝望地喊道,“一百零三点六度注 。不行,我得带他们去看医生,得去医院!”
我当时站在屋子里最大的衣橱旁,跟往常一样一只手扶着衣橱活动双脚,如今阁楼实在是冷得站不了人。我快速瞥了外祖母一眼,想看她对这一切是什么反应。
显然,外祖母对不再冷静和自控的人没有耐心,“别说笑了,柯琳。谁家的孩子感冒不发烧?这有什么。你现在难道还不明白这一点吗?感冒就是感冒而已。”
埋头看书的克里斯猛地抬起头。他认定双胞胎是得了流感,尽管他不知道他们是如何感染的病毒。
外祖母继续说:“医生,他们又能怎么治感冒呢?医生懂的我们都懂。只需要做三件事:卧床休息,多摄入液体,吃阿司匹林——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呢?我们现在不正做着这三件事吗?”说完,她还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丫头,别再蹬腿了。你搞得我紧张。”随即她又开始对我们的妈妈指手画脚:“我母亲以前就说过,感冒来要三天,停留三天,去也要三天。”
“可万一他们得的是流感呢?”克里斯问。外祖母却背过身,压根儿不理会克里斯的问题。她讨厌克里斯的脸,因为克里斯跟我们的爸爸太像。“我最讨厌不懂装懂还质疑权威的人。谁不知道感冒的原则:先得扛上六天,好又得三天。就是这样,他们会康复的。”
正如外祖母预言的那样,双胞胎最后康复了。只是不是九天后……而是十九天后。他们仅仅只是卧床休息,吃阿司匹林,然后多喝水——没有任何医生处方帮他们更好地恢复。白天双胞胎躺在一张床上,到了晚上凯莉就跟我睡,科里跟克里斯睡。我不明白,为什么克里斯和我没有被传染?
我们一整晚都得爬上爬下,一下子要拿水,因为橙汁放在阁楼楼梯处冰着。有时候他们会哭着喊着要吃饼干,要妈妈,或者要能帮他们止住鼻涕的东西。他们焦躁不安,虚弱又难受,可他们又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只能瞪着惊恐的大眼睛看我们,让我心如刀割。生病的时候他们还老是问一些平时从来没问过的问题……这是不是很奇怪?
“我们为什么总要待在楼上?”
“难道是楼下的房间消失了吗?”
“是跟太阳藏到一样的地方了吗?”
“妈妈是不是不喜欢我们了?”
“墙为什么那么模糊?”
“墙模糊吗?”我反问。
“克里斯,他看着也好模糊。”
“克里斯累了。”
“你累吗,克里斯?”
“有点儿。我希望你们两个都赶紧睡觉,不要问这么多问题了。卡西也累了。我们都想睡觉,看到你们两个睡得香甜就好了。”
“可我们睡得一点都不香甜。”
克里斯叹息着抱起科里坐到摇椅上,然后我也抱着凯莉坐到了他腿上。我们摇啊摇,摇啊摇,直到凌晨三点还在讲故事。有几个晚上,我跟克里斯一直讲故事讲到凌晨四点。有时候他们哭着喊着要妈妈,克里斯和我就只能分别扮演爸爸和妈妈给他们唱摇篮曲。因为摇得太多地板都有些开裂了,我敢说楼下肯定有人听得到上面的声音。
外面风声呼啸,吹得树枝沙沙作响,房子似乎也在吱吱嘎嘎。那风轻声诉说着死亡的故事,它们在缝隙之中号叫、呻吟、抽泣,想尽一切办法加重我们的不安全感。
我们大声讲故事、唱歌,克里斯和我的声音都变得沙哑了,几天折腾下来我们也已经是憔悴不堪。每天晚上我们跪在地上,虔诚地向上帝祈祷赶紧让双胞胎好起来:“上帝,求求你,让他们恢复往日活蹦乱跳的模样吧。”
终于,两个小家伙的咳嗽好了一些,眼皮也开始上下打架最终睡了过去。死神伸出冰冷的瘦骨嶙峋的手,想要带走我们的弟弟和妹妹,但最终还是不得不放手,因为双胞胎尽管受尽折磨但最后还是慢慢恢复了健康。痊愈之后,双胞胎好似也变了一些,没那么倔强、那么活泼了。以前原本就话不多的科里现在话更少了,而以前喜欢一个人自言自语唠叨个不停的凯莉,现在竟然变得跟科里一样很少说话。我终于过上了之前梦寐以求的安生日子,可我却那么想念凯莉那小鸟啁啾一般的念叨,念叨着布偶娃娃、卡车、火车、船、枕头、植物、鞋子、裙子、内衣裤、玩具、谜语和游戏。
我特意检查了下凯莉的舌头,发现她的舌头看着很白,苍白的。带着恐惧,我凝视着并排躺在枕头上的两张小脸。为什么我以前一直希望他们能长大,像同龄的孩子一般懂事?这场大病似乎让他们一下子就长大了。他们蓝色的大眼睛多了一圈深重的阴影,往日的神采也不复存在。一场发烧和咳嗽让他们显得懂事了,有时竟有那种世故的表情,就是那种心累之后不再在乎明天太阳是否升起或落下,只想懒洋洋地躺在那里的表情。他们的这种样子吓到了我,那丢了魂一样的表情将我拖入死亡的噩梦中。
而外面的风一直呼呼地刮着。
终于他们能够下床慢慢走动一下了。曾经那样敏捷有力、跳上蹦下的双腿如今却好似两根麦秆一样虚弱。大病初愈的双胞胎似乎只有爬的力气,连笑都只能微微的。
我无力地将脸埋在床上,想啊想啊——想克里斯和我究竟能做点儿什么好让他们重新找到那种属于孩子的朝气。
可是我们却什么都做不了,尽管我们两个宁愿用自己的健康换得他们的健康。
“维生素!”听克里斯和我说了双胞胎不同寻常的表现后,妈妈说道,“他们需要维生素,你们两个也需要——从现在起,你们每一天都得吃一粒维生素。”说这话的时候,妈妈还优雅地抬起纤细的手拂过她那精心梳理过的闪亮头发。
“维生素胶囊里有新鲜空气和阳光吗?”坐在床边的我怒视不愿正视问题的妈妈,质问道,“每天吃一粒维生素,能给我们健康的身体吗?就跟我们之前正常生活、大部分时间都能在户外时的那种身体?”
妈妈的脸红了——她脸红的时候其实特别好看。脸上飞起红晕,衬着头发的光亮,全身散发出一种玫瑰色的温暖。
“卡西,”她抛给我一个人要懂得感恩的眼神,想要藏起紧张不安的手,“你为什么总是要为难我?我已经尽力了。我真的尽力了。好,如果你要听真话,我跟你说,维生素确实能给你像在户外生活一样的健康——所以才会有这么多维生素产品生产出来呀。”
妈妈这种漠不关心的态度让我更加心痛不已。我的眼睛扫过一直低着头的克里斯,他听到了我们的对话,但没有说什么。“这种坐牢的日子到底还要持续多久,妈妈?”
“卡西,不用多久了。真的不用多久——相信我。”
“一个月?”
“有可能。”
“难道你就不能偷偷上来,比如说带双胞胎坐你的车出去一次?你可以提前安排不让仆人看到不就好了。如果能让双胞胎出去玩一次,我觉得对他们肯定好。至于克里斯和我,倒不一定非得去。”
妈妈转过身去看克里斯,想知道这是否是他和我共同的计划,结果却看到克里斯对此也是赞同的,这大概让她觉得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吧。“不行,这肯定不行啊!我不能冒这样的险。这栋房子里有八个干活的仆人,尽管他们住的地方离主楼有段距离,但说不定什么时候刚好就有人从窗子往外面看,或者听到我发动汽车的声音。出于好奇心的驱使,他们肯定会看我是往哪个方向去的。”
我的声音变得冷淡了:“那就麻烦你看看能不能送点新鲜水果上来,尤其是香蕉。你又不是不知道双胞胎多么爱吃香蕉,而自从来到这里他们还一次都没吃过。”
“明天我会拿香蕉上来。主要是你们外祖父不喜欢香蕉。”
“他跟这又有什么关系?”
“因为他不喜欢,所以就没有人买香蕉。”
“你每天都去学校,难道就不能中途停车买点香蕉吗?还有多买点花生和葡萄干。难道就不能什么时候给他们买桶爆米花吗?吃一次两次又不会真的吃坏牙齿!”
妈妈点了点头,口头上答应了我。“那你自己想要点儿什么呢?”她问。
“自由!我想出去。我已经厌倦了被锁在这间屋子里。我想让双胞胎出去。想让克里斯出去。我想你租一间房子,买一间房子,偷一间房子,怎么都好——只要能让我们离开这栋该死的宅子就行!”
“卡西,”妈妈开始请求我,“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每次来我不都给你们带了礼物吗?除了香蕉你们还需要什么?告诉我就行!”
“你之前答应我们只需要在这里待很短的一段时间——可现在已经过去了几个月。”
妈妈摊开双手,摆出一个无奈的恳求手势。“难道你希望我去杀了我父亲吗?”
我只能木然地摇头。
“别逼她了!”克里斯突然爆发了,“她已经为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别再挑她的刺了!她能一直来看我们就已经很不错了,别再用你连珠炮的问题把她逼回去,好像你很不信任她。你知道她承受了多少苦吗?难道你以为她明知自己的四个孩子被关在房间里只能到阁楼上玩耍,她心里真的会好受吗?”
妈妈那样的人,你很难看出她的情绪,她在想什么,或者她是什么感觉。她总是那样平静的表情,波澜不惊的样子,尽管时常也会表现出疲倦。她时常穿新衣服,看起来都价值不菲,我们都很少看见她穿一样的衣服。当然她也给我们拿了很多贵的新衣服。但我们并不在乎穿的是什么。反正除了外祖母,谁还能看见我们呢?关在这楼上,哪怕穿破布都没关系。
下雨下雪的时候我们很少到阁楼上去。即便是天气晴朗的日子,上面也是狂风呼啸,寒风透过一切缝隙往这栋老宅子里面钻,尖叫着咆哮着想撕碎什么。
一天晚上,科里突然醒来唤我:“卡西,你让风走开。”
我从床上起来,撇开已经睡得香甜的凯莉,钻到科里的被窝将他紧紧搂在怀中。可怜的小家伙,他那么想要妈妈的疼爱……可他却只有我。感觉他是那样的弱小,那样的不堪一击,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走。我把脸埋在他干净的、散发着香甜气息的金色卷发中,轻轻在他的发上印下一个吻,一如他还是那个小婴儿。“科里,我没办法赶走风,只有上帝才可以。”
“那你就告诉上帝我不喜欢风,”科里睡眼蒙眬地说,“告诉上帝,那风想把我带走。”
我把科里搂得更紧了……绝不能让风把科里带走,绝对不行!但其实我知道科里是什么意思。
“给我讲个故事,卡西,好让我忘记风。”
有一个故事我最喜欢讲给科里听,在故事里的童话世界中,所有小孩都住在一个温暖的家中,爸爸和妈妈特别强大,能赶走一切可怕的东西。一家六口,后院有花园,有大树可以挂秋千,还生长着繁盛的鲜花——就是那种秋天会枯萎,春天又会再次绽放的有生命力的花。家里还养了一只名叫三叶草的小狗和一只三色猫,还有一只关在笼子里的会唱歌的黄色鸟儿,所有人相亲相爱,没有争吵没有惩罚,也没有上锁的门或不能拉开的帘幔。
“卡西,给我唱支歌。我喜欢你唱着歌哄我睡觉。”
我把科里拥入怀中,自己随口填词,配上曾听科里哼过一遍又一遍的旋律……那是他的灵魂音乐。这首歌是为了驱走科里对于狂风的恐惧,也许也是为了驱走我心中的恐惧。这真的是我第一次尝试押韵(原英文为押韵调)。
我听见狂风掠过山冈,
宁静的夜里,它向我诉说。
它在我的耳旁低语,
我却听不清,
即便它就在我旁边。
我听见微风从海上而来,
它掀起我的发,迎面吹拂。
它从不牵我的手,
告诉我它理解我,
它从不曾温柔地抚摸我。
我知道有一天,
我会爬上那山冈。
总有那么一天,
我听见还有一些声音在诉说,
如果我将活过又一年……
小科里在我的臂弯中睡着了,呼吸平稳,终于找回了他的安全感。而当我抬起头,我看到克里斯正睁着眼睛直直地望着天花板。一曲唱完,克里斯转过头和我四目相对。他的十五岁生日就这样过了,一个简单的蛋糕,或许只有那冰淇淋可以证明那是个特别的日子。至于礼物——其实我们几乎每天都能收到礼物。克里斯现在有一台宝丽来相机,还有一块高档新手表,不错的礼物。可是克里斯怎么可能轻易地高兴起来呢?
他是否也看出妈妈不再像从前一样?他是否也注意到妈妈不再每天都来?他是否真的相信妈妈说的所有话、给出的所有借口?
平安夜。我们来到佛沃斯庄园已整整五个月。这五个月中,我们从未到楼下的大房子里去,更不用说去外面了。我们遵守着外祖母定下的规矩:用餐前祷告、每晚睡觉前跪下祈祷、在卫生间言行规矩、保持思想的纯洁……然而,我却觉得我们的伙食一天比一天差了。
我试图说服自己,只是错过一个圣诞疯狂购没什么太大关系。反正以后还有很多很多个圣诞节,而且那时候我们会有很多很多钱,可以去任何一个商场买任何我们想要的东西。穿上漂亮夺目的衣服,姿态优雅,用轻柔文雅的话告诉全世界我们是了不起的人……特别的人……被爱、被需要的人。
克里斯和我自然知道这个世界并没有所谓的圣诞老人。但我们却很想让双胞胎相信圣诞老人的存在,不希望他们失去对那个能满足所有孩子愿望的乐呵呵的胖老头的幻想——即便他们在得到礼物之前并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一个连圣诞老人都不相信的童年,会是什么样的?反正我不希望双胞胎拥有的是那样的童年。
即便被关着,圣诞节也还是一个忙碌的重大节日,即便是对我们这样开始绝望、怀疑和不信任的人来说。克里斯和我秘密地给妈妈准备了礼物(尽管她实际上什么都不缺少),也给双胞胎准备了礼物——手工缝制的动物玩偶,里面用棉花填充。填充完棉花之后,我负责面上的绣花。另外,我还私底下躲在卫生间给克里斯钩了一条羊毛围巾——围巾越钩越长,越钩越长,我想妈妈一定是忘了跟我说正常的尺寸。
有一天,克里斯突然提出一个愚蠢又吓人的建议。“我们给外祖母也准备一个礼物吧。把她遗漏似乎不对,毕竟她每天都给我们送牛奶和食物,而且说不定这样一个小礼物能够赢得她的心呢。想一想,要是她能容得下我们,我们的日子该好过多少呀。”
我竟然傻到相信这个计划能行得通,于是我跟克里斯花了好几个小时的时间给那个讨厌我们的老巫婆准备礼物。这么久的时间里,她甚至都不曾叫过一次我们的名字。
我们用棕褐色的亚麻做出一个框架,然后把涂成不同颜色的石头用胶水贴上去,再仔细地绑上金色和棕色的线。其间一旦发现有瑕疵,还不辞辛苦地返工重做,以免被外祖母挑出毛病。显然,外祖母是那种眼睛里容不得一粒沙子的完美主义者。而我们为了给她做这个礼物,真的是尽了最大努力。
“你看,”克里斯又说,“我觉得这次真的有可能赢得她的心呢。毕竟,她也是我们的外祖母,而且人总是会变的嘛。没有人是真正的铁石心肠。妈妈正使尽浑身解数取悦她的父亲,我们就得想办法征服她的母亲嘛。尽管她从来都不愿意看我一眼,但她还是会看你的。”
不,她其实也从没看过我,没有真正地正视过我一眼,最多是看我的头发而已——不知为什么,她对我的头发似乎很感兴趣。
“卡西,记得吗?她曾经送过黄色菊花给我们。”克里斯说得对——那是我们唯一的救命稻草。
那天午后,临近黄昏的时候,妈妈用一个木桶提着一棵带根的圣诞树走进来。那是一棵香胶树——除了香胶树,还有哪种树能闻出圣诞的味道呢?妈妈身上穿一件亮红色的羊毛线裙,将我梦寐以求的窈窕身材展露无遗。她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我们见了也被她的笑容感染,而且她还留下来用她带过来的那些装饰品和小灯帮我们装饰这棵树。此外,妈妈还给了我们四只长筒袜,让我们挂到床头等着圣诞老人送礼物来。
“明年的这个时候我们就能住在自己的房子里了。”妈妈笑容满面地说。我相信。
“是的,”妈妈微笑着说,“明年的这个时候,我们就能过上美好的生活。我们会有很多很多钱,可以买下属于我们的大房子,你们想买什么就能买什么。不用多久,你们就会忘记这个房间,忘记阁楼。你们在这里勇敢面对的一切苦难都将成为过去,就像从未发生一样。”
说完,妈妈分别亲吻了我们,并说她爱我们。这一次看着妈妈离开,我们不再跟平时那样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妈妈在我们的眼里和心里种满了希望和梦想。
那天晚上,妈妈趁我们睡觉的时候又来了一次。早晨,我一睁开眼就看到长筒袜里装满了东西。放在桌子下面的圣诞树上也挂满了礼物,房间里所有空着的地方都被给双胞胎的大玩具占据了,那些玩具实在太大以至于不好包装。
我的目光迎上克里斯的目光,他冲我眨眼,咧嘴一笑,从床上一跃而起。然后他抓过挂在红色塑料绳上的银铃铛,举到头顶用力地摇动。“圣诞节快乐!”克里斯兴高采烈地说。“快醒醒,都快起来!科里,凯莉,你们两个小懒虫——快睁开眼睛,快起来,你们快看!看圣诞老人送什么来了!”
终于,我们有糖可以吃了。硬糖,就是教堂和学校在派对上发的那种糖,最好的糖,会引诱你吃出满口蛀牙的那种。噢,但那糖吃起来满是圣诞味道!
科里从床上翻身坐起,有些眼花缭乱,他不由得再次用小手去揉眼睛,惊喜得说不出话来。
凯莉自然不用担心会说不出话。“圣诞老人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圣诞老人有神奇的双眼。”克里斯一边举起凯莉放到他肩上,一边解释道,随即又把科里也举到肩上。以前爸爸就经常这样做,看到这一幕,泪水不禁盈满我的眼眶。
“圣诞老人不会忘记任何一个孩子。”他说,“而且,他知道你们在这里。我很肯定,因为我给他写了一封长信,告诉他我们的地址,还列了一张很长的礼物清单。”
真有意思,我在心里暗忖。因为我们四个想要的东西其实很简单。我们只想出去。我们只想要自由。
我坐在床上环望四周,喉咙好像被什么又酸又甜的东西堵住了。妈妈尽力了,是的。她确实尽了最大努力让我们在这里的日子好过一点,她还是爱我们、在乎我们的。我想这么多的东西她肯定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才能买齐。
对于之前所有的阴暗揣测和想法,我感到十分惭愧。是因为我要的太多,而且没有耐心,没有信心。
克里斯转过头询问似的看着我:“你不起床吗?打算在那儿坐一天——难道这些礼物你都不喜欢吗?”
科里和凯莉忙着撕开一个又一个礼物的包装,克里斯走到我面前伸出手:“卡西,来,享受你十二岁过了就不会再有的圣诞节。我们就把这过成一个独一无二的圣诞节,跟我们以后即将过的每一个圣诞节都不同。”克里斯的蓝色眼睛里写满恳求。
克里斯身上穿着红白条纹睡衣,一头金色头发乱蓬蓬的。我身上穿的是红色羊毛睡衣,一头长发比克里斯的也好不到哪去。我把手放入克里斯温暖的手中,笑了起来。圣诞节就是圣诞节,无论你身处何处,无论你处境如何,这一天都应该开心。然后我们一起把所有礼物的包装都拆了,一边往嘴里塞糖,一边试新衣服。除此之外,“圣诞老人”还给我们留了一张字条,让我们把糖藏起来,不要让“大家心知肚明的那个人”发现。毕竟,糖吃多了确实会引起蛀牙,即便是圣诞节也不例外。
我换上一件闪亮的绿色天鹅绒长袍坐在地上,克里斯则多了一件红色的法兰绒长袍,刚好跟睡衣相配。我想那天早上,我们四个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小孩。巧克力棒因为不被允许吃反而吃起来更甜更神圣了。光是把那些巧克力放入口中,然后让其慢慢融化都让我们觉得好似到了天堂,我陶醉地闭上眼睛尽情享受那滋味。我看到克里斯也闭上了眼睛。但双胞胎很搞笑,他们俩竟然是睁大眼睛在吃巧克力,一脸惊喜的样子。难道他们已经忘了糖果的味道吗?似乎是的,因为我看他们的样子,就好像把天堂放入了口中。突然门把转动开来,我们赶紧将糖果藏到床底下。
是外祖母。她无声无息地提着餐篮进来了。外祖母把餐篮放在棋桌上,既没有跟我们说“圣诞快乐”,也没有说早上好,甚至连一个微笑都没有,脸上看不出任何这是一个特别节日的神情。而如果她不跟我们说话,我们是不能先开口的。
怀着恐惧和希望,我拿起一个用红色锡箔纸包着的长盒子。锡箔纸的包装是从妈妈给我们的礼物上拆下来的,而在那漂亮的包装纸下面是一幅拼贴画。那是我们四个人的心血结晶,寄托着一个孩子对于完美花园的想象。阁楼上的旧箱子给我们提供了最好的材料,比如细丝,我们用它系着纸做的蝴蝶在鲜艳的丝线花朵上方盘旋。凯莉特别想做带红色斑点的紫色蝴蝶——她最喜欢红色和紫色的搭配!而世间最美的蝴蝶不是外面那些自由飞舞的,而是科里做的那只黄色蝴蝶,身上有绿色和黑色的斑点点缀,还有两只红色的小眼睛。树则是用棕色的丝线缠绕而成,配上小的鹅卵石当作树皮,树枝巧妙地缠绕,好让五彩的鸟能在树丛中间自由地穿梭或栖息。克里斯和我从旧枕头里弄出来一些鸡毛,用水彩染色,再晾干,最后再用旧牙刷仔细地把已经黯淡的羽毛梳理开,好让其重现往日光彩。
不谦虚地说,我们的这幅拼贴画颇有艺术气息,而且极富创造力,构图均衡,风格突出……给妈妈看的时候,她感动得落下泪来。她只好背过身,我们才不至于跟她一块落泪。嗯,是的,这幅拼贴画是我们到目前为止最好的一件艺术品。
我颤抖着,想等她手里空了寻找合适的时机递上去。因为外祖母从来都不瞧克里斯一眼,而双胞胎又怕她怕得要死,所以这份礼物就只有由我交给她了……我真的不敢上前。突然克里斯用手肘把我往前一推,“快去,”他轻声说,“不然她很快就会走了。”
我的双脚好像被钉在了地上,双手横抱着长长的红色盒子在胸前。明明只是送一个礼物,可感觉却像要上刑场一样,因为她从来给我们的只有残忍,寻找一切机会刺痛我们。
圣诞节的那天早上,她再次成功地刺痛到我们,尽管她既没有用鞭子也没有任何言语谩骂。
那天我本来想恭敬地跟她说一声 :“圣诞节快乐,外祖母。我们有点小东西给您。不用谢谢我们,一点都不麻烦,只是对您每天给我们送吃的,还提供地方给我们住的一点心意。”不,不行,她肯定会认为我那么说是在讽刺。还是这样说:“圣诞节快乐,但愿您喜欢这份礼物。我们花了很多心思,就连科里和凯莉都参与了进来。您打开看之后就会知道我们真的花了不少心思。”
她见我抱着一个礼物盒靠近她,显得很吃惊。
我缓缓抬起眼睛,勇敢地迎向她的目光,然后递出手中的礼物 。我并不想用眼神乞求她。我希望她能主动收下,并表示喜欢和感谢,哪怕只是语气冷淡地说。我希望她今晚躺在床上能够想到我们,明白我们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坏。我希望她能感受到我们在这个礼物上倾注的心思,希望她能够反省对待我们的方式是否正确。
极具讽刺性的是,她那冷酷而严肃的目光只是微微下移至我手上的长盒子。盒子上面是一枝人造冬青枝和一个很大的银色蝴蝶结。蝴蝶结上卡着一张卡片,上面写着:“致外祖母,克里斯、卡西、科里和凯莉敬上。”
外祖母那双灰石一般的眼睛在卡片上停留了好一会儿,她定然看到了上面的字。随即她抬起双眼,直直地迎上我满怀希望的目光,我的眼神在恳求在倾诉,告诉她我们不是那么邪恶——有时候甚至我自己都会怀疑我们是否真的是罪恶的产物。扫了我一眼之后,她又看回那个礼物盒,然后故意转过身。接着,她不发一言地离开了房间,重重地关上门,并从外面再次将门上锁。我站在屋子中间,手上还捧着那个礼物,那个我们花费数小时才精心做出来的几乎完美的礼物。
傻瓜!我们都是一群傻瓜!该死的傻瓜!
永远都不可能让她改观。她永远认为我们是恶魔之子!对她而言,我们压根儿就不存在。
心痛,真的很受伤。那种痛深入骨髓,我感觉心变成了一个空心球,任由疼痛肆虐而过。而在我的身后,我听到克里斯急促的呼吸声,双胞胎也呜咽了起来。
我要成为大人,要跟妈妈一样保持冷静和淡定。学妈妈的动作,妈妈的表情,像她一样摆动着双手。学她微笑,缓缓的,令人陶醉的。
可是,我的成熟是怎样表现的呢?
我直接把手上的盒子摔在了地上,我大声咒骂,把以前从不敢大声说的脏话全都骂了出来。我用力地踩上去,听到礼物盒在我的脚下碎裂。我尖声大叫!我气疯了,双脚跳上那礼物,不停地踩,不停地蹂躏,我听着里面的漂亮木框碎开——木框是我们从阁楼上找到的,用胶水重新粘好,重新抛光,好让它看起来像新的一样。我恨克里斯出的这个主意,竟然以为能通过这种方式融化那样的铁石心肠!我恨妈妈,恨她将我们置于此种境地!她应该更多地了解她母亲的狠心,她应该去商场卖鞋子的,反正肯定有一些事情是她应该做却没有做到的。
在我疯狂的践踏之下,画框碎成了碎片,之前所有的劳动随之化为乌有。
“停下!”克里斯大喊,“我们自己留着不就行了!”
尽管克里斯迅速阻止了我的破坏行动,但那脆弱的拼贴画还是被毁了,永远也拼不起来了。想到这里,我泪眼模糊。
我弯下腰,哭着捡起科里和凯莉费尽辛苦做的那只丝线蝴蝶,他们花了好大力气给蝴蝶的翅膀涂上漂亮的颜色。这只粉彩蝴蝶我要一辈子珍藏。
克里斯把抽泣的我拥入怀中,好似爸爸一样安抚我:“没事的。她怎么做都没关系。我们没错,错的是她。反正我们已经尝试过了,她不肯尝试而已。”
我们沉默地坐在满屋子的礼物中间。双胞胎也很安静,大眼睛里满是疑虑,他们想跟新玩具玩,但又迟疑着不敢行动。两个小家伙相当于我和克里斯的镜子,我们的情绪都反映在他们身上——无论好坏。看到他们那样,我好心疼,那种深入骨髓的疼痛再次向我袭来。我已经十二岁了。我应该学会跟同龄人一样处理一些事情,要冷静要淡定,脾气不能再那样暴躁。
妈妈走进房间,微笑着给我们圣诞节的祝福。她又拿来了新的礼物,包括曾经属于她的一个大型玩具屋……那个玩具屋也曾经属于她那令人讨厌到极点的母亲。“这个礼物可不是圣诞老人送来的。”妈妈说着,把玩具屋小心地放到地上,这下屋子里真的是一点空间都没有了,全部被各式各样的玩具和礼物堆满,“这是我给科里和凯莉的礼物。”说完,妈妈抱了抱他们两个,亲吻他们的脸颊,并告诉他们从今以后他们就可以玩过家家的游戏了,可以在“玩具屋”里扮演“父母”或“男女主人”,就跟她五岁时玩的一样。
我想如果她看出我们四个并不为她送来的玩具屋感到多么兴奋,或许她便不会这么说了吧。妈妈满脸堆笑,带着迷人的光辉跪坐在后脚跟上,跟我们讲她曾经多么钟爱这座玩具屋。
“而且,它价值不菲。”妈妈滔滔不绝地说,“放到合适的市场上去卖,像这样一个玩具屋可以卖上一大笔钱。”光是关节可移动的迷你陶瓷玩偶就价值连城了,更何况这些玩偶的脸全都是手绘的。玩具屋里的玩偶全是按照相应比例制作而成,包括里面的家具、挂画,准确地说,一切都跟真房子一样。这个玩具屋是由英国的一位艺术家手工打造。里面的椅子、桌子、床、灯具、吊灯等全都是独一无二的古董。这也难怪那位艺术家花了十二年的时间才完成这个作品。
“你们看这门的开合多么灵活,就跟我们自己住的一样。”妈妈继续说着,“抽屉也都可以抽进抽出。书桌的门还能用这把小钥匙锁上,你们再仔细看那墙上的推拉门——他们把那叫作折叠门。要是我们这个宅子也有这样的门就好了,就是不知道这种门怎么就过时了。再看天花板附近的手工雕模,还有餐厅和图书馆的护墙板——架子上都还放着微型书呢。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如果用放大镜看的话,你甚至能看出书上的字!”
妈妈如数家珍地给我们介绍着玩具屋,一个只有巨富人家的孩子才能拥有的玩具。
听妈妈那样说,克里斯捧场地从玩具屋取下一本小书,凑到眼前去看,结果证明那么小的字确实只有用显微镜才能看得清(他一直都渴望拥有某款很特别的显微镜……而我希望将来送给他那个显微镜的人是我)。
对于创作这样小而精致的家具所需要的高超技艺和非凡耐心,我表示由衷钦佩。我看到伊丽莎白风格的屋子的前厅还放着一架钢琴,钢琴上盖有一条丝质涡轮状图案的围巾,镀金镶边。餐桌中央摆着小朵的绸花,自助餐的银碗中放着蜡做的水果。两个水晶吊灯高高垂下,蜡烛插在烛台上。仆人们在厨房忙活,系着围裙准备晚餐。身穿白色制服的管家站在前门处迎接客人,而在前厅衣着华丽的女士与面无表情的男士相邻而立。
楼上的育婴室还有三个孩子,一个小婴儿躺在摇篮中,手臂向上伸着想要人抱。旁边还有一栋屋子,屋子后面有一架四轮大马车,马厩里还有两匹马。天哪!谁能想到竟然能有人做出这么小这么精致的东西!我的目光扫向窗台,欣赏那雅致的白色窗帘和厚重帘幔,餐桌上摆着盘碟和银器餐具,锅碗则放在厨房的橱柜中——那橱柜差不多也就一粒大点的青豌豆那么大。
“卡西,”妈妈用手环住我的肩膀说,“你看看这块小地毯。这可是正宗的波斯地毯,纯丝制作。餐厅的地毯也是东方风格。”妈妈滔滔不绝地讲着这座玩具屋的过人之处。
“过了这么多年,怎么它看着还这么新呢?”我问道。
妈妈的脸色阴沉了一下,“最开始它属于母亲,但那时候这个玩具屋是用一个大玻璃箱装起来的。她只能透过玻璃箱看,却不能触摸。后来给了我,父亲就拿了一把大锤子砸碎了玻璃箱,他允许我玩里面的所有东西——条件是,我要双手放在《圣经》上发誓,绝不弄坏里面的任何一样东西。”
“那你发誓了吗?后来有没有弄坏过东西?”克里斯问。
“是的,我发了誓,但我也弄坏了东西。”妈妈低垂着头,我们无法看到她的眼睛。“以前里面还有一个玩偶,英俊潇洒的小伙子形象,我在给他脱外套的时候把他的手弄断了。为此我挨了一顿鞭子,不仅是因为弄断了那玩偶的手,还因为我想看他衣服下面是什么样的这个念头。”
克里斯和我没有说话,可凯莉却抬起头,对玩具屋里盛装打扮的玩偶们表现出极大兴趣。她尤其喜欢躺在摇篮里的那个小婴儿。见凯莉如此感兴趣,科里也凑近去观察玩具屋里的宝贝们。
这时妈妈的注意力转到了我身上。“卡西,自打我进来你怎么一直板着张脸?不喜欢你的礼物吗?”
我无言以对,克里斯只好替我回答:“她不开心是因为外祖母拒绝了我们送给她的礼物。”听到克里斯这么说,妈妈拍了拍我的肩膀,但避开了我的目光。克里斯又说:“谢谢你为我们做的一切——圣诞老人把所有能想到的东西都给我们送来了。最要感谢你送的玩具屋。双胞胎肯定会玩得很开心的。”
我的视线转向两台让双胞胎在阁楼上骑的三轮小单车,应该可以帮助他们增强腿部力量。妈妈还送来了一双溜冰鞋,可以让克里斯和我在阁楼的教室里溜。因为那间教室是抹灰墙和硬木地板,所以隔音效果比阁楼的其他位置都要好。
妈妈站起身,离开之前神秘地冲我们笑了笑。走到门外,她告诉我们她会马上回来,果然她给我们送来了一个最棒的礼物——一台便携式的小电视!“父亲把这个给我,让我在卧室里用。我当时马上就想到送这个给你们再合适不过了。现在你们就有了可以接触世界的真正窗口。”
听妈妈这么说,我的心中顿时升起了希望。“妈妈!”我大声喊道,“你父亲送你这么贵重的礼物,这是否意味着他现在重新接受你了呢?他是不是原谅你跟爸爸结婚的事了?我们现在可以下楼去了吗?”
妈妈的蓝眼睛再次黯淡下去,表情纠结。她做了肯定的回答,说外祖父现在对她的态度确实好了一些,但跟我们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并没有显出高兴——因为外祖父只是原谅她违背上帝的罪孽,却还是没有原谅她对社会道德的破坏。接着她又说了一些话,让我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儿。
“下周,父亲会让他的律师把我写进遗嘱。他打算把一切都留给我,包括这栋房子,在我母亲死后它也将成为我的遗产。父亲不打算留任何钱给母亲,因为母亲本身就从她的父母那里继承了大量的遗产。”
钱——我才不在乎什么钱呢。我只想出去!听妈妈说完,我变得特别开心,以至于直接用手搂住妈妈的脖子,亲吻她的脸颊,紧紧地抱住她。这绝对是我来到这个庄园以来最开心的一天……不过我随后想起,妈妈似乎还没有说我们可以到楼下去。但不管怎么说,我们总算离自由近了一步。
妈妈坐在床上,嘴角上扬,尽管眼中并没有笑意。克里斯和我说了一些傻话,妈妈大声笑起来,笑得却很僵硬,跟她平时的笑很不一样。“是的,卡西,我已经成为你外祖父一直想要的那个孝顺、顺从的女儿。他说什么,我听什么。我终于让他高兴了。”说着,妈妈突然停住,看向透进微光的双层窗户。“事实上,我哄得他很高兴,所以今晚他特意为我举行一个派对,好让我以前的老朋友还有本地的人重新认识我。这将会是一场盛事,毕竟我的父母一旦请客排场肯定小不了。他们自己并不饮酒,但也不介意给那些不害怕下地狱的人提供酒水。所以,今晚会有宴席,还有管弦乐团伴奏的舞会。”派对,圣诞派对!管弦乐团伴奏的舞会!宴席,妈妈会被写入遗嘱,还有比这更好的吗?
“我们可以去看吗?”克里斯和我异口同声地问。
“我们一定不发出声音。”
“我们到时候躲起来,不会有人看见。”
“妈妈,求你了,妈妈。我们已经好久好久没看到人群了,而且从来没参加过圣诞派对。”
我们不停哀求,直到妈妈实在拒绝不了。她把克里斯和我拖到一边的角落,不让双胞胎听到,然后小声说:“有个地方可以让你们两个躲着看,但我不能让双胞胎出去,太冒险了。他们还太小,不可控因素太多,你也知道他们根本就坐不住。而且凯莉一高兴就喜欢大喊大叫,到时肯定会引起所有人的注意。所以你们答应我,一定要瞒着他们。”
我们答应了。自然不能告诉双胞胎,哪怕妈妈不让我们发誓也不能告诉。因为我们怎能让最可爱的两个小家伙知道,他们在这件事上被抛下了?
妈妈走后,我们唱起圣诞歌,这一天的确很开心,尽管餐篮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可以吃:里面放着双胞胎不喜欢吃的汉堡三明治,冰冷的火鸡条,好似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一样。大概是复活节剩下的吧。
天早早地就黑了,我坐在那儿呆呆地凝视玩具屋,凯莉和科里跟里面的陶瓷小人还有那些价值连城的迷你模型玩得不亦乐乎。
一个只许远观不能亵玩的没有生命的物体,想想也知道,一个小女孩能从中学到多少东西呢?然后玩具屋又给了另一个小女孩,玻璃箱是没了,但一旦打破里面的东西便要被惩罚——这可真有意思。
突然,我想到一件可怕的事:万一凯莉或科里打破东西,他们会遭受怎样的惩罚呢?
我掰了一点巧克力放到嘴巴里,好用巧克力的甜来缓解飘忽的邪恶想法带来的酸涩。
相当于三十九点六摄氏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