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妈妈再次来看我们,前面的十天里克里斯和我每天都在想为什么她要去欧洲,而且还在那里停留了那么久,最重要的是——她要告诉我们的好消息究竟是什么?
那煎熬的十天对我们而言,是另一种惩罚。我们明知道她就在这宅子里,可她却不管我们,将我们拒之门外,好像我们跟阁楼里的老鼠没什么两样,这真的让我们很伤心。
所以,当她最后终于露面,我们已是饱受惩罚,因为担心她以后真的再也不来看我们,我跟克里斯生怕露出一点点对她不满或不敬的意思。我们俩不敢说话,小心翼翼地接受命运。万一我们做了什么,她就再也不来了呢?光靠那条用烂床单做成的梯子,我们可没办法逃脱——毕竟双胞胎连上屋顶都是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
所以我们对着妈妈微笑,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抱怨。我们也没有问她为什么十天都不来看我们、要这样惩罚我们,毕竟她此前几个月都没有露面。我们只能接受她愿意给我们的一切。她曾经说她学着做她父亲的乖女儿,唯命是从,规规矩矩,而我们正跟当时的她一样。更何况,她也喜欢我们这样。我们又成了她可爱的、疼爱的“宝贝”。
因为我们的听话,我们的乖巧,我们对她的百依百顺以及表现出来的尊敬和信任,所以她选择在这个时候丢出她的重磅消息。
“宝贝们,替我高兴吧!我现在好幸福!”她笑着转了一个圈,双手抱在胸前,爱抚自己的身体,反正在我看来是这样的。“你们猜发生了什么——你们猜!”
克里斯和我交换了一个眼神。“外祖父过世了?”克里斯小心翼翼地说。我的一颗心也是怦怦直跳,只等她给出肯定的答案便要高兴地跳起来,让快乐如潮水一般释放。
“不是!”她厉声道,好似快乐心情因为这句话而受了一点影响。
“他进医院了。”我尽力猜测着。
“不是,我现在并不那么恨他了,所以我不可能兴高采烈地跑过来跟你们说我父亲死了。”
“那你何不直接告诉我们你的高兴事呢。”我黯然地说,“我们猜不到,我们对你现在的生活也不太了解。”
她对我的揶揄直接忽略,“我之所以离开这么长时间,而且一直难以启齿——是因为我跟一个优秀的男人结婚了,他是一名律师,叫巴特·温斯洛。你们肯定会喜欢他的,他也会爱你们。他一头黑发,长相英俊,身材高大健美。而且他也跟你一样喜欢滑雪,克里斯托弗,他还爱打网球,也跟你一样聪明,亲爱的。”她自然是看着克里斯说这话的,“他很有魅力,没有人不喜欢他,包括我父亲。我们先前是去欧洲度蜜月的,我给你们带回来的礼物也都是从英国、法国、西班牙或意大利买来的。”她滔滔不绝地谈论着她的新任丈夫,而克里斯和我无言以对。
从打圣诞节派对那天开始,克里斯和我多次谈论过这种怀疑。尽管那时候我们年纪都还小,但也知道像妈妈这样年轻漂亮而且需要男人的女人,是绝不可能当太久寡妇的。但两年过去了还没举行婚礼,所以我们一直认为那个蓄着大胡子的黑发英俊男人对妈妈并没那么重要——不过是在一起玩玩而已——算是众多追求者中的一个。在我们的心里,还是傻傻地认为她会对我们死去的爸爸一直忠诚、一直付出。我们金发碧眼的希腊神一般的爸爸,那个她曾经爱到不顾一切的男人。
我闭上眼睛,试图不去听她那惹人烦的声音,听她讲另一个代替了爸爸位置的男人。现在她成了另一个男人的妻子,那个男人跟爸爸是完全不一样的人,而他如今却和她每天同床共枕,我们见她的次数也会越来越少。天哪,多久了,这样已经多久了?
妈妈的新消息和滔滔不绝的话语让我心里七上八下,好似身体里面关着一只灰色小鸟,而那小鸟只想出去,出去!
“请你们,”妈妈请求道,她的笑容,她的喜悦正挣扎着想挤进我们这个空气沉闷、无聊透顶的房间,“试着理解我,为我高兴。我爱你们的爸爸,这你们是知道的,可他现在不在了,而且离开了那么久,我需要新的爱人,也需要新的人爱我。”
我看到克里斯张嘴想说他爱她,说我们爱她,但也只是张了张又闭上了,他跟我一样意识到,来自孩子的爱并不是她现在所讲的男女之爱。而且,我之前已经不爱她了。我也不确定现在爱她,但我还是微笑着,违心地说了一些话,以免双胞胎被我吓到。“是的,妈妈,我为你高兴。你找到新的爱人,这很好。”
“我们相恋很久了,卡西。”她忙不迭地说,脸上挂着自信的笑容,“尽管他之前还打定主意要当一辈子的单身汉。所以说服他需要一个妻子并不容易。而你们的外祖父也不想我再嫁第二次,以当作对我嫁给你们爸爸的另一种惩罚。但他喜欢巴特,再加上我不断地恳求,他终于松口同意,说我可以嫁给巴特,同时也还可以继承他的遗产。”说着,她停顿了一下,咬着下嘴唇。随即她又紧张得咽了口口水。戴着戒指的手指在喉咙处摸来摸去,紧张地拨弄珍珠项链,这也让她的真正心思无法掩饰,尽管她仍笑着。“当然,我爱巴特并没有爱你们的爸爸那么多。”
哈!她这话说得可真没底气呀!她那放光的眼睛和绯红的脸颊早已出卖了她的真实感受,显然她爱得前所未有的激烈。我叹息一声:可怜的爸爸。
“你给我们带来的礼物,妈妈……不是从欧洲或英国带来的。那个枫糖盒子上写着来自佛蒙特——你也去佛蒙特了吗?他是来自那里吗?”
听到我这么问,妈妈笑得格外雀跃,无法掩饰的喜悦,好似光听佛蒙特这个名字就感到幸福似的。“不,他并不是来自佛蒙特,卡西。不过他有个妹妹住在那里,我们从欧洲回来之后,一个周末又去拜访了他妹妹,那盒糖就是在那儿买的,因为我知道你多爱吃枫糖。他还有两个妹妹住在南方。他来自加利福尼亚州南部的一个小镇——格林格里纳,可能是格雷格里纳,总之差不多是叫这个名字。不过他在新英格兰生活了很久,从那里的哈佛法学院毕业,所以听口音他更像是北方人而非南方人。哦,对了,秋天的佛蒙特真的美极了,美不胜收。当然,度蜜月的时候也不想跟太多别的人在一块儿,所以我们只是短暂看望了下他的妹妹及家人,之后又去了海边。”她的眼睛扫到双胞胎,不自然地眨了眨,然后又下意识地扭着脖子上的珍珠项链,以至于感觉项链随时都会被她扭断一样。不过,真的珍珠自然比那些普通的人造珍珠强韧得多。
“你喜欢我给你买的小船吗,科里?”
“是的,夫人。”科里回答得十分礼貌,一双大而无神的眼睛盯着她,好像看陌生人一样。
“凯莉,亲爱的……那些洋娃娃,我亲自给你在英国买的,增加你的收藏。我原本想给你再买一个摇篮,但他们现在似乎不生产玩具屋里的摇篮了。”
“没关系的,妈妈,”凯莉回道,眼睛盯着地面,“克里斯和卡西用硬纸板给我做了一个摇篮,我挺喜欢的。”
噢,天哪,难道她看不到吗?
他们现在跟她根本就不亲了,跟她在一块儿,科里和凯莉只觉得不自在。
“你的新丈夫知道我们的存在吗?”我认真地问。克里斯对我怒目相向,不高兴我问这样的问题,无声地示意我妈妈自然不会骗人,肯定不会隐瞒自己曾经嫁过人且育有四个孩子的事实——尽管有些人认为我们是罪恶之子。
我看到妈妈原本喜悦的神色蒙上了阴影。显然,我又问错了问题。“还没,卡西,但等父亲一死,我就会告诉他你们四个的存在。我会跟他详细解释这一切,他也一定会理解的。他人很好,善良温柔,你们肯定会喜欢他的。”
她已经是第二次这么说了,看来现在又多了一件要等老头子死后才能做的事情了。
“卡西,别那么看着我,我不能在结婚前告诉巴特这些事!因为他是你们外祖父的律师,我还不能让他知道孩子的事,除非遗嘱正式确立,而且那些钱都转到我名下才行。”
我本想说,自己的妻子跟前任丈夫育有四个孩子,这种事情作为男人应该知道,但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真的好想说出这话,但克里斯始终对我怒目相向,双胞胎也抱在一块儿,蹲在地上,看上去小小的,大眼睛都盯着电视看。我不知道自己是应该讲出来,还是应该沉默。但至少沉默的时候,不会树立新的敌人。或许她是对的。上帝啊,就让她对吧。让我重新树立信仰。让我重新相信她。让我相信她不仅只有表面的漂亮,而是从内到外的美丽。
然而上帝并没有用温暖的、抚慰人心的手拍动我的肩。我坐在那里,意识到我的怀疑已经让我和她之间划出分明的界限。
爱,这个字眼在书本中多么常见。一次一次重复出现。哪怕拥有财富、健康、美貌、天赋……然而如果没有爱,你仍然是一无所有。爱让所有的平凡变得耀眼、强大、令人迷醉、蛊惑人心。
冬天的一个早晨,我想着这些。当时雨水正拍打屋顶,双胞胎坐在卧室的地板上看电视。克里斯和我在阁楼上,肩并肩躺在教室里靠窗放着的旧床垫上,一起读一本妈妈从楼下大图书馆拿上来的很古老的书。阁楼很快又会进入北极一般冰冷的冬天,所以我们趁着还能待的时候尽可能在上面待久一些。克里斯喜欢一目十行地浏览,看完一页快速翻到下一页。我则喜欢仔细体会那优美的语句,看完之后再重新回过去看一遍,有时甚至一页要看三遍。为此,我们不知争吵过多少次。“看快点,卡西!你得努力领会这些词句。”
而这一天,克里斯倒很耐心。我不慌不忙体味那优美的表达,沉浸在维多利亚时代的感觉中,那时候人们衣着华丽,言语讲究,对爱有着深切的感受,而这时克里斯就背过身去望着天花板。从第一段起,那个神秘又浪漫的故事就深深地吸引了我们。故事的每一页都围绕着一对名叫莉莉和雷蒙德的不幸爱人,他们克服重重险阻终于找到并抵达了那片神奇的紫色草地,在那里所有的愿望都能实现。上帝啊,我也多么想找到那个地方!不过看到后面我发现他们的生活其实是一场悲剧。他们竟然就一直站在那片紫色草地上……你能想象吗?始终在那片神奇的草地,可他们却从未低头看过一次。我讨厌悲伤的结局!我重重地合上那本讨厌的书,把它朝离得最近的墙扔去。“这绝对是最傻、最笨、最滑稽的故事!”我气冲冲地对克里斯说,好似那本书是他写的一样。“不管将来我爱上谁,我都会学着原谅和遗忘!”我继续说道,而外面仍是狂风暴雨,我越说越激动,雨也越下越大。“难道就不能换种方式写吗?怎么可能两个那么聪明的人只顾仰望天空,却意识不到人生中的意外事件随时都可能带来厄运?我绝不会跟莉莉那样,也不会跟雷蒙德一样,两个理想主义的傻瓜竟然不懂得偶尔也需要低头看看脚下这个道理。”
见我如此把一个故事当真,克里斯乐了,不过他随即转念一想,又开始若有所思地望着外面的滂沱大雨发呆。“或许相爱的人本来就不应该低头看脚下。故事有它的象征意义——土地代表的是现实,而现实代表着挫折、可能发生的疾病、失望、谋杀,以及各种其他生活悲剧。相爱的人就应该仰望天空,因为在天上美丽的幻想不会被现实践踏。”
我皱起眉头,心情不悦地望着他。“等我坠入爱河,”我说,“我要建起一座可以触摸到天空的山。然后,我爱的人和我就能拥有两个世界最美好的风景,脚踩坚实的土地,同时带着所有完整的幻想仰望天空。周围长满紫色的草,直长到我们的视线所及之处。”
克里斯听了大笑起来,他抱了抱我,又轻柔地吻了我一下,在昏暗寒冷的阁楼,眼神显得格外温柔。“哦,是的,我的卡西会那样做。带着她所有的美妙幻想,在紫色草地间舞动,云彩是她的薄裳。她跳跃,翻腾,以脚尖旋转,直到她那笨手笨脚的爱人也开始跟她一样优雅地跳舞。”
我担心克里斯是故意在给我挖陷阱,赶紧话锋一转。“不过这仍然算是一个美丽的故事,美得独特。我很遗憾莉莉和雷蒙德不得不双双自杀,事情原本可以是另一个样子的。莉莉把全部的真相告诉雷蒙德,告诉他自己是如何被那个该死的男人强奸,雷蒙德不应该错怪莉莉勾引那个男人。正常的人谁会想去勾引一个已经有八个小孩的男人呢。”
“这一次你说的对,卡西。这的确是个愚蠢的故事,滑稽可笑!只有精神不正常的人才会为爱殉情,我敢说这种垃圾浪漫爱情故事肯定是女的写的。”
一分钟之前,我还在憎恨安排这样一个悲惨结局的作者,但听克里斯这么说,我又忙不迭地维护。“T.M.艾力斯很可能是个男的。尽管我觉得也有可能是某个女作家借用男人的名字或特意用首字母大写的名字,因为十九世纪的女人还是很难发表作品的。但为什么男人总认为女作家写的东西就是垃圾——或者傻兮兮呢?难道男人就没有浪漫想法吗?难道男人就不曾梦想找到完美爱情吗?在我看来,雷蒙德可比莉莉愚蠢得多!”
“别问我男人是什么样的!”克里斯突然生气地说,言语中满是苦涩,感觉都不像他自己了。然后,他又气冲冲地说:“在这里,过着这样的生活,我怎么会知道男人是什么样的感觉?在这里,我不被允许有任何浪漫想法。不准做这个,不准做那个,眼神要避开,不管眼前的东西多么耀眼多么夺目也不准看,除了那些幼稚的感情就再没有其他的感觉或情绪。某些傻姑娘还以为要成为医生的我竟然没有性欲!”
我瞪大眼睛。一向很少生气的哥哥竟然突然这么强烈地爆发,着实让我吃了一惊。我们在一起生活了这么久,我从未听他说过这么热切的话,没见过他这么愤怒。不,我就是那只酸柠檬。我带坏了他。他这会儿就跟妈妈先前离开许久都不回来是一样的表现,我让他变得跟我一样难缠,真是太坏了。他应该一直保持先前的模样,坚持做那个随遇而安的乐天派。是我抢走了他除英俊的外表和无敌魅力之外的最大财富,不是吗?
我伸出手去摸他的额头。“克里斯,”我低声说,几乎快要哭出来了,“我想我知道你要怎样才会感觉自己像个男人。”
“嗯,”他说,“你能做什么?”
他不愿看我了,而是双眼死死地盯着天花板。我为他感到心痛,我知道是什么打败了他。他为了我,放弃了自己的梦想,所以他可以跟我一样,不再关心我们是否能继承财产。为了跟我一样,他开始变得讨厌、痛苦、讨厌所有人,并怀疑每个人都有隐藏的动机。
我迟疑地伸出手去摸他的头发。“剪头发,你需要剪头发。你的头发太长太漂亮了。要感觉像一个男人,就得把头发剪短。现在你的头发看着跟我的一样。”
“谁说你的头发漂亮了?”克里斯声音发紧地问,“或许你曾经拥有一头秀发,在被淋焦油之前。”
真的吗?我想起他的眼神很多次都告诉我我的头发可不仅仅是秀丽。我还清晰记得他拿起那把亮闪闪的剪刀剪断我前面头发的样子,是那么小心翼翼。他那么不情愿地挑起一绺,好似要剪的不是头发,而是手指。
我好不容易才忍住笑,没让他知道我看到了这些。“噢,克里斯托弗·多洛,你的蓝眼睛真是太迷人了。等我们离开这个地方,去到外面的大世界,我想肯定会有很多女孩爱上你,我可真同情她们。尤其是同情你的妻子,因为她有一个这么英俊好看的丈夫,以至于那些年轻貌美的病人都想跟他扯上关系。
“我从来没跟你说过你的头发好看。”克里斯厉声道,直接忽略我说的这一切。
我轻轻地抚摸他的脸颊,感觉他的胡子有点刺手,真的是需要刮胡子了。
“你坐好,我去拿剪刀来。我已经好久没给你剪过头发了。”其实头发长短对我们的生活完全没什么影响,我又何必要费劲帮他剪呢?自从来到这儿,凯莉和我就没有修剪过头发。除了我前面的那些头发被剪了一些,作为向那个铁石心肠的卑鄙老女人屈服的标志。
我跑过去拿剪刀,路上就在想怎么我们的绿色植物都不长,而我们的头发却这么疯长呢?在我看过的所有童话中,似乎那些绝望中的少女总会有一头金色的长发。谁见过黑头发女人被关在小角楼上呢——不知我们这个阁楼算不算一个角楼?
克里斯坐在地上,我半跪在他身旁,尽管他的头发已经披到肩上,他却还不想剪短。“你用这剪刀可得悠着点。”他紧张地命令道。“千万别一下子剪太多。突然间有了做男人的感觉,还是在这样一个下雨的午后,在这僻静的阁楼上,可有点危险哦!”他打趣道,随即咧嘴笑起来,再变成大笑,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看来我成功让他找回了之前的状态。
我半跪在他身旁,热诚地帮他修剪着头发,那个时候我真的好爱他。很多时候我都得退开一些,好看一下角度,看头发是否剪齐了,因为我可不想让他的头发一边高一边低。
我用梳子梳起他的头发,学着理发师的样子,仔细地修剪被梳起来的头发,每一剪刀只敢剪半厘米的样子。我在脑海里想象希望他呈现的样子——按照我最喜欢的样子去打造他。
剪完之后,我把掉在他肩头的头发拍落,凑过去一看,还真不赖。
“好了!”我好似打了胜仗一般,为自己意外掌握这门看似很难的艺术感到高兴。“你现在看起来不仅英俊,还特别有男人味。当然,你一直都有男人味,只是你自己不知道而已。”
我把一面水银镜子放到他手中。这面镜子是我上个生日妈妈送给我的三样银饰之一。银制的刷子、梳子和镜子,我把这三样东西都藏起来了,以免让外祖母知道我有这么贵重的东西。
克里斯盯着那面镜子,在他照镜子的时候,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不知道他会怎么想。然后,我看到他的脸上慢慢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
“天哪!我感觉自己就跟金发的太阳王子一样!一开始我还不觉得怎么样,但现在看到你其实又稍微改变了一些,所以刚刚好。你把它弄弯了,一层层地贴着我的脸颊,好像纪念杯似的。谢谢你,凯瑟琳·多洛。我真不知道原来你这么会剪头发。”
“你不知道的技能还多着呢。”
“我有点怀疑。”
“太阳王子竟然能跟我英俊潇洒、一表人才的哥哥相像,真是他的福分。”我打趣道,不禁也为自己的杰作感到高兴。就以他这个样子,以后说不定俘获多少女孩的春心呢。
克里斯仍拿着那面镜子,接着随意地放到一边。没等我反应过来,他竟然跟猫一样跳起来,同时去拿剪刀,他抢过我手中的剪刀,随即抓起我的一把头发。
“亲爱的,现在,就换我来给你剪吧!”
我被吓到了,吓得大叫起来。
我把他用力推开,他往后摔去,我赶紧跳起来。我才不会让人再剪掉我一丁点儿的头发呢!尽管现在的头发很细很柔,也许没有以前那样有吸引力,但这是我全部的头发了,比很多其他女孩的头发还是要漂亮一些。我赶紧跑离教室,穿过门口,进入巨大的阁楼空间。我闪过梁柱,绕过老旧的木箱,越过低矮桌椅,再跳过毯子盖着的沙发和椅子。我在前面跑,克里斯就在后面追,而那些纸花被我震得不停摇晃。哪怕是白天,我们也会点亮那低矮的大直径蜡烛,仅仅是为了让整个空间显得明亮一点,给这个单调、空旷、冰冷的地方一点温度。蜡烛的火光不断摇曳,照进我们的睡梦,已然是蜡炬成灰泪始干的模样。
无论我跑得多快,或者多么巧妙地躲闪,始终还是避不开克里斯的追赶。我回头看了一眼,几乎无法认出他的脸——而这更是吓到了我。只见克里斯突然一个大踏步向前,一把扯住我往后飘的长发,似乎打定主意要把我的头发剪掉。
难道他现在讨厌我了吗?他以前费尽心思帮我保住头发,为什么现在又要这样恶作剧般拼命要剪掉我的呢?
我只好又逃回教室,想着如何才能抢在他前面跑到教室。等我跑到教室,我要快速关上门,然后上锁,等他清醒过来才会意识到这种行为多么滑稽可笑。
他可能是察觉到了我的意图,顿时就加快了速度——他大步跃向前,然后扯住我,引得我尖声大叫,摔倒在地。
不仅我摔了,他也跟着我摔了!我感觉身体一侧一阵刺痛,我再次尖叫出声——不过这次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讶异。
他脸色苍白,好似被吓到了一样。“你伤到了吗?噢,天哪,卡西,你还好吗?”
我还好吗?我抬起头,看到一股血浸透了我的毛衣。克里斯自然也看到了。他蓝色的眼睛顿时变得苍白,无神,狂暴。他用颤抖的手解开我毛衣的扣子,好把衣服扯开去看我的伤口。
“噢,天哪……”他惊呼道,随即才松了一口气似的长吁一口气。“谢天谢地。我刚才真怕你被刺伤了,要是刺得太深事情就严重了,幸好伤口只是长一点,没有很深,卡西。该死,不过你还是流了好多血。你现在不要动。在这里不要动,我去楼下拿点药和绷带来。”
然后他疯了似的朝楼梯间飞奔而去,但我觉得我其实可以跟他一块儿下去,好节约一点时间。但双胞胎又在下面,等会儿他们肯定会看到我身上的血。要是他们看到血,他们肯定会被吓坏,大喊大叫起来。
没过多久,克里斯就迅速拿了急救箱上来。他半跪在我旁边,手上的水珠都还没干。显然他太急了,都没来得及擦干手。
我很惊讶,克里斯竟然十分清楚急救的步骤。他首先把一块厚毛巾叠起来,把那毛巾按在我的伤口上。他神情严肃,看上去十分专注,随时关注伤口的流血是否已经停止。确认流血停止之后,再上消毒药水,那感觉好似火烧一样,比伤口本身还痛。
“我知道会很痛,卡西……没办法……必须得用药水消毒以免感染。要是我有缝合线就好了,不过应该不会留下永久的疤痕。我祈祷不会。要是人一辈子都不会受伤该多好。然而,我却成了第一个害你留下伤疤的人。万一你因我而死——要是刚才那把剪刀再稍微偏一点你可能就死了——那我肯定也会想跟你一块儿死。”
克里斯的医生工作已经完成,这会儿正把剩下的纱布缠成一个纱布卷,再用蓝色的包装纸包起来,放到箱子里。接着他把黏合剂丢掉,关上急救箱。
他凑向我,脸就在我的上方,眼睛里写满担心和专注。他的眼睛跟我们的眼睛并没有两样。然而在那个下雨天,或许是在斑斓纸花的映衬下,使得他的眼睛看起来像一潭深幽的水。我不禁想,过去我认识的那个小男孩到哪里去了,想到这儿感觉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似的。我的哥哥在哪儿——面前这个长着金色胡须、注视着我眼睛的少年是谁?他的那个眼神将我牢牢锁住。我在他那双万花筒一般变化各种颜色的眼睛里看到了他的煎熬,这让我感觉前所未有的疼痛。
“克里斯,”我呢喃道,感觉是那样不真实,“别这么想。不是你的错。”
他粗声哽咽起来,“你为什么要跑?因为你跑,我就只能去追。其实原本不过是想逗你玩而已。我不可能剪你的一根头发,我不过是想跟你开个玩笑。你之前说我觉得你的头发好看,错了。你的头发可不仅仅是好看可以形容的。我觉得,你拥有一头全世界最闪亮的头发。”
说着他抬起手掩住脸,放下手后,已然是微笑的高兴的表情。然后他清清嗓子,“好了,那两个家伙盯着电视看了那么久,我们得趁他们的眼睛没看瞎之前下去。”
我俩手牵着手下楼,朝科里走去。他正在弹奏班卓琴,眼睛却还是盯着电视。科里接着又拿起吉他,开始自己创作,凯莉则在一旁哼着科里的简单填词。班卓琴的旋律十分欢乐,让人很有移动脚步的冲动。这首旋律就像拍打着屋顶的雨滴,冗长、无聊、单调。
会看到太阳,
会找到我的家,
会感受到风,
再次看到太阳。
我在科里旁边席地坐下,从他手里接过吉他,因为我也会弹奏一点儿。他教过我——教过我们所有人该如何弹奏。于是我给他唱起《绿野仙踪》里面多萝西的那首充满渴望的歌。当我唱完蓝色的鸟儿越过彩虹,科里问,“你不喜欢我的歌吗,卡西?”
“我当然喜欢你的歌——只是你的歌太悲伤了。何不写一些欢快点的词呢?带一点希望。”
那只叫米奇的小老鼠还在他的口袋里吃面包屑,只有尾巴露在外面。米奇转了几下身,随即脑袋便钻出了衣服的口袋,它前脚上沾着一点面包,于是小口小口地啮咬起来。科里低头看着他的第一个小宠物,脸上的神情特别让我触动,我只好别过脸不让自己哭出来。
“卡西,你知道妈妈对我的宠物没表达过任何意见。”
“她还没留意到呢,科里。”
“可她为什么没留意呢?”
我叹息一声,其实我也真的不知道妈妈是什么样的人了,似乎只是我们曾经爱过的一个陌生人。并不是只有死亡,才会夺走你爱的或你需要的人。现在我总算明白了这一点。
“妈妈有新的丈夫了。”克里斯笑着说,“人一旦有了爱情,就只能看到自己的快乐。她很快就会注意到你有新朋友的。”
凯莉则盯着我的毛衣,“卡西,你毛衣上是什么东西?”
“画。”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克里斯试着教我画画,见我画得比他好,他都要疯了,所以便拿起红色的颜料盘朝我扔过来。”
我说这话的时候,克里斯就坐在那里,脸上是一副岂有此理的表情。
“克里斯,卡西画得比你好吗?”
“既然她说是,那就是吧。”
“她的画在哪里呢?”
“在阁楼上。”
“我想看看。”
“那你得上去拿,我累了。我想看会儿电视,卡西准备吃晚餐。”说完,他迅速朝我使了个眼色。“我亲爱的妹妹,看在礼仪的分儿上,你能不能先换一件新毛衣再坐过来吃晚餐?看到你胸前的红颜料,我可是很歉疚呢。”
“看着像是血。”科里说,“不用水洗,凝固了看着就像是血。”
“海报颜色。”克里斯回道,我则去到洗手间换上一件穿着很宽松的毛衣。“海报颜色变黏稠了。”
科里似乎对这个答案感到满意,便跟克里斯讲刚才说话的这一会儿让他错过了看恐龙。“克里斯,恐龙比这个房子还要大哦!它们从水里冒出来,能一口把船吞掉,还能吃下两个男人!你没看到真是你的遗憾。”
“嗯。”克里斯恍惚地说,“我想我肯定也会喜欢看的。”
我们的妈妈那天没有来看我们,前一天也没来,但我们找了一个自娱自乐的方式,就是鼓捣科里的乐器,然后跟着唱歌。尽管变得越来越粗心的妈妈那天晚上不在,但我们还是怀着更多的希望上床睡觉。连着唱了好几个小时的欢乐曲子,也让我们相信,阳光、爱、家和幸福就在转角,而我们穿越黑暗森林的漫长日子也快要结束了。
一些黑暗可怕的东西悄悄爬进了我明媚的梦中。每天,阴影以恐怖的速度成倍增长。我一闭上眼睛,就看到外祖母偷偷进入房间,她以为我睡着了,然后便剃掉了我所有的头发!我大声尖叫,可她却听不到——没有人听到我的叫声。她用一把亮闪闪的长刀,切掉我的乳房。还不止这些。我翻滚、挣扎、小声呻吟,这些动作惊醒了克里斯,而双胞胎毕竟还是孩子,仍睡得死死的。克里斯睡意蒙眬地走过来坐到我床头,一边拉我的手一边问:“又做噩梦了?”
不!这可不是普通的噩梦!这是未卜先知,是通灵的信息。我能从骨子里感知到,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我无力地颤抖着告诉克里斯外祖母在我的梦里所做的事情。“还不止这些,最后是妈妈走进来切掉了我的脑袋,她全身都挂满闪耀的钻石珠宝!”
“卡西,只是做梦而已,代表不了什么的。”
“不,它有意义!”
别的梦或者噩梦,我都愿意告诉克里斯,而他也会微笑着倾听,还打趣说每晚都能经历这样如同电影一般的精彩故事应该很棒,但其实根本不是那样。看电影的时候,你坐在大屏幕面前,你会清楚地知道自己只是作为旁观者观看一个别人编写出来的故事。但我却是梦境的参与者。我在梦里,我会有感觉、会疼、会煎熬,很遗憾地说,真的很少会有享受梦境的时候。
克里斯其实已经对我和我的古怪行为见怪不怪了,可他这会儿为什么坐得这么直,好似这个梦比其他的梦境更触动他一样呢?难道他也做梦了吗?
“卡西,我发誓,我们一定要逃离这个房子!我们四个都要逃走!你说服了我。你的梦肯定是有意义的,不然你不会一直做这样的梦。女的往往比男的直觉性更强,这是毋庸置疑的。而晚上人的潜意识更准。我们不能再等妈妈继承那个说要死却一直没死的人的财产。你和我,我们一起想一个办法。从这一刻起,我以我的生命发誓,我们要靠自己……还有你的梦境。”
克里斯说得很认真,我知道他这不是说笑,并非取乐——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我真想喊出来,心里如释重负。我们就要离开了,终于不用困在这里一辈子了!
我们最需要的是打开卧室门的钥匙。我们都知道那是最重要的。因为双胞胎的原因,我们不能再用床单梯的办法,不管是克里斯和我,也从来没有期待过外祖母会粗心到落下钥匙。那不是她的行事风格。她一贯的方式是打开门之后,立刻把钥匙塞进口袋。她那可恶的灰色裙子总有口袋。
但妈妈就粗心大意多了,她向来健忘,不怎么管事。而且她也不喜欢穿带口袋的衣服,因为那会显得臃肿。所以只能从妈妈这里下手了。
她为什么要怕我们呢——我们手无缚鸡之力,完全被动,一直很安静。她已然成为阶下囚的“宝贝们”,根本就不可能长大成为她的威胁。她沉浸在爱情中,爱情让她的眼睛闪亮,让她时常大笑。哪怕你尖声大叫想引起她注意,她也留意不到——我只想让她意识到如今的双胞胎已经变得多么安静,多么憔悴病态!妈妈也从没提过老鼠的事——难道她真的看不见吗?那只叫米奇的小老鼠就坐在科里肩头,轻咬着科里的耳朵,可她却一个字都没说。科里一直都想听到妈妈祝贺他成功赢得一只我行我素的顽固小老鼠的心,可妈妈却没有,即便科里因此泪湿眼眶,她还是没有表示。
现在一个月妈妈会来看我们两三次,这还算好的了。每次来还是会带很多她自以为能给我们安慰的礼物,其实我们根本不在乎。她来了之后,便会姿态优雅地坐一会儿,全身上下都是珠光宝气、绫罗绸缎。
她好似女王一样坐在她的王座上,然后把画具分给克里斯,芭蕾舞鞋给我,再给我们每个人一套引人注目的夸张服饰,在阁楼里穿很合适,反正哪怕不合身在这里也没关系,不是太大就是太小,鞋子也是有时候合脚有时候不合脚,我则是一直在等她答应要买给我却总是忘了带来的内衣。
“我到时候给你带一打来。”她微笑着说,“各种颜色,各种尺寸,你可以每件都试穿下然后看哪些最合适,不合适的我就都拿下去给仆人穿。”她兴高采烈地说了许多话,总是那套冠冕堂皇的假话,假装我们对她还是重要的。
我坐在那里,眼睛盯着她,等她问双胞胎怎么样了。难道她忘了科里一直都有花粉症,所以会一直流鼻涕吗?甚至有时候鼻子会被堵住,连呼吸都很困难,只能通过嘴巴呼吸。她明明知道科里应该每个月都进行一次抗过敏治疗的,可上一次进行这种治疗都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看到科里和凯莉紧紧依偎着我,好似我才是生他们的妈妈一样,难道她不会觉得受伤吗?难道就没有一件事情,让她意识到不对劲儿吗?
如果说她有所意识,那她也从没流露出任何一丝关切。对于我们憔悴病态的状况她一无所感,哪怕我费尽心思说出那些不舒服的症状:我们经常作呕,头时不时地会痛,还会肚子痛,有时候感觉精神萎靡。
“把你们的食物放到阁楼上去,那里温度低。”她漫不经心地说。
然而一说到派对,一说到音乐会、话剧、电影、即将跟巴特参加的舞会及旅行,她就眉飞色舞了。“巴特和我打算去纽约大购物。”她说,“你们想要什么,跟我说,列一张清单。”
“妈妈,在纽约完成圣诞购物后,你们还会去哪里?”我问,尽量不让眼睛太过明显地盯着她随意扔在梳妆台台面上的钥匙。她大笑起来,很喜欢我的这个问题,只见她把两只白嫩纤细的手合在一起,便开始跟我们一条条说节日之后她的计划,“先去南方旅行,可能来一个环游,或者在佛罗里达待一个月左右,到时候你们外祖母会留在这里照顾你们的。”
她滔滔不绝地说着,克里斯则趁机悄悄地挪过去将那钥匙揣进了裤兜。随即他借口上厕所,去了卫生间。其实他没必要找借口,因为妈妈压根儿没有注意到他离开了。她这不过是在完成任务,来看一下她的孩子——然后感谢上帝她选了一把对的椅子坐,仅此而已。我知道克里斯在卫生间会将钥匙印到肥皂上,那是我们特意提前准备好的,目的就是为了能留下清晰的印记。毕竟,那么多的电视也不是白看的。
一等妈妈离开,克里斯便拿出了一块木头,立刻开始按照钥匙印雕一把木头钥匙。尽管阁楼上的旧皮箱上挂着很多金属钥匙,但我们没有相应的工具对其进行打磨。克里斯认真地忙了很久,一点点雕刻出每一个凹痕,一次一次地与肥皂印进行比对。他特意选的那种硬木,就是担心太软的木头可能会断在钥匙孔里,到时候逃跑计划就会被发现。整整花了三天时间,他才终于做出一把可以开门的钥匙。
我们不禁欢呼!我们张开双臂拥抱彼此,围着房间跳舞,大笑,亲吻,激动地简直要哭出来。双胞胎则看着我们,不知道为什么一把小小的钥匙就让我们高兴成这样。
我们有钥匙了。我们可以用它打开这牢狱之门。不过,奇怪的是,我们竟然还没策划开门之后该做些什么。
“钱,我们得有钱。”原本在跳着庆祝的舞蹈,克里斯突然停下正色道,“我们得有很多钱,到时候所有门都会为我们打开,畅通无阻。”
“可我们上哪儿弄钱呢?”我皱着眉头问,被他这么一说,我的激动心情也低落了三分。他总有拖延的理由。
“除了从妈妈、她的丈夫还有外祖母那里偷,没有其他办法。”
克里斯说得理所当然,好似小偷本就是一门古老而光荣的职业。无路可走的时候,或许还真的曾经是这样,现在仍然是这样。
“万一我们被抓了,就意味着我们全都会被狠狠地打一顿,包括双胞胎。”我看出双胞胎的害怕表情,对克里斯说,“等妈妈跟她的新任丈夫又去旅行,她可能会再一次不给我们饭吃,指不定她还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呢。”
克里斯倒在梳妆台前面的小椅子上。他用手支起下巴,若有所思,仔细考量当前的情况。“有一件事是确定的,我不想看到你或双胞胎受惩罚。所以先由我偷偷溜出去,到时候万一被抓也由我一个人承担。但我不会被抓到的,只不过要想弄那个老女人的钱风险太大——她太敏锐了。我想她钱包里的每一分钱她自己都清清楚楚。但妈妈是从不会数自己有多少钱的。还记得爸爸以前常常这样抱怨吗?”说着,克里斯舒了一口气似的咧嘴笑道,“我会跟罗宾汉一样,劫富济贫——当然贫的就是我们!我们就等妈妈和她的新任丈夫说要出门的那天晚上下手。”
“你是说她告诉我们的那天吧。”我纠正道,“我们可以从窗户盯着外面,反正是她不来的时候。”大胆策划完这一切之后,未来似乎唾手可得。
没过多久,妈妈就告诉我们她要去参加一个派对。“巴特不怎么喜欢社交,他宁愿待在家里,但我讨厌这个屋子。他问我为什么不搬进我们自己的家,你说让我怎么说呢?”
她能说什么?亲爱的,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有四个孩子,就藏在楼上最靠北的角落里。
克里斯很容易就在妈妈豪华的大卧室里找到了钱。妈妈对于钱向来粗枝大叶。但克里斯还是没想到,她竟然连十元二十元的大钞也是随随便便丢在梳妆台上。这让克里斯不禁皱眉,心生狐疑。难道她不是应该攒下这些钱,等着某天带我们离开牢笼吗……哪怕她现在已经有新的丈夫了?而她钱包里的现金就更多了。克里斯还在她丈夫的裤子口袋里找到了一些零钱。的确,那个叫作巴特的男人对于钱可没有妈妈那么随意。不过,当克里斯又去椅子坐垫下翻找时,发现坐垫下面还有好多的硬币。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小偷,擅自闯入妈妈的房间。克里斯看着妈妈满屋子的漂亮衣服,光滑的貉子毛饰品、贵重皮毛和秃鹳羽毛制品,这让他对妈妈的怀疑更加重了。
那个冬天,克里斯一次次潜入妈妈的房间,因为每次得手都很容易,所以他也变得没那么谨慎了。每次他回来,脸上既有高兴又显得难过,表情很复杂。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的私房钱也越来越多——可他为什么还会难过呢?“下次你跟我一起去吧。”这算是他的回应。“你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
现在我能确切地知道双胞胎中途不会醒也不会找我们,所以我可以坦然地跟克里斯一块儿去。两个小家伙睡得特别死,即便是清晨起床,他们也总是迷迷糊糊的样子,形神恍惚。有时候看他们睡觉,我都感到害怕。就像两个小布偶娃娃,永远长不大。他们躺在床上,不像是睡着,反倒更像是死了一样。
白驹过隙,眼看春天的脚步再次靠近,我们得抓紧时间离开了,以免贻误时机。我心里有一个声音,一遍遍地这样对我说。每当我这样跟克里斯说,他总是会笑道:“卡西,你这不过是自己想出来的。我们需要钱,至少要凑够五百美元。干吗这么急呢?我们现在也有饭吃,也没再挨鞭子,即便她看到我们衣衫不整,也不再说什么了。”
可是外祖母现在为什么都不惩罚我们了呢?我们也没有告诉妈妈她先前惩罚我们、对我们做的那些罪恶事呀。反正在我看来,她做的那些事就是罪孽,没有一点正当的理由。白天她给我们送来餐篮,里面放满了三明治,还有保温瓶装着温热的汤和牛奶,除此之外,每天还会有四个沾满糖霜的甜甜圈。她以前不是不准我们吃巧克力蛋糕、曲奇饼干、派或蛋糕的吗?
“走吧,”克里斯拉着我走进黑漆漆的走廊,“停留在一个地方比较危险。我带你到那个放战利品的房间看一眼,然后就去妈妈的卧室。”
我其实只需要看一眼那个放战利品的房间。其实我很讨厌——可以说是反感石头壁炉上面挂着的那幅肖像画——他很像爸爸——然而又截然不同。像马尔科姆·佛沃斯那样残忍狠心的人不应该那么帅气,即便是年轻的时候也不应该。我看他那双冷酷的蓝眼睛就应该配一张满是疮的烂脸。走到战利品的房间,我看到了好多动物的头,还有老虎皮和熊皮。我不禁在心里嘀咕,这还真是他的风格,弄这样一个房间。
要不是克里斯拦着,我真想每个房间都看一眼。但他坚持要让我快点往前走,只有少数几个房间允许我往里面看一眼。“好管闲事!”他轻声在我耳边说。“都是些没用的东西。”克里斯说得没错。他一般都不会错。那天晚上,我终于明白克里斯为什么说这栋宅子只是宏伟漂亮,却谈不上好看或温馨。不过它还是震撼到了我,跟这里一比,我们在格拉德斯通的房子真的是相形见绌。
我俩悄悄穿过许多光线昏暗的长走廊,终于来到妈妈的豪华大套房。没错,克里斯之前的确跟我细致地描述过妈妈的天鹅床,还有床下面的婴儿床——但真是百闻不如一见。看到那张床,我真是倒抽一口气。一看到它,情不自禁就会乘着想象的翅膀飞翔!简直美得跟在天堂一样!这不能称为一个房间,而是王后或公主住的寝宫才对!华丽得让人不敢相信!我完全被震住了,这里走走,那里看看,甚至都不敢伸手摸一下那涂成可口草莓粉的丝质墙面,足有五厘米厚的地毯是淡紫色,我先用手摸了摸,然后整个人躺在那柔软的、毛茸茸的地毯上打滚。我伸手去摸那只有在电影里见过的直垂到地上的床帘,无限艳羡地欣赏那只天鹅,它那双睡眼蒙眬的红色眼睛似乎也盯着我看。
随即我又退开身去,想到妈妈和另一个不是爸爸的男人躺在这床上,我不喜欢。我转而钻进她那个足以让人在里面转一圈的衣橱,各式各样的衣服如同梦境一般,而那些永远不可能是我的。有各式的鞋子、帽子和手袋;四条及貉皮毛大衣、三条皮毛披肩、一条白薄荷色的披肩,还有一条深色的黑貂皮披肩;还有各式各样用不同动物毛做成的皮毛帽子,还有一件衬着羊毛里的紧身上衣;除此之外,还有睡衣、睡裙、浴袍,有荷叶边的、花边的、饰有缎带的、毛皮的、天鹅绒的、绸缎的、雪纺的——真的是让人眼花缭乱。我想她得一千年才穿得完这些衣服吧!
看到我感兴趣的,我就从衣橱里拿出来放到克里斯指给我看的金光闪闪的化妆间。我又去她的浴室看了看,四周都是镜子,里面有许多绿色植物,有绽放的花朵,还有两个马桶——其中一个是没有盖的(我知道其中一个是坐浴盆)。另外还有单独的淋浴间。“所有这一切都是新的,”克里斯跟我解释说,“我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你知道就是圣诞节派对那天晚上,这里还没有……反正还没有这么豪华富丽。”
我转身怒视他,我猜到这里其实一直都是这样,只是他没有告诉我。他在替她打掩护,不想让我知道她的那些衣服、皮毛,还有她藏在梳妆台一个秘密隔间里的各式珠宝。不,他没有说谎——他只是略掉了而已。这一切都在他游移不定的眼睛里看得分明,还有他羞红的脸庞,他想要逃避我尴尬问题的样子——怪不得她不想在我们房间里睡觉了!
我把从妈妈大衣橱里拿出来的衣服在化妆间一件件地试。那是我第一次穿尼龙长袜,噢,穿上那袜子我的腿显得那样修长匀称——高贵的感觉!怪不得男人都喜欢这种东西!然后,我还第一次戴上了胸罩,只不过让我郁闷的是,胸罩的尺寸对我而言太大了。我只能往里面填充一些纸让它鼓起来。接着又试了银色的鞋子,还是太大了。我还换上了一条低胸的黑色裙子,尽管我还没什么乳沟,但整体还是显得很诱惑。
接下来的事情就好玩了——我小时候一有机会就会这么做。我坐到妈妈的梳妆台前,开始用她琳琅满目的化妆品往脸上涂。她的化妆品估计可以装满一车。我往脸上进行了全套的工作:打底、腮红、散粉、睫毛膏、唇膏。然后我按照自己的想法把头发梳成性感优雅的模样,用发夹固定住,再戴上珠宝。最后一步,喷上香水——大量的。
我换上高跟鞋摇摇晃晃地朝克里斯走去。“我看起来怎么样?”我问他,故意眨着刷得长长的眼睫毛。我做好了接受赞美的准备。难道镜子里的那个我还不足以迷人吗?
克里斯正在仔细翻找一个抽屉里的东西,翻了一遍之后又把东西全部放回原处,不过还是回头瞅了一眼。我看到他讶异地瞪大眼睛,随即皱起眉来,我则在那里摇摇晃晃,脚上踩着足有十厘米高的高跟鞋实在有些站不稳,同时还不住地眨着眼睛——可能是我不知道怎么戴假睫毛。我感觉自己的眼睛前面好似挂着蜘蛛腿。
“你看起来怎样?”克里斯语带讽刺地说,“我来告诉你吧,你看起来就像一个站街女——没错,就是站街女!”说完,他便嫌弃似的转过了头,好似再多看我一眼都会受不了。“未成年的妓女——知道吗?快去洗脸,把这些东西全都放回原处,然后把梳妆台清理干净。”
我摇摇晃晃地走到离我最近的全身镜前面。全身镜是分成左右两边的,这样就可以根据需要调节角度,好看到立体的自己——真是一面神奇的镜子。叠起来就像一本三折书,一打开里面就是美丽的法国田园风光。
我左右侧着身子,审视自己的模样。妈妈穿这身衣服感觉不是这样——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对,她手上不会叠着戴这么多的手镯,脖子上也不会同时挂三条项链,更何况肩头还晃荡着长长的钻石耳环,头上戴一个皇冠,她也不可能一个手指戴两三个戒指——包括大拇指在内。
哦,的确有点闪眼睛。不过我鼓起的胸部还不错!嗯,我得承认这一身打扮确实有点太过了。
我取下十七个手镯、二十六个戒指、两条项链和皇冠,平时妈妈穿我身上这件黑色雪纺礼服裙参加晚宴的时候,脖子上只会戴一条珍珠项链,她那样穿才显得优雅。可是还有那些高贵皮毛——谁能不爱呢!
“快一点,卡西。别弄那些东西了,快来帮我找。”
“克里斯,我想在她那黑色大理石的浴盆里洗个澡。”
“我的天哪!我们没那么多时间啊!”
我把身上属于她的衣服、黑色蕾丝内衣、尼龙长腿袜和银色便鞋脱下,换上我自己原先的衣物。但心思一转,我又从她放内衣的抽屉里拿了一条白色的,偷偷塞进上衣里面。克里斯不需要我的帮忙。他来了这么多次,轻而易举就能找到钱放在哪儿。但我也想看看每个抽屉里到底放着什么,得动作快点。我拉开她床头柜的一个小抽屉,知道里面大概会是冷霜、纸这些,应该都是没什么价值的东西。果然,里面放着两瓶晚霜,一些纸巾,还有两本平装书,大概是睡不着的时候看的。(她辗转反侧、焦虑不安的夜里是在想我们吗)平装书的下面还放着一本很厚很大包着彩色书皮的书。《如何打造独一无二的针线活设计》,这个题目让我觉得很有兴趣。被关之后第一次过生日时,妈妈曾教我做过一些针线活和绒线刺绣的技巧,但如何创造自己的设计应该会很有启发吧。
我拿起那本书,随意翻了起来。克里斯在我身后拉那些抽屉,踮着脚尖从这里移动到那里。我原本以为翻开书里面会是一些花样的设计——反正怎么也想不到是出现在我眼前的东西。我沉默地瞪大眼睛,看着那色彩斑斓的照片,里面全都是赤裸的男女做那种事的照片……人们真的会做那样的事吗?那就是做爱吗?
克里斯叫我的名字,告诉我他已经找到足够的钱了。一次也不能偷太多,不然会被察觉到的。他只拿了几张五元的,一些一元的,还有椅子坐垫下的零钱。“卡西,怎么了,你聋了吗?快走。”
克里斯牵起我的手朝门口走去。穿过一条条黑漆漆的长走廊,我们都沉默着没有说话,一直走回到北厢。现在我总算知道巫婆外祖母为什么总让克里斯和我分床睡了。我倚在凯莉身边,望着她熟睡的脸。睡梦中的她,仍然有着孩子的天真无辜,而这些在她醒着的时候已经荡然无存。凯莉侧躺在那里,看着像是一个小天使,她蜷曲着身子,脸蛋红扑扑的,湿湿的头发卷翘地搭在脖子和圆圆的额头上。我轻吻她,感觉她的脸很热,随即我又走到科里身旁轻抚他柔软的小卷发,在他红红的小脸蛋上印下一个吻。像双胞胎这样的小孩,原来就是经过刚才在书上看到的那个过程才有的,所以说那件事也不是那么坏,不然上帝也不会把男人和女人按这种方式创造出来。不过我还是不明白,不确定,心中仍是深深的震惊,仍然……
我闭上眼睛,无声地在心里祈祷:上帝啊,请你一定要确保双胞胎的安全和健康,直到我们离开这儿……请一定让他们再看到一个阳光明媚、门从不上锁的地方……求你了。
“你先去用洗手间吧。”克里斯背对着我坐在他睡的床上。他低垂着头,而这是我第一次在他前面洗澡。
我好像被施了魔法一样,乖乖地钻入洗手间,梳洗完毕之后,我穿上最厚、最暖和、包裹得最严实的睡衣出来,脸上的妆也全都卸掉了。用洗发露洗过的头发还有一点湿,所以我坐在床头把头发梳出一个个闪亮的波浪卷。
克里斯无声地站起身,也没有看我径直走进了洗手间,等他再出来,我还是坐在床头梳头发,他仍没有看我的目光。我也不希望他看我。
外祖母规定过,每晚睡觉之前我们都要跪着向上帝祷告。然而那天晚上,我们俩都没有祷告。平常,我都会跪在床边,双掌合十抵着下巴,我不知道该祷告些什么,因为已经做过太多太多的祷告,关键是那么多的祷告似乎也没起什么作用。我只是跪在那里,脑袋空白,心里空荡荡的。
慢慢地,我慢慢地转过头透过玫瑰色的氤氲去看克里斯在做什么。
我看到他侧躺着,身上盖着被子,正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外面有微光透过厚重的窗帘透进来,映得他的眼睛格外闪亮,因为我看到他眼睛里的光并不是玫瑰色的。
“你还好吗?”他问。
“嗯,没死。”然后,我跟他道了晚安,只是声音感觉很不像我。
“晚安,卡西。”他回答。声音也不像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