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恩脸色苍白,一脸着急。他对麦克唐纳德医生说道:
“你能去看看哈米什吗?他应该又痉挛了。”
他站在门口,显然没有注意到其他人。麦克唐纳德医生赶紧起身跟着他离开了。
“真是太不幸了,”邓达斯显然不喜欢别人打断他的说话,“痉挛本质上来说就是抽搐吧?”
“本质上来说是的。”
“那孩子就是个可怜的受害者。麦克唐纳德告诉我在格雷杰小姐死前几天,他也犯过一次病,但是他觉得他们没有把这当一回事。”
“是的,父母们往往不会太在意。”
“很多孩子都会得这种病吧?”
“是的。”
黑利医生突然意识到,虽然他对于侦破此案抱有极大的兴趣,但是他更想去行使他作为医者行医救治的职责。他真希望奥恩·格雷杰也能邀请他和麦克唐纳德先生一起上楼去看看他的孩子,这让他突然产生一种对于继续查案的抗拒感。当邓达斯还在继续追问痉挛是否是神经衰弱的征兆时,医生觉得有些不耐烦了。
“我认为杜克兰和他的儿子都非常易怒。”督察压低了嗓门,像个在和医生讨论大病的外行人似的,“我承认我也在顺着这条思路进行调查。你也许也听说了,第一代的杜克兰尽管脾气有些古怪,但也是个不错的土地主。他的妹妹,格雷杰小姐,似乎抱有一些非常糟糕的观念—这些观念也被大家称作高地的另一面。而第二代的奥恩·格雷杰是个赌徒,也有着赌徒的脾气。最小的孙子则是第三代。”
他又停了下来,期待得到些什么回应,但医生显然无动于衷,正在撮他的鼻烟。
“婴幼儿痉挛往往是因为消化不良而造成的。”他冷冷地说。
“是吗?”邓达斯有些窘迫。
“是的,也许那孩子吃了些树莓或青苹果。”
“麦克唐纳德医生说他担心可能是脑膜炎。”
黑利医生没有回答。他凝神细听,仿佛听到了孩子的哭声,但是他不敢确定那是不是他自己的想象。虽然这桩案子非常错综复杂,但是他还是有种放弃的冲动。他的脑内总是浮现出奥纳格·格雷杰焦急地俯身照看孩子的景象。她肯定不希望他的调查再为她带来更多的痛苦,对犯罪的调查肯定让她愈加焦虑。格雷杰小姐已经死了,查出是谁杀了她又能怎么样呢?然后他突然意识到,是邓达斯让他有这种感觉。猎犬和猎物相比总是更加冷酷,更加无聊。
黑利医生说:“今晚就到此为止吧,我想回去休息了。”
他边说边站了起来,然而邓达斯的眼神却让他又有了几分犹豫。他突然发现督察显然非常失落。
“医生,事实上,如果我在接下来的一两天内还无法得出一些具体的结论,我就要被召回去了。我经手过不少案子了,如果我失败了,但后来的人成功侦破了,那我就再也没有机会了。这的确是很自私的想法,但是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了。我知道的,因为我今天收到了一封总部的信。”
他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他打开这封信,念了起来:
“格雷杰小姐并不是自杀,肯定有人进过她的房间。而你的报告显示你忽视了这重要的一点,转而去追查一些细枝末节。想要成功破获案件就必须集中注意力。你好好思考一下:凶手是怎么进入卧室的?当你解答了这个问题,也许你就离找到下一个问题的答案不远了:是谁进入了卧室?”
“我一直觉得这种方法在疑难的案子中行不通。”黑利医生温和地安慰道。
“但是你也看到这封信写的了,他们越来越不耐烦了。小报们都在催促局里破案,但是他们给不出什么有用的进展。”
黑利医生又坐了下来,身体微微往前倾。
“我破案的方法往往是通过人来联系罪案,而不是通过罪案来联系到人身上。我往往最感兴趣的人,是被杀害的那个人,这起罪案也不例外。当你摸透了被害者身上需要了解的一切时,凶手是谁也昭然若揭了。”
邓达斯摇了摇头:“我认为我知道凶手会是谁,但是这样也没有用。”
医生疲惫地擦了擦自己的眉毛,似乎想要驱赶自己的睡意。
“你有没有发现格雷杰小姐的房间就像一个古玩店?”
“那个房间的确摆了很多东西。墙上的那些样品……”
“没错,那个房间的摆饰算不上讨人喜欢。但是每一件摆饰都与格雷杰小姐息息相关。你对民间传说有兴趣吗?”
邓达斯摇了摇头:“恐怕没有。”
“我有兴趣。我曾经研究过好几年。人类社会从原始时代起,就认为人的品德,或者说是人的本质,是可以从物质上体现出来的。比如说,士兵持有的剑能体现出他的个性。如今的我们诚然也在身体力行这一观念,但是大多数人只是停留在浅层,将物质用来纪念精神的存在。如今,一位母亲会好好保存在战场上牺牲的儿子所留下的剑,但是她并不会认为这柄剑保留了或者代表了她儿子的个性。不过总还是有人抱有古老的观点。他们认为他们做的东西,或者在感情中保留下来的东西是非常神圣的,根本没有办法扔在一边。那些物件仿佛被施了魔法,赋予了更深的意义。格雷杰小姐显然就是认为她的手工作品和她的先辈留下来的物件是无比重要的,她绝对不会允许这些东西离开她的视线范围。如果我没有错的话,这是她最主要的性格特点。”
黑利医生顿了顿。邓达斯的表情有些迷惑,但是他显然在努力跟上医生的思路。
“然后呢?”他出言问道。
“她的性格源自过去的时代,从过去的时代诞生,在过去的时代中孕育,在过去的时代中成长。但是她的性格也会接触到未来,因为未来才有传承。她的哥哥杜克兰的思维方式就和她一样。但是她敢确定下一代也会延续传统吗?在她死后,她的这些神圣又珍贵的收藏又会何去何从?被家族的魔法驱使的人,往往也会被这种想法所困扰。杜克兰的儿子,奥恩,就是他们的下一代。格雷杰小姐和她的侄子关系怎么样?”
“情同母子。”
“是的。那么就引出了另一个问题:她和他的母亲关系怎么样?别忘了,杜克兰的妻子是爱尔兰人,也就是说她并不遵从高地人的传统。如果她现在还活着,亲自将自己的孩子抚养成人,那么他还会传承这个家族的信条吗?换句话说,杜克兰的妻子是怎样的女人?她在这个地方生活得怎么样?她和她的小姑相处得怎么样?我想查清的是这些问题的答案。”
“你查不清楚的。那个老家伙对自己家族的事闭口不谈。我和你说了,他称对他妹妹胸口上的旧伤一无所知。他的仆人们也和他一样一问三不知。”
“大警官,土地主就是土地主,总有人会知道大城堡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邓达斯耸了耸肩膀。
“我已经把阿德莫尔翻了个遍,也没找到什么线索。”
黑利医生从口袋里掏出一本笔记本,拧开了他的钢笔盖。他埋头写了几分钟,然后解释道他在边思考边记录案件时,能在脑内激发出关于案件新的看法。
“书写似乎能在某种奇怪的程度上刺激我的大脑。我记录的时候,仿佛就会产生新的不同看法。”
他把钢笔放在香槟杯边,微微往后靠。
“侦探工作就像在看着一个谜题。答案就在你的眼前,只是你看不到。因为有些细节更为明显,导致你的眼睛看不到一些重要的细节。我一直认为一个高明的画家如果想的话,可以在自己的画作中隐藏某个人物的脸,或者某件特殊的东西。只有具备一定专注度和鉴赏能力的人才能看得出来。举个例子,格雷杰小姐的房间在我们看来就像一个没有人能够进出的封闭盒子。这种想法就导致我们无从得知这个可怜的女人是怎么被杀害的。但是,相信我,作案手法其实就藏在你我都能看到的细节中。我在用笔记录的时候能产生出与我所说的话无关的新视角。比如说……”他又微微前倾,打开了笔记本,“我写道你发现杜克兰和他的仆人对过去的事讳莫如深。你和我说的时候,我几乎没有怎么想过为什么。现在我明白了,他们肯定认为如今这起案子与过去的事有关系。这也顺理成章地说明,死者胸口上的疤隐藏的秘密会导致家族的动乱,甚至有可能导致谋杀。”
“的确有这个可能。”
“我是想说必然是这样的。”
邓达斯不安地拉了拉自己的衬衫,他还是不甚信服。
“我还是难以相信有人为了谋杀这个可怜的女人而蛰伏了20年,或者说杜克兰在明知自己的妹妹面临这种危险时选择了袖手旁观。”
“我不是这个意思。谋杀的苗头像其他人类活动的苗头一样,存在于不同人的思维深处—不一定只有真正的凶手有……”
“什么?”
“我们目前对格雷杰小姐的性格知之甚少,但是毋庸置疑,她是一个掌控欲强、以自我为中心的女人。这种人,特别是女人,总会引起不少冲突,引发的反应也是多种多样的。弱者倾向于顺从与讨好她;个性略强的人则会表示愤怒;而再强一些的人则会表示明确的抗拒。但是虽然这些人的反应不同,但都是来源于对她的讨厌。那些表面顺从的人其实内心也是抗拒格雷杰小姐的,他们也能理解激烈反抗者的情绪。也就是说,这座城堡里的所有人都恨格雷杰小姐。”
“我的天啊!”
“我知道你现在想到了杜克兰和奥恩。我认为他们俩都痛恨她。”
“为什么?”
“因为她令人生恨。”
邓达斯摇了摇头。
“阿德莫尔的人可不会这么认为。”
“也许吧。我想说的是这起凶案可以说是压抑好几年后的结果。人们常说‘没有人想要杀害他,这简直是个奇迹。’,这句话其实就暗示了‘我想要杀死他。’这个暗示就是新伤和旧疤之间联系的关键,也是没有人愿意开口的原因。没有人愿意谈论这个话题。”
督察又耸了耸肩膀。他抬起手捂着嘴打了个哈欠。他显然觉得这种推测只是浪费时间,于是他再次强调他反复调查了仆人们和过去的联系。
“我原本觉得从安古斯和克里斯蒂娜身上最有可能问出些什么,但是他们似乎觉得连提及有人不喜欢杜克兰的妹妹都是一种罪。我根本没法从他们嘴里问出任何东西。”
“你觉得他们为什么会这样?”
邓达斯耸了耸肩膀。
“我觉得他们自认为不该用普通的标准来衡量自己。我是苏格兰低地人,我们觉得那些高地人都一样。他们都是一群傲慢又无聊的人,脑中又是空空如也。安古斯提到杜克兰的语气俨然把他当上帝一般。而克里斯蒂娜的思维似乎只停留在他们的辉煌时期。”
他用手挠了挠浅黄色的头发,眼里流露出作为一个凯尔特人碰上撒克逊人时的愤怒和无奈。在黑利医生看来,他应该是最不乐意处理这个案子的人了。
“他们表示并不知道旧伤的事吗?”
“是的。”
“那只能说明,也许他们没有直接的了解。”
“天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还是有可能让他们想起些什么。”
黑利医生说到一半突然转过头来。麦克唐纳德医生走了进来,站在他的后面。黑利医生便站了起来。
麦克唐纳德医生说:“我想请你上来看看这个男孩。他的病有些不好判断。”他犹豫了一下,“可能只是消化不良,但也有可能是脑部的疾病。我目前只能猜测是脑部的疾病。”
黑利医生便向邓达斯道别,并保证第二天一早再来找他讨论案情。他拿上自己的帽子,跟着麦克唐纳德医生走出了房间,关上了门。当他们走到通往婴儿房的楼梯口时,黑利医生突然记起自己的钢笔落在了房间中,于是他告诉了麦克唐纳德医生。
“我去帮你拿。”医生说道。
麦克唐纳德医生顺着走廊往督察的房间走去。突然,他听到有人惊恐地呼喊他的名字。他连忙冲向邓达斯的房间。
那位督察蜷缩在床边的地板上,玉米色的头发间透出触目惊心的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