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克唐纳德的坦白仿佛终于将他自己从桎梏中释放了出来,他一改之前寡言少语的样子:
“我和你说的是实话,黑利。因为你迟早会听其他被格雷杰小姐洗脑的人提到这些捕风捉影的事。我希望能告诉你真相。奥纳格爱着奥恩。她对他的忠贞从来没有动摇过。她来这里只是为了表明她的态度,为了抗议她在为小哈米什担惊受怕时,她的丈夫却站在她的对立面,逼得她濒临崩溃。”
他再一次坐了下来,边说边把木头腿放到身前。
“所幸这件事还是有个好的收尾。我正劝她让我带她回到城堡里,有一辆车停在了我家门前。他们家派那个老保姆克里斯蒂娜来讲和,因为杜克兰和他的妹妹有些害怕了。那个老保姆也非常难过。你昨晚也看到她了。她那双古怪的黑色眼睛紧紧盯着奥纳格,她说哈米什一直哭着要妈妈。她的声音里似乎有某种东西,某种特点,让你无法拒绝她的请求。你也看到了那孩子发病时的脸和声音。奥纳格的防线瞬间就崩溃了。然后那个老保姆便安慰她,向她保证她的痛苦很快就会结束了。她的话里有种让人信服的力量。但是她依然还是格雷杰的人。我能感觉到她内心深处也受到格雷杰小姐的影响,对我抱有怀疑。奇怪的是,和她的交流中,我反而产生了一种在格雷杰小姐面前没有过的罪恶感。”
他摇了摇头。
“我的猜想并没有错。她看穿了我的秘密。她将奥纳格送上车,回到房间里拿落下的披肩。我原本在车外等着,看她迟迟没有出来,我就进屋看看出了什么事。她站在那里,突然转过头,像盯着奥纳格那样紧紧盯着我,眼里带着强大的敌意。她冷冷地说:‘上帝结合在一起的人是不可分开的。’然后她拿起披肩,快步离开了。”
“你知道奥恩的太太回家后发生了什么吗?”
“当然了,他们一开始看到她回来了便如释重负,但是这种感觉很快就淡去了。他们只记得她给他们的家族蒙了羞—这可是不可饶恕的罪孽。我第二天早上又被召请去给他们的孩子看诊。婴儿房里只有格雷杰小姐一个人,她告诉我奥恩的太太因为头疼而在卧床休息。”
“她屈服了吗?”
麦克唐纳德眯起了眼,摇了摇头。
“我觉得不是这样的。奥纳格毕竟是一个爱尔兰女人,她在等待着她的时机。我认为在她丈夫回来后,战争才算是真正开始。但是我也知道这段等待的时间对奥纳格来说尤为痛苦。她是一个无法独自做决断的人。她需要一个朋友来给予她建议与支持,帮助她撑下去。”他摊开右手,“我想我们其实都依附于那些能在紧要关头激发我们的情感。只有情绪高涨的我们才能算得上是英雄。”他又放下了手,“其实我们的内心深处则充满了软弱和犹豫,我觉得她当时来找我只是为了获得支撑自己的力量。她几天后告诉我,她只有在和我说话时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他的身子微微前倾,“其实她需要的不是我的力量,而是她自己的。是我帮她唤起了她自己身上的力量。”
黑利医生点了点头:“人性和化学一样,都需要催化剂。”
“没错。”
黑利医生站起身来:“我可以把你这番话告诉从爱丁堡新派来的警探吗?”
“可以。”
他伸出手,突然又转过头去。
“你知道奥恩为什么急着从艾尔郡赶回来吗?”
麦克唐纳德的脸色微微一变,似乎有些发红。
“我以为他是回来借钱的,但其实是奥纳格找他回来的。”
“为了带她离开吗?”
“是的。”
“他拒绝了吗?”
黑利医生一副已经知道答案的样子。
“我不知道。”
“奥恩就像他的父亲,对吗?”
麦克唐纳德摇了摇头。
“某些方面像,并不是完全一样。比如他并不迷信。他并没有老一辈高地人那样看不起爱尔兰的行事作风。”
黑利医生说:“我见到他的第一眼就觉得他是个难以捉摸的人。我到现在还不清楚他是个怎样的人,只知道他深爱着他的妻子。”
“我也不清楚他是个怎样的人。”
“那他的妻子呢?”
“她深深爱着他。”
黑利医生叹了一口气,他的语气有些难过:
“有时候,我真是不懂这句话的意思。相爱的人能真正了解彼此吗?他们眼中的对方是否也只是自己眼中一厢情愿的幻象?”
麦克唐纳德先生没有回答,他疲惫地用手抚了抚额头。
“也许爱人之间能看到对方的一切,也能原谅对方的一切。”
黑利离开了医生的家,来到了海边的一幢房边。那是一幢高大的房子,矗立在路边的草丛后,似乎经过了多年的风吹雨打。他拉响了门铃,一个女孩子打开了门。女孩告诉他,她的父亲在家。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着长袍的微胖中年男子走了出来。他走到门口,和蔼地让他的女儿回到房里。
黑利医生介绍了自己的身份,约翰·杜加德牧师赶紧表示欢迎。杜加德带他进了书房,关上了门。他推来一张大扶手椅,让这位来访的贵客赶紧坐下。医生看到书房四面的书架上都摆满了书。
“我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的?”他说话带着高地人特有的口音,原本带着笑容的脸摆出了一副认真的表情,但是眼里还是闪着光。
“我想听你说说麦克唐纳德医生的事。”
“是吗?”约翰牧师似乎在极力掩饰他的好奇,“麦克唐纳德不隶属于我的教会,他没有参加任何教会。但我觉得他是一个很好的人,为人正直,医术高超。去年冬天,我的儿子得了支气管炎,是他救了我儿子的命。”
黑利医生低下了头。
“他的确是一个很好的医生。我想问的是他的个人品质,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先生。”牧师思忖了几分钟,“如果你在六个月前问我这个问题,我会告诉你,麦克唐纳德医生是一个不巧入了医生这一行的诗人和艺术家。我会告诉你他只对他的书籍和写作感兴趣。”
他停了下来,露出了有些为难的神色。
“那现在呢?”
“现在有些难说。坊间有一些关于他的传闻。”
“比如说呢?”
约翰牧师有些不安。
“我就实话和你说吧,镇子上都在传医生和奥恩·格雷杰的太太走得很近,不仅是我们小镇在传。”
他伸出右手,从椅子边的木头煤箱上拿起了他的烟斗,随即叼在嘴里。
“格雷杰小姐曾经是我的教区的,她几天前曾经来找过我,痛苦地寻求我的建议。她抓到她的侄媳妇在夜深之后与麦克唐纳德医生在岸边散步。她很苦恼自己该不该将这件事情告诉她的侄子。”
“我明白了。你给出了什么建议呢?”
“我建议她去找麦克唐纳德医生谈谈。”
“然后呢?”
“她告诉我她不敢去找他理论。”
黑利医生皱起了眉头。
“她说麦克唐纳德深爱着奥恩的太太,听不进去任何人的请求吗?”
“是的。”
“然后你又给了她什么建议呢?”
“我当时觉得我无法承担为这种事情提供建议的责任。但是我提出我可以亲自去找医生谈谈。不过格雷杰小姐拒绝了这个提议,她离开的时候说她要遵从自己的直觉。”
“她只向你透露过这些事吗?”
牧师摇了摇头。
“我想不是。”
“也就是说她是在到处抹黑奥恩的太太吗?”
牧师没有回答他,黑利医生的身子再次往前倾。
“告诉我,你相信她说的这些暗示吗?”
“我不相信。”
“你相信麦克唐纳德医生?”
“是的,以及奥恩的太太。”
医生点了点头,又问道:
“那格雷杰小姐呢?”
两人一时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约翰牧师说:
“我和你说了,格雷杰小姐属于我的教区。她肯定认为自己所做的事,所说的话是合理的。至少我希望如此。但是我一直觉得她的个性中存在着与基督教义相冲突的方面。我总是想搞清楚那些方面到底是什么,但总是想不明白。她不是一个难以相处的人,她也不是一个小气的人,但她总是有些……”
他不说话了。黑利医生直起身子,伸出了手。
“嫉妒既算不上难以相处,也不能说是小气。只有到达一定程度,才会造成冲突。”
黑利医生回到城堡时,格拉斯哥派来继续邓达斯工作的警探已经到了,他正和杜克兰一起坐在书房里。医生一走进房门,他便马上站了起来,像拯救有危险的孩子般迅速地伸出了手。
“您一定是黑利医生了!我是巴利督察,汤普森·巴利。”
他抓住医生的手用力摇了摇,脸上咧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露出了有些污渍的牙齿。
“很高兴见到你,医生,”他大声说道,“虽然发生了这么悲惨(他的发音像是‘背菜’)的意外。杜克兰刚刚在和我说你帮了很大的忙,多么不幸啊!多么不幸啊!”他做出一个谴责上天的手势,“多么不幸啊!”
黑利医生在桌子前坐下。这个一点都不像苏格兰人的苏格兰警察引起了他的兴趣。巴利穿着一件黑白相间、样式时髦的防尘外套。他看上去像一个逛街的小伙子,说话的样子像是住在斯特兰德的过气演员。但是医生从他的身上看到了一些有意思的特质。巴利督察有着一双灰色的眼睛,眉宇清秀,身材健美,还有一双大手。他把自己的头发染成了红棕色可真是一大败笔!
“我能冒昧地问你一句案件的梗概吗?毕竟我还是希望我们能一起合作。”他转向杜克兰,鞠了个躬,“先生,你肯定知道黑利医生不仅是一名知名的医生,在犯罪学界也是鼎鼎有名。但是我告诉你,只有少数行业顶尖的人士才能理解和明白他真正的价值。只有顶尖人士才懂。”
他一边重复着最后几个字,一边重重点了点头。他的嘴巴微微张开,虽然没有任何表情,但你却依然能从他的脸上看出很丰富的感情。杜克兰惊讶地看着他。
“没错。”
巴利督察转过身来,面向医生。他认真地听医生对他描述前两起凶案的事,全程没有发表任何评论,但是听到值得注意的地方时,他会皱起眉头。他脸上的表情难以捉摸。他的大方脸上留着一撮小胡子,显得有些滑稽怪诞。黑利医生说完后,他往后靠了靠,闭上了眼睛。
“非常奇怪,非常奇怪。”他说话很快,似乎其实根本没有那个意思,“显然是一种新的谋杀,新的谋杀。但也许不是。你们都知道,谋杀形式的改变并不重要。事物越是变化,越是维持原样。”
他的法语反而比他的英语口音更加纯正,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的肢体语言如此丰富。他站起来,走向壁炉,他的姿势仿佛像是从地毯上滑了过去。他背靠着壁炉台站定。
“黑利医生,你肯定也想到了。有一个人有机会杀死可怜的邓达斯。”
他停了下来,目光扫过他们两人的脸,但是他们都没有说话,黑利医生皱起了眉头。
“我说的是麦克唐纳德医生,他回到了邓达斯的房间里帮你拿笔。”
突然,他们听到了一声呻吟。
杜克兰的头突然垂到了胸口。他晃了晃身子,从椅子上滑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