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克兰离开后,黑利医生简要和督察说了一下他和麦克唐纳德医生的会面。
“你当然可以去亲自对他进行问话。”黑利医生补充道,“但是我觉得你去了也是浪费时间。他坦然地承认他的确爱上了奥纳格,但是他坚决否认奥纳格对他表示过任何好感。”
“是吗?”巴利显然觉得这件事非常重要,“如果他说的是实话,奥纳格选择自杀就太奇怪了;这些案子肯定也不是她干的。无辜的人是不会因为不实的指控而选择犯罪的。”
“我同意。但是无辜的人有时候会为了保护他们所爱的人而选择牺牲自己。”
“为什么奥纳格会认为是她的丈夫杀死了他的姑妈?”
“我想她肯定是这么认为的。”
“是的,但是为什么呢?”
“爱会使人恐惧。别忘了,他有很强的动机。”
巴利皱起了眉头。
“那就是说她认为她的丈夫有可能作案。”
他边说边盯着黑利医生。医生摇了摇头,巴利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当然有这个可能。但肯定是这样吗?她知道她的丈夫有强烈的动机,这样就足够造成强烈的恐惧。这种恐惧无法言表,可能只是她的一个想法,只是一种感觉。但是这种感觉也许就会让她有所动作……”
“但这些想法的基础可是谋杀。”
“不,我觉得这些想法的基础是共情,是从我们自己的本性中所了解到的人类的本性。你我若是遇到极端的情况,能保证不会犯下什么罪行吗?你还记得‘上帝啊,那是罪人约翰·班恩’吗?[1]我相信只有极度愚蠢或者极度狭隘的人才会认为自己绝对能够抵挡住诱惑。圣人和罪人之间的共同点其实比人们想象的要多。”
巴利靠回到椅子中,脸上的表情也柔和了起来。
“相信我,我对你的手段很感兴趣。如果我相信奥纳格在乎她的丈夫,也许我会相信这套说辞。可是事实呢?”他摇了摇头,“作为男人,你难道不怀疑她的心里有麦克唐纳德吗?一个女人,会在深更半夜跑到一个她完全没有丝毫感情的男人家里吗?她有没有私下见过他?相信我,女人只要动了情,就很难放下。但是她也很精明。如果她得不到医生,她也不想失去她的丈夫。别忘了,格雷杰小姐的死对三个人都有利:麦克唐纳德,奥恩·格雷杰,还有希望夺回丈夫和儿子的奥纳格。”
“但是我还是认为,麦克唐纳德是一个真挚的人。”
巴利没有回答。他已经决定要亲自去找麦克唐纳德问话,无论医生怎么说都无法动摇他的决心。
当天下午,他便穿上了那件让他看上去像是一个棋盘的防尘外套,和黑利医生一起驾车来到了阿德莫尔。麦克唐纳德恰好在家。他将他们迎到了一个闻上去有碘伏味儿的小房间里。房间里摆放着很多玻璃盒,盒中放满了各种仪器和存放纱布和绷带的盒子。虽然这间手术室非常整齐干净,但是却还是让人觉得冷清,没有生气。
麦克唐纳德打开角落桌子的抽屉,拿出了一包香烟。
“你抽烟吗,督察?”
“不用了,谢谢。”巴利架着腿坐在一张皮沙发上。他直奔主题,向医生解释希望能听听医生对过去一些事的回忆,并要征询他的意见。
“我们先回到格雷杰小姐被杀那一晚。据我所知,那晚你被叫去为奥纳格·格雷杰太太的小儿子出诊。”
“是的。”
“大概在什么时候?”
“大概在9:30。”
“是奥纳格·格雷杰太太来接你的吗?”
“她当时在婴儿房。她的孩子正在发作,非常虚弱。我……”
“抱歉打断你,但是当时奥纳格·格雷杰太太穿着什么样的衣服?”
“她穿着蓝色的晨衣。”
“那个女仆克里斯蒂娜也在婴儿房吗?”
“是的,但是我到达以后,她就去照顾格雷杰小姐了。她在我离开之前回到了婴儿房里。”
“所以你和奥纳格·格雷杰太太一直单独待在一起?”
“还有她的孩子。”
“奥纳格看上去是否有些过度的兴奋?”
麦克唐纳德医生猛地抬起头,他似乎有些焦急。
“她当时很担心那个孩子。”
巴利伸出手。
“说实话,杜克兰刚刚告诉我,奥纳格和她的姑妈那晚刚好大吵了一架,所以奥纳格才早早地上床了。我想知道她有没有和你提过争吵的事。”
“她告诉我她因为她姑妈的态度而很难过。”
“她有没有告诉你,她的姑妈指控她爱上了你?”
巴利的声音提高了一个八度,但是却没有达到他想要的效果。麦克唐纳德只是点了点头:
“她和我说过。”
“以及格雷杰小姐准备在她侄子回来时将她的怀疑都告诉他?”
“是的。”
督察抬头摸了摸自己的前额。
“那就说明你和奥纳格的人生很可能就要被毁了?”
“如果奥恩·格雷杰相信他姑妈,的确有这个可能。”
“你有根据认为他会不相信她吗?”
麦克唐纳德擦了擦额头,平静地说道:
“奥恩·格雷杰爱他的妻子,她也爱他。”
“尽管他的妻子深夜也要来找你见面吗?”
“这也是杜克兰告诉你的吗?”
“是的。”
“不是那样的。我们只见过一两次,那是因为奥纳格希望我能给她一些建议。”麦克唐纳德的声音突然变响了一些,“你完全不知道这个可怜人的公公和姑妈是怎么折磨她的。”
“折磨!折磨!”巴利似乎认为不该用这么严重的词汇来形容。
麦克唐纳德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这个狭小的房间似乎根本容不下他高大的身躯。黑利医生觉得他就像是被关在动物园里的幼虎。
“是的,折磨!”他大喊道,“这个词非常贴切!你不了解格雷杰小姐,而我了解。这个女人没有任何同情心,她满脑子都是嫉妒和家族荣誉。我想她一直未婚也是因为她无法忍受自己将会失去‘杜克兰的格雷杰’这个名头。虽然这个猜想很奇怪,但我认为她不仅想一直当她的小姐,还想要成为整个家族的母亲。命运给了她奥恩,让她实现了她的想法。但是奥恩的太太剥夺了她继续控制家族的权力。她既是一个妻子,也是一个母亲。奥恩爱她胜过爱自己的姑妈。只要杜克兰的生命之火熄灭,格雷杰小姐对城堡的统治显然也会就此终结。”麦克唐纳德先生顿了顿,继续说道,“除非这一对夫妻能够互相疏离,永远分开。这样小哈米什就会交给他的曾姑母抚养,就像他父亲曾经的一样。格雷杰小姐还会是杜克兰的女主人。”
他边说边看向巴利。巴利早已对那些人的秉性有所了解,所以并没有对这番话表示出太大的惊讶。然而他也能从所有的辩白中,推断出隐藏其中的动机。
“你想说的是,”他似乎有些提醒的意味,“你和奥纳格都认为格雷杰小姐不会对你们网开一面。这是我理解的意思。”
“这能证明什么?”
“我想这就为你所犯下的这起罪案提供了强烈的动机。”
医生很惊讶。
“什么?你觉得是我杀死了格雷杰小姐?”
“在奥纳格的帮助下。”
麦克唐纳德的脸色一沉,他又擦了擦自己的额头。黑利医生发现他往窗外瞥了一眼,似乎产生了一丝逃跑的冲动。然后他大笑了起来。
“你肯定是疯了!你觉得我是怎么进到那女人的卧室的?”
他又擦了擦自己的额头,然后坐回到椅子上,并小心地摆正自己的木头腿。
“从门口进去的。”
“什么?你是不知道那扇门当时被反锁了吗?”
“奥恩·格雷杰说那扇门并没有上锁。”
医生很惊讶,疑惑地重复了一遍。
“奥恩说那扇门没有上锁?那我为什么看到木匠锯下了锁?”
“你去转过把手吗?”
“没有。”
“所以你也没有亲身去试过。”
“木匠转过把手。”
“是他告诉你的吗?”
“天啊,当然不是!是我看着他转动把手的,他试了好几次。”
巴利眨了眨眼睛:“那是早上的事。我想说的是你在前一晚看诊完,离开婴儿房的时候,卧室门没有上锁。”
“那时候也上锁了。奥纳格听到她姑妈反锁了房门。”
“请原谅,现在奥纳格的证言没有任何价值。”
麦克唐纳德先生笑了:“我明白了,原来不管怎么说,你都是占理的。”
“亲爱的先生,格雷杰小姐被杀了。有人不知道用什么方式进入了那个房间,杀人之后逃走了。人是不可能穿过紧闭的门窗的。以我的拙见,推测出你和奥纳格联合起来编造谎言,总好过相信发生了违反自然法则的事。”
“你觉得我是怎么杀死那个老女人的?用我的木头腿吗?”
“不,先生。我认为是奥纳格从厨房为你拿来了一柄木斧。仆人们都已经上床休息了。”
“我明白了。”医生深深吸了一口气,“那么伤口中的鲱鱼鳞呢又是从哪里来的?”
“也许是斧刃上残留的鱼鳞。”
“但是你还是要解释门是怎么反锁的。”
“我相信我也能解释。”
巴利又恢复了他的沉着,像一个准备向被逼入死角的猎物发动最后一击的猎人。
“我相信很快就会找到你杀害格雷杰小姐的证据!我甚至可以说,我知道去哪里寻找证据,只要我去找,就肯定能找到。”
他非常自信。
然而黑利医生和麦克唐纳德医生显然全都一头雾水。要如何证明医生进过那间卧室?又要如何证明医生没有通过门却逃出了那个房间呢?
“我有一点一直不明白。”巴利问道,“你还记得木匠锯下锁后,是谁第一个进入房间的吗?”
“是我。”
“当时房间里的百叶窗是关上的吗?”
“是的。”
“是你打开的吗?”
“是的。”
“很好。那么告诉我,你不得不安上木头腿是因为高位截肢还是低位截肢?”
“高位。”
“那么你行走有困难?”
“没有。”
“我是说你很有可能会滑倒或者摔倒吧?”
麦克唐纳德摇了摇头,用两只手抬起自己的木头腿。
“如你所见,这只木头腿穿着特制的鞋子。鞋底的钉子有很好的抓地力。”
在回城堡的路上,巴利问黑利医生有没有注意到麦克唐纳德根本没有提到邓达斯的案子。
“我一直想听他提第二起案子来证明他的清白。”
“为什么?”
“因为有罪的人总会不自觉地做过多辩白。”
“我明白了。那这说明他在你心中的嫌疑少了几分吗?”
“完全没有。我相信我的判断没有错,绝对会得到陪审团的一致同意。但是这种案子需要的是逻辑的支撑,而不是个人的判断。老实说,我觉得麦克唐纳德看上去并不像会干出这种事的人。”
“我同意。”
“你觉得奥纳格也不像吗?”
“是的。”
“但是凶手明显就在他们和奥恩·格雷杰中间。我们现在知道奥恩·格雷杰对我们撒谎了。”
“关于上锁的门吗?”
“是的。木匠的确试图开过门。”巴利靠到坐垫上,梳了梳自己的小胡子,“我已经派人找他来城堡一趟了,我们得听听他的说法。”
“我发现你在麦克唐纳德家时没有问他关于奥纳格跑到他家那晚的事。”
“是的。他的回答肯定和你告诉我的话大同小异。说实话,我见到他以后,开始动摇我对夜奔那晚的看法了。我开始认为他的确爱她。既然这样,他肯定不会拒绝她。”
“那么她应该就不会是去向他表白心意了吗?”
巴利重重地摇了摇头。
“不,不,这说不通。陷入爱河的女人往往会不计较后果,行事会非常鲁莽。但是陷入爱河的男人可是完全不一样的。一个男人,就算是他准备放弃自己,也不会放弃他的社会意识。这是时代给男性的烙印:责任是最重要的。我相信是麦克唐纳德提议他们接下来要秘密地会面。但是当晚,的确是他让奥纳格先回家。他还没有准备好为此牺牲他的职业前途。”
* * *
[1]出自《罪人受恩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