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利医生把手放在奥恩的肩膀上。
“同情他吧。”他温和地说道。
“同情?”
奥恩机械地重复着这两个字,仿佛不明白其中的含义。虽然他的父亲离开了,但是他仍然直直地盯着那扇门。
“那是一个饱受折磨的灵魂。”
奥恩突然转过头来,盯着医生。
“你说他是饱受折磨的灵魂?”他的诘问中饱含着痛苦。奥恩快步走到壁炉边,低下头,盯着空空的炉箅。黑利医生走到他的身后。
“遭到严重毁容的人注定要躲在面具后度日。精神被摧毁的人也是一样。”
“什么意思?”
“当你的父亲向你的姑妈屈从后,他便让自己永远戴上了用羞耻和绝望做的面具。弱者只会依附于更强的人。他为了摆脱自我的内疚和感受,就只能盲目地无条件服从你的姑妈。道德上的懦夫往往都会躲在这种面具之下。但是面具之下,其实是一张活生生的脸。”
“我明白了。”
“别忘了,你母亲在软弱的他身上,也找到了值得她爱的特质。是她允许你的姑妈留了下来。就算在疾病侵蚀她的神智时,她也许都准备好忍受让玛丽住下所带来的痛苦。我相信她肯定不希望你不像她那样宽容与慷慨。你的父亲现在如此煎熬,是因为你不想再和他多言。他认为这些谋杀是因果循环,是上天在降怒于他。他觉得自己已经被抛弃了。”
黑利医生的语气很柔和,仿佛就算奥恩提出反对,他也不介意。他继续说道,
“至少他到现在都没有放过自己。”
奥恩站了起来。
“谢谢你,我这就去找他。”
他离开了房间。黑利医生独自坐了下来,掏出了鼻烟盒。他闭上了眼睛,坐了良久。然后,他起身离开了房间,轻手轻脚地往楼上走去。当他走到第一个过道时,他停了下来,凝神细听。城堡里很安静。他继续往上走去,没走几步都会停一会儿。当他快走到顶的时候,他突然弯下了腰。他听到了一点声音。
他等了几分钟,然后轻轻地走到了楼梯的最上方。他现在能听清楚那些声音了,这是从婴儿房传来的。他能分辨奥纳格那吐字清晰、颇有教养的口吻。他犹豫了一会儿,决定继续完成他来到顶楼想做的事。他穿过狭小的过道,来到了一个杂物间门前。当时他和巴利就是在这里查看了格雷杰小姐卧室外的那枚钉子。他把手放在把手上,轻轻打开了门。与此同时,婴儿房的门突然被奥纳格打开了。她被他吓得惊呼了一声,后退几步才认出他来。
“黑利医生!我……我以为是……”
她没有再说下去,快步向他走来。她的脸色苍白,带着藏不住的疲倦。但是眼中却重新焕发出幸福的光芒。
“哈米什一直很不安,”她对医生说,“我和克里斯蒂娜一直想哄他睡觉。”
她边说边把他带到了婴儿房。虽然天气还是很闷热,但是婴儿房的炉箅中依然生着火,一个水壶正在煮着。这个房间中洋溢着一股安详的气息,和楼下的吸烟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让黑利医生倍感亲切。他走到小床边,俯身查看睡去的孩子。小小的脸上带有孩童特有的鲜花般的朝气,这个孩子显然受到了精心的照料。克里斯蒂娜和他一起站在床边,指了指孩子额头上的几个红点。
“我觉得他生了点风疹。”她轻轻地说道。
“是的,这应该是他真正的病因。”
奥纳格站在炉火边。
“你不知道听到你这个诊断让我有多么安心。这简直是这么久的阴霾下唯一的光明了。”
她边说边走到了房间的另一头。
“关于那个可怜的督察,有查出什么头绪吗?”
“没有。”黑利医生用两只手指擦了擦镜片,“你在他遇害时,一直在这个房间吗?”他认真地问道。
“是的。”
“窗户是开着的吗?”
她想了想,然后点头表示肯定。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
她沉思了一会儿。
“虽然说起来有些奇怪,但我觉得我听到了水花声……两次水花声。”她有些犹豫,似乎觉得那些声音让她很困扰。
“你往窗户外看过吗?”
他发现她又迟疑了。
“是的,我第二次听到水花声后探出头看了看。”她的声音中带有一丝恐惧,“月光把流入海口的河流照得很清楚。我看到了一个黑色东西,像是一个海豹的头,在河里游动。等它游到月光照射下的地方时,我发现那个东西还在发光。”
“就像一条鱼一样吗?”
“没错。”
医生戴上了眼镜。
“还有其他人也看到了同样的东西。”医生慢条斯理地说道,“并且都做出了各自的猜想。你觉得那是什么?”
“我想不出那会是什么东西。”
黑利医生看向保姆。
“你看到了吗?”
“不,先生。我当时在准备孩子的牛奶。但是格雷杰夫人后来告诉我了。”
“你以前见到过这种东西吗?”
“我没有听说过,先生。”
克里斯蒂娜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不安地搓动。她的眼中显然充满了恐惧。
“渔人们倒是经常说,”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很神秘,“他们在半夜的时候会听到船边传来水花声。”
“然后呢?”
“他们听到水花声后就会很害怕……”
黑利医生耸了耸肩膀。
“法恩湾有很多鼠海豚,一群鼠海豚会发出很大的声音。”
老保姆没有说话。她一边摇头一边搓着手。黑利医生站起来,看着她。他的眼镜掉了下来。
“有一个女仆说,邓达斯被杀那晚,她也听到了水花声。你那晚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没有,先生。”
“那晚,这里的窗户也是开着的吗?”
克里斯蒂娜点点头:“天气热起来以后,我就一直开着窗。”
黑利医生走到窗边往外看。月亮已经升到了天空的另一边,虽然不比巴利被杀时那般明亮,但是依然能看清海面和倒影中,从西方的天空飘来的云朵。
“任何一扇窗边的人应该都能听到水花声,”医生的语气有些尖锐。他回过头,看向她们,“这种好天气持续不了多久了。我想过不了多久就不会这么热了。”
他又把目光投向海面。他的表情有些扭曲,似乎正在做什么重要的决定。他似乎在犹豫该如何解释,因为他皱了好几次眉头。最终,他转过身,走到了奥纳格身边。
“水花声可能比你想象的更加重要,”他小心地说,“我觉得我们应该把所有知道的事都说出来。”
他顿了顿。奥纳格清澈的双眼一直盯着他。她摇了摇头。
“我听到水花声时觉得很害怕。大晚上突然听到这种声音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也可能是因为我的神经一直紧绷着,所以才吓了一跳。”
她做了一个抱歉的手势,继续说道:“特别是我知道还有一个警察就在楼梯下等着我。”
“其他听到水花声的人也很害怕,他们甚至想离开这座城堡。”
奥纳格又摇了摇头:“我想我要是他们,可能也会这么想。”他发现她边说边看了一眼孩子的小床。她的眼里涌起了泪水。她背过身去。
“你可以帮助我,”黑利医生好言安慰她道,“接下来几分钟里,请你帮我仔细听着。我要下楼去做一个实验,实验的结果也许能查清楚这些恐怖的事。”他想了想,继续说道,“我想要搞清楚的是:你能听到海口处的每一次水花飞溅的声音吗?从窗户上都能够看清河里的小物件吗?我不想多做解释,因为我不希望你先入为主。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就在那个写作室的落地窗外。我走出房间后会大声咳嗽,我希望你能听到我的咳嗽。然后我会弄出水花声,也许会弄出好几次。”
他叙述实验过程时,一直紧紧盯着奥纳格。她似乎只是在认真听他的话,没有过多的考虑。
“还有一点。我希望你在这间房间里进行观察。我能请你在我回来之前一直待在这个房间里吗?”
他在说“在这个房间里”时刻意加重了读音。奥纳格有些惊讶,但是也表示同意。
“我在你回来之前,不会离开这个房间。你希望我站在这里,还是站在窗边?”
“先站在这里。如果你听到水花声就赶紧到窗边往海口看。”
他轻手轻脚地走向门口,不想吵醒孩子。快出门时,他又转过头来。
“记住,”他轻声说道,“我走出落地窗后,你会听到一声咳嗽。我会把门半开着。所以你听到的咳嗽声可能是从城堡里通过大门传过来的,也可能是从城堡外通过窗户传过来的,你要努力分辨清楚。”
黑利医生走到了楼下。大厅中唯一的灯光来自空无一人的书房。他仔细听了听,发现有声音从写作室后面的猎枪陈列室里传出来。他敲了敲门,听到杜克兰用沙哑的嗓音请他进去。
杜克兰依然穿着晨衣,坐在房间里唯一的一张扶手椅上。奥恩站在他的身边。杜克兰的手搭在奥恩的手臂上。老人的脸上洋溢着幸福,让黑利医生不由有些后悔打扰了父子二人共处的时间。但是杜克兰似乎并不介意他的到来。
“请原谅我的冒昧,”黑利医生说,“但是案子终于有眉目了。我想马上行动,结束这一切。我需要帮助。”
杜克兰和奥恩听了他的话都吃了一惊,他看到两人脸上都露出急切的神情。
“有眉目了?”杜克兰像是一个早已放弃、却又突然瞥见希望的囚犯般,重复了一遍他说的话。
“或者会真相大白。在没有把握之前,我不想说过多细节,免得让你们空欢喜一场。何况我们现在时间不多。”他边说边看了看窗口。夜晚的天空依然是深蓝色的,但是云朵的轮廓似乎更清晰了。他看向奥恩:“你能跟我一起来吗?”
“当然了。”
“那我呢?”杜克兰问道。
“我们有消息会尽快告诉你。”
这个沉浸在幸福中的老人一个人坐在房间里。黑利医生和奥恩穿过大厅,走向书房。黑利医生关上了门。
“我要去赴一个约。”他说道,“如果你愿意陪我一起,你能不能完全听从我说的话,不要问任何问题?”
“你要去赴谁的约?”
医生犹豫了半晌,眉头轻轻一皱。
“杀人约会。”他干脆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