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信递给我,我看了看那折着的纸上的笔迹,至今都不明白当时想看到点什么。上面有些字是带圈的粗体字,很花哨,很醒目;有些是与此相反的平实的字体,又小又乱,而这仅仅是笔体的问题,和其他信件并无两样,只不过每个字的末笔都拖了一下,使得这上面的字不太好认。
“她似乎不清楚我们已经知道了那个消息,”我教父对我说,“她一定是在瑞纳提先生写信之前就离开了佛罗伦萨。好了,你看该怎么办,你说完,我再说我的想法。”
我打开信,信是九月十三日从普利茅斯一家客栈寄出的。
亲爱的肯达尔先生:
安布鲁斯常常谈起你,可我万万没想到和你第一次联系就交织着无限的悲伤。今天早上,我从热那亚来到普利茅斯,内心非常沉重,也非常孤独。
我亲爱的人在七月二十日,由于一种急性病发作,在佛罗伦萨离开了人世。我们已竭尽全力,然而我请来的最好的医生也救不了他。早在今年春天,他连续发了好几回高烧,但最后这一次高烧,医生认为是由于脑部某种东西的挤压引起的,这种东西已在脑部潜伏好几个月了,然后一下子爆发出来。他被葬在佛罗伦萨的新教徒墓区,我亲自选的一块地方,那里十分安静,和别的英国人的墓稍微离开一点,周围都是树,想必正是他所希望的。我不想过多叙述我个人的悲痛和孤寂,不想多说什么。您不认识我,我不愿把痛苦强加于您。
我首先考虑的是菲利普,安布鲁斯生前很爱他,他一定像我一样,非常痛心。我的好朋友兼顾问,佛罗伦萨的瑞纳提先生说他会写信向你告知这一切,再烦您通知菲利普。可我很不放心那些从意大利寄往英国的信件,唯恐你们从陌生人那里道听途说此事,又怕你们至今都不知道,为此我来到了英国。我把安布鲁斯的财物全带来了:他的书籍、衣服,还有所有菲利普想要且也应当属于他的东西。请您告诉我怎样处理这些东西,或怎么寄这些东西,告诉我该不该亲自给菲利普写信,我将不胜感激。
我是一时冲动突然离开佛罗伦萨的,但义无反顾。安布鲁斯离去了,我又如何还能再待在那里。至于将来的打算我还没想过。遭受了如此大的打击,我想静下心来好好想想。我原想能早点到英国的,但我准备乘坐的那条船没有按时出发,便在热那亚耽搁了一些时候。我相信,我们科林家族还有别的人,他们世居康沃尔,只是我不认识他们,不打算介入他们的生活,我宁可独处。也许,我只在此稍事休息,便前往伦敦,再作进一步的打算。
请您指教,我该如何处理我丈夫的遗物。
你的最诚挚的
瑞秋·艾什利
我将信读了一遍、两遍,也许有三遍,然后将信递还给教父,他等我开口说话,可我一言未发。
“你看,”教父最后说道,“毕竟她什么也没得到,一本书,甚至一双手套也没得到,这一切全是你的了。”
我什么也没说。
教父又继续说:“她甚至都没有要求来看这里的房子,如果安布鲁斯活着的话,这房子就是她的。当然,你也知道她此次旅行,如果事情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应该是他们俩结伴同行,是她回自己家来,该有多大差别啊!庄园里所有的人都欢迎她回来,仆人们也兴奋地期待着她回来,邻居们也会争相传告——而不是像她现在这样,独自待在普利茅斯的客栈里。她可能讨人喜欢,也可能不讨人喜欢——真说不上,我还没有见过她呢。但关键的一点,她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要求,虽然她还是艾什利夫人。对不起,菲利普,我知道你的想法,而且你也不愿意改变。但作为安布鲁斯的朋友,又是他的委托人,我不能看着他的遗孀孤苦伶仃地来到这个无亲无故的地方而袖手旁观。至少在她作出下一步打算之前,应该为她作些安排。”
我走到窗边,站在那儿。露易丝在院子里,胳膊上挎着一个篮子,正在埂边上剪枯死的花朵。她抬头看见我,向我挥了挥手。我不知道教父是不是也已经给她看了信。
“怎么样,菲利普?”教父说,“你看你要不要给她写封信?随你。我想你不会愿意见她的。如果她接受我的邀请到这儿来,我就不叫你过来了。不过希望你至少能说句话,比如说谢谢她给你把东西带回来,我给她写回信的时候,在后面加一句。”
我离开窗子,回过头来看着他说:“你干吗认为我不想见她呢?我想见她,而且非常想见,如果她是那种冲动的女人,就如同她信中所说——我记得瑞纳提也这样说过她——那么我为何不能冲动呢,我就想冲动,不就是冲动我才去佛罗伦萨的吗?”
“真是这样?”教父眉头紧皱,带着怀疑的神色问道。
“你往普利茅斯写信的时候,”我接着说,“告诉她,菲利普·艾什利已经知道了安布鲁斯的死讯,他在收到了两封信后,去了佛罗伦萨,去过桑格莱提别墅,见过她的佣人们,还见到过她的朋友兼顾问瑞纳提先生,现在已经回来了,并且告诉她,他是一个很单纯的人,做事直接,不大讲究礼仪,而且不善言辞,很少与女性打交道,甚至很少与人打交道。如果她想见他,想参观一下她丈夫的家——只要她愿意,菲利普·艾什利的家,随时恭候表姐瑞秋的光临。”我说完,手抚前胸,深深鞠了一躬。
“我怎么也想不到,”教父慢声说道,“你变得如此坚强,发生什么事了吗?”
“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我说,“只是我现在像一匹战马,闻到了血腥味。忘了我的父亲是个战士吗?”
尔后,我便到花园去找露易丝,她对此事的关心比我更甚,我抓住她的手把她拽到草地边的凉亭下。我们像两个阴谋家一样,坐在那儿合计起来。
“你家里不适合接纳任何人,”她一坐下就说道,“更不要说像伯爵夫人——像艾什利夫人那样的女人了。你瞧,我也不由自主称她伯爵夫人,非常自然。况且,菲利普,这地方已经二十年没有女人住过了,你要把她安排在哪间房间里?还有,你想一想那些灰尘,不但楼上都是,就连起居室里都是,我上周就注意到了。”
“这些事倒没多大关系,”我不耐烦地说道,“如果她在意的话,她自己会打扫的,她越觉得糟糕,我就越是高兴。一定要让她知道,安布鲁斯和我们大家一直过着这种无忧无虑的生活,而不像在那幢别墅里……”
“噢,你弄错了,”露易丝大喊一声,“你总不想让人看着像个举止粗野、没有头脑的乡巴佬吧,就像庄园里的那些工人一样,那样你还没和她说话就已经低她一等了。你要记住,她一生都在欧洲大陆生活,已经习惯于高档次的事物。大群的佣人——据说外国的佣人也比咱们这儿的好——而且除了艾什利先生的一些东西,她肯定还带来了大量的衣物和首饰。她肯定从他那儿听说了许多有关这个家的情况,想象着这里的一切都很好,和她自己的别墅一样。菲利普,看在安布鲁斯的份上,你不要把家弄得乱糟糟、脏兮兮的,像狗窝一样难闻。”
该死的,真让我生气。“你到底想说什么,”我对她说,“把房子弄得像个狗窝?这是人住的房子,简朴,但是有家的味道,并且我敢说,永远都会是这样。安布鲁斯和我都不喜欢把房子装饰得花花绿绿的,也不喜欢在桌上弄些摆设,免得腿一碰就摔成一堆。”
她很天真地露出一丝过意不去的神情,倒没什么不好意思。
“对不起,”她说,“我不是有意要惹你生气,你知道我很喜爱你的房子,我对这幢房子充满了感情而且永远都会这样,但我却忍不住把心里想的说了出来,说说怎么样收拾这个家。这么久了,这个家一直没有新鲜的内容,也没有温馨,而且如果你不介意的话,缺乏一种舒适感。”我想起来了,有天傍晚,她让教父坐在明亮整洁的客厅里,我知道自己也很喜欢那房间,而教父也多半愿意去那个房间,而不是我的书房。
“行了,”我说,“别提什么缺乏舒适感了,这样的家适合安布鲁斯,也适合我。而且,要不了几天——无论她愿意赏光待多久,我想我的表姐瑞秋也会适应的。”
露易丝望着我摇了摇头。
“你真不可救药了,”她说,“如果艾什利夫人是我所想象的那种女人,那么她看一眼这个房子就会躲到圣·奥斯泰尔或者我们这里来。”
“等把她赶走了,欢迎你过来,”我说道,“我会和她有个说法的。”
露易丝好奇地看着我。
“你真敢去问她?那你从哪儿问起呢?”
我耸了耸肩,说:“说不准,等见了她之后再说,我敢肯定她会大喊大叫,或者可能表现得多愁善感,神魂颠倒,甚至歇斯底里。可我不会为她所动,我会看她表演,欣赏她的演技。”
“我认为她不会大哭大叫的,”露易丝说,“她也不会歇斯底里,她会哭着走进这个家并且控制这个家。你不要忘了,她肯定惯于发号施令。”
“她休想在我这里发号施令。”
“可怜的斯考比,我真想看看他脸上的表情。如果她拉了铃而他又没能及时赶到的话,她可能会朝他摔东西,意大利人非常情绪化,你知道吗?他们脾气很坏,我老听人这么说。”
“可她不过是半个意大利人,”我提醒她,“而且我认为斯考比会应付好的,或许上帝连下三天雨,那么她就会得风湿病,整天待在床上了。”
我们像两个孩子一样,在凉亭下笑得不亦乐乎,可我内心并不像表面这么轻松。邀请信已经发了出去,像一次挑战。我发觉自己已经为此后悔了,但我没有对露易丝说。我回到家,看看身边的一切,愈发感到后悔。天啊,这样做简直太荒唐了,如果不是考虑到自尊,我真想回到教父身边,告诉他,给普利茅斯的信中,别提及我说的话。
让那个女人住在这幢房子里,我该如何应付呢?我到底该对她说什么?做什么?瑞纳提能言会辩,她恐怕有过之而无不及。直接的攻击不一定奏效,那个意大利人曾说过韧劲,还有女性战斗之类的,不知是什么意思。如果她是那种缺乏教养、喧闹的女人,我知道怎样让她闭嘴。如果一位农场里的人和这样一种人纠缠一起,而她控告他违约,那我不久就可以将她打发回德文郡,回到她原来的地方去。可如果她甜言蜜语,阴险狡猾,又具有起伏的胸脯和温柔的眼神,我能对付得了吗?我相信可以,我曾在牛津碰到过这样的事情,我总是能找到最直截了当近乎于粗野的话,毫发无伤地送她们回老家。总的来说,我很有信心,很有把握,一旦和瑞秋表姐正面交锋,我会知道说什么的。但为她来访做准备却纯属假象,就如举手行礼时,热情面孔下隐藏的杀机。
让我吃惊的是,斯考比听到这个消息竟毫无不快之色,好像他早就期待这样了。我简要告诉他,艾什利夫人已经来到英国,随身带来了安布鲁斯的遗物,并且本周内可能前来短暂拜访。他并不像往常那样噘起下嘴唇,而是很认真地听我说着。
“好的,先生。”他说,“你做得很好,很得体,我们大家都很高兴迎接艾什利夫人。”
我掠过烟管看了他一眼,为他那浮华的言辞感到有些可笑。
“我还以为,”我对他说,“你会和我一样,不喜欢这所房子里有女人,当我告诉你安布鲁斯先生已经结婚,她将是这儿的女主人时,你可不是这种态度。”
他显得有些吃惊,这次他的下唇噘了出来。
“先生,那不是一回事,”他说,“从那以后就是一场悲剧,这位可怜的女士守寡了,安布鲁斯先生肯定希望我们能尽可能为她做一切,特别是——”他小心翼翼地咳嗽了两声,“艾什利夫人也根本没有因她丈夫的过世而得到任何好处。”
我想知道他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就问了他。
“我周围的人都这么说,先生,”他说,“一切全都留给了你,菲利普先生,什么也没留给那位寡妇。这很不同寻常,在任何一个家庭里,不论多少,总要给寡妇留一份的。”
“我真吃惊,”我说,“你竟会听信一些谣言。”
“这不是谣言,先生,”他很庄重地说道,“跟艾什利家族有关的事就和我们有关,我们这些佣人从没忽视过。”
我似乎看到他坐在自己房间的后面,在他的那间一直被称作管家房的房间里,看到马夫威灵顿、园丁头塔姆林,还有老樵夫,进去和他聊天,一起喝啤酒——当然,年轻的仆人是不允许参与他们的活动的——于是有关遗嘱的事,就在他们嘴里讨论来讨论去,经常是反复讨论,一时解决不彻底。他们时而噘起了嘴,时而摇摇头,一会儿明白,一会儿迷惑的样子。
“这并不是疏忽的问题,”过了一会儿我又说道,“由于艾什利在国外,不在家里,很多事情本身就不好办,他没想到会死在那儿。如果他回来,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是的,先生,”他说,“我们也这么认为。”
噢,他们又会七嘴八舌谈论那份遗嘱的事,随他们去。但突然,一些痛苦的念头闪过脑海,我不知道,如果我没继承这份遗产,他们会用什么样的方式对待我,还会有这份顺从吗?还会有敬意吗?还会有忠诚吗?抑或我还是以前那个少年菲利普,一个穷亲戚,住在屋子后面某个角落的某间房间里。我敲空了烟斗,那味真是刺鼻。我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是真正喜欢我,真正为了我而侍奉我的。
“就这样吧,斯考比,”我说,“如果艾什利夫人来访,会通知你的。我不知道哪间房子合适,这事就由你来负责。”
“哎呀,菲利普先生,主人,”斯考比很惊奇地叫道,“为什么不让艾什利夫人住进艾什利先生的房间呢?那再合适不过了。”
我直视着他,一时被他的话惊得哑口无言,赶忙转过脸,唯恐脸上露出内心的真实情感。
“不行,”我说,“那是不可能的,我自己想搬进艾什利先生的房间。早就打算告诉你了,此事我几天前就决定了。”
这是一句谎话,事实上我是刚刚才有这个念头的。
“那太好了,先生,”他说,“要是这样的话,那间蓝房间和化妆室对艾什利夫人更合适了。”说完他离开了房间。
上帝,我不由得想,让那女人住进安布鲁斯的房间,不是亵渎他吗?我坐到椅子上,咬着烟管,感到愤愤不已、心神不定,甚至厌恶自己对此事表现出来的所有关注。让教父传那样的话,简直是发神经,让她到这儿来,更是莫名其妙、不可理喻。我到底是为什么?斯考比这个白痴都有他自己判断孰是孰非的能力。
她接受了邀请,并给教父而不是给我写了一封回信,这一切以斯考比之见,简直是再得体不过了。由于邀请不是我发出的,自然回信也就通过同一渠道。她说她已做好了准备,什么时候方便就去接她,如不方便,她便自己乘驿车来。我又让教父回信说,星期五我会派辆马车去接她,事情就这么定了。
很快到了星期五。那天阴沉沉的,还刮着大风,每年九月份的第三个星期,潮水最大的时候,经常是这种天气。从西南面涌过来的层层乌云低沉着,预示傍晚有一场大雨。我希望下雨,而且是倾盆大雨,同时再加上狂风大作。西部国家的人喜欢这样的雨,可意大利人是不会喜欢的。我前天就让威灵顿驾车出发了,他会在普利茅斯住一晚,然后带她一块儿回来。自从我通知佣人们艾什利夫人来访的消息后,一种不安充满了整个家。甚至连狗也意识到了,跟着我从一间房间走到另一间房间。斯考比提醒我请某位老牧师,他有几年没主持任何宗教仪式了,突然又实行起被遗忘的仪式来。他四处走动,很神秘和庄严的样子,走路的时候脚步非常轻——他甚至给自己买了双软底便鞋——他把一套我此前从未见过的银器摆放在餐厅的桌子上和餐具架上。我猜测,那大概是我叔叔菲利普那个时候遗留下来的。他还把大烛台、糖盒、高脚杯放上,另外还把一只插满玫瑰中间是约书亚像的银盆放在中间。
“你什么时候又做起教士助手来了?香水、圣火都准备得怎么样了?”我问道。
他脸上的肌肉动都没动一下,退后几步,审视着这些遗物,面无表情地绷着脸。
“我已经叫塔姆林到花园中去剪了些花来,仆人们现在在后面院子里弄花呢。起居室、蓝卧室、化妆室都应有花。”他说。这时餐厅伙计小约翰摇摇晃晃、吃力地背着另外一对烛台进来,脚下一滑,差点跌倒,牧师很不高兴地看了他一眼。
那几条狗很沮丧地看了看我,其中一只悄悄爬进大厅,在一把长背椅下面躲了起来。我上了楼,天知道我上次来这间蓝屋子是什么时候的事。这里从来不接待客人,它在我心里总和捉迷藏的游戏联系在一起。那还是很久以前,有次圣诞节,露易丝和教父来这儿,我们一起玩的。我爬进这间静悄悄的房间,躲在满是灰尘的床底下,我还隐约记得安布鲁斯曾说这是波比姑妈的房间,姑妈住到肯特去了,后来死在了那儿。
如今这里早已没有了她的痕迹,斯考比已指挥男仆们对房间进行了彻底的打扫,追随波比姑妈多年的尘土被一扫而空。窗户是开着的,对着外面的空地,早晨的太阳照在陈旧的地毯上面,床上已经铺上了一条不知道什么料子的新床单。梳妆室隔壁的房间里的那个铜脸盆架和大水罐还在吗?还有那把安乐椅呢?我什么也记不起来,也记不起波比姑妈了,我还没生下来她就自个儿去了肯特。哼,要让发生在姑妈身上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发生在瑞秋表姐身上!
套房拱门下面的第三个房间以前是波比姑妈的寝室,里面也满是灰尘,窗户也已打开。我敢说,过了捉迷藏的年龄以后,我没进过这房间。在壁炉的上方挂着一幅安布鲁斯年轻时候的画像。我甚至都不知道还有这幅画,他也可能早忘记了。如果画是出自名家之手,肯定会被陈列在下面的家庭画像中的。放在一间不用的房间里,说明它很不起眼。这幅画是按三比四的比例画的。安布鲁斯胳膊下夹着枪,左手抓着一只松鸡,眼睛正视着我的目光,脸上带着微笑,他的头发比我记忆中的长。整个画面或者说他的面部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有一点很奇怪,非常像我。我对着镜子看看自己,又回头看看画像。唯一的区别就是他的眼睛有点斜,似乎比我的眼睛眯一些,另外他的头发也比我的深一点。那画中的年轻人和我有些像兄弟,甚至像双胞胎兄弟。突然发觉我们之间这么相像,我不由得为之精神一振。似乎安布鲁斯正在笑着对我说,我就在你身边,而那位过世的安布鲁斯似乎也离我很近。我关上门,又一次穿过那间梳妆室和蓝色的卧室,走到了楼下。
路上传来了车轮的声音,是露易丝,她坐在马车上,身旁放着一束一束的紫菀花和大丽花。
她看见我,对我喊道:“是放在起居室里的,我想斯考比见了一定会很高兴。”
斯考比恰巧穿过大厅,督促着仆人们干活。听到这话,他有些不高兴,直直地站在那儿,看着露易丝把花拿进房间,对她说:“您别自添麻烦了,露易丝小姐,我已经给塔姆林做了安排,我们已经从花园里摘了足够的鲜花。”
“那我可以插花,”露易丝说,“你的这帮伙计只会打碎花瓶,我想你有花瓶吧,还是他们已经把鲜花塞进那些果酱罐了?”
斯考比的脸上露出一副自尊受到了伤害的神色,我赶忙把露易丝推进书房,关上了门。
“我不知道,”露易丝小声问我,“你是否愿意我留下照看这儿的一切,一直待到艾什利夫人来。父亲本来要陪我过来的,但他身体依然没好,而且眼看着要下雨,我想他还是在家里更好,你什么想法?我可以留下吗?这些花不过是一种借口而已。”
我隐约觉得有点恼怒,她和教父干吗认为我很无能,还有可怜的老斯考比,他也会感到委屈,这三天他可像个监工似的,一刻没闲着。
“你的建议很好,”我说,“但没必要,我们自己可以安排妥帖。”
她看上去十分失望。显然,她很渴望,也很好奇要看看我的客人。我没告诉她,当客人到的时候,我自己都不想留在这幢房子里。
露易丝很挑剔地打量着房子,但没发表任何意见。不用说,她发现了很多不到之处,但她很有策略,没有开口。
“如果你愿意,可以上楼去,看看那间蓝色的房间。”为了不使她过于失望,我这么对她说。
“蓝色的房间?”露易丝说,“就是起居室上面那间朝东的房间吗?那么你没有让她住在艾什利先生的房间里?”
“没有,”我说,“我自己住进了艾什利先生的房间。”
所有的人,包括她在内,都坚持要安布鲁斯的遗孀住进他的房间,这使我更受刺激、更为恼火。
“如果你真这么想布置鲜花,去向斯考比要些花瓶,”我说着走向门边,“我外面还有一大堆事要办,今天大部分时间都不会在这里。”
她抱起鲜花,又看了我一眼。
“你很紧张。”她说。
“没有,我只是想一个人独自待一会儿。”我说。
她脸色通红,转过身去,我感到一种良心的自责,每次伤害了别人以后我都会这样自责。
“对不起,露易丝。”我拍了拍她的肩膀,“不要介意我的态度,我很高兴你能过来,还带来了鲜花。你愿意留下来我也很高兴。”
“我什么时候再能见到你?”她问,“什么时候能听你说说艾什利夫人的情况?你知道我多想知道所有的一切,当然如果父亲稍有好转,星期天我们应该会去教堂。可明天一整天我都会在想,想知道……”
“想知道什么?”我说,“想知道我是不是已经把瑞秋表姐扔到地里了?我会那样做的,如果她太刺激我的话。听着——为了满足你的好奇心——我明天下午会骑马去派林,给你描绘一幅生动的画面,你满意了吗?”
“那样太好了!”她脸上露出了笑容,然后便找斯考比要花瓶去了。
我出去了一上午,下午两点左右才回来,又渴又饿,吃了点冷肉,喝了一杯黑麦酒。露易丝已经走了,斯考比和佣人们坐在他们自己的房间吃午饭,我独自一个人站在书房里,嚼着面包和加肉的三明治。独自一个人,我想这或许是最后一段独自一人的时光了。今天晚上她就要来到,或者在这个房间里,或者在起居室。想到她的出现,她的身影出现在各个房间里,出现在我的屋子里,一种难以名状的敌意涌上心头。一位不速之客,我不想要她,我也不需要任何女人,不愿见到女子探寻的目光和手势,硬是挤进本只属于我一个人的私人空间。整个屋子寂静无声,我是它的一部分,正如安布鲁斯过去和现在都是这幢房子的一部分,他现在可能就在某个看不见的地方。我们不需要任何人来打破这种宁静。
我几乎带着一种告别的心情环顾了一下房间,然后走出屋子走进林子深处。
我估计威灵顿赶着马车回到家的时间不可能早于五点钟,便决意在外面一直待到六点。他们会在吃饭时等我,斯考比已接受吩咐,即便她饿了,也得熬到这所房子的主人回来再吃。一想到她收拾得漂漂亮亮,洋洋自得,独自坐在客厅,却没人理她,我就感到一种满足。
我在风雨中一直走着,来到那个十字路口,又向东走到我家庄园的边上,然后回过头又穿过树林向北来到了外边的农场。我在那儿闲逛一阵,和佃户们聊天,就这样打发着时间。然后穿过公园,翻过西边的那座小山,经过巴通,最后到了家。这时暮色已经降临,我自己也已全身湿透,可我一点也不在乎。
我打开大厅的门,走进房子,我希望能看到她已经到的迹象,有些箱子啦,盒子啦,旅行包和篮子什么的东西,但一切照旧,什么也没有。
书房里生了火炉,但没有人,餐厅里有给我留的一个位置,我拉了拉铃找斯考比,“怎么回事?”我问。
他流露出一种从没有过的自信,小声说:“夫人已经到了。”
“我想也该到了,”我说,“大概都快七点了吧!她带行李了吗?你把它们放到哪儿去了?”
“夫人几乎没带什么自己的东西,”他说,“箱子和盒子都是安布鲁斯先生的,都已经放到您原来的房间里了,先生。”
“哦。”我说着走到火炉边,添了根木柴。我怎么也不能让他看见我的手在颤抖。
“艾什利夫人现在在哪儿?”我问。
“夫人已到她自己的房间去了,先生,”他答道,“她似乎很累,说请你原谅她不能共进晚餐。一小时前,我给她端去了一盘食物。”听了他的话,我感到一种解脱,但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有点让人扫兴。
“她路上怎么样?”我反问。
“威灵顿说过了里科的路很难走,先生,”他说,“并且路上风很大,其中有匹马的一只马掌掉了,他们不得不在到洛斯威勒之前到一家铁匠铺去了一趟。”
“唔。”我背对着炉火,烘着腿。
“你湿透了,先生,”斯考比又说道,“最好能换换衣服,不然会感冒的。”
“我马上就换,”我说,然后扫了一眼房间,“狗到哪儿去了?”
“我想是跟夫人上楼去了,”他说,“至少那只老多恩去了,别的我不太清楚。”
我继续在火炉边烘着腿,斯考比仍然徘徊在门口,好像还等着我跟他说什么。
“好吧!”我说,“我洗个澡,换换衣服,去叫仆人把热水送过来,我半个小时后用餐。”
那天晚上,我独自一个人坐在擦得崭新的烛台前吃了晚饭,旁边摆着插满玫瑰花的银质花瓶,斯考比站在我椅子后面,可我们谁也没说话。在这样的晚上,憋着不说话肯定让他很难受,因为我知道他非常想说说今天刚来的人。当然,他可以再忍忍,等回到管家房一吐为快。
就在我放下碗筷的时候,约翰走进房间,对斯考比低语了几句,斯考比进来低头对我说:“夫人传话,如果您愿意的话,吃完饭她想见见您。”
“谢谢你,斯考比。”
他们走了之后,我做了件不常做的事,这只有在极度疲惫之后,或者是经过一天很辛苦的射猎,或许是夏天狂风大浪的时候和安布鲁斯划完船之后才偶尔做的事。我走近壁橱倒了一杯白兰地,然后上了楼,敲响了那间小卧室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