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政长官言出必践。第二天他就向周边的众多印度士绅发出了请柬,言明下周二下午五点至七点间,他将假俱乐部的花园举行招待会,同时特顿太太也将很高兴接待府上乐意出来走动的各位女眷。这一举动激起了强烈的反响,各界人士无不议论纷纷。
“这是因为副总督[1]下了命令的缘故,”马哈茂德·阿里这样解释。“除非是被迫,否则特顿绝不会这样做的。那些高级官员就不是这样——他们有同情心,总督大人[2]就同情咱们,希望咱们受到正当的对待。不过他们来的次数实在是太少,住的也太远啦。而与此同时——”
“隔开一段距离表示同情并不难,”一位蓄须的年长士绅道。“我更珍视近在耳边说的那些宽厚的话语。特顿先生已经这么说了,不管他出于什么原因。他说了,我们听到了。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还需要讨论来讨论去的。”接下来的是一段段引自《古兰经》的经文。
“我们可没有您那副慈悲的心肠,伯哈德老爷[3],也不具备您那广博的学识。”
“副总督可能算是我极好的朋友,不过我从来都不给他添任何麻烦——‘您好啊,伯哈德阁下?’我就回他一句:‘非常好,谢谢您,吉尔伯特爵士;您好吗?’——就这么过去了。不过我也有可能是特顿先生的肉中刺,只要他请我去,我就接受邀请。即使不得不耽搁其他的事务,我也会从迪尔库沙[4]特地赶过来。”
“这只会显得你一钱不值,”一个黑瘦的小个子男人突然道。
这句话在人群中引起一阵非难的骚动。这个毫无教养、自命不凡的家伙到底是谁?居然敢对本地区首屈一指的穆斯林大地主出言不逊?马哈茂德·阿里虽然深有同感,但自觉有义务表示反对。“拉姆·昌德先生!”他叫道,手插在腰后,身体费劲地前倾。
“马哈茂德·阿里先生!”
“拉姆·昌德先生,我想用不着咱们多嘴,伯哈德老爷知道怎么叫自轻自贱。”
“我并不认为我这么做就是自轻自贱,”伯哈德老爷对拉姆·昌德先生道,语气仍旧非常轻松愉快,因为他也意识到那人刚才的态度相当粗暴无礼,颇想为他遮掩过去,以防对方因此而受窘。他脑子里也曾一闪念,本想回答说:“我也觉得这可能会显得有点自轻自贱,”转念一想,还是觉得这会显得不够周到客气,所以就换了种说法。“我不明白我们怎么就会显得自轻自贱,怎么会呢?请柬上的措辞不是非常客气吗?”感觉到自己已经没办法再进一步弥合他跟这批听众之间的社会隔阂了,伯哈德老爷于是就派他那个一直在身边伺候的文雅的孙子去把轿车开过来。车子开过来以后,他又重复了一遍刚才说过的那番话,不过说得更加详尽一些,最后用下面这句话作为结束语:“那么,各位先生们,下周二,希望在俱乐部的花园里咱们再见啦。”
伯哈德老爷的意见举足轻重。他是个大财主,又是个慈善家,既是个大善人,说话又一贯一言九鼎。他在本省的所有地区都享有崇高的威望。他既是个坦率的敌人,又是个可靠的朋友,他的慷慨好客众所周知。“要广为布施,不要留给子孙[5];否则在你身后谁还会感念你?”这是他最喜欢的座右铭。他认为腰缠万贯而死是种耻辱。如果像他这样的人物都准备驱车二十五英里去跟行政长官友好地握手,那么此次招待会的意义也就大为不同了。因为他可不像某些大人物那样,原本放话说要出席的,可到最后一刻却又爽约,徒然让那些小人物进退失据、手足无措。如果他说了他要来,他就肯定会来,他从来都不会欺骗他的追随者们。听过他这番话的士绅们于是也就相互鼓动着一起去参加招待会,尽管他们心里确信他的建议其实大谬不然。
伯哈德老爷刚才是在法庭旁边的那个小屋子里说这番话的,平常律师们就是在这个小屋子里等待打官司的诉讼人的;而诉讼人则坐在外头的泥地上等候律师[6]。这些人都没有收到特顿先生的请柬。那些更加等而下之的阶层就更不用说了——那些身上只有一块缠腰布遮羞的人,还有那些连缠腰布都没有、一辈子都在一个红色玩偶面前敲打两根木棍靠杂耍乞讨为生的人——这些下等人之间的升降沉浮[7]和流浪迁移都根本不在受教育阶层的关注范围之内,尘世间任何种类的邀请他们都绝对沾不上边。
也许所有的请柬都必须来自天堂;也许人们想促进自身团结和睦的愿望都只是徒劳,他们的这种努力非但无法弥合,却只能加深了他们之间的隔阂。不管怎么说,这正是年老的格雷斯福德先生和年轻的索利先生的想法,这两位虔诚的传教士[8]就住在屠宰场旁边,他们出门总是乘坐三等列车,也从不到俱乐部里来。我父的宅第中有众多华厦,他们教导说,只有在那里,互不相容的芸芸众生才能平等如一地受到欢迎和抚慰。没有一个人会被走廊里的仆佣挡驾,不管他是黑人还是白人,只要你怀着一颗仁爱之心前来,就没有一个人会被冷落在一旁。既然如此,为什么那神圣的普爱之心就会在这儿止步不前呢?让我们满怀所有的敬畏之心,想想那些猴子吧。是否也应该有一幢为猴子们准备的华厦呢?年老的格雷斯福德先生说:没有,但年轻的索利先生思想更加开明,说:应该有;说他看不出有什么理由,猴子们就不该享受一份附带的福佑,而且他还满怀同情跟他的那些印度教的朋友讨论过猴子们的问题。那么胡狼呢?索利先生确实还没考虑过胡狼的问题,不过他承认,上帝的慈悲无止无尽,应该能泽被所有的哺乳动物。那么黄蜂呢?当问题延展到黄蜂身上时,他开始变得心神不安了,急于改变话题。还有橙子、仙人掌、水晶和泥浆呢?还有索利先生体内的细菌呢?不,不,这扯得实在是太远啦。我们必须得把某个人从我们的聚会中剔除出去,否则就根本没有我们的份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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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副总督:一省的L. P.或 Lieutenant-Governor,现正逐渐被更简短的头衔Governor所取代。
[2] 上文的“副总督”英文是Lieutenant-Governor(缩写为L. P.)是一省的最高行政长官,而此处的“总督”英文为Viceroy,则是代表英王统治整个印度的最高行政长官。
[3] “伯哈德老爷”原文是“the Nawab Bahadur”,“Nawab”原为印度莫卧儿王朝的副王或总督的称号,“Bahadur”则是印地语中的一种敬称,意为“大人、阁下”;此处封号与敬称连用,而且加定冠词“the”,应该是用以称呼印度某一地区地位最为崇高的世袭王公或贵族,中文中不好传达,只能暂以一半音译一半意译的方式折中表示。
[4] 迪尔库沙(Dilkusha):我们从J·R·阿克利的《印度教节日》中获知,意为“怡心园”,为(印度中央邦)切德尔布尔首相的花园。
[5] 要广为布施,不要留给子孙:在一九一三年三月三十日的印度日记中,福斯特曾引述他寄居其家的主人的话:“把一切都给你的儿子们,好好教育他们,但不要给他们留钱,否则只会聚讼不已、徒添烦恼。”
[6] 律师们……,诉讼人……:这种鲜明的对比:“等待诉讼人的律师们”/“诉讼人在外面的泥地上等待律师”在福斯特一九一三年一月十五日写给母亲的一封信中已经有所提及。
[7] 升降沉浮(grading):这种用法殊为罕见,只在《牛津英语词典》的附录中给出过释义,最早的例证来自一八九二年:“浑然不觉地由一个阶层或等级升入或堕入另一个阶层或等级。”
[8] 传教士(missionaries):“传教士”是福斯特发表于《雅典娜神庙》周刊一九二○年十月二十二日的一篇评论文章的标题(阿宾格版文集,卷十六)。按照《平凡故事》中的说法(101页),传教士们极少加入俱乐部,“部分原因是他们负担不起俱乐部会员的会费,部分原因是由于道德上的顾虑”。“我父的宅第中有众多华厦”典出《约翰福音》十四章第二节(和合本译作:“在我父的家里有许多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