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齐兹果真如他所预言的那样病了——只不过是小病而已。三天后他在自己那幢带凉台的小平房里卧床不起,假装病得很重。只是稍稍有点发烧,放在平时医院里但凡有什么要紧事情的时候,他是根本就不会把这点小恙放在心上的。他躺在床上,时不时地呻吟两声,想着他可能会死的,不过这种想法倏忽即逝,而且也几乎不会转移他的注意力。那天是礼拜天,在东方这一直是个模棱两可的日子,可以成为懒散懈怠的借口。半梦半醒之间他能听到教堂的钟声,既有从官署驻地传来的,也有从屠宰场后面两位传教士那儿传来的——钟声不同,意图也不同:前者坚定铿锵,因为召唤的是英印人;后者有气无力,召唤的是芸芸众生。对于前者他并无反感;对于后者他干脆置若罔闻,因为知道它们纯粹只是徒劳。年老的格雷斯福德先生和年轻的索利先生只有在饥荒中才能赢得一批皈依者,因为他们施舍食物;可是一旦年景好转,他们自然也就再度门庭冷落、无人问津,而尽管这种情况屡次发生,每次都倍感意外和伤心,两人却从来也没有因此而吃一堑长一智。“除了菲尔丁先生以外,没有一个英国人理解我们,”他暗自思忖;“可我又怎么能再度见到他呢?要是他走进这个房间,这里面的破败肮脏就会让我无地自容。”于是他喊着哈桑的名字,叫他把房间打扫一下,可是哈桑正在凉台的台阶上敲打着钱币,测试一下他拿到的工钱是真是假。他觉得可以假装没有听见;他充耳不闻,正像阿齐兹叫了也等于没叫一样。“这就是印度,到处都是这样……我们全都是这副德性……无可救药……”他再度打起了瞌睡,他的思绪在生活的各个层面当中彳亍徜徉。
散漫的思绪渐渐停驻于特定的一点——也就是传教士们所谓的“无底深渊”,不过在他看来也并不比一个小坑更深不可测。是呀,他确实很想跟几个姑娘一起欢度良宵,轻歌曼舞,宴饮喧闹甚或纵情声色。没错,他确实想这么做。可又怎么能够实现呢?如果卡伦德少校是个印度人,他就应该想起年轻人是怎么回事,就会不问缘由地准他去加尔各答度上两三天的假。可少校要么就认为他的下属都是冰雕雪砌、无欲无求,要么就是认为他们没事了就前往昌德拉布尔的坊间里巷寻欢作乐——这两种想法都同样令人厌恶。只有菲尔丁先生,只有他才——
“哈桑!”
那仆人终于跑了进来。
“看看这些苍蝇,兄弟。”他指着从天花板上挂下来的那一团令人作呕的东西。其核心是一根原本为了通电的电线。结果电没有接通,一大群虱蝇却捷足先登,密密麻麻的使电线变成了黑乎乎的一大团[1]。
“大人,那是些苍蝇啊。”
“好,好,它们是些苍蝇,好极了,可我叫你来是为了什么呢?”
“把它们赶到别的地方,”哈桑绞尽脑汁琢磨了好一会儿才道。
“赶到别的地方,它们还是会飞回来呀。”
“大人。”
“你得针对这些苍蝇采取些措施;这样你才算得上是我的用人,”阿齐兹态度温和地道。
哈桑可以叫那个小男孩到马哈茂德·阿里家把他们的梯凳借来;他可以命令厨子点起普里默斯炉子烧一壶热水;他可以亲自提着个桶爬到梯子上,把电线的顶端浸到热水里。
“好,非常好。现在你该怎么做?”
“把苍蝇消灭。”
“很好。那就动手吧。”
哈桑退下,这个计划几乎是深深刻在了他的脑海里,开始找那个小男孩。那孩子没找到,他的脚步已经慢了下来,又偷偷回到了凉台的台阶上,不过并没有继续检验他那几个卢比的真假,以免他的主人听到叮叮当当的声音。礼拜天的钟声仍在不断地敲响;而东方已然经由英格兰的城郊重新回到了东方,而且经过这段弯路,已经变得荒唐可笑了。
阿齐兹继续做着他的春梦。
他的思绪虽算不上粗野,却也强烈而直接。感谢他出身于其间的社会秩序,早在多年前他就已经懂得了有关他自己的身体机能的所有需要,等他开始学医之后,他对于欧洲在有关两性事实的分门别类上采取的那种呆板迂腐和大惊小怪的态度非常反感。科学似乎是以一个错误的出发点来开始讨论一切事物的。当他在一本德国人写的手册中读到对于性知识的描述时,他发现它们根本无法解释他的亲身经验,因为一旦写到书上去,就根本不再是他自己的经验了。他发现,他父亲或者母亲告诉他的,或者他偶然从用人们那儿听到的,只有这类信息才切实有用,因此只要有机会他也愿意将这些知识传授给别人。
不过他决不能因为自己的某种愚蠢的越轨行为让孩子们蒙受任何羞辱。想想看,要是有人在背后戳他的脊梁骨,他将何以自处!他身为医生的专业地位也必须顾及,不管卡伦德少校怎么想。阿齐兹赞成社会礼仪和行为规范,虽然他并没有给它们戴上任何道德的光环,他跟英国人的主要不同之处就体现在这上面。他恪守的行为准则是社会性的。只要社会没有发现,你尽可欺骗她,因为只有当她发现之后,你才真正伤害到了她;她并不像朋友或是上帝,只要有不忠的行为存在,对他们就是一种伤害了。阿齐兹很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于是就在思索他该找个什么样的托词才能到加尔各答度假去,他已经想起那儿有个可以信赖的人,请那人给他发份电报、写封信,他拿给卡伦德少校看看,这事儿就成了。正在这时,院子里响起了车轮声。有人上门来探病了。想到竟然还有人关心他,反倒是增加了他的热度,他发出一声真正的呻吟,把自己紧紧地裹在了被子里。
“阿齐兹,我亲爱的伙计,我们可担心死了,”哈米杜拉的声音道。一、二、三、四,扑通了四声后,来访的客人都重重地坐到了他的床上[2]。
“如果一个医生都病倒了,这可是件严重的事,”赛伊德·穆罕默德的声音道,他是个助理工程师。
“如果一位工程师病倒了,也同样重要呢,”哈克的声音道,他是位警务督察。
“哦是呀,咱们可都重要得很哪,咱们的薪水就是明证。”
“阿齐兹医生上周四下午跟我们的校长一起喝过茶,”工程师的侄子拉菲尖着嗓子道。“戈德博尔教授也参加了,也同样病倒了,这看起来可真有点蹊跷了,是不是,先生?”
每个人的胸中都不禁腾起猜疑的火焰。“胡说八道!”哈米杜拉大声呵斥道,语气非常斩截,把猜疑的火焰给扑灭了。
“胡说八道,真真是一派胡言,”大家齐声应和,心下不禁为自己的猜疑暗自惭愧。那个捣蛋学生因为未能挑起一场是非,气焰顿消,垂头丧气地靠墙站到了一边。
“戈德博尔教授病了吗?”阿齐兹问道,对这一消息大感震动。“我真心感到遗憾。”他从鲜艳的深红色被褶里探出头来,脸上满是聪颖而又慈悲的表情。“你好,赛伊德·穆罕默德先生,还有哈克先生。特意前来探望贱躯,真是感激不尽!你好呀,哈米杜拉?可是你们却又给我带来了坏消息。他到底得了什么病,那位高贵的朋友?”
“你干吗不回答呀,拉菲?你可是位权威人士呢,”他叔叔道。
“是呀,拉菲可是个大人物,”哈米杜拉道,故意戳他的痛处。“拉菲可是昌德拉布尔的福尔摩斯呢。你倒是说呀,拉菲。”
那学生灰溜溜的,怯生生地嘟囔了一句“腹泻”,不过这两个字一出口,他胆气又壮了起来,因为这改善了他的地位。猜疑的火焰又再度在他那几位长辈的胸中点燃,不过这次猜疑的方向有所不同。这所谓的腹泻是否就是霍乱的早期症状呢?
“若是果真如此,情况可就大大地不妙了;现在连三月底都还没到呢。为什么没有人通知我?”阿齐兹叫道。
“潘纳·拉尔医生在照顾他呢,先生。”
“喔,是啦,他们俩都是印度教徒;这就清楚啦;他们就像苍蝇一样摽在一起,落到哪儿哪儿黑。拉菲,过来。坐下。把你知道的一切详详细细都告诉我。是不是也有呕吐的现象?”
“哦,确实有,先生,还伴有剧烈的疼痛。”
“这就结了。不出二十四小时他必死无疑。”
人人脸上都大惊失色,心下也都十分震惊,不过戈德博尔教授因为将他自己跟一个同教派的人联系在一起,也就减弱了对其他人的感染力。他已经不像最初那个受苦受难的个人那样显得令人同情了。很快,他们就将他作为一个传染病源而对其大肆责骂了。“所有的疾病都是从印度教徒那儿传出来的,”哈克先生道。赛伊德·穆罕默德先生曾在阿拉哈巴德和乌贾因游览过印度教的庙会,于是就以尖刻的嘲讽口吻将他的见闻描述了一番[3]。阿拉哈巴德总算还有流动的河水,可以将污物带走,可是乌贾因,那条名叫锡布拉的小河沟四周被高高地筑起堤坝,成千上万的沐浴者身上携带的病菌都集聚在那潭死水当中。他满怀厌恶地说起那灼人的烈日、遍地的牛粪和金盏花,还有苦行僧们的宿营地,有些“圣人”竟然赤条条就在大街上高视阔步。当被问及乌贾因首要的印度教偶像是什么名目时,他回答说他不知道,他懒得询问,他压根儿都不屑于在这类无聊的琐碎上浪费时间。他这番发泄占去了不少时间,兴奋之余他竟满口的旁遮普语(他是旁遮普人),大家根本就听不懂了。
阿齐兹喜欢听到人家颂扬他信仰的宗教。那会安抚他思绪的表层,并促使表层之下生成美丽的形象。当工程师那慷慨激昂、长篇大套的聒噪抨击终于结束之后,他说,“这正是我的看法。”他举起一只手,掌心朝外,眼中闪烁着欣喜的光彩,心中满溢着亲切的柔情。他从被子里探出更多的身体,吟诵了一首伽利布的诗篇[4]。虽说跟先前发生的任何事件都没有丝毫联系,但它完全发自他的内心,也讲到了大家的心坎儿里。大家都被其中那缠绵悱恻的悲悯之情深深感动;而悲悯之情,大家都一致同意,正是艺术中最高级别的品质;一首好诗应该能触及听众内心那自身的柔弱感觉,应该能建立起人与鲜花的类比。肮脏的卧室里安静了下来;那些愚蠢的阴谋诡计、无聊的流言蜚语、浅薄的牢骚不满全都烟消云散,只有那被视作不朽的诗句弥漫于冷漠的空气中间。它并非战斗的号角,而是一种宠辱不惊的信念,随之而来的是印度是个整体的情感;穆斯林也一直是一个整体;这一信念一直持续到大家抬眼往门外观看。不管伽利布有怎样的情感和感受,他毕竟是生活在印度,这也就足以加强了他们的信念:诗人虽然已经随自己的郁金香和玫瑰一起逝去,但郁金香和玫瑰仍旧在印度吐露芬芳。而且当他满怀忧伤地吟咏歌唱时,因为所有的美都是充满忧伤的,北方的那些姊妹王国[5]——阿拉伯半岛、波斯、费尔干纳[6]、土耳其斯坦——全都伸出双臂,向每条街道、每幢房屋都四分五裂的荒唐可笑的昌德拉布尔挥手致意,告诉她她原本也属于同一块大陆、同一个整体。
这群人当中,唯有哈米杜拉对于诗歌略知一二。其余几个人的头脑都很鲁钝粗陋。然而他们都饶有兴致地倾听着诗句,这是因为文学早已是他们民族的文明所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比如说那位警务督察,他并不觉得阿齐兹吟诵诗歌就降低了自己的身份,他也不会像英国人那样哄然发出一阵狂笑,用以阻止美的感染和传播。他只是头脑空空地坐在那里听着,等他的各种思绪想法——大部分都卑微粗鄙——重新涌回到头脑中来的时候,它们本身也已变得愉快而又清新了。诗歌对于任何人都没有任何“好处”,但它是一个不经意的提醒,是美那神圣的唇间一缕芬芳的呼吸,是两个尘世中间的一只夜莺。它不像对于克利须那的呼唤那般直截了当,但它仍旧道出了我们的寂寥惆怅,我们的孤独无依,我们对于朋友的需要——他虽然从来不曾到来,但谁都不能完全否定他的存在。它再次让阿齐兹陷入对女性的遐想,但遐想的方式已经大为不同:不那么明确了,却更加强烈了。诗歌有时确实会对他产生这样的影响,有时却又只会增加他狭隘的欲望,而他事先从来都不知道到底会产生哪一种效果;他发现对此就像对生活中任何其他的事物一样,他永远都找不到什么确定的规律。
哈米杜拉是在前往一个令人担心的显贵委员会的途中顺道来看望阿齐兹的,委员会的成员都有民族主义的倾向,他们当中既有印度教徒和穆斯林,也有两名锡克教徒、两名祆教徒、一名耆那教徒和一名本地的基督教徒[7],他们主张超越天生的门户之见,相互爱护、以诚相待。只要有人辱骂英国人,一切就都进展顺利,但迄今为止并未取得任何建设性的成果,而如果英国人打算离开印度的话,那这个委员会也就会随之而土崩瓦解。他很高兴阿齐兹对政治没有任何兴趣,因为他喜欢阿齐兹,而且两个人的家族之间还有亲缘关系,而政治则会毁了一个人的性格和事业——少了这两样,结果只能是一事无成。他又想起了剑桥——满怀忧伤,就像是另一首诗篇已经完结。他在那里的时候曾是何等的幸福,整整二十年前!在班尼斯特先生和太太的教区长住宅里,政治根本就无足轻重。在那里,游戏、工作和愉快的社交活动交织在一起,那就足以成为一个国家健康生活的基础。而这里所有的一切无不是暗箱操作和忧虑不安。赛伊德·穆罕默德和哈克先生——就连他们他都不敢信任,虽然他们俩就是搭乘他的马车一起前来看望阿齐兹的,而那个学生简直就是蛇蝎心肠。他俯下身子道:“阿齐兹,阿齐兹,我亲爱的孩子,我们必须得走了,我们已经晚了。快快好起来,因为如果没有了你,我真不知道咱们这个小小的圈子到底该怎么办。”
“我绝不会忘记这些感人肺腑的话语,”阿齐兹回答道。
“把我的祝愿也一并加上去,”工程师道。
“多谢,赛伊德·穆罕默德先生,我会牢记不忘。”
“还有我的,”“还有,先生,也接受我的祝愿,”另两个人也高声叫道,激动之下,每个人都竭尽所能表达着自己的善意和友情。小小的、徒劳的,却又无法熄灭的火焰!这帮人继续在床上坐着,开始大嚼起了甘蔗,甘蔗是哈桑特意跑到集市上买来的,阿齐兹则喝了一杯加了香料的牛奶。没过多久,又响起另一辆马车的车轮声。潘纳·拉尔医生到了,赶车的是那位令人讨厌的拉姆·昌德先生。屋里马上又恢复了病房的气氛,病人又重新钻进了被窝。
“先生们,请你们原谅,我是奉卡伦德少校之命前来探病的,”这位印度教徒道,好奇心驱使他跨进门来,然而一旦进入这个宗教狂热分子的巢穴他又倍感紧张。
“他正躺着呢,”哈米杜拉道,指了指那个倒卧的形体。
“阿齐兹医生,阿齐兹医生,我探病来了。”
阿齐兹露出一张毫无表情的脸,面对着那支体温计。
“请把手也伸给我。”他握住阿齐兹的手,盯着天花板上的那群苍蝇,最后宣布道:“有点发烧。”
“我想不会很高,”拉姆·昌德道,巴不得煽风点火,挑起事端。
“有点高;他应该卧床静养,”潘纳·拉尔医生道,赶快甩了甩体温计,这样上面的读数就永远都不为人知了。自打上次惊了他的花斑马,他对自己这位年轻同事就一直心怀不满,他本想借此机会整他一下,向卡伦德少校报告说他是在装病。可转念一想,没准儿要不了多久他自己也会想在床上偷一天的懒——再说了,卡伦德少校虽然一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当地人,他却又从来不会相信他们之间的相互构陷和揭短。看来,还是表示一下同情之意更加稳妥安全。“胃里觉着怎么样?”他探问道。“头呢?”看到那只空杯子后,他就顺水推舟地建议病人该多喝点牛奶。
“这对我们来说真是莫大的安慰,非常感谢您亲自登门诊病,大夫先生,”哈米杜拉道,将他大大恭维了一番。
“这不过是我应尽的职责。”
“我们都知道您有多忙。”
“是呀,这话倒也不假。”
“而且城里真是病患丛生。”
潘纳·拉尔医生疑心他话里有话;因为不管他承认还是否认病患丛生,都会授人以柄、贻人口实。“病患嘛,总归是有的,”他不咸不淡地道,“贱躯也总是瞎忙——医生嘛,还不就是这样。”
“他真是一刻都不得闲,眼下他就得十万火急地赶到国立学校去,”拉姆·昌德道。
“您是去给戈德博尔教授瞧病吧?”
医生出于职业本能没有作声。
“我们希望他的腹泻已经止住了。”
“他是好些了,不过并没有腹泻。”
“我们都挺为他着急上火呢——他跟阿齐兹医生可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如果您能告诉我们他到底患的是何种贵恙,我们将感激不尽。”
他小心审慎地沉吟半晌后才道:“痔疮。”
“你真行啊,我亲爱的拉菲,还胡说什么霍乱呢,”阿齐兹忍不住大声呵斥道。
“霍乱,霍乱,底下还有什么,现在还能编出什么来?”潘纳·拉尔医生叫嚷道,激动不已。“对于我的病人,是谁在散布如此诬妄不实的无耻谰言?”
哈米杜拉指了指罪魁祸首。
“我听说过霍乱,听说过淋巴腺鼠疫,我听说过各式各样、无奇不有的谎言。有时候我不禁要扪心自问,这到底到哪儿才算是个头啊。这个城市充斥着各种捕风捉影的谎报,真该把那些散布者统统揪出来,交由当局严惩不贷。”
“拉菲,听到了吗?你为什么要拿那些鬼话来糊弄我们?”
那男生支支吾吾地说是另一个男孩告诉他的,还说因为政府强制他们使用糟糕的英语语法,结果经常会使词句产生歧义和误会,即便是在校的学生都难免出错。
“那也不成其为你恶语中伤一位医生的理由,”拉姆·昌德道。
“说得对,说得对,”哈米杜拉迎合道,他急于遮掩过去,避免一场不愉快。口角传播得如此迅疾而又深远,赛伊德·穆罕默德和哈克先生看起来已经相当恼火,马上就要发作了。“你必须诚恳地道歉,拉菲,我看你叔叔也希望你好好认错儿,”他又道。“你到现在还没有因为你的粗心大意给这位先生招致的麻烦而正式道歉呢。”
“他还只是个孩子,”潘纳·拉尔医生道,怒气也平息了。
“孩子也得学好,”拉姆·昌德道。
“你自己的儿子连最低级别的考试都没通过吧,我想,”赛伊德·穆罕默德突然道。
“噢,真的吗?噢,是的,也许吧。他可没有亲戚在兴隆印刷厂工作的优势。”
“你在法庭上左右人家案件的优势也已经不再了吧。”
两人的嗓门儿都提高了。两人指桑骂槐,相互攻击,傻乎乎地吵得不亦乐乎。哈米杜拉和潘纳·拉尔医生竭力息事宁人,在两人中间充当和事佬。就在这一片喧闹聒噪声中,但听得有人说道:“我说!他到底是有病呢还是没病?”原来是菲尔丁先生在大家谁都没留意的情况下走了进来。大家全都站了起来,而哈桑为了向一位英国人表示敬意,直接抡起一根甘蔗朝那一窝苍蝇打去。
阿齐兹冷冷地说了句“请坐”。多么腌臜的屋子!多么烂污的聚会!肮脏、邋遢,言语粗鄙、面目可憎,遍地的甘蔗渣和坚果壳,还到处溅满了墨水渍,几张画片歪歪扭扭地挂在污秽的墙上,连个布屏风扇[8]都没有!他可不是存心想住在这样的地方,跟这帮三等公民混在一起的。慌乱当中他只想着那个卑微的小拉菲,他曾嘲笑过他,而且任由他被大家揶揄奚落。这孩子一定得开开心心地被打发走,否则的话,可就完全丧失了所谓的待客之道啦。
“承蒙菲尔丁先生大驾光临,屈尊前来看望我们的朋友,”警务督察道。“盛情厚意,无任感激。”
“别这么跟他说话,他不喜欢这种腔调;而且他也不需要三把椅子,他又不是三个英国人,”他怒道。“拉菲,过来。好好坐下。你能跟哈米杜拉先生一起来看我,我很高兴,我亲爱的孩子;看到你我就好了一大半了。”
“请宽恕我的过错,”为了稳定自己的情绪,拉菲这么说道。
“那么,阿齐兹,你到底是病了呢,还是没病?”菲尔丁再次问道。
“卡伦德少校无疑已经告诉你我是在装病了。”
“那么到底是不是呢?”大家都哈哈大笑,笑得友好而又开心。“一个展现出他最美好一面的英国人,”他们都暗想;“竟也能如此的和蔼可亲。”
“你可以问问潘纳·拉尔医生。”
“你肯定我贸然来访不会使你太劳累吗?”
“喔,才不会!我这个小小的陋室里已经有六个人了。你要是肯原谅我的简慢的话,就请安心坐着吧。”他转过脸去继续跟拉菲说话,而拉菲正因为校长的到来惊恐万分,想起自己还曾试图传播过中伤他的谣言,真是巴不得赶快离了这儿呢。
“可以说他既有病,又没有病,”哈米杜拉道,敬了根香烟。“而且我想我们大多数人也都处于同样的状况当中。”
菲尔丁深以为然;他跟这位讨人喜欢的敏感律师颇为投缘。两人已经相当亲近,而且开始相互信任了。
“这整个世界看起来都已进入垂死状态,可它仍然没有死去,所以我们必须假定确实有一种仁慈的天意的存在。”
“哦,言之有理,一语中的!”警官道,以为宗教得到了颂扬。
“菲尔丁先生认为这是真的吗?”
“认为哪是真的?这个世界并没有进入垂死状态。我确信无疑。”
“不,不——我是说天意的存在。”
“喔,我并不相信天意。”
“但既然如此您又怎么能信仰上帝呢?”赛伊德·穆罕默德问。
“我并不信仰上帝。”
一阵小小的骚动在人群中掠过,仿佛在说:“我就知道是这么回事!”阿齐兹抬眼看了他一会儿,心下大感震惊。“现在在英国是不是大部分人都成了无神论者了?”哈米杜拉询问道。
“你是指受过教育、很有头脑的那些人吗?应该说是这么回事,虽说他们并不喜欢这个名称。事实是,西方现在已经不怎么为信不信仰的这类事情费心了。五十年前,甚至在你我还年轻的时候,大家可是比现在要瞎操心得多了。”
“那道德观不是也在衰落吗?”
“这就取决于你怎么看待它了——是的,是的,我想道德观确实是衰落了。”
“请原谅我的问题,但如果确实如此的话,又怎么能证明英国对于印度的控制是合理的呢?”
原来如此!又是政治。“这可不是我要考虑的问题,”他回答道。“我来到这里的个人理由是我需要一份工作。我无法告诉你英国为什么会在这里或者她是否应该来到这里。这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
“高素质的印度人也需要教育界的工作。”
“我想他们确实需要;我不过是捷足先登了,”菲尔丁道,微微一笑。
“那么再次请您原谅——印度人原本有资格从事的职位却被一个英国人所占据,这公平吗?当然我只是对事不对人。就我们个人而言我们很高兴您能来到这里,而且我们因为此次开诚布公的交谈而受益匪浅。”
对于他们谈到的这类问题只有一种回答:“英国占据印度是为了印度自己的利益。”可是菲尔丁并不愿意这么说。他自己也陶醉在这以诚相待的热烈气氛中。他说:“我也很高兴能来到这里——这就是我的回答,也是我唯一的正当理由。对于公平与否,我实在是没有任何可说的。就连我出生到这个世上来都有可能是有欠公平的。只要我张嘴呼吸,我就吸入了别的某位老兄的空气,不是吗?不过我仍旧很高兴我出生到了这个世上,而且很高兴从英国来到了这里。不管一个人是个多大的恶棍[9]——只要他因此而很幸福,那就有他存在的理由。”
几个印度人一时间感觉手足无措了。菲尔丁的思路对他们来说并算不得如何格格不入,但他用以表述的话语却过于斩截而且直白。一句话里面如果不捎带上几个对于正义和道德的赞语谀词,其句法就会刺痛他们的耳朵、吓坏他们的心智。他们的所说跟他们的所感(除了是在示爱的时候)很少是一致的。他们的头脑里有数不清的清规戒律,当这些清规戒律受到嘲弄的时候,他们就会发现自己的脑子很难正常运转了。倒是哈米杜拉最快打起了精神。“那么那些并不高兴来到我们印度的英国人——他们也就没有什么正当理由了吧?”他问道。
“没错儿。把他们给赶出去。”
“可能挺难把他们跟其他的英国人区分开来,”他笑道。
“不止是挺难,而且大谬不然,”拉姆·昌德道。“没有一位印度士绅会认为把随便什么人给赶出去是正当的行为。在这一点上我们跟其他那些民族都大为不同。我们是崇尚精神的礼仪之邦。”
“哦,言之有理,一语中的!”那位警官道。
“真是这样吗,哈克先生?我可并不认为我们是什么崇尚精神的礼仪之邦。我们都不能协同一致,我们都不能协同一致,我们就是这副德性。我们不能履约,我们赶不上火车。我们又有什么是所谓的崇尚精神,所谓的礼仪之邦呢?你和我现在本来应该是在显贵委员会的,可我们没有;我们的朋友拉尔医生应该跟他的病人在一起的,可他也没有。我们就这么继续下去,得过且过,我们还会继续这么得过且过,我想,一直到世界的末日。”
“现在可不是什么世界末日,现在还不到十点半呢,哈哈!”潘纳·拉尔医生叫道,他又重新自信满满了。“先生们,如果允许我说几句的话,我要说今天的交谈真是太有意思啦!首先,我们同样要向菲尔丁先生致以崇高的谢意和感激之情,感谢他兢兢业业教育我们的子嗣,将他宝贵的经验和超绝的判断力毫无保留地传授给——”
“拉尔医生!”
“怎么啦,阿齐兹医生?”
“你坐到我腿上了。”
“请原谅,不过有人也可能会说是你的腿踢到了我。”
“还是一起走吧,不管怎么说我们已经使病人过于劳累了,”菲尔丁道,于是大家鱼贯而出——四个穆斯林,两个印度教徒,还有一个英国人。在派人把他们的交通工具从不同的阴凉地里叫过来的时候,他们都在凉台上站着等候。
“阿齐兹对您的评价非常高,只不过因为他有病在身,才没有说出口来。”
“我很可以理解,”菲尔丁道,对此次拜访他其实颇为失望。俱乐部里对他的非议,说他“总是自甘堕落”的评价不禁从他脑际掠过。他几乎都没心思叫人把他的马给牵来了。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曾多么喜欢阿齐兹,并多么希望他们的友谊能进一步发展下去啊。
* * *
[1] 一根原本为了通电的电线……黑乎乎的一大团:这根只用来吸引苍蝇的电线或许受到了代瓦斯邦的一台电风扇的启发,那台电风扇“除了用作麻雀的栖木以外一无用处”(一九二一年四月十四日致G·L·狄金森的信)。
[2] 一、二、三、四,扑通了四声后,来访的客人都重重地坐到了他的床上:这一描写实有其事,发生在德里,福斯特在给母亲的信(一九一二年十一月六日)中曾这样描述:当时S·R·马苏德“因注射了鼠疫疫苗卧病在床——病得并不严重,他所有的朋友都来看他,来了以后就坐在他和我的床上”。
[3] 尖刻的嘲讽口吻:赛伊德·穆罕默德对于阿拉哈巴德和乌贾因庙会的反应令人想起马苏德针对乌贾因那些苦行高僧哗众取宠的夸张噱头而发的惊呼,福斯特将其记入了《雪山神女之山》:“‘我亲爱的伙计,我倒想请教你了!’马苏德道,就仿佛那是我的错似的。”阿拉哈巴德位于恒河、朱木拿河以及传说中的萨拉斯瓦提河(“除非拥有信仰的慧眼,否则根本看不见这条河”——福斯特一九一三年一月五日致母亲的书信)这三条圣河的交汇处,迄今仍是周期性庙会的举办地,届时印度教的朝圣者会聚集于此进行仪式性的沐浴;乌贾因的情形也类似,滨锡布拉河,其“闪闪发光的河水”曾被迦梨陀娑在著名的抒情诗《云使》中描绘过。福斯特一九一三年在阿拉哈巴德曾亲眼目睹过某次庙会的现场,并在最初发表于一九一四年的一篇随笔中描述过乌贾因、它那具有传奇色彩的国王维克拉马迪贾及其宫廷中的“九珍”,这篇随笔后收入《阿宾格收获集》重印。乌贾因的“首要偶像”是象征湿婆的男性生殖器像。
[4] 一首伽利布的诗篇:伽利布(1797—1869)是一位深受马苏德喜爱的乌尔都语诗人;包含下文中提到的诗句“他自己的郁金香和玫瑰”的那首诗曾被马苏德在一篇名为《乌尔都语诗歌的几个方面》的文章中引用,这篇文章无疑是通过福斯特的版代推荐,发表于一九二○年一月九日的《雅典娜神庙》周刊。
[5] 北方的那些姊妹王国:阿齐兹在此表达的泛伊斯兰情感,福斯特是在一九一二年接触到的,时值第一次巴尔干战争以及意大利征服的黎波里塔尼亚[利比亚西北部一地区,传统上是一个穆斯林地区。],并在一九二○年爆发反对大英帝国支持塞夫勒条约的基拉法特运动(此运动肢解了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并危及伊斯兰的精神领袖哈里发的地位)后在印度被广泛接受。
[6] 费尔干纳:位于兴都库什山脉以北,费尔干纳原是一个帖木儿小王国,一四九四年为阿齐兹感觉如此亲近的首位莫卧儿皇帝巴伯尔(参见第十四章)所继承;在《巴伯尔皇帝》一文(《民族与雅典娜神庙》周刊,一九二二年四月一日;收入《阿宾格收获集》重版)中,福斯特将其描述为“在时髦世界极北处的一块卑微的领土”。土耳其斯坦是包括诸如布哈拉和撒马尔罕等著名的伊斯兰中心在内的一个广大地区,从来都不是一个王国。
[7] 印度教徒……本地的基督教徒:有关此处列举的这些不同宗教,其信徒据一九二一年的人口普查显示分别为:印度教徒有两亿一千七百万人;穆斯林有六千九百万人;锡克教徒有三百万人;祆教徒十万人;耆那教徒一百万人;基督教徒五百万人。福斯特并未提及的佛教徒有一千两百万人;各原始部落宗教的信徒计有一千万人。
[8] 悬于天花板上由人力或电动使之摇动以扇风的布屏。
[9] 恶棍(badmash):这个词福斯特曾在焦特布尔[印度西部城市,位于德里市西南;是始建于十三世纪的一个前公国的中心,并是重要的羊毛市场。]曾听到有人用以称呼那些“用自己的手指擤鼻涕”的王宫的观光客(印度日记,一九一三年三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