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绝大部分都是如此枯燥乏味,根本就不值得一说,那些将其描绘得趣味盎然的书籍和言论,全都是迫不得已的夸大其词,无非是为了证明其自身存在的合法性。蛰伏在工作或是社会义务的蚕茧中,人类灵魂大部分时间都处于休眠状态,虽能记录下欢欣和痛苦的不同,却绝不像我们假装的那般活跃警醒。即便是在最为令人兴奋的日子里,也大多会有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死水般的时刻,虽然我们持续不断地大喊“我快活极了”或是“真是吓死我了”,其实我们根本就是在惺惺作态,言不由衷。“就我的感觉所及,我觉得享受或是恐怖”——事实不过如此,而一个经过精确校准的有机体则会对此三缄其口。
对于莫尔太太和奎斯蒂德小姐而言正是如此,她们已经有半个月的时间过得完全麻木不仁了。自从戈德博尔教授唱过他那首怪异的小曲儿之后,她们多多少少就一直生活在蚕茧当中,不同之处不过在于老夫人坦然接受自己的心无所感,随遇而安,而年轻的小姐却牢骚满腹,到底意难平。阿黛拉的人生信条是生活中虽不免有大事小情之分,但其主流总是举足轻重而且妙趣横生的,如果她感到厌烦,觉得了无生趣,她就会激烈地责备自己,而宁肯强颜欢笑,言不由衷。这算得上她那真诚无欺的性格当中唯一的虚伪之处,况且其根源也的确是由于她正值青春年少,而这是青春在智识上的正当要求。她现在尤其苦恼不堪,因为她既身在印度又缔结了婚约,这两桩事件凑在一起本来是应该使每时每刻无不充满了崇高意味的。
今天的活动虽是由印度人组织安排的,但今天早上的印度在她眼里确实黯然无光。她想看看真正的印度的愿望终告实现,但却为时过晚。她对于阿齐兹以及他的各种安排已经提不起兴致。她绝对说不上不快或是沮丧,而且将她包围于其间的那些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物件——那滑稽的“帷幔”车厢,那一堆堆的毛毯和垫子,那翻来滚去的西瓜[1],各种香油的芬芳,那架梯子,那个黄铜镶边的箱子,还有马哈茂德·阿里的管家突然端着盛有茶具和荷包蛋的托盘从厕所间冒出来——全都新鲜而有趣,而且她对此的评论也都恰如其分,但它们就是不能在她的脑海中留下深刻的印象。所以她只得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这都是因为从今往后她关注的焦点都只能是罗尼才导致自己心不在焉的。
“多么讨人喜欢的用人!安东尼不在眼前真让人长出一口气!”
“他们可真叫人吃惊非浅。竟然能在那么奇怪的地方沏茶,”莫尔太太道,她原本希望能打个盹儿的。
“我想把安东尼给开掉。他在站台上的所作所为让我下定了决心。”
莫尔太太心想,等到了西姆拉[2],安东尼身上的优点就会表现出来了。奎斯蒂德小姐打算在西姆拉正式成婚;有几位表亲已经向她发出了邀请,他们有一幢直接面朝西藏的宅第。
“不管怎么说,咱们也必须再雇个用人,因为在西姆拉您要住在宾馆里的,而我想罗尼的巴尔迪奥[3]……”她喜欢做出各种计划和安排。
“很好,你就另找个用人吧,我打算把安东尼留在我身边。对他那副不讨人喜欢的做派我也习惯了。就让他陪我度过这次热季好了。”
“我就不信这些有关热季的夸大其词。卡伦德少校这样的人总是提到热季有多可怕——这无非是为了让你觉得自己是多么缺乏经验、渺不足道罢了,就像他们总是挂在嘴边上的‘我在这个国家已经待了有二十年了’一样。”
“我信,不过从来就没觉得它真能把我给密封起来。”由于罗尼和阿黛拉出于审慎的不慌不忙,他们五月前是不可能正式完婚的,结果莫尔太太就不能像她原本希望的那样在他们的婚礼刚刚结束就马上返回英国了。一到五月份,整个印度以及相邻的海域就会降下一道火墙,到那时她就不得不躲进喜马拉雅山里,静待这个世界慢慢冷却下来。
“它也休想把我给密封起来,”那姑娘郑重地宣布道。“我才受不了那些把自己的丈夫丢在平原上任由热浪炙烤的女人呢。麦克布莱德太太自打结婚以后就从来没在平原上过过热季;每年都有半年时间她会把她那位相当聪明的丈夫一个人扔下不管,然后竟然还因为跟他失去了联系而大感意外。”
“她有孩子要照顾呢,你要知道。”
“哦,是的,这倒是真的,”奎斯蒂德小姐道,有些自觉失言了。
“总得首先顾及孩子们的需要。一直得到他们都长大成人,而且都成家立业了才算罢休。在那之后你才重新又有了为自己生活的权利——是住在平原还是待在山上,完全由自己决定。”
“哦,是的,您说得一点没错。我从没想到过这一点。”
“只要到时候还没变成个老糊涂就行。”她把空茶杯递给了用人。
“我现在的想法是,我那几位表亲可以在西姆拉帮我找个用人,帮我操办婚礼所需的所有事务,婚后罗尼准备对他的雇员进行一次彻底的重组。对于一位单身汉来说,他做得已经相当好了;不过在他结婚后,无疑仍是要做出各种变更和调整的——他原来的那些用人不会乐意听从我的吩咐的,当然我也不会因此而责怪他们。”
莫尔太太推起百叶窗,向车外望去。依照罗尼和阿黛拉共同的意愿将他们两人撮合到一起的是她,但她实在不能进一步向他们提出什么忠告了。她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是先见之明还是可怕的梦魇?)尽管人是第一重要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却并不重要,尤其是对于婚姻问题,人们实在是过于小题大做、大惊小怪了;肉体的拥抱已经有过多少个世纪了,可是人对于人的理解仍旧没有丝毫的进步。而今天她尤其强烈地感到了这一点,强烈到它本身都似乎变成了一种关系,变成了一个人,正一心想握住她的手。
“山上能看到什么了吗?”
“只有各种不同的黑影。”
“我们离我上次碰到土狼的地方肯定不远了。”她瞥了一眼那无始无终半明半暗的天光。火车横穿了一道峡谷。车轮在桥上滚动时,发出“轰隆,轰隆,轰隆”的声响,行驶得非常缓慢。一百码之后又来了第二道峡谷,然后是第三道,说明周围的地势正越来越高。“也许就是这个地方;反正那条路就是跟铁路平行的。”那次意外事故对于她是个美好的记忆;她以其朴素而又真诚的态度感到那次事故给了她一次强烈的震动,并教她认识到罗尼真正的价值所在。接着她又回到她的计划和安排当中;精心制订出各种计划和安排自打她少女时代开始就一直是她的热情所在。沉湎于美好的规划当中的她时不时地也会暂时回到当前,称赞一句阿齐兹是多么友好又是多么聪明,吃一个番石榴,谢绝一块油炸的甜食,跟用人操练一下乌尔都语;不过她的思绪已经转向了那可以操控的未来,转向了她依然决定要忍受的那种英印生活。当她以特顿和伯顿夫妇作为参照品评这种生活时,火车“轰隆,轰隆”地似乎一路在为她的思绪伴奏,半梦半醒,并没有任何特别的目的地,车厢里也没有任何具有重要身份的旅客,这班支线列车,在矮矮的路基上迷失于片片呆滞的田野之间。其隐含的信息——因为它确实传达出某种信息——是她那装备精良的头脑所无法理解的。在她身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具有重要意味的尖锐的汽笛声,那是邮车在飞速地驶来,将加尔各答和拉合尔这样重要的城镇连接起来,在那些城镇里有趣的事情正在发生,人们的个性也正在发展。对此她非常明白。不幸的是,重要的城镇在印度实在是太少。印度就是乡村,田野连着田野,山丘连着丛林,山丘又连着更多的田野。支线铁路到了尽头,接下去的道路只能勉强通行小汽车,牛车沉重地蹒跚在铁轨的岔线上,一条条小径全都散乱成为耕地,直到消失在一片红色的泥浆旁边[4]。人们的思想怎么能理解这样的一个国家?一代又一代的入侵者都曾经尝试过,但到头来他们仍旧处在背井离乡当中。他们所建造的那些重要的城镇都只不过是临时的避难所,他们的争吵也不过是那些无法找到回家之路的人们心神不宁的发泄而已。印度知道他们的麻烦所在。她知道这整个世界的麻烦所在,一直洞悉到最深的程度。她通过她那千百张嘴,以荒谬而且威严的模样呼喊着“来吧”。可是来干什么?她从来都未曾明确回答过。她不是一种许诺,只是一种吁请。
“等天凉快了我就把您从西姆拉给接回来。我也就等于把您给解放出来了,”这位可靠的姑娘继续道。“到时候咱们再去观赏一些莫卧儿时代的名胜——要是让您错过了参观泰姬陵[5]的机会,那可真叫罪不可赦啦!——然后我到孟买为您送行。您对这个国家的最后一瞥肯定应该是相当有趣的。”不过莫尔太太却已经睡着了,因为一大早就起身赶路,她已然筋疲力尽。她现在的健康状况相当不佳,本不该参加此次远足的,不过她仍扎挣着强打精神,为的是怕败坏了其他人的兴致。她在梦中也仍旧在为他人着想,不过这次是她的另外两个孩子斯黛拉和拉尔夫在向她要求什么,而她正向他们做解释,说她实在没办法同时兼顾两个家庭的需要。她醒来的时候,阿黛拉已经停止了对将来各项事务的谋划,正把身子探出窗外,赞叹道:“真是美不胜收。”
即便从官署驻地的高坡上遥望马拉巴尔山,就已经令人惊叹不已,而来到这里,马拉巴尔群山简直就是众神,而相形之下大地只不过是个小鬼。卡瓦道尔崖距离最近。它宛如一块石板拔地而起,崖巅有一巨石悬于其上——如果这么巨大的体量还可以称为石块的话。卡瓦道尔崖后横卧着的就是隐藏着其他石窟的群山,山与山之间以宽阔平坦的山谷相间。群峰的数量总共有十个,当火车从它们脚下缓缓爬过,群峰也在悄悄地改变着位置,仿佛在注视着它的到来。
“这次可真算是来对了,这样的景色真是千金不换哪,”姑娘惊叹道,不由得夸大着自己的热情。“看哪,太阳升起来啦——真是无比壮观——快来——看哪。这样的景色真是千金不换。我们要是老跟在特顿夫妇后头,满足于他们那一成不变的大象骑游的话,就永远都不会看到这样的景色啦。”
她说话间,左边的天空突然变成了刺目的橘红色。那颜色在一簇树林构成的图案背后悸动、集聚着,越聚越浓,却又更加明亮了,而且越来越亮,亮到简直令人难以置信,衬着苍穹从四周向着中心抽紧。她们屏息凝神,期待着奇迹的发生。可是就在那最重要的时刻,当黑夜应该死亡、白昼行将诞生之际,却什么都没有发生。那感觉就仿佛天国源泉的贞操受到了玷污。东方的朝霞衰退了,虽然光照事实上比刚才明亮了,但群山看起来却更加模糊了,而且伴随着清晨的微风,一种深深的失望如影随形、油然而生。什么?当洞房花烛已然准备就绪,新郎竟然辜负了众人的殷殷期盼,并没有在丝竹弦管声中进入洞房吗[6]?太阳虽然升起,却并不辉煌耀目。放眼望去,他要么微微泛黄,无精打采地躲在树后,要么衬着灰暗的天空,轻抚着已经在田地里劳作的农人的身体。
“啊,那一定就是所谓的假黎明[7]了——是因为上层大气中有尘埃不能在夜间降落下来造成的,是不是?我想麦克布莱德先生曾经这么说过。喔,我必须承认,在英国日出时也有这样的现象。您还记得格拉斯米尔[8]吗?”
“啊,最亲爱的格拉斯米尔!”那里秀美的湖光山色深为她们两人所喜爱。既罗曼蒂克又秀美温雅,那简直就是另一颗更加温柔的行星的产物。而眼前却是一片杂乱无章的平原一直到延伸到马拉巴尔群山的膝下。
“早安,早安,戴上你们的遮阳帽,”阿齐兹从远远的车厢那头喊道。“马上戴上你们的遮阳帽,早上的太阳对人的脑袋害处特别大。我可是以医生的名义讲这番话的。”
“早安,早安,把你自己的也戴上吧。”
“我头皮厚,不碍事的,”他呵呵笑着,砰的一声敲了自己的脑袋一下,还揪起几绺头发来。
“他可真是个好人,”阿黛拉喃喃道。
“听好喽——下面就要由穆罕默德·拉蒂夫来道‘早安’啦。”还有各种不得要领的戏谑玩笑。
“阿齐兹医生,你的那些群山到底怎么啦?火车忘了停了。”
“说不定这是趟环程车,停都不停地一路又开回昌德拉布尔了呢。谁知道!”
火车又溜达进平原里足有一英里,这才在一头大象面前慢慢停下来。那儿原本也有个站台的,可已经破败倾颓,根本不成样子了。而一头大象正冲着晨曦摇晃着她那涂了油彩的额头!“噢,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两位女士有礼貌地叫道。阿齐兹一言未发,可他骄傲、欣慰得胸膛都要爆裂了。这头大象可是此次野餐的重头戏,只有真主才知道他到底费了多少心思才终于把她给弄到手。这头大象具有半官方的身份,所以最好是通过伯哈德老爷把她给弄到,而要想请到这位老爷出面,又最好通过他孙子努尔丁的门路,可是这位大少爷又从来都不回别人的信件,不过他母亲对他有很大的影响力,而她又是哈米杜拉夫人的朋友,哈米杜拉夫人心地非常善良,答应只要她那辆帷幔马车上破裂的百叶窗板能及时从加尔各答修好送回,她就一定去拜访努尔丁的母亲代为说项。一头大象得通过如此漫长而又渺茫的关系和途径才终于能够成功地弄到,这确实令阿齐兹倍感心满意足,而且不禁对东方的办事方式油然生出一种不乏幽默感的赞赏之情:在这里,朋友的朋友是一种确实的存在,只要假以时日,任何事情无不可以做成,而且每个人或早或迟都能得到他分所应得的那份幸福。而穆罕默德·拉蒂夫也感到心满意足,因为有两位客人误了火车,这么一来他就能坐到象舆上去,而不用再坐着二轮马车尾随其后了。用人们同样心满意足,因为那头大象的出场使他们的自信心大为增强,于是他们趾高气扬、吆五喝六地将他们的行李乒乒砰砰地往土里面扔,相互间发号施令,心怀善意地笑得前仰后合。
“到那儿要花一个钟头,回来也要一个钟头,有两个钟头的时间游览石窟,我们打算看三个洞,”阿齐兹道,笑得非常迷人。他身上突然带上了某种君王般的气派。“火车十一点半往回开,在你们平常用餐的时刻,也就是一点一刻,你们就可以在昌德拉布尔跟希思洛普先生一道坐下来享用午餐了。我对你们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四个钟头的时间——足够一次小小的远足探险了——再打出一个钟头的时间以防万一,因为在我们印度人中间小小不言的意外状况经常会发生。我的想法是不跟你们商量就把一切全都安排妥当;不过您二位,莫尔太太以及奎斯蒂德小姐,你们只要是高兴,随时随地都可以做出变更,就算是压根儿不去看那劳什子石窟也没什么关系。你们同意吗?那就请登上这头山野巨兽吧。”
那头大象已经跪下身来,灰蒙蒙、孤零零,活像另一座小山。两位女士攀上梯子,而他则以狩猎的方式往上攀,先踩在大象脚后跟的尖棱上,然后踏上卷成环状的象尾巴[9]。当穆罕默德·拉蒂夫紧随其后也往上攀时,抓着象尾的那个用人依照事先的吩咐猛一撒手,那位穷亲戚失足滑落,不得不吊在大象屁股外面罩着的网袋上。这是一种宫廷里常玩的小小的诙谐把戏,原本是特意给两位女士取乐的,结果却徒令她们两位感到不忍。她们俩都不喜欢耍弄别人的恶作剧[10]。然后那头大象剧烈地摇晃了两下之后站起身来,一下子把他们举到距离地面十英尺高的位置。大象的脚下马上就聚拢起一帮总喜欢围着大象转悠的人——有乡民,也有赤身裸体的婴孩。用人们将那些瓶瓶罐罐扔到双轮小马车里。哈桑擅自骑上了那匹本来为阿齐兹准备的牡马,高高在上以后就得意洋洋,对马哈茂德·阿里的用人不屑一顾了。本来专门雇来为戈德博尔教授做饭的那个婆罗门被安置在一棵刺槐树下,静候他们回来。同样也希望回来的火车摇摇晃晃地从田地间驶过,车头不断地左转右拐,活像是条大蜈蚣。放眼望去,田野上除此以外唯一看得到的就是宛如昆虫触须般的摆动[11],那其实是水井的平衡杆,架在泥巴垛成的支点上一起一落,将涓涓细流从水井中引出,在整个平原上到处都是。在清晨柔和的空气中,这幅景色也并非全无宜人之处,但其中却绝少色彩,而且完全缺乏生气。
当大象朝山上走去时(苍白的太阳此时已经照亮了山麓,并在山间的沟沟坎坎间描摹出道道阴影),一种全新的特质骤然降临,那是一种超自然的精神上的静寂,不但是之于听觉,而且全面侵入了其他的各种感官内核。生活仍一如既往地继续,但却丧失了所有的重要性,不再有任何结果,也就是说,所有的声音都不再有回声,而所有的思想也都停止了发展。所有的一切似乎都被连根斩断,因而全都蒙上了一层幻觉的色彩。比如说,小径旁有一些小土墩,低矮、犬牙交错而且还刷上了层石灰水。这些土墩子到底是什么呢——是坟堆,还是雪山神女的乳房[12]?大象底下的那些乡民回答说两者都是。此外,大家还对一条蛇的真伪众说纷纭、莫衷一是[13],最终也没有一个确定的说法。奎斯蒂德小姐远远地看到在一条河道的对岸竖立着一个细细的黑色物体,就叫了一声:“蛇!”乡民们也都认为那确实是条蛇,阿齐兹还解释说:没错,那是条黑色的眼镜蛇,有剧毒,它竖起身子来是为了观看大象经过。可当她透过罗尼的野外望远镜仔细观瞧后才发现,那根本不是条蛇,而是砂糖椰子的一段枯萎、扭曲的树桩。于是她说,“那不是条蛇。”可乡民们却表示反对。她已经把这个观念深植入他们的意识,他们也就拒绝放弃它了。阿齐兹还强作解人,承认透过望远镜看来那虽然像个树桩,但坚持认为那确实是条黑色的眼镜蛇,还信口开河,即兴瞎编了一通什么“保护性拟态”的说辞。什么都没解释清楚,然而同时又没有丝毫的浪漫色彩。从卡瓦道尔崖那儿辐射过来的一阵阵热浪,更是使这场纷争更其错乱缠杂、难辨真假。一波波热浪的袭来时断时续,毫无规律可言,而且其移动路径也难以捉摸、反复无常。一块田地会突然间像遭到火烤般,感觉简直就要跳将起来,然后却又安静地躺了回去。当他们一行人距离山崖更近时,那辐射而出的阵阵热浪却又戛然而止了。
大象径直朝卡瓦道尔崖走去,仿佛她要用前额把峭壁撞开似的,然后突然转了个方向,开始沿着一条盘山小道往前走。石壁笔直地插入大地之中,就像峭壁插入大海一样,而正当奎斯蒂德小姐对此发出惊叹,说眼前的景象实在令人叹为观止之际,平原已经悄没声地消失了,或者说地皮已经被完全剥去,道路两旁除了花岗岩之外已经一无所见,死沉沉、静悄悄。天空仍一如既往地君临着大地,但看起来却病态地切近,就像块天花板般直接扣在悬崖的峰巅。这条狭长走廊的内容似乎永远都不会有任何改变了似的。阿齐兹因为一心想着自己的表现是何等的慷慨大度,对周围的景色根本就视而不见。他的两位客人多少注意到了一点。她们并不觉得这地方有多么引人入胜或是多么值得观光游览,反而巴不得眼前的自然风光变成某种伊斯兰教的名胜,比如说一座清真寺之类的,这样一来她们的东道主就有能力赏鉴并向她们一一讲解其中的奥妙之处了。而阿齐兹对于此处显然是一无所知,这可真是让人意兴阑珊。尽管他依旧兴致勃勃,信心满满地侃侃而谈,实际上他根本就不知道该如何引导他的客人欣赏印度的这一独特的景观;没有戈德博尔教授从旁指点,他就跟她们一样手足无措、晕头转向。
山路先是收窄,然后又开阔起来,形成一块盘状的空地。这里差不多就是他们的目的地了。一个废弃的水池里还存着点儿水,可以供牲口和野兽饮用,泥沼上头不远处有一个人工挖出的黑洞——那就是他们要参观的第一个石窟了。三座山头环峙在这块盘状空地周遭,其中有两座忙不迭地往外喷吐着热气,第三座倒是在阴影中,他们就在这里安营扎寨了。
“真是个可怕的、令人窒息的地方,”莫尔太太喃喃自语道。
“你的用人手脚真麻利!”奎斯蒂德小姐惊呼道。因为地上已经铺好了一块布,当中还摆了个插着假花的花瓶,马哈茂德·阿里的管家再度为她们端上了荷包蛋和茶点[14]。
“我想我们在进石窟游览前先垫垫肚子,等游览完石窟之后再正式用早点。”
“这还不是早点吗?”
“这怎么能算早点?你们以为我对你们的招待会如此不周吗?”早就有人警告过他,英国人总是不住嘴地要吃东西的,他最好每隔两个钟头就供应他们一次点心,然后再准备正式的三餐。
“你安排得真是太周到了!”
“等咱们回到昌德拉布尔之后你再这么说不迟。不管我怎么出乖露丑,你们总是我的客人嘛。”他现在的语气已经是相当严肃了。在这几个钟头里面,她们一切都得指望他,而他对于她们甘心处在这样的一种地位而对她们心怀感激。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很顺利:大象正用鼻子卷起新砍下的嫩枝往嘴边送,双轮轻便马车的车辕高高地直插天空,帮厨的小工正在削土豆皮,哈桑在吆五喝六,穆罕默德·拉蒂夫尽职尽责地侍立旁边,手里拿着一根削了皮的枝条。这次远足大获成功,而且完全是印度式的;一位身份卑微的年轻人竟能得到允许,向来自异国他乡的尊贵客人聊表其好客之情,这是所有印度人都渴望去做的——就连马哈茂德·阿里这样的犬儒主义者都概莫能外——但从来没有得到这样的机会。他的殷勤好客已经梦想成真,她们确实是“他的”客人;他的荣誉跟她们的快乐紧紧联系在一起,她们但凡有丝毫的不愉快都会是对他灵魂的莫大折磨。
像大多数东方人一样,阿齐兹过分看重殷勤好客,误将好客当作了亲昵无间,而且看不到其中已经沾染上了一种占有欲。只有当他接近莫尔太太或是菲尔丁时,他才能看得更远,并且知道“受”比“施”更为有福[15]。这两个人对他具有非同一般而又异常美好的影响——他们是他的朋友,永远是他的朋友,而他也永远是他们的朋友;他对于他们的热爱无比深切,以至于“施”与“受”也成为不分彼此的一体。他对他们的热爱甚至甚于对哈米杜拉夫妇,因为他是在克服了种种障碍之后才得与他们坦诚相见的,这一过程本身就使他的心胸更为开阔慷慨。他们两人的形象永远珍藏在他灵魂深处,已然成为一个全新的永久性的组成部分,至死方休。当莫尔太太坐在一把折叠躺椅上,啜饮着他为她准备的香茶时,他不禁满怀深情地望着她,一时间感觉极乐无比,可同时又感觉生命易朽、快乐将逝,因为这会不由得使他想到:“噢,我还能再为她做点什么呢?”于是也就又重新回到那单调乏味的又一轮殷勤款待当中。他那两颗黑玉般的眼眸中蕴满了温柔而又富于表情的光彩,他不禁问道:“您还记得我们的清真寺吗,莫尔太太?”
“记得,当然记得,”她道,顿时变得生气勃勃而且年轻起来。
“我当时的表现多么粗暴而且鲁莽,而您却是多么善良。”
“我们俩当时都是多么开心啊。”
“我想,这样开始的友谊才最为持久。哪天我能有幸招待您另外那两个孩子呢?”
“另外那两个孩子你也知道?她从来都不跟我说起他们,”奎斯蒂德小姐道,不经意间打破了一个魔咒。
“拉尔夫和斯黛拉,是呀,对他们的一切情况我都了如指掌。可我们决不能忘了去游览我们的石窟。我人生的梦想之一就是使你们两位成为我的客人,而这个梦想今天已经成为现实。你们无法想象这给了我多大的荣幸。我感觉自己简直都成了巴伯尔皇帝了。”
“此话怎讲?”她边起身边问道。
“因为我的祖先就是跟随他从阿富汗来到这里的。他们在赫拉特加入了他的队伍。他也曾穷得经常只有一头大象,有时连一头都没有,但他的殷勤好客却始终如一。不管是打仗、狩猎还是逃亡,他总会来到山间小住几日,就像我们一样;他从来都不改变他那好客和享乐的性格,就算只有很少一点食物,他都会巧作安排,就算只剩下一件乐器,他都会迫使它演奏出优美的曲调来。我将他视作我人生中的最高理想。他是个贫穷的绅士,但他却变成了一位伟大的君王。”
“我还以为另一位皇帝才是你的最爱呢——我想不起他的名字来了——你在菲尔丁家里曾提到过他:就是我的书上称为奥朗则布的。”
“阿拉姆吉尔大帝?噢,没错,他当然更加虔诚敬神。可是巴伯尔[16]——在他的整个一生中他从未背叛过一位朋友,所以今天早上我只能想到他。而且您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他为自己的儿子甘愿献出了生命。这种死法可比战死疆场难上千百倍。他们当时深陷于酷暑当中,他们本该返回喀布尔暂避一时的,却为了国家的利益不能回去,胡马雍终于在阿格拉病倒了。巴伯尔绕着儿子的病床转了三圈,喃喃念诵:‘我已经把病魔带走了。’他的确将病魔带走了,他儿子的高烧退去,他自己却高烧不止了,就这样一病不起。相较于阿拉姆吉尔我之所以更加钦佩巴伯尔,这就是原因所在。我本不该厚此薄彼,但我情难自已。可是好了,我决不能再耽误你们的时间啦。我看你们已经准备好出发了。”
“哪里的话,”她道,再次在莫尔太太身边坐下。“我们很享受就这样聊聊天。”因为他终于又谈起来他知道并且感受到的一切,就像上次在菲尔丁那幢花园洋房里曾经的那样畅所欲言;他又再度成为了她们喜欢和欣赏的那位东方向导。
“我一直都很喜欢谈论莫卧儿帝国那些叱咤风云的帝王的故事。这是我乐于享受的首要乐趣。您瞧,相继统治印度的那六大莫卧儿帝王[17]全都是最了不起的人物,只要一提起其中的一位,不管是哪位,除了另外那五位帝王之外我会把世界上所有的一切全都抛诸脑后。你在这个地球上的任何一个国家都没办法找到这样六位君主,绝对找不到,我是说,一位接着一位——父传子、子承父,代代相传。”
“跟我们讲讲阿克巴的故事吧。”
“啊,您已经听说过阿克巴的名字啦。很好。哈米杜拉——日后您肯定会见到他——他会对您说阿克巴是六大帝王中最伟大的君主。我却要说:‘没错,阿克巴是非常了不起,可他是半个印度教徒;他不是一位真正的穆斯林。’哈米杜拉听了这话肯定会大叫:‘巴伯尔也不见得就是,他喜欢喝酒。’可巴伯尔事后总会懊悔不已,这可就使整个事态完全不同啦,而阿克巴对于他为取代神圣的《古兰经》而发明的新宗教[18]却从来不曾有过丝毫的懊悔。”
“可是阿克巴的新宗教岂非绝顶美好吗?它兼收并蓄,是为了将整个印度都包罗其中呢。”
“奎斯蒂德小姐,美好归美好,可是愚不可及。你保持你的信仰,我信我的,顺其自然方可谓最好。没有任何一种信仰能够将整个印度全都包罗其中,没有,绝对没有,阿克巴错就错在这里。”
“哦,你真这样认为吗,阿齐兹大夫?”她若有所思地道。“我倒希望你是错的。这个国家里必须有某种为所有人普遍接受的东西才行——我说的倒并非是宗教,我本人就并非什么虔诚的宗教信徒,而是某种普遍的共识,否则的话,那些根深蒂固的隔阂和壁垒又将如何破除呢?”
她所提出的也不过是四海之内皆兄弟的情义,这正是他不时心向往之的理想,可这一理想一旦付诸言辞,却又不免显得空洞而又虚幻了。
“就拿我自己来说吧,”她继续道——让她激动不安的确实是她自己面临的问题。“不知道你是否已经听说,我就要跟希思洛普先生结婚了。”
“我对此谨致以最衷心的祝贺。”
“莫尔太太,我可以跟阿齐兹大夫说说咱们的烦恼吗——我指的是咱们英印人的麻烦。”
“那是你的麻烦,可不是我的,亲爱的。”
“啊,那倒也是。我是说,嫁给希思洛普先生以后,我也就成为一个所谓的英印人了。”
他举起手来表示反对。“那不可能。快别说这么可怕的话了。”
“可我要说;这是无法避免的。我没办法不让自己贴上这样的标签。我真正希望避免的是这样的精神状态。有些女人,比如说——”她欲言又止,不想提到具体的名字;放到半个月前,她早就毫无顾忌地说出“特顿太太和卡伦德太太”的名字来了。“有些女人对于印度人实在是太——呃,太刻薄、太势利了,我要是变得像她们一样,我会羞愧得无地自容的,可是——这正是我的麻烦所在了——我本身并无任何特别之处可言,没有任何特别优秀或是坚强之处可以帮我抵制我所处环境的影响、避免变得像她们那样。我身上反而具有一些最为可悲的缺点。正因为如此,我才希望存在阿克巴理想中的那种‘具有普遍意义的宗教’或是类似的共识,以使我保持自己的慷慨正派和通情达理。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这番推心置腹的话语让他感觉很高兴,可是因为她这番话针对的是自己的婚姻有感而发,他也就不便说三道四了。他可不想在这种事上瞎掺和。“只要是跟莫尔太太的家人亲戚一起生活,你肯定会十分幸福的,”他说着,深深一躬。
“噢,我的幸福——那完全是另外一个问题了。我想跟你讨教的是这种身为英印人的麻烦。你能给我出点主意吗?”
“我敢向你保证,你跟他们那些人绝对不一样。你对于我们印度人是绝对不会粗暴无礼的。”
“我听说只要一年以后,我们英国人都会变得粗暴无礼的。”
“那你听到的就一定是个谎言,”他语气激烈地道,因为她说的正是事实,而且这个事实正好触到了他的痛处;此时此刻,这句话本身就是一种侮辱。不过他马上就恢复了常态,而且一笑置之,可是她这次意外的失言却打断了他们的倾心交谈——这交谈几乎一直都是他们文明的体现——就像沙漠里一朵凋谢的花,花瓣四散飘零,只把他们留在这半山腰里。“走吧,”他道,朝两位女士各伸出一只手。她们有些不情愿地站起身来,投入到观光游览当中。
到第一个石窟中去还算是方便。他们绕过那汪池水,然后爬过一块块毫无魅力的石块,火辣辣的太阳炙烤着他们的后背。他们低着头,一个接一个地鱼贯钻进山洞。小小的黑色洞窟张大嘴巴,他们各自不同的身形和面容在洞口忽地一闪,就消失不见了。像是水被吸进了下水道。崖壁冷漠而又光秃地拔地而起;冷漠而又黏腻的天空就顶在崖壁的头顶;一只雄健的白色栗鸢[19]在崖壁间振翅飞翔,带着一种简直像是有意为之的笨拙仪态。在人这一渴慕美好事物的物种诞生之前,这颗星球看起来一定就是这副德性。栗鸢振翅飞走了……或许在鸟类诞生之前就是这副德性了……然后那个山洞打了个饱嗝,人类又回来了。
在莫尔太太看来,马拉巴尔的洞窟简直令人恐怖,因为她几乎晕倒在里面;刚从洞里出来她就忍不住要把自己的感觉一吐为快,话到嘴边了才又强咽了回去。这也不值得大惊小怪:她一直就有头晕的毛病,刚才拥到石窟里的人又实在太多,因为所有的随从人员全都跟了进去。洞里被村民和用人们填得满满登登,圆形石室里的气味已经开始令人作呕了。黑暗中她一时间跟阿齐兹和阿黛拉走散了,不知道是谁触摸到了她的身体,她没办法呼吸,还有某种可憎的光溜溜的东西欺到了她脸上,并且像个小肉垫一样贴在了她嘴上。她竭力想回到隧洞的入口,但一拥而入的村民又将她冲了回来。她的头被撞了一下。她一下子急火攻心,像个疯子般四处乱打、气喘吁吁。因为不单是极度的拥挤和难闻的恶臭使她惊惶失措;洞窟里还回荡着一种可怕的回声。
戈德博尔教授对于回声只字未提;也许是因为他根本就未曾察觉。在印度的有些地方倒是真有美妙无比的回声;比贾布尔[20]的圆穹陵中,周遭一直都有轻声细语缭绕不断;而在曼杜,即便是完整的长句,都能在空气中兜个圈子,一字不差地返回说话人的耳边。但马拉巴尔石窟中的回声却全然不同,完全是毫无区别的嘈杂一片。不论是你说的是什么,回答你的都是同样单调的噪声,而且沿着石壁上上下下地颤动不已,直到被窟顶完全吸收进去才算作罢。如果一定要用人类的文字来表示,只能写作“嘣呣”,或者“啵-盎呣”,再或者“盎-嘣呣”——实在是单调乏味之极。不论是美好的祝愿,是彬彬有礼的谈吐,还是擤鼻涕抑或皮靴尖利的咯吱声,全都变成“嘣呣”的回声。就连划一根火柴都会形成一个小小的蠕虫般的螺旋声圈,虽然实在太小,还构不成一个完整的循环,却一副没完没了、誓不罢休的架势。如果有几个人同时说话,就会产生重重叠叠、类似嚎叫般的噪声,回声又会产生回声,直到整个洞窟像是被一条巨蛇所完全塞满,这条巨蛇又由无数条小蛇组成,而每一条小蛇都各自拼命地在扭曲翻腾。
其他所有人也都跟着莫尔太太一拥而出。她已经发出了退潮的信号。阿齐兹和阿黛拉出来时都面带微笑,而她并不想让他觉得他这次尽心款待是次失败,所以她也跟着面带微笑。当每个人都从洞窟中出来之后,她留心观察着,想找到那个对她动手动脚的恶棍,但每个人都不可能是坏人,她这才认识到自己一直都是跟一帮最为温和善良的人在一起,他们唯一的愿望就是对她表示尊重、让她高兴;那个光溜溜的小肉垫其实是个骑跨在母亲屁股上的可怜的小娃娃。石窟里并没有发生任何邪恶的勾当,但她毕竟没有享受到丝毫游览的乐趣,于是她决定不再参观下一个石窟了。
“您看到他划着的火柴在石壁上的映像了吗?——非常漂亮。”阿黛拉问道。
“我不记得……”
“可他说这个还算不上好的,最好的石窟都在卡瓦道尔崖上。”
“我不想再往那儿去了。我可不喜欢爬山。”
“也好,那咱们就再在那片阴凉地里坐下来休息,等着准备早饭吧。”
“啊,可是这会让他大失所望的;他费了这么多心思,这么尽心竭力地招待咱们。你应该继续往上爬;你又不讨厌爬山。”
“或许我是应该这么做,”那姑娘赞同道,她并不太在意到底该怎么做,只是一心想表现得亲切友好。
用人和村民们在穆罕默德·拉蒂夫的严辞责难下正匆忙往营地那边赶。阿齐兹走上前来搀扶两位客人翻过山岩。他正处在权力的顶峰,既生气勃勃又谦恭有礼;因为对自己信心十足,对任何批评和意见都能坦然接受,所以在听到她们想对他的计划做点变更时,他是真心感到高兴。“当然啦,奎斯蒂德小姐,您和我就一起去吧,让莫尔太太留在这儿,我们不会去很久的,不过也不用匆忙,因为我们都知道这也正是老夫人的真心所愿。”
“说得对。我很抱歉不能跟你们一块儿去了,我腿脚不行啦,实在是走不动了。”
“亲爱的莫尔太太,既然您是我的贵客,去不去又有什么关系?您不打算同往我反而非常高兴,这话听起来虽然有点怪,不过这正说明您没把我当外人,而是像真正的朋友那样有一说一。”
“没错儿,我是你的朋友,”她说着将手搭在他的袖口上,心下不禁暗想,她虽说疲惫不堪,可他是多么讨人喜欢,为人又是何等的善良,而她是多么希望他能幸福、快乐。“既然如此,我能再给你提个建议吗?这回可别再让那么多人跟着你们啦。我想你会发现这么一来会方便得多的。”
“一点没错,一点没错,”他叫道,而且马上又走向了另一个极端:除了一个向导以外,他严禁任何人陪同奎斯蒂德小姐和他本人前往卡瓦道尔崖。“这样安排可以吗?”他请教莫尔太太。
“很好,你们这就去好好享受,玩个痛快吧,等回来以后,你们再详细跟我说道说道。”说着她就深深地埋进了躺椅中。
他们要是前往那个巨大的石窟群落的话,来回至少得花上将近一个钟头。她于是就利用这段时间拿出一本信笺开始写信。“亲爱的斯黛拉,亲爱的拉尔夫,”可是只写了抬头就停下笔来,转而望着周围那怪异的山谷,相形之下朝山谷进发的那几个人看起来是何等的脆弱无依,就连那头大象都显得渺不足道了。她的目光又继续向上,从他们身上转向了进洞的狭窄隧道。不,她可不想再重复刚才的那番不愉快的经历了。她越是仔细回想刚才的经过,就越发觉得厌恶和恐惧。回味之下,竟比当时的亲历更让她感觉难以忍受。那种极度的拥挤和难闻的恶臭她倒是可以不往心里去,但那层层叠叠的可怕回声却以某种无以名状的方式彻底动摇了她对整个生活的把控。正好在她身心俱疲的时候趁虚而入,它们仿佛是在喃喃念诵:“悲悯,虔诚,勇气——它们都存在,不过并没什么不同,淫猥和肮脏跟它们也是一回事。一切都存在,却全都毫无价值可言。”在那个地方不管你是污言秽语,还是吟诗作对,其结果都毫无二致,无非同样的反响——“盎-嘣呣”。即便有人曾以天使的话语宣讲[21],并为人世间所有的不幸和误会辩解——不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即将到来的,为人们所必须承受的所有苦难申诉——不论其秉持何种观点、居于怎样的地位,也不管他们是避之唯恐不及还是虚张声势、自欺欺人,其结果都绝不会有什么两样,那回声仍旧如巨蛇般降落下来,然后又返回窟顶。魔鬼都来自阴寒的北方,连他们都可以被写入众多的诗篇,但却没有人能够赋予马拉巴尔浪漫的色彩,因为它已经将“无限”和“永恒”当中的广袤无垠剥夺得一干二净,而唯有这一特质才能使它们适应人类的需要。
她竭力想继续把家书写下去,她竭力提醒自己,她只不过是个起得太早而且旅途过于劳顿的老太太,提醒自己那压在胸口、挥之不去的绝望不过是她自身的绝望,是她个人的软弱,提醒自己即便是她不幸中了暑、发了疯,除她之外的那整个世界仍旧继续转动。可是突然间,在她意识的边缘,信仰脱颖而出,就是那可怜的、渺小的、喋喋不休的基督教,而她知道所有的圣谕,从“要有光”[22]到“成了”[23],其结果无非就是一声“嘣呣”。然后她因为面对一块远比日常经验巨大得多的领域而惊恐不已;那就是广漠无垠的宇宙,以她的智力从来就无法理解,也从来没有为她的灵魂提供丝毫的慰藉和安宁。近两个月来的情绪终于确定成型,她意识到她根本就不想给她的孩子们写信,她不想跟任何人沟通交流,甚至包括上帝。她满怀恐怖地呆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当老穆罕默德·拉蒂夫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她都以为他肯定会注意到她的异样神情的。她一度心中暗想:“我大概是要生病了,”以此来安慰自己,不过她马上就放弃了这一幻想。她心如死灰,就连对阿齐兹都兴致全无,她对他说过的所有那些慈爱而又真诚的话语似乎已经不再是出自她的口,而是出自虚空。
* * *
[1] 那翻来滚去的西瓜:这是福斯特的亲身经历,一九一三年三月他从海得拉巴前往奥兰加巴德的旅途中,他的旅伴就包括有十四个西瓜。
[2] 西姆拉:福斯特曾在西姆拉待过,在“一幢直接面朝西藏的宅子里”——“位于距喜马拉雅主脉七十英里的山上”,他在一九一二年十一月二十一日致母亲的信中如此写道。
[3] 巴尔迪奥:福斯特两次访问印度——一九一二至一九一三以及一九二一年——期间大部分时间内用人的名字。
[4] 一条条小径……直到消失在一片红色的泥浆旁边:福斯特在《印度漫游:乌贾因的九珍》(《新周刊》一九一四年三月二十一日;收入《阿宾格收获集》重印)中曾如此描绘:“道路散乱成一片混乱……我的考察也随之散乱而不可收拾,就像是那些道路,就像是那些田野。”
[5] 泰姬陵:位于阿格拉,全称泰姬·玛哈,白色大理石建筑,建于一六三○至一六五二年,为莫卧儿皇帝沙贾汗为其皇后所建陵墓,意为“宫中首选”。福斯特曾于一九一二和一九二一年两度游览泰姬陵,第二次游览后曾在致母亲的信(一九二一年九月二十六日,收于《雪山神女之山》)中如此写道:“第一次,他(或她)看起来丑陋而又严厉,不过有天傍晚我们再度驱车前往,这次看来真是美到了极致。”信中还有进一步的细节描述,并评论道:“我确实喜欢伊斯兰文明,虽说我不得不经由印度教来发现它。”
[6] 什么?当洞房花烛已然准备就绪,新郎……并没有在丝竹弦管声中进入洞房吗:此处暗用两首不同的《诗篇》中的典故:在《祈祷书》版中,“太阳如同新郎出洞房”(十九章第五节),以及“用号和角声”[“号”和“角”(《圣经》和合本译法)均为古乐器,译文中稍作发挥,译为“丝竹弦管”。](九十八章第七节)。
[7] 假黎明:福斯特在一九一二年十月二十八日的印度日记中曾描述过这一现象:“当我们进入阿里格尔[印度中北部一城市,位于德里东南,以其建于一八七五年的盎格鲁-东方学院而著名。]城时,出现了假黎明——太阳的光线落在上层大气上——而真正的黎明在大清真寺后面。”既然太阳已经被看到“微微泛黄,无精打采”,阿黛拉在似是而非地说起“假黎明”——即黎明或熹微的晨光——时明显有些心虚。
[8] 格拉斯米尔(Grasmere)为英格兰西北部坎布里亚郡著名风景区“湖区”中一湖泊名,湖畔的村庄亦是同名。英国著名“湖畔诗人”华兹华斯一七九九至一八○八年间即定居于此。
[9] 那头大象已经跪下身来……踏上卷成环状的象尾巴:登上一头大象的过程——在贝拉,巴拉巴尔石窟的车站——福斯特曾在一九一三年一月二十九日致母亲的信中如此描述过:“它跪下身来。你踩在它那可怜后跟上——这是第一步。接下来你踩在它的尾巴上,一个用人已经把它盘成了花环状。第三步更像是往上攀爬。象舆上的人把绳子从上头顺下来,你就拽住绳子往上爬。”此前还有一次,那是一九一二年十一月在瓜利尔,福斯特还曾借助一架“厨房的梯子”攀上一头“象牙和面颊被涂抹成朱砂和黄色”的大象(参见本章稍前的描述:“(一头大象正)冲着晨曦摇晃着她那涂了油彩的额头”),那头大象“剧烈地摇晃了两下”后才站起来。
[10] 这是一种宫廷里常玩的小小的诙谐把戏……她们俩都不喜欢耍弄别人的恶作剧:在一九二一年五月三十一日致G·L·狄金森的信中,福斯特曾指责代瓦斯邦邦主“一系列最无聊的恶作剧,包括往正在睡觉的人身上浇水(参见第二十七章中阿齐兹的所作所为),以及把他们戴的头巾点燃(参见第三十三章)”。
[11] 昆虫触须般的摆动:福斯特在一九一三年一月二十八日的印度日记中曾这样描述:“凡是有田地之处都是这样灌溉的。叉状的木杆、竖直的木杆或是泥塔,其上再安装另一木杆。在木杆的一头用吊绳绑一水桶伸入井中,另一端坠以泥巴用以平衡。人们先是拉起平衡杆,放开之后吊桶就浸入井内的水中。田野中到处都是这种昆虫触须般的摆动,操作的人们却经常看不见。”
[12] 雪山神女的乳房:福斯特一九一三年一月二十八日印度日记的又一回响。慈悲的雪山神女为喜马瓦特(即喜马拉雅山脉的化身)之女及湿婆之妻,一直被描述为一位美丽的女性形象。
[13] 对一条蛇的真伪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福斯特在致母亲的信(一九二一年四月六日)中曾写到一次跟此处的描述非常相近的真实经历,后收入《雪山神女之山》一书中。
[14] 再度为她们端上了荷包蛋和茶点:福斯特在德里一家人家做客时,主人就不间断地以荷包蛋和茶点招待他,他在一九一二年十一月六日致母亲的信中曾予描述。印度人的热情好客同样也是《雪山神女之山》(一九一三年一月一日信)以及《阿宾格收获集》中《哀恳者》一文所评论的主题之一。
[15] “受”比“施”更为有福:此是对于《(圣经·新约·)使徒行传》第二十章三十五节中圣保罗引述耶稣语录[圣保罗引述的耶稣教诲原为“施比受更为有福”(和合本译文)。]的反其道行之。
[16] 巴伯尔:巴伯尔(1483—1530)为莫卧儿帝国的开国皇帝,《阿宾格收获集》中有篇文章专写这位帝王,福斯特在其中重述了巴伯尔为了其子兼继承人胡马雍(1508—1556)而牺牲自己生命的故事[巴伯尔、胡马雍以及奥朗则布(阿拉姆吉尔大帝)的世系。]。赫拉特位于阿富汗西北部,一五○六年曾被巴伯尔短期占领。
[17] 相继统治印度的六大莫卧儿帝王照次序分别为巴伯尔、胡马雍、阿克巴、贾汗季、沙贾汗及奥朗则布,绵延近两个世纪,从一五二六至一七○七年。参见编者的尾注第七章注8。
[18] 他为取代神圣的《古兰经》而发明的新宗教:阿克巴的“新宗教”,Din-i-Ilahi或“神圣信仰”,于一五八二年正式颁布。这是一种折衷主义的宗教体系,其一神论宗旨调和了泛神论的色彩,并试图兼容所有既存的宗教信仰,而以阿克巴本人作为其精神领袖。结果完全失败,在他于一六○五年驾崩前即已寿终正寝。
[19] 栗鸢(Brahmany kite),直译为“婆罗门鸢”,被印度教徒视为圣鸟。
[20] 比贾布尔:即原被称为维查耶那加尔(Vijayapura,意即“胜利城”)的古城,著名的古迹包括穆罕默德·阿叠尔·沙赫[阿叠尔·沙赫为印度比贾布尔王国的统治家族,创始人尤苏夫·阿叠尔·沙赫(Yusuf Adil Shah)传为鄂图曼苏丹穆拉德二世(Murad Ⅱ)之子。](Mohammed Adil Shah)被称为Gol Gumbaz(意即“圆穹陵”)的陵寝,陵寝中有一完美的回音廊。一九二一年十月五日,福斯特曾参访曼杜(Mandu)[曼杜,亦称Mandogarh,印度中央邦塔尔(Dhar)县一处城市废墟。据说始建于六世纪,十四至十五世纪为穆斯林的马尔瓦(Malwa)王国都城。],“印度独具特色的城市废墟之一”,在《雪山神女之山》中对此游历以及当时他那精神恍惚的状态曾予专门描述。
[21] 即便有人曾以天使的话语宣讲:典出《哥林多前书》第十三章第一节:“我若能说万人的方言,并天使的话语……”(和合本译文)
[22] 典出“神的创造”,见《圣经·旧约·创世记》第一章一至三节:“起初神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 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 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和合本译文)
[23] 典出“耶稣的死”,见《圣经·新约·约翰福音》第十九章二十八至三十节:“这事以后,耶稣知道各样的事已经成了,为了使经上的话应验,就说:‘我渴了!’有一个器皿盛满了醋,绑在牛膝草上,送到他口。耶稣尝了那醋,就说:‘成了!’便低下头,将灵魂交付神了。”(和合本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