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说,中国印度的学术,是要使生命成为智慧的,此意甚重要。我在《中国民族自救运动之最后觉悟》一书中《我们政治上第二个不通的路——俄国共产党发明的路》那篇文章中曾说:
“马克思以机械的眼光来解说社会的蜕变改进,我想在欧洲或许适用的。人类比诸其他动物,本来特别见出其能为事先的考虑思量,而有所拣择趋避,——这便是所谓意识。(因人与其他动物不同,其意识甚发达,理智很高。)因此,人类的历史似乎就不应当是机械的。‘机械的’这句话是指意识之先,意识所不及,或意识无容施的。(意识似不能与机械并存,这话是反说,是宾,下面一句才是主。)然我之有生,本非意识的;有生以后,生命本身自然流行,亦几乎是意识无容施的(注意几乎二字);意识为他(生命)用,被他所左右,而不能左右他。单就一点一点上看,似乎是意识作主;但横览社会,纵观历史,而统算起来,意识之用正不出乎无意识,生活上基本的需要,尤其当先(基本需要的范围,是随着文化之进而俱进的。)则看成是机械的,而从经济上握其枢机,推论其必然之势,亦何不可。唯物史观所以说来近理的,大概是这原故罢(这话是(似)主而仍为宾,下面才是主)。然而这只为意识被役于盲目的生命,故只在这圈里转,而不得出耳。使一旦意识之向外用者,还而对于生命本身生其作用,则此圈遂破,不得而限之矣!例如中国文化和印度文化之产生,便都是超出这唯物史观的圈外了。——中国文化和印度文化有其共同的特点,就是要人的智慧不单向外用,而回返到自家生命上来,使生命成了智慧的,而非智慧为役于生命(这是主)。”
这点便是中国学术和西洋近代学术的一个分水岭。西洋学术之产生,就是由于智慧向外用。分析观察一切,这就是科学。科学方法最要之点,即是将一切物观化。将现象放在外面,自己站在一边,才能看得清楚。它非排在外面的格式上不行;不然,就失去物观性,而不成其为科学方法了。但在中国与印度则不如此;他正好是掉转过来,不能物观,“物观就不是”了。中国的道家比较儒家是粗浅的;道家所观者虽为内观,但仍为外而非内,现在一般心理学之所谓内省法,与道家不同,但所省者亦仍为外而非内,与道家陷于同一的缺欠中。这话就是说“中西是各走一道”。天下事要紧者在此:要走那条道,就彻底的走那条道,不彻底是不行的。讲科学,不能彻底运用科学方法,则无所谓科学;其他一切做学问做事情都是如此,非彻底不可。彻底了,则底下自然要转弯。你往东去,不能徘徊,走到头自然一定转弯,没有疑问。西医往前走,自然会发见中医,现在则不能容纳中医,就是这个意思。方法只能有一个,不能掺杂调和,掺杂调和就纷乱而无所主。我开头想调和中西医,仔细研究之后才知其不可能,亦即以此。但从科学方法的应用,可以发见哲学的方法,这亦只能期之于将来。下面又说:
“但这意识的回向生命本身,就个人说,不到一定年龄,即生理心理发达不到相当程度,是不可能的;同样的,就一民族社会说,基础条件不备,即其文化的发达不到相当程度亦是不行。所以东西各民族早期的文化,大抵相去不远,唯物史观均易说明。到得后来,则除欧洲人尚复继续盲目地奔向前去外,东方有智慧的民族,则已转变了方向。其最大的见证,即在经济方面,生产方法不更进步,生产关系不更开展,现出一种留滞盘桓的状态,千年之后,犹无以异乎千年之前,唯物史观家莫能究其故。”
他之所以盘旋不进,就是因为他的智慧不向外用,他只讲返观内照,这如何能让生产技术进步?在印度遍山遍野几乎都是讲修养的宗教道士,生产技术自必无法进步。下面又说:
“而在唯物史观家所谓‘上层建筑’的法律、政治及一切精神的生活过程,应视其经济基础为决定者,在东方殊不尽然;有许多处或宁说为从上层支配了下层,较近事实。至于欧洲人之为盲目的前奔,这亦有一大见证,即在其到了工业资本主义时期,经济上的无政府状态,以及破坏最大的欧洲大战所含经济上的机械必然性。总之,若没有以经济为主力而推动演出的欧洲近世史,亦不会有马克思紬绎得唯物史观的理论出来。大体上这理论亦唯于欧洲社会史上可以前后都适用。倘必以此为准据,要普遍地适用于一切民族社会,恐其难通。尤其本此眼光以观测印度文化或中国文化已开发后的社会,是不免笑话的。”
我们对于唯物史观并非不了解,并且亦只有我们才能替唯物史观找到根本所在;此根本所在即在意识那句话上,乍看意识不是机械,其实它还是机械的,为役于生命。下面又说:
“更进一层说,仿佛物体自高处下落一样,离地面愈近,速度愈加;欧洲社会到近世晚世以来,其机械性亦愈演愈深。这时节,意识不但无救于其陷入机械之势,而且正为意识作用的发达,愈陷入无法自拔的机械网阱中。使得近世社会日益演成为机械的关系者,举其大要有三:一是经济;二是工业;三是科学。三者各为一有力之因;而尤在社会关系的一切经济化,经济的工业化,工业的科学化,互为连锁因缘以成此局,而归本则在科学。科学者,人类意识发达所开之花。今日一切成了科学化,即无不经意识化。于是就化出了这天罗地网!人类之有意识,自生物学上看是一种解放,却不料乃从意识而作茧自缚也。此皆由意识居于被役用地位之故。然于今更不得自休,只有这样走下去,倒要他彻底才行,彻底自然得到解决。——欧洲问题的解决或者更无他途呢?”
东方学术的根本,就在拿人的聪明回头来用在生命的本身上。此工夫则以儒家为最彻底,他就是专门去开发你当下的自觉,并无另外的反观内观,他让当下自觉更开大。当下自觉,就是当下的是非好恶痛痒,让这些在当下更切实明白开朗有力,喜欢这个就喜欢这个,不喜欢这个就不喜欢这个,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毫无半点虚假。道家有所观的东西,儒家则只是教你当下不马虎,此即王阳明先生之所谓致良知,亦即真诚之诚,此非反观,而实是反观之最彻底最深者,道家之反观为生理的,而他是心理的,儒家即如此而已。此话许多人都不敢讲,其实就是这样简单。儒家与道家在现在学术界都莫能自明,不能与现代学术接头,我觉得我有一个最大的责任,即为替中国儒家作一个说明,开出一个与现代学术接头的机会。《人心与人生》一书之作,即愿为儒家与现代学术界之间谋一说明,作一讨论。此工作甚难作,盖以明白心理学的人不能明白儒家,明白儒家者又不明白心理学,两者能都明白而又能有所讨论的,这个人现在很难有;我则甚愿努力于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