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旷的洞穴里,只听见妖狼的喘息声,和女人的哭泣挣扎声。
整座山的精灵游魂,也许死尽在这一场大战里。什么都没有剩下。
地下暗河汩汩流动,熔岩矗立百年不动。有光从缝隙射进,却照不亮这一片洞穴。黄褐色的岩层间,缓缓渗出水滴,落下。
被钉死在岩壁上那人,动了动。
他的头还是垂着的,仿佛再也无力抬起来。四肢,还有血在不断滴落,落在地上,化为虚有。
他的右手手掌,缓缓的,近乎僵硬地张开。然后那里有光浮现。
正意图肆虐的妖狼,没有察觉。
那光越聚越多,细细小小的光点,像星星,也像萤火虫。形状也越来越明显。
然后他抬起了头。
妖狼浑身一紧,松开肩头流血的谢之樊,慌忙回头。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面目已模糊、身体轮廓也在逐渐消失的辰杞,猛地抬头,手一抓,百破刀炸出耀眼光芒,宛如一道白练破空,又如秋鸿湛湛。
“练刀数十年,刀锋饮血无数。
此刀百破,破人破鬼破魂破命。”
一个声音,恍惚在妖狼耳边响起。这一刻它恐惧到了极点,它甚至只听到了“嗤”的一声轻响,下意识低下头,看到胸口露出的半截刀锋。
“不——”它一下子从地上弹起,撞到了洞顶,它想要抓住刀锋拔出,可手一碰就如同火烙一般,疼痛不已。
它痛得满地打滚,嗷嗷叫着,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精气一点点从伤口流失。
“不……怎么可能!百破刀为什么会回你手里?”
辰杞捅完这一刀,力气已经尽失。但他没有倒下,几乎是极慢极慢地挪动,挪到了谢之樊的身边,然后卒然坐倒,一把将地上的女人抱起来。
谢之樊的神志几近迷失,骤然落入个熟悉的冰冷的怀抱,全身一颤,条件反射想抗拒,却听到他近乎破碎的声音:“樊樊、樊樊……”
谢之樊哽咽着抱紧他。辰杞的心中忽然变得一片寂静,想要低头吻她,却瞥见自己只剩白骨的手指,以及正在消散的双脚。
一旁的痛苦嚎叫还在传来。
两人回头,看到那妖狼身上插着刀,东撞西歪,它在求饶:“将军、大将军!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我知错了,从此潜入地下,绝不现世!夫人、夫人,我错了……”
它不提谢之樊还好,一提,辰杞想起刚才她被他逼迫的画面,心中一怒。喝到:“百破刀,破鬼!”
妖狼脸上露出极端惊恐和愤怒的神色。
它已无法再反抗。
只听“刷刷刷刷”数道极快的白光湛出,那妖狼已四分五裂。可百破刀凶得很,还追着肢体残杀砍,瞬间漫天血肉横飞,比之前阴军被妖狼屠杀还要恐怖。直至这头妖狼完全化为粉末,尽散于空中,真正的灰飞烟灭。
百破刀悬停于空中一会儿,缓缓飞向辰杞。他嘴角一勾,接住。另一只手依然抱着谢之樊。
“结束了吗?”她难以置信地问。
“嗯。”
“那我们赶紧走,出去!”她挣扎着想要把他从地上扶起,这才看清他已成了什么样子。她呆住了:“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辰杞静了几秒钟,才说:“他的三根石棱,确实刺得我仅剩的这一魄,要灰飞烟灭了。”
谢之樊望着他摇头:“不会的!你刚刚不是还杀了他吗?你还有这把刀!你说过要陪我出去的,又不算数了吗?又让我白等了这辈子吗?”
辰杞眼泪一汪,强行压制下去。他的手腕上都已消失,就以这个样子,轻轻触碰她的脸,嗓音却平静得很:“听我说,妖狼除掉了,我这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也走了。你以后可以好好过你的生生世世,别记得我。曾经拥有那一世,还有今世能遇到你,我很满足。”
谢之樊一下子哭了出来。
后来,不知是在那一刻,那拥抱着她的温柔触觉,慢慢消失了。
她的身边空无一人。妖狼、辰杞、那些阴军的尸体,统统都没有痕迹。
她跌跌撞撞往洞外走,直至看到一团柔和的光,她不由自主被吸引过去。
在失去知觉的那个过程中,她恍惚听到有个洪亮的声音笑着说:“凤阳郡辰杞,斩妖兽建奇功,本应五百年前投胎转世,享百世轮回富贵荣华。他一缕游魂却不肯散,死守妖兽墓,却令世世真身如行尸走肉、浑浑噩噩。如今他虽仅剩一丝魂魄,但仍有百破刀护体,可重聚魂魄。就让他起死回神,回那真身里去吧。”
原来他,确实有真身,可以去她的世界生活。他没有骗她。她想。
……
谢之樊的感觉,像是做了个很模糊但是很痛心的梦。醒来时,望着病房雪白的天花板,心中就跟堵了块巨石似的。床边的父母在哭,她抱着他们,也狠狠地哭。
……
冬去春来。
辰杞走入机场安检口时,父母还非常不放心地张望着。辰杞回头看他们操心的样子,笑了:“快回去吧,我多大个人了,又是个男人,你们还不放心?”
父亲还好,只是闷闷点头,母亲则擦了下眼泪:“那怎么能一样?我们杞杞才刚好,就要离开爸爸妈妈……”
辰杞有点头大,知道再磨蹭下去,母亲又该哭成个泪人了。这位总裁夫人哪里都好,就是太爱哭。
他于这具躯体恢复意识,已有大半年。因躯体和他长得一模一样,隐约明白,这是他这一世的真身。多年来这具躯体没有神志,浑浑噩噩,七窍未开。父母却始终不离不弃,也没有生别的孩子,守着这位独子,照料得很好。待他回魂后,亦十分感激他们的养育之恩。这半年多他不断恢复身体,终于也可以矫健运动。尽管父母还习惯性把他当那个心智未开的孩子,但他有更重要的事去做,已经不等再等了。
飞机停在贵阳机场。
没有任何耽搁,辰杞转乘汽车,去那个地方。
上个月,他曾去她就读的大学找过她。可是她已经毕业,不在了。他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她的音讯。又去过打听来的她的老家,却得知他们全家已经搬走。
天高云阔,地下洞穴游人如织。辰杞依然是一身T恤、牛仔裤,随着人流,缓缓进入。洞穴很大也很深,各色钟乳石神态各异。有的如同瘦高个男人提灯夜行;有的如莽撞大汉提刀而立;还有被誉为全亚洲最美的玉石笋之一,辰杞和其他游人一样,驻足观望,见她亭亭玉立,瓣瓣玉片如莲花满身盛开。
他想,小玉他们,应该也去了这一世该去的地方吧。
其实随着他对这具躯体的感觉和掌控越来越熟悉,还有这些年懵懵懂懂活着的记忆在脑海中复苏,他甚至会觉得,曾经洞中的半生,像是一场梦。他早已是现世的辰杞,不是那个梦中的大将军。可他今日亲至洞中,触摸着这些梦中的石头,会有很压抑很遥远的疼痛感,从心口传来。
他在洞里呆了半个月。
——
是在一个阳光静好的清晨吧,游人都还没有大批到来。辰杞走出在洞边村落租住的小屋,蹲在地上刷牙。
昨天晚上母亲跟他视频,心疼得不行,直嚷自己娇生惯养的宝贝,怎么变成不能看的糙汉子了。把辰杞尴尬得不行,心想,我本来就是军伍出身,糙汉子,男人不就该这副模样。
有一队中学生过来了,跟他问路。最近暑假,常有学生过来夏令营、学习游玩之类的。辰杞不以为意,匆匆抬头给他们指了方向,刚要进屋,听到一个柔和低沉的女声说:“你们跟这位大伯道谢了吗?”
辰杞听到这声音如遭雷击。
他缓缓转身。
谢之樊毕业后就离开北京,来到了贵州。最后找了份在县里中学教书的工作。几乎每个周末,她都会过来看看,等那个人。只不过前段时间太忙,实在无暇分身。见这位“大伯”转身,她也不经意地望去。
两人呆呆地望着彼此,都没有动。
学生们喊道:“谢老师,快走啊?”
结果看到想来沉稳亲和的老师,根本没回应。她一直望着他的眼睛,却怕是自己会错了意。她颤声问:“你是……辰杞吗?”她低下头,看到他脚下的影子,越发忐忑。
辰杞慢慢笑了,说:“是啊。在你的世界找了一圈,终于找到你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