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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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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大家相信,我尽管天生嗜睡,并且有很快入睡的本领,但是这天夜里,一反过去那种轻而易举地就可以进入无意识活动的甜蜜的和令人重振精神的梦乡的情况,我所乘坐的头等车厢的床铺再舒适,但仍是毫无睡意,几乎一直到天亮都没睡着。启程后这第一夜,我是在一列奔驰的火车中度过的,列车左右摇晃着,向前冲撞着,时而停下来,震动几下后又开动起来,在上床睡觉之前何必要喝那么多咖啡呢?这实际上意味着轻率地牺牲了自己的睡眠,而这种睡不着的情况,尽管近一个时期以来我身处逆境,也从未发生过。这六至八小杯浓咖啡,假如不是伴随着库库克教授在餐桌上的那番引人入胜的、使我内心激动得难以言状的谈话而喝的,它们本身恐怕也会有这么大的作用——这一点,我没有讲出来,尽管我当时心里就明明白白,现在也很清楚。我没有讲出来,是因为感觉锐敏的读者(我的这些自白就是为这样的读者写的)会不言自明的。

总之,我换上一身丝绸睡衣(因为这种服装比普通衬衣更适于使人不与也许洗得不干净的被单接触),醒着躺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清晨,唉声叹气地辗转反侧,希图找到一种能帮助我很快进入梦乡的姿势。当我最后终于不知不觉地进入朦胧状态后,就开始梦见许多离奇古怪的东西——这是睡得不沉而常常出现的现象,这种现象不可能给人带来真正的休息。我梦见自己骑在一只貘的骨架上,奔驰在一条银河中——我由于看到这条河确实是由奶[67]构成的,或者是用奶覆盖的,我所骑的这个只有骨架子的动物的蹄子就是在奶里踏步向前的,所以我认出这是一条银河。我很费力,很不舒服地骑在这只貘的脊椎骨上,双手紧紧地抓住它的肋骨,它那种为所欲为的跑法把我摇晃得前俯后仰——这很可能是奔驰的列车的震荡转移到梦中的结果。但是,我却把这解释为:我没有学过骑马,因此要想成为名门的后代,就必须尽快地补上这一课。在我的对面和两侧,都簇拥着穿得花花绿绿的人群,既有男人也有女人,体态轻盈,皮肤略带黄色,褐色的眼睛炯炯有神,他们站在银河的乳汁里,用一种无法理解的语言——可能是葡萄牙语——向我欢呼着。不过,其中有一个女人是用法语喊的,喊了句:“Voilà le voyageur curieux!”[68]由于她讲的是法语,所以我认出她是佐佐,而她那一直袒露到肩的细长的双臂却告诉我说,我所遇到的这个女人更像是莎莎,或者至少同时有她的特征在内。我竭尽全力勒着貘的肋骨,使它停下来,让我下来,因为我渴望能同佐佐或者莎莎凑到一起去,同她谈谈她那诱人的双臂的骨骼的起源。可是,我所骑的这只动物却固执地蹦跳着反抗我勒它,把我甩到银河的乳汁里,那些黑头发的小人儿,包括佐佐或者莎莎在内都大笑起来,于是我的梦在这笑声中也就中断了,这样就可以在我的尽管睡着了、但却未得到休息的大脑里腾出位置去容纳另外一些同样愚蠢的梦幻。举例说,我在梦中曾四肢着地在海岸的一段陡峭的山崖上匍匐着,同时在身后拖着一个长长的类似攀缘植物的茎,心里十分恐惧,弄不清楚自己是一个动物还是一种植物——这种疑惑当然也有其诱人之处,因为这是同“海百合”这个名字有关系的。如此等等。

在清晨的几个小时中,我终于睡得很深沉,而且没有再做梦,直到中午抵达里斯本前不久才醒来,因此根本不可能再吃早饭,只好利用车上的盥洗设备和我的鳄鱼皮制作的手提包中的漂亮化妆用具简单从速地梳洗了一下。库库克教授,我不仅在熙熙攘攘的站台上,而且在跟随搬运工来到正面像一堵墙的车站大楼前的广场上找到一辆敞篷的单马马车后,都没有再见到他。这天的天气晴朗,阳光明媚,却并不太暖和。这是一个年轻的马车夫,他把我的那个由搬运工取出来的高级箱子放到了自己座位的旁边,这个人完全可以归类到那些在银河上大笑我从貘脊上跌下来的小人中去:身材矮小,面色略黄,完全是库库克所描绘的那个样子。他在半圆形的小髭胡下边的微张的两唇之间叼着一支小雪茄,在那十分蓬乱的、向两鬓太阳穴垂落下来的黑发上歪戴着一顶圆形小呢帽;他那双睁得大大的褐色眼睛望着我。他这样望着我是有原因的,因为在我告诉他那个我通过电报预订了房间的旅馆之前,他就聪明而又殷勤地主动对我说:“萨沃伊宫?”在他看来,我应该到这个地方下榻,我是属于那里的人,我只能用一句“C’est exact”[69]来证实他的猜测,于是他喃喃地笑着重复了一下这句话,飞身跳到自己的位置上,用缰绳鞭打了一下马走了。“C’est exact-c’est exact,”在去旅馆的不远的路上,他又得意地重复讲了几遍。在穿过一段比较狭窄的马路后,在我们面前展现出一条又长又宽的林荫大道,即自由大街。这是我所见到过的最宏伟壮观的大街之一,它有三条通行道,中间是一条车水马龙的行车和骑马的跑道,两侧各是一条路面铺设得很平整的林荫道,装饰着花坛、雕塑像和喷水池,显得十分美丽舒适。我要下榻的那家名副其实的宫殿式的旅馆,就座落在这个高级繁华区,而我抵达这里的情形同当初到达巴黎圣奥诺雷街那家旅馆时的可怜相又是多么迥然不同啊!

我一到,马上就有三四名穿着金边制服的工作人员和系有绿围裙的服务员赶上来围着我的车忙,把我的大件行李卸下车,迅速提起手提箱、大衣和花格披肩,仿佛一分钟也不能让我耽搁似的,领着我走进前厅,这样我就可以像一个散步的人那样毫无负重,只是把那根用西班牙竹子制作的、带象牙圆柄和银环的手杖挎到手臂上,信步穿过大厅来到接待处。在这里,我再不需要羞得面红耳赤,再也听不到“退下去!彻底退下去!”的喊声,而在我通报了姓名之后所得到的回敬只是饱含欢迎之意的微笑、高兴的鞠躬以及极其谦恭的请求:倘若没有什么不便的话,请把这张住宿登记单上的最必要的几项填写一下……一位身穿燕尾服的先生,十分关切地问我旅途过得是否非常舒适,并且乘电梯陪我来到二楼,把我送到预定的套间——包括客厅、卧室和一个用釉瓷砖铺的洗澡间。我在看了这些窗子面向大街的房间后所表现出来的愉快兴奋情绪,远远超过了我可以表现出来的程度。这些富丽堂皇的房间使我感到非常满意,或者说心情十分舒畅,但只是做了一个漫不经心的表示满意的动作,把那个陪同我上来的人打发走了。可是,当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在等待行李到来期间,我在这个归我支配的天地里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兴高采烈的情绪,是过于天真烂漫了,即便是只有我一个人独自在这里也是不应该如此的。

使我感到尤其骄傲的是客厅墙壁的装潢——同那些市民式的墙壁装饰相比,我始终是更喜欢这种用金边围起来的高大的拉毛粉饰墙,它们同那些设置在墙壁中间的、同样高大的、有金饰边的白色门配在一起,使得房间呈现出一种非常近似宫殿的豪华庄严的气魄。这间房子是非常宽敞的,被一道敞口的拱形的墙分开,从主要房间隔出一间较小的房子,如果愿意,可以在这里单独用餐。在这里以及那间大得多的房子里,在高高的天花板上都悬挂着一组用晶光闪闪的棱形水晶体装饰起来的枝形灯,这种灯向下垂得很低,不论在哪里见到,我都非常喜欢。地上铺着柔软的、包着宽边的花地毯,其中有一块大得出奇,从地毯之间缝隙露出的地方可以看出,地板都是打了蜡的,光滑明亮。在天花板和那几扇华丽的门之间的墙壁上,都挂着令人赏心悦目的绘画作品;在一个小巧玲珑的细腿的五斗橱上,陈设着一台摆钟和几只中国花瓶,在这个橱上方的墙壁上还挂着一块装饰挂毯,图案所表现的是一个传说中抢劫女人的场面,显得舒展、典雅。在一张椭圆形的小桌子周围,间隔适当地摆着几把漂亮的法国式扶手椅,在有花边的桌布上压着一块玻璃板,上面放着一个小篮子和削水果的刀具,篮子里装有各种水果供客人随意食用,另外还有一盘饼干和一个装有冲洗水的细瓷碗——这一切当然都应该理解为旅馆经理部的殷勤好客的态度,经理部的一张名片就插在两只橘子之间。在一个有玻璃门的小橱柜里,陈列着各种极其可爱的瓷制人物,有摆出一副矫揉造作姿态的骑士和身穿钟式裙的女士,甚至还有这样一个淫秽的场面:一位女士的裙子从后边裂开了缝,露出圆圆的屁股,不得不十分窘迫地急忙转过身去看;冠以丝织绸灯罩的落地灯,用来作装饰品的支撑在细长台柱上的青铜枝形烛台;一个铺放着枕垫和天鹅绒褥子的式样别致的无靠背睡榻——这一切使得房间的陈设完美无缺,我的如饥似渴的双眼在看到这一切之后感到很舒适,同样,以蓝灰两色为基调的卧室的奢侈豪华布置也使我看了感到很满意:一张带帷帘的床;边上是一把很宽的躺椅,扶手很宽,都是布包的,供人躺下来休息和思考用的;铺满全室的地毯;墙上糊的纸是暗蓝色的上下条纹的,令人看了感到心里安定惬意;高高的穿衣镜;乳白色玻璃制的灯;梳妆台;白色的宽大的衣柜门上的青铜把手金光闪闪……

我的行李到了。这时,我还没有像后来那样身边定期有一个佣人,因此只好自己取出一些必需的东西放到衣柜的英国式抽屉里,把几身西服挂到衣架上,洗了澡,非常认真地梳妆了一番——我在干这种事时一贯是非常仔细的,仿佛有点近乎于演员的化妆,尽管我由于从外貌看上去一直很年轻,从来不需要使用真正的化妆辅助品。我换上一件干净的衬衣和一身同这里的气候相适应的、用轻薄的浅色法兰绒做的西服后,来到餐厅;我由于在旅途中只注意专心致志听人讲话而没有吃好晚饭,早上由于睡过头又误了早点,这时已经相当饿了,于是叫了一个干贝炖肉片、一个熏牛排和一份非常好吃的巧克力蛋奶酥点心,外加一些其他东西,痛痛快快地饱餐了一顿。这时,我尽管在急切地吃着饭,但是思想却仍然滞留在昨晚的谈话中,这次谈话已经如此深入到我心中,引起了对宇宙的兴趣。目前这种新的优越处境的确给我带来了不少乐趣,不过这次谈话的回忆给我带来的乐趣是更大的。这时,比起这顿饭来,使我更为关心的是这样一个问题:我是否今天就同库库克取得联系——也许应该直接到他家里去拜访他一下,这不仅仅是为了同他约定一个参观他的博物馆的日期,而且更主要的是为了借机认识一下佐佐。

倘若我这样做了,很可能给人造成一种过于迫不及待的印象,因此我克制了自己,把这个电话推迟到第二天再打。另外,再加上我本来就感到有点睡眠不足,因此我决定把这一天的活动局限于到城里观光一番,于是喝过咖啡之后就起身走了出去。首先,我在旅馆门前又雇了一辆车,让它把我拉到商业广场和那家座落在那里的、给我所指定的银行——也称作是商业银行,因为我打算用皮夹子里的流通信用证取出第一笔现金,以便支付旅馆费和其他一些费用。这是一个既雄伟又十分宁静的商业广场,一面朝着一个非常宽阔的海湾港口,塔古斯河的河岸从那里向后退缩,其他三面都是连拱廊、有顶盖的过道——在它们的两侧座落着关税局、邮政总局、政府各部以及同我有关系的那家银行办公楼。在那里,接待我的是一个留着黑胡子、举止文雅、令人信赖的男人,他毕恭毕敬地接过我的证件,非常高兴地听取了我的要求,熟练地记录下来,非常有礼貌地将自己的笔递给我,请我在收据上签字。确实,我连向证件中的路路签名斜看一眼都不需要,就在这张收据单上高高兴兴地签上了我的美丽的名字,向左倾斜着画在一个椭圆形的圈内,模仿得惟妙惟肖。“真是一个独创的签字,”这个职员不禁这样说了一句。我微笑着耸了耸肩膀。“这可以说是某种遗传,”我略带歉意地说道,“我家几代人都是这样签字的。”他感激地点了点头,而我提着蜥蜴皮制做的、装满米尔雷斯[70]的皮夹子离开了这家银行。

从那里,我来到一所邻近的邮局,向家里——蒙勒富格宫发了一封有下列内容的电报:“遥致亲切的问候,儿已安全抵达此地,萨沃伊宫。陶醉在新的印象之中,但愿不久能向你们书信报告,已觉察到自己的那些不总是走正路的思想有所转移。你们的满怀感激之情的路路。”办完这件事后,我穿过一个座落在商业广场上、面对着港口一侧的凯旋拱门或者纪念碑大门,来到这个城市最漂亮的大街之一的奥古斯塔大街,去履行一项社交义务。我考虑过,如果能到设在一所巍峨的公寓楼的二层的卢森堡公使馆去正式拜会一下,无疑是很适宜的,也是符合父母的意愿的,于是,我也就这样做了。我没有用很多话语询问我国的外交使团的代表许昂先生或者许昂夫人是否在馆内,掏出两张名片,在其中一张上迅速地写上我的住址,交给那个开门的仆人,让他送到许昂先生或者夫人面前。这是一个已经上了点年纪的人,鬈曲的头发已花白,双耳系着耳环,双唇既厚又凸出,眼睛里闪烁着某种动物般的痴呆的目光,这引起了我对他的混杂血缘的思考和对他的兴趣。在告辞时,我对他特别友好地点了点头,因为他肯定是殖民地昌盛和对香料的世界性垄断的黄金时代遗留下来的产物。

回到奥古斯塔大街后,我沿着这条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大街一直往上走,来到一个广场,——旅馆的门房曾向我介绍说,这是全城最大的广场,叫堂彼得·克瓦尔托广场,在民间被称为“罗西欧”广场。为了表达得清楚起见,有必要在这里补充说明这样一点:里斯本的四周多是山丘,有的还相当高;在这些山丘上,沿着新城的笔直的街道两侧向高处望去,可以看到,高级住宅区的白色小楼几乎是鳞次栉比地排列在那里。我知道,库库克教授的家肯定就在这些高级居民区的某一个地方,因此我也就不断地向上张望着,甚至向一个警察(我始终非常喜欢同警察聊天)询问了从库库克名片上得知的那条叫卢昂·德·卡斯蒂略斯的街,当然与其说是用嘴巴讲,不如说是用手比划。他也是伸出手臂指着那条别墅街的方向,用他的那种我在梦中似乎已经听到过、却无法理解的习惯用语,讲了些有关电车、缆车和毛驴等话,显然是考虑到了我的交通问题。我用法语向他表示谢意,感谢他所提供的这个眼前尚不十分急迫的咨询。在结束我们的这次短暂的、然而却用了很多手势和令人愉快的谈话时,他把一只手举到太阳帽檐上,向我敬了一个礼。能接受公共秩序的这样一个淳朴的、却穿得十分整洁的维护者的敬礼,是一件多么令人高兴的事啊!

请允许我把这个惊叹句子提高到具有普遍意义的高度:我认为,一个人如果生来从仙女那里就获得了一种对外界的刺激做出超乎寻常的敏锐反应的能力,即使是在最不引人注目的情况下也始终保持着这种能力,经久不衰,那他一定是幸福的。毫无疑问,这种天赋的能力也意味着一个人的敏感性——即迟钝的反面会增强,因而必然会同时遇到不少一般人感受不到的不愉快。不过,我还是非常高兴地坚持认为,这种天赋能力所带来的生活乐趣远远超过了这点不利——如果可以称得上不利的话。而恰恰是这种对外界的最微小的、甚至是最习以为常的刺激都能做出敏锐反应的天赋,使得我始终把自己的第一个、也是真正的名字菲利克斯[71]看作是确确实实再恰当不过了,而我的教父席梅尔普雷斯特尔却坚决反对我叫这个名字。

库库克曾把探索从未见过的人这种强烈的好奇心说成是所有旅游兴趣中的主要成分,这讲得多么符合实际啊!我站在这条交通最繁忙的大街上对人们进行着考察,观看着那些头发乌黑、双目不停地转动着、用南方人的手势帮助讲话的男男女女,这次观察可以说是我所进行的最有趣的一次。另外,我还利用这个机会同他们进行了个别接触,尽管我已经知道我所要去的那个广场的方位,但是我还是不时地询问这个或那个行人,还有居住在这里的人,包括儿童、妇女、市民和水手,目的只是在于能在他们差不多总是彬彬有礼和详尽地回答我时观察他们的面部表情,倾听他们用往往略带异乡嘶哑声调讲外国语,然后同他们非常友好地分手。一个用马粪纸牌子清楚地标明自己是个盲人的乞丐,身子倚着房子,坐在台阶上,我在他面前的碗里丢了一些钱,看来钱数之多使他感到很意外。我还用一笔数目更大一些的钱帮助了一个向我喃喃低语的上了点年纪的人,他身穿一件短大衣,上面佩戴着一枚勋章,但是靴子却破烂不堪,内衣连领子都没有。他深受感动,甚至落了几滴眼泪,向我鞠了个躬,做出一副姿势,表明自己是由于某种性格上的弱点,从较高的社会地位堕入这种可怜境地的。

这个“罗西欧”广场有两座青铜铸造的喷泉和一个纪念碑柱子,路面是用马赛克镶嵌的,呈现出奇异的波浪式图案。我来到这里后,就有更多的机会向那些闲逛的人和坐在喷泉四周晒太阳的无所事事的人询问:那些超出广场四周房屋而高耸入云的美丽的建筑物、那座哥特式教堂的废墟和一幢座落在广场前侧的比较新的大楼,看上去像是市政府或者市议会大厦。广场的后端是一座剧院的正面,广场的另外两侧布满了商店、咖啡馆和饭馆。我以求知为借口,使我这种与他国异乡的各种各样人进行接触的愿望得到了充分的满足,于是我来到一家啡咖馆,在一张小桌子旁坐下来,想喝杯茶休息一下。

在同我相邻近的桌子上,坐着由三个人组成的一伙人,同样在用午后茶点,他们立即吸引了我的很有礼貌的、不惹人注目的目光。他们当中有两位女士,一位年长一点的和一位年轻的,看来像是母女,由一位还不到中年的男子陪同,这个人戴着一副眼镜,长着鹰钩鼻子,头发很长,像艺术家那样从巴拿马帽下一直垂到外衣领子上。他的年纪还没有大到足以让人把他看作是这位夫人的丈夫,姑娘的父亲的程度。显然是出于殷勤礼貌,他在吃冰激凌期间仍然把采购来的几个捆得很利落的包抱在自己的怀里,另外两三个只好堆在桌子上这两位女士的面前。

尽管我装作颇感兴趣地观看邻近喷水泉的水柱的变幻,或者揣摩前边的教堂废墟的结构,但是有时仍还是将目光斜射到邻桌上的这些人身上,我的好奇心和强烈的兴趣主要集中在这位母亲和女儿身上——我认为她们之间是母女关系,因为她们身上散发出来的不同的魅力,促使我在头脑里十分高兴地把她们之间的关系想象成这个样子。这颇能说明我的感觉的特点。我在前面已经描述过当年我作为一个寂寞的逛大街的青年人,以怎样激动兴奋的心情,从大街上去观看那一对在“法兰克福府”饭店的阳台上只露了几分钟面的可爱的富家兄妹的情景。我还特别强调指出过,我的这种兴奋心情不是他们当中的哪一个——不论是他还是她单独所能引起的,使得我产生这种情绪的只能是他们俩,他们之间的那种亲密的兄妹关系。关心人的人们一定非常想知道,我的这种对成双成对的人的兴趣,也就是两个性别不同的人对我所产生的魅力,在这里怎么从兄妹关系转到了母女关系上了。至少我是非常想知道。但是,我只想补充说,我的这种强烈兴趣是由于即将出现的猜测引起的,也就是说偶然性在这里起了一种神奇的作用。

这位年轻的女士,看上去大概有十八岁,身穿一件朴素的、轻柔的、浅蓝条的夏装,腰间系着一条用同样料子做的带子。见了她,我第一眼就吃惊地想起了莎莎——不过,我这支笔同时还必须补充一句:除了她的“漂亮”,或者,如果说这个字眼用于她太重了,看来用到她母亲身上更恰当些(对此,我将立即做出解释),那么就让我们用“俊俏”这个字;比起路路的那位女朋友来,除了她的俊俏更外露、更纯朴和更天真外——在那个莎莎身上,一切都无非是一阵“Froufrou”、一场小小的“Fen d’artifice”[72]和一种无法精确检验的幻影罢了——除此之外,这个莎莎还有不同之处;她是令人信得过的——如果这个从道德领域借用来的词可以用来形容人的魅力的话,她讲话的语言给人一种天真无邪的直率感,对此我在后来有不少出乎意外的感受……

一个不同的莎莎——确实不同得很,尽管我自信是亲眼观察过她们,但是经过思考后我不禁还要自问:她们之间是否还有点相似之处?也许,只是由于我希望看到她们之间有相似之处,由于我(说来也奇怪)正在寻觅一个莎莎的替身,才认定她们有相似之处的?对此,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可以肯定的是,在巴黎时我的感情从来没有同善良的路路的感情发生过冲突;纵然他的莎莎喜欢同我眉来眼去,但是我还是没有爱上她。也许我是把对她的爱融化到我目前的这种新的身份中去了,也许我是后来才爱上了她,因而期望在异国他乡能遇上一个莎莎?只要回想一下在库库克教授第一次提到他女儿的相近似的名字时我那种全神贯注的神情,我是无法完全否认这种推断的。

何处相似?十八岁和黑眼睛是相似的,如果愿意细分的话,也可以说,这位的眼睛不像那位的那样爱忽闪和调情,当它们由于厚厚的下眼睑的挤压闪烁不出惬意微笑的光芒时,却常常以某种令人感到不亲切的探索的目光在注视着,显得像其声音一样酷似男孩。我在她几次简短插话时听到了她的声音;这声音一点都不清脆响亮,也很不柔和,甚至有点嘶哑,不过毫无矫揉造作,而是刚正诚挚,完全像一个男孩子。至于鼻子,那就根本不同了:她的鼻子不是莎莎那种塌鼻子,虽然鼻孔的肉不很薄,但是鼻梁却很好看。说到嘴,直到今天我还记得,那是非常相似的:她们俩的嘴唇(这里的这位姑娘嘴唇上的红润,无疑表明她是极健康的),由于上唇往上卷起,所以两唇几乎总是分开的,以致牙齿都显露在外,另外,这位姑娘漂亮的下颏的线条直通到喉咙,也令人联想到莎莎。除此之外,正如我的记忆力所告诉我的那样,其他一切都是不同的:一切都从巴黎式变成了伊比利亚的异乡情调,尤其突出表现在那把乌龟骨梳子上——她用它把往上拢起的黑发固定在头上;不过,头发梳到前额时又转回去,蓬松散开,分成两股沿着两耳垂下,非常好看,这使得她又具有一种南国异乡的、即西班牙的情调。她的两耳都戴着装饰品——虽然不是她母亲戴的那种不停摇摆的煤玉长耳环,但也是镶嵌着密密麻麻小珍珠的相当大的蛋白石片,这也增添了她的异乡色彩。佐佐——我立即开始这样称呼她,同她母亲一样,她们的皮肤都是南方的那种象牙白色;当然,她的母亲是完全另外一种类型的女人,举止风度也迥然不同,不说是更威严,也可以说是更显赫些。

这位夫人个子比她那诱人的女儿要高,体态已不再是修长的了,但也并不过分丰腴,身穿一件既朴素又典雅的、领口和袖口都有花边的淡黄色亚麻布衣服,手上戴着一副很长的黑手套,已接近却没有达到雍容华贵的年纪,在她那顶按照当时的时髦式样编织的、装饰着花的草帽下边的黑发里,还很难找到几根银丝。一条闪耀着银星的天鹅绒黑领巾围在脖子上,像那两颗摇摆的煤玉耳环一样,同她非常相称,使得她的头部更加具有骄矜自恃的姿态,显得极为威严庄重——应该说,她的整个外观都充满这种气质,在她那张长着两片矜持地紧缩在一起的嘴唇、向外撑着的鼻孔和在眉毛之间有两道深陷的皱纹的大脸上,这种威严庄重的特点几乎达到了阴郁、严峻的程度。这是南方的气候所造成的,然而有很多人却完全误解了这一点,以为南方既甜蜜诱人又暖和适中,只有北方才是严酷的,这是一种完全错误的观念。“这可能就是古老伊比利亚的血缘,”我暗自思忖着,“掺杂着凯尔特人的成分。也很可能有腓尼基人、迦太基人、罗马人和阿拉伯人的成分。看来,她身上没有哪一种成分是好对付的。”我头脑里还想到一点,这就是女儿在这样一位母亲的保护下,那要比在任何男人的陪伴下都更安全可靠。

可是,当我发现确实有这样的男人陪伴这两位女士逗留在这个公共场所时,我也并不反感。这位留着长发的、戴眼镜的先生,是他们三人中坐得离我最近的,几乎是肩并肩,因为他把自己的椅子放在桌子的一侧,整个侧身正好对着我。他那种直垂到衣领的长发,我实在不喜欢,因为时间长了不可能不把衣领弄得油黑。不过,我还是控制住自己的这种敏感,向两位女士递了一个歉意的目光的同时,向她们的这位陪伴者开腔说道:

“先生,请您原谅一个刚刚到达这里的外乡人的冒昧,我不懂得当地的语言,因而无法同只能讲当地语言的服务员交谈。我再重复说一遍,请您原谅”——这时我的目光仿佛不敢同那两位女士相接触似的,又向她们一瞟而过——“一个外来者的打扰!我非常想向您打听一个这里的地址。到前边的城区的那条别墅街上的一家人中去拜访一次,既是我的愿望,也是我的一项乐意履行的社交义务,这条街叫卢昂·德·卡斯蒂略斯,而我所要造访的这家人就是里斯本的一位德高望重的学者即库库克教授的家(我补充了这一句,是为了证明我的身份)。能劳您大驾,简明地向我介绍一下怎样乘车到那里去做这次短程远足吗?”

能掌握讲究的、令人满意的说话方式,能享有擅长表达自己的天赋,是多么有益处啊!这种天赋是那位善心的仙女体贴入微地送到我的摇篮里的,对现在正在完成的这部自述著作是非常必要的。我对自己刚才讲的那番话非常满意,尽管在讲最后几句话时有点仓皇失措:原因就是那位年轻的姑娘在我提到那条街以及后来提到库库克的名字时都发出了欢快的嗤嗤笑声,甚至是某种大笑的声音。这笑声,我承认,使我有点不知所措,因为促使我开腔讲话的预感因此而得到了证实。那位夫人对自己女儿的这种突如其来的笑声直摇头,提出了威严的警告,然而后来在她那严厉的嘴唇边上也不禁露出了微笑——在她的上唇的上边,有一道黑黑的小髭胡。而那位留着长发的先生却感到有点出乎意外,因为我可以肯定,他同那两位女士不同,还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于是他彬彬有礼地回答说:

“当然可以,先生。可能性是很多的,但是我不能不补充说明一下,不是所有的都值得向您推荐。您可以租一辆马车,但是往上去的路是相当陡峭的,因此乘客很可能有时不得不下车走几段路。比较好的办法是那种善于爬坡的骡子车。不过,人们最经常使用的还是缆车,其入口就在您一定熟悉了的奥古斯塔大街上。这种交通工具可以把您直接而又舒适地送到卢昂·德·卡斯蒂略斯街附近。”

“好极了,”我回答说。“这对我说来足够了。先生,让我怎样感谢您好啊!您出的主意,我一定照办。我衷心地感谢您。”

随即,我就转身回到自己的椅子上,非常明确地表示不再去打扰他们。但是,那位已被我称为佐佐的年轻姑娘,看来丝毫不畏惧她母亲的威胁的目光,依然不停地表现出她那欢快的情绪,以致这位夫人最后无奈只好冲着我开腔为自己女儿的这种放肆行为辩解,说道:

“先生,请您对一个孩子的这种兴高采烈的情绪千万不要见怪,”她操着不很流利的法语,拉着动听的女低音的腔调对我说道。“我就是住在卢昂·德·卡斯蒂略斯街的库库克夫人,这是我的女儿苏姗娜,这位先生叫米格尔·乌尔塔多,是我丈大的科研助手。我猜我是在同堂安托尼奥·卢泽的旅伴威诺斯塔侯爵谈话,我想我的这种猜测不会错。我的丈夫在今天回来之后,已经向我们讲述了他同您邂逅相遇的情形……”

“这太好啦,夫人!”我回答说,毫不掩饰内心的喜悦,同时冲着她、年轻的姑娘和乌尔塔多点了点头。“这真是一次带有偶然性的巧妙安排!一点不差,我的名字就叫威诺斯塔,在从巴黎来这里的途中确实有一段时间,有幸同您的丈夫聚首在一起。我可以告诉您,我的旅途还从来没有像这次收获这样大。教授先生的谈话简直太振奋人心了……”

“侯爵先生,”这时那位年轻的苏姗娜插话说道,“您刚才到处打听的那种情景,我看了感到很有趣,希望您听了不要见怪。您到处打听了很多人。在广场上时,我就在观察您了,看到您几乎是每隔两个行人就截住一个打听点事情。想不到您现在竟又向堂米格尔打听我们家的住处……”

“你太爱插嘴了,佐佐,”她的母亲打断了她的话,而对我来说,第一次听到有人用这个我早已默默赋予她的爱称呼唤她,简直太令人高兴了。

“对不起,妈妈,”姑娘回答说,“反正年轻人不管说什么话,都是插嘴,可是这位侯爵,他本人也很年轻,我看还不一定比我大,他从一张桌子聊到另一张桌子,这也算有点像是插话抢嘴吧。其实,我还没有把我想要说的话都告诉他。我主要想让他知道的,是爸爸在见到我们的时候并没有像你刚才讲的那样,立即不顾一切地首先讲述他同侯爵相遇的情形。他首先向我们讲了一大堆其他事情之后,才顺便提到曾同一位叫德·威诺斯塔的先生在一起吃晚饭……”

“孩子,就算你讲的都是真情,”这位娘家姓达·克鲁兹的女人又在摇头斥责自己的女儿,“也不应该抢先插嘴。”

“天啊!小姐,”我说,“我对这个情况的真实性一点儿都不怀疑,我这个人从不幻想……”

“您对任何事情都不抱幻想,这很好,这很好!”

妈妈说:“佐佐!”

女儿说:“一个青年人,有这样一个头衔,外貌又这样俊秀,亲爱的妈妈,是很容易陷于想入非非的危险之中的。”

经过这番交锋之后,大家只好都笑起来了,包括乌尔塔多先生也不例外。这时,我开腔说道:

“不过,苏姗娜小姐不应忽视她本人由于貌美而陷入想入非非的更大危险。另外,有这样一位值得引以自豪的爸爸和妈妈,自然也会诱使人想入非非的。”我向夫人点了点头。佐佐的脸红了——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替她母亲害臊,因为她根本不会脸红,也可能是出于对女儿的嫉妒。这个姑娘采取了非常巧妙的办法使自己摆脱了这种难堪的处境,表现出毫不注意到自己脸红的神情,冲我点点头后,漫不经心地说道:

“他的牙齿有多漂亮啊!”

我生平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直率性格的人。看来,这位姑娘非常懂得该怎样对付母亲对她的威逼,她对母亲的“Zouzou,vous êtes tout à fait impossible!”[73]这句话,做出了这样的回答:

“可是,他总是把牙齿露在外边。可见他喜欢听别人这样说。另外,对这种事儿也不应该保持沉默呀。沉默对人的健康没有益处。把事情讲清楚,对他,对别人都最没有害处。”

真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不过,究竟怎样与众不同,她的个性怎样不同于整个社会和民族所公认的习俗,那是我后来才弄清楚的。我首先要亲身领略的,是这个姑娘怎样经常以一种几乎令人难以置信的直率态度去待人接物,完全按照她的那条在我看来很奇特的原则——“沉默对人的健康没有益处”去行事。

谈话至此陷入停顿,气氛显得有点尴尬。库库克-达·克鲁兹夫人用手指尖轻轻地敲了几下桌面。乌尔塔多先生正了正他的眼镜。我用下列话解除了困境:

“我们大家都喜欢赞赏苏姗娜小姐的教育学才能。她刚才插话说,猜测她尊敬的父亲在讲述旅途见闻时首先提到了我本人,那是非常荒唐可笑的,她说得完全正确。我可以打赌,他一定是从他这次巴黎之行的目的讲起,也就是去征集某种很重要的、曾在远古的始新世生存过、但可惜已绝迹的貘的骨骼……”

“您说的完全正确,侯爵,”夫人说道。“堂安托尼奥刚才就是从这方面讲起的,看来他也向您谈了这方面的情况。您看这里这位先生,他对这次的收获特别高兴,因为这可以使他有事可做。我曾向您介绍过,乌尔塔多先生是我丈夫的一位科研助手,这就是说:他是一位非常出色的动物修复家,他不仅能为博物馆将所有目前存在的动物完全按原型仿制出来,而且擅长根据化石残骸将已不复存在的动物惟妙惟肖地再现出来。”

因此,他的头发一直垂到衣领——我在暗自思忖着。不过,这也不是绝对必要的。于是,我大声说道:

“啊,夫人——啊,乌尔塔多先生——事情没有比这一切更凑巧的了!实际上,教授先生在旅途中也向我讲到了您的令人敬佩的工作,而现在我真走运,刚刚进城就同您相识了……”

这时佐佐小姐斜着脸又讲了些什么?她竟放肆地讲出了这样的话:

“看,高兴的!那您倒是拥抱他呀!这么说,同我们的相识就根本没法同使您这么喜出望外的新交相比了?可是,侯爵,您的这副样子根本不像是对科学特别热衷的人,实际上您的兴趣更多是在芭蕾舞和马匹方面吧?”

对她的话压根儿就用不着认真。尽管如此我仍这么回答道:

“马?小姐,首先,马同始新世的貘有很大关系。即使是芭蕾舞也能使人产生科学想法,这就是说看到漂亮的舞动的大腿,会联想到原始的骨骼。请您原谅我提到了这些,不过是您首先谈到这些的。另外,您完全有权把我看成是一个只有极低级趣味的纨绔子弟,对一切崇高的事物、宇宙、三个自然发生和高尚情趣一窍不通。我说过,您完全可以这样做,只不过您这样对待我,有可能是很不公正的。”

“佐佐,你应该,”妈妈说,“解释一下,你没有这个意思。”

但是,佐佐却执拗地沉默不语。

相反,乌尔塔多先生显然非常高兴,对我向他讲的那番热情友好的话做出了极有礼貌的反应。

“小姐,”他带有歉意地说,“她总是喜欢讥诮人,侯爵先生。我们男人只好忍让一点,而我们男人又有谁不愿意这样做呢?她也经常不断地讥诮我,称我是个动物标本剥制匠,因为这确实是我最初所学的全部手艺:我就是靠剥制死去的心爱的家畜、金丝鸟、鹦鹉和猫,再配上漂亮的玻璃珠眼睛来糊口的。后来,当然我有了提高,转向了外形复制,从手工劳动转向了艺术,不需要用死动物也可以制造出活龙活现的标本来。要做到这些,除了一双精巧的手外,还需要对大自然进行很多观察和研究——这我并不否认。多年来,我已将自己这方面的本领用来服务于我们的自然历史博物馆,不过不只我一个人,另外还有两位同行艺术家同我一起在为库库克的事业工作着。要想仿制出生活在其他地质时期的动物、即古代的生命,不言而喻,这是需要有扎实的解剖学知识的,以此为基础就可以按照逻辑推断出一个动物的全貌。因此,我对教授先生能在巴黎把这个早期的有蹄动物的骨骼最主要的部分弄到手感到非常满意。我将根据已有的部分将它完整地充实起来。这种动物当年并不比狐狸大,肯定前蹄还有四个、后蹄有三个长得很好的趾……”

乌尔塔多讲话时热情洋溢。我衷心地祝贺他能有幸从事这项崇高事业,并对不能见到他这种劳动成果而感到遗憾,因为我将要乘坐的那条去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船在一周后就要启程了。但是,我还是决心尽可能多地看看他从前的作品。另外,库库克教授还极为诚恳地表示愿亲自为我参观博物馆作解说。因此,我一直在考虑同他约定一个时间。

这马上就可以确定下来,乌尔塔多说。如果我能在明天上午十一时左右来到离这儿不远的普拉塔大街上的博物馆的话,教授先生以及他本人都将在这个时间在那里恭候,他将非常荣幸地陪同我一起参观。

太好了。我把手伸向他表示同意,两位女士也或多或少表示欢迎这一安排。夫人脸上的微笑充满恩赐之感,而佐佐的笑脸却带有嘲弄之意。不过,她在紧接着进行的简短的谈话中,尽管并没有放弃那种被乌尔塔多称之为“讥诮”的口吻,但是她的表现还是相当有教养的。我了解到,是“堂米格尔”把教授先生从火车站接回去,陪他到家并在他家吃了午饭,然后又陪这两位女士到这里来买东西,最后把她们领到这个按照当地的习俗没有男人陪同的女人不许进入的茶点馆来。我们还谈到我正在从事的旅行,这次历时一年之久的世界之行是我的居住在卢森堡的父母为我提供的,他们现在对我这个独子恰好表现出一点溺爱。

“C’est le mot,”[74]佐佐毫不迟疑地插话说。“当然,可以把这叫做溺爱。”

“小姐,我看您是一直在为我的谦恭担忧。”

“这也可能只是一种毫无希望的忧虑,”她回答说。

她的母亲教训她说道:

“孩子,一个年轻的姑娘应该学会有礼貌,不要像个刺儿头。”

然而,正是她的这种刺儿头劲促使我产生了这样的愿望:尽管在这里逗留的日子很短,我也要设法吻吻这两片向上卷着的迷人的嘴唇。

库库克夫人本人增强了我的这种希望,因为是她非常郑重地邀请我明天到她家吃午饭。而乌尔塔多也正在考虑,我应该把在这里的有限时间用来参观城里和周围的哪些名胜古迹。他建议我到星星公园去,从那里鸟瞰一下全城和河流的风光,他还提到即将举行的一次斗牛比赛,特别称赞了贝勒姆修道院,称它是建筑艺术上的一颗珍珠,他还特别推荐我去看辛特拉宫。而我在听了这些介绍之后向他承认,对我最有吸引力的还是植物园,据说那里生长着不属于是我们星球现代生物而是石炭纪的植物,特别是那些灰白水龙骨。我对这些东西比所有其他东西都更感兴趣,除了自然历史博物馆外,我第一个要去的地方就是这个植物园。

“这散步就可以去,”夫人说道。这很方便。最简便的办法是,我在参观完博物馆后作为她家的客人到卢昂·德·卡斯蒂略斯街去吃午饭,下午,不管堂安托尼奥·卢泽是不是一同去,我都可以散步到植物园去。

她非常郑重其事地提出了这样的建议,并向我发出了邀请,我也就怀着喜出望外和感激的心情极其有礼貌地接受了邀请,这自不待说。我说,我对第二天的节目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抱着这么大的愉快的期待。一切商定妥了之后,大家起身准备走了。乌尔塔多先生向服务员为自己和两位女士付了钱,不仅他,而且库库克夫人和佐佐都伸过手来向我告辞,都说了句:“A demain. ”[75]佐佐也说了句“A demain”,接着又带着嘲弄的口吻补充了一句:“Grâce à l’hospitalité de ma mére. ”[76]后来,她眼睛有点向下看着说:“我不喜欢遵命讲话,因此推迟到现在才告诉您,我并不想对您采取不公正的态度。”

她这样突如其来地缓和了她的那种刺儿头劲,使我感到十分惊愕,以致情不自禁地把她称作莎莎了。

“不过,莎莎小姐……”

“莎莎!”她大笑起来,重复了一遍,把背转向了我……

这时,我只好向她喊道:

“佐佐!佐佐!Excusez ma bévue,je vous en prie!”[77]

当我从外表像堵墙的火车总站前经过,穿过那条连接罗西欧广场和自由大街的狭窄的王子街回到旅馆后,我开始责备自己的这次说话走嘴。莎莎!那是那位,同她亲爱的路路成双成对,而不是同一个傲慢的、有着古伊比利亚血缘的母亲在一起的这位——这是有天壤之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