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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平等与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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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人太过重视物质生活,遂深感贫富之不平等。贫人多,富人少,不平等之刺激更明显。由经济财力转移到政治权力上,又感到贵贱之不平等,贵少贱多,不平等之现象益明显。

谁不欲富贵?谁甘于贫贱?但外面有种种条件,种种因缘,谁也料不到,谁也捉不住。中国人说富贵有命,则不由自主,岂不又加了一层不自由。因此平等自由的呼声,一人唱之,千人诺之,成为人生最高理想,亦若是人生唯一目标。西方民主政治即从此来。政府最高领袖由民选,算是一平等。任期权力各有限,岂不更平等。但实际仍不平等,只在政治领袖方面加一些不自由而已。而且千万人中难得有一人出来竞选。出来竞选的,亦难得当选,岂非又是一不自由。故西方民主自由,实是一种法治,在法律上尽多加上了种种限制,使在政治上位者感其不平等不自由。人生尽由法治,又何意义价值可言。

在民主政治下有自由资本,又显是一不平等。只许人自由竞争,但始终争不到一平等,愈争而愈不平等。于是又在法律上来加以限制。所得愈多,赋税愈重。贫穷失业,则加以救济。一切措施,只在人生之不平等不自由中制裁其得意者,辅助其不得意者。抑制少许放肆,使多数获得少许安慰,而其为不平等不自由则依然如故。真自由真平等,实只在许人争,如是而已。

男女恋爱,称为平等自由,但亦有种种因缘条件。其在通都大邑,或在穷乡僻壤,即一不平等。穷乡僻壤对象少,通都大邑对象多。但亦有种种限制,种种束缚,与穷乡僻壤亦无多异,此皆不自由。中国人言“人相偶”,佳偶相逢作一遇字。偶与遇,皆难得义。故佳偶乃巧遇,天生天成,来自天命,明非自由。即生之于身,身之于家,亦偶所寄寓。以中国文字学言,天人内外之通合相偶亦然。自然皆偶然,非一己之所得自由。人生平等则正是一不自由。尽争自由,将更见为不平等。尽争平等,将更见为不自由。如是而已。

美国一妇人,其夫为总统,贵为第一夫人,已跻不平等之上乘。不幸其夫遇刺死,倘此妇守节不再嫁,岂不更得国人崇敬。乃此妇又改嫁一世界首富希腊船王。不幸其夫又死。可见自由有限,不得常如己志。唯此妇仍求再嫁,此亦法律所许。然在首贵首富外,欲觅第三人,究属不易。是则自由改嫁易,欲觅三夫平等难。仍将以自由获得不平等。一场春梦又一场,人生真相,此妇诚一例。

西方有宗教,进入教堂,富贵贫贱,皆平等。又信仰自由,岂不乃一自由平等之人生。但耶稣上十字架,即是一不自由不平等。灵魂上天堂或下地狱,又是一不自由不平等。故宗教信仰,乃亦仍不足以满足实际人生之希望。

又如奥林匹克运动会,已成世界化。乃于法律规定之不自由中,许以争夺之自由,于本属人生平等中,来求取不平等。其胜负又有幸有不幸。果优劣显然,则不成比赛。胜者得名得利,然全人生则已奉献在此。一旦退休,几无他业可再从事。但参加比赛者,毕竟亦有限。场外观众,数万数十万,乃真获得一场平等自由之机会。然座位有不平等,不得自由入场。要之,则已为人生一快事。运动外,又有歌场舞厅,购票入座,则亦仍有不平等不自由。然则人生职业不平等,娱乐亦有不平等。职业不自由,娱乐亦有不自由。人生岂果如此。

中国社会亦有贫富贵贱之不平等,亦同希富贵。孔子曰:“富贵不可求。”此乃实际人生中一真情实况,中国人谓此不可求曰命,乃一种外力,非己所主。中国古人教人知命。则安和而不争。命来自天,孟子曰:“莫之为而为者谓之天。”即是一大自然。人生必有死,亦不能尽富贵。孰不愿平等自由,而终不能平等自由。中国人归之于天命。在此大自然中,有种种复杂因缘,复杂条件,产生种种复杂现象。究竟孰在为之,则无可指名,而名之曰天,亦曰自然,言其乃自己如此。人生亦大自然中一小自然,一切非可全凭作为,亦非可一切前知。但生命有一进程,物质生命之后,继以精神生命,则亦确有能自作主张自出安排处。孔子言从吾所好,所好乃曰性。天命之谓性,则自由不自由乃同归天命,不足辨。

不论有生无生,凡物皆有性。物指其当前具体言,性指其变化之内在可能言。饥思食,寒思衣,亦属性。温饱后,更求多余,则谓欲。但性与欲之界线极难分。孟子曰:“养心莫善于寡欲。”养其心即养其性,亦即养其情。所好之情已得,所欲乃未得。温饱已得即可好,其所未得,不当一一加以欲而求。必寡欲而后性得养,此义耐深思。

性有好恶。山洞人出猎,偶多获,留一羊。羊性善,而形美,可玩赏。繁殖多,洞外放牧,可免猎取之劳。一人如此,人人效之。一家如此,家家尽然。人群自渔猎转而为畜牧,为人生一大进步,此亦孔子之所谓从吾所好矣。

马牛羊鸡犬豕,家有六畜,皆自从心所好来。放牧多闲,进而转入耕稼,又为人生一大进步。此亦皆人性所好。渔猎求生,迫于欲。耕稼定居,出所好。非由教诲,一从性好,乃亦自然。耕稼余暇,又为陶冶,同所性好。进而日美,亦从性好中流出,乃成人生中之艺术。百工愈分,日中为市,以所有易所无,各得所欲而退。则人之赴市场,亦从心所好,非以为利。别有国际商人,亦如农工,皆世袭皆由公家给养。于是治国之外又求其渐达于平天下,亦皆从其性好,非有他故。

性有所好,得其所好斯为德。民生在勤劳,非所欲。勤其所好,乃以成德。性之流而为欲,所当戒。性之养而成德,则当勉。尧舜以前,曾读何书。性中有德,非有教者,乃读无字天书来。雎鸠之德,人亦同好。夫妇遂为人伦之始。乃本之性,发于情,亦所好,而非欲。

孔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冰雪交加,众木皆凋,松柏独能后凋,此即松柏之德。人知好之,亦自能畜成其德。孔子慕松柏,后世人尽慕孔子。世运届于严冬,必有大贤后凋之君子,历世常青。世运之转,人道不随以遽绝,则亦赖之。

孔子又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我已矣夫。”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练食不食。孔子之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亦似之。故凤凰之来,乃世治之象。晦蒙否塞之极,许衡与众坐大树下,树上果落地,群争取之,衡独不取。众曰:果无主,何害拾取。衡曰,果无主,此心独无主乎。宋末大乱,生事艰难,衡能有守如此。一时之群,亦知慕敬,遂以传述。是衡亦元初一凤矣。世运之转,不得谓衡无其功。富贵不可求,此心有主,非可好乎。

古诗三百首有比有兴,可以人而不如鸟乎。比之鸟而性自兴。孔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人生群居大道,乃自人群中各己之德来。孔子又曰:“未见好德如好色者。”色在外,好之乃成欲。德在内,好之乃为情。情可好,欲不可好。先知觉后知,先觉觉后觉,故贵以斯道觉斯民。

德,人所同好,亦人所同具。发扬己德,亦以成人,斯为人生中大人。故据于德又必依于仁。有子曰:“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人之本与。”人生即知爱父母,敬兄长,此为孝弟。居家为一好子弟,出即为一好人,故曰孝弟为仁之本。舜之大孝,则为人生一种最高艺术。非有此艺,不成其孝。故依于仁,又必游于艺。艺则为人生行为中之可法可好。

周公之孝,亦同与舜。其治礼作乐治国平天下,亦为人生一大艺术。纵谓民到于今受其赐,舜与周公当之无愧。孔子大圣,则为人生一大艺术家。艺术之可贵,则贵在能以己之所好所乐同之人。但非唱一歌作一画之所能尽。

西方人分别真善美三者皆在外。但依中国人观念,人生向外皆为欲。人欲之所向,则不真不善不美。又中国人以真善美为一,天人内外,同此一体。此心此德,即真善美之所在。孔子曰:“知之者不如好知者,好知者不如乐知者。”知之即真,好之即善,乐之即美。则此心亦即同是真善美。西方哲学仅求知,科学求好求乐,皆有大欲存焉。中西人生之不同,此亦其一端。

中国人言:“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此一天,此一命,莫能自外,亦莫能自异。中国人视人生,实亦一平等,但不能自由。家私万贯之与不名一文,贩夫走卒之与君卿高位,同是人,同有生,所不平等者,在其所遇,不在其德与性。德性内具于己,人得自由,非外力所能主使。颜渊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有为即是一自由,其决定则在己之志。孔子言:“志于道。”又曰:“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道乃内在之精神人生,衣食则外在之物质人生。物质人生关系小,大体平等,无多分别。强生分别,但又不自由,无法相争。精神人生则谓之道,大道小道,君子之道小人之道,其间有大分别,乃真不平等,关键则在己心之所志。反求诸己,人各自由。志于此,而又耻于彼,则诚无足与议矣。

中国人所谓之人生不平等,指其流品。班固汉书古今人表,分人为上中下三品。每一品中又各分三品,共九品。上智下愚暂不论。大圣大贤,极恶小人,论其本源,则尽由其所志来。全由其己各自负责,则不平等仍属平等。但人岂自愿为一小人,而终于下流之归。是其智不及,故必从事于学。孔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人性忠信,属大平等。好学与不好学,则人不平等。心之所好,亦从天性来,乃人生一真乐,又何外欲之求。故人既平等,又各自由,中国人论人生乃如此。

孔子言上智下愚不移,但又言性相近。非言人道之难移,乃言人道之易于有移也。舜之居深山中,与木石居,与鹿豕游,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沛然若决江河,莫之能御。此乃舜之所以为上智。文灭道丧,晦盲否塞之际,有一上智者出,世道亦随而移。风雨如晦,鸡鸣不已。鸡之鸣亦其性,闻鸡鸣而起舞,此见人道之易移矣。至于下愚,亦人中之绝少数,不立志,不好学,亦其性。然既不为人移,亦不能移人,终不闻有举世为下愚所移者。然则下愚之不移,又何病于大道之行。下愚亦当在人道涵育中,不必强求其移。

孔子又曰:“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人类长期绵延,前有大舜周公,后有孔子,则焉知后世之不再有舜与周孔。孔子十五志学,即志学于周公。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强立不返。五十而知天命,则知来者之亦将如今,故能人不知而不愠。又能六十而耳顺,声入心通,视人一皆平等,莫不知其所以然,即皆知天命之所在。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此则此心即天,天即此心。孔子之一生,其学之随年而移有如此。此即上智之不移。孟子曰:“尽心知性,尽性知天。”亦岂有所移。

今日国人乃尽欲移我以效人,曰平等,曰自由,既见彼我之不平等,亦见我之不自由。则正为有一功利之欲害之,乃至于无情如此。但亦非不可移,则静以待之可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