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想给小说下一个简单而明白的定义,似乎不大容易。但目下情形,“小说”这两个字似乎已被人解释得太复杂太多方面,反而把许多人弄糊涂了,倒需要把它范围在一个比较素朴的说明里。个人只把小说看成是“用文字很恰当记录下来的人事”,这定义说它简单也并不十分简单,因为既然是人事,就容许包含了两个部分:一是社会现象,即是说人与人相互之间的种种关系;二是梦的现象,即是说人的心或意识的单独种种活动。单是第一部分不大够,它太容易成为日常报纸记事。单是第二部分也不够,它又容易成为诗歌。必需把“现实”和“梦”两种成分相混合,用语言文字来好好装饰、剪裁,处理得极其恰当,方可望成为一个小说。
我并不说小说须很“美丽”的来处理一切,因为美丽是在文字辞藻以外可以求得的东西。我也不说小说需要很“经济”的来处理一切,即或是一个短篇,文字经济依然不是这个作品成功的唯一条件。我只说要很“恰当”。这恰当意义,在使用文字的量与质上,就容许不必怕数量的浪费,也不必对于辞藻过分吝啬。故事内容发展呢,无所谓“真”,也无所谓“伪”,要的只是恰当。全篇分配要恰当,描写分析要恰当,甚至于一句话一个字,也要它在可能情形下用得不多不少,妥贴恰当。文字作品上的真美善条件,便完全从这种恰当产生。
我们得承认,一个好作品照例会使人觉得在真美感觉以外,还有一种引人“向善”的力量。我说的向善,这个名词的意义,不仅仅是属于社会道德一方面“做好人”为止。我指的是这个:读者从作品中接触了另外一种人生,从这种人生景象中有所启示,对“人生”或“生命”能作更深一层的理解。普通“做好人”的庸俗乡愿道德,社会虽异常需要,然而有许多简单而便利的方法和工具可以应用,且在那个多数方面极容易产生效果,似乎不必要文学中小说来作这件事。小说可作的事远比这个大,若勉强运用它作工具来处理,实在费力而不大讨好。(只看看历史上绝大多数说教作品的失败,即可明白把作品有意装入一种教义,永远是一种动人理论,见诸实行并不成功。)至于生命的明悟,使一个人消极的从肉体理解人的神性和魔性如何相互为缘,并明白人生各种型式,扩大到个人生活经验以外;或积极的提示人,一个人不仅仅能平安生存即已足,尚必需在生存愿望中,有些超越普通动物肉体基本的欲望,比饱食暖衣、保全首领以终老更多一点的贪心或幻想,方能把生命引导向一个更崇高的理想上去发展。这种激发生命离开一个动物人生观,向抽象发展与追求的欲望或意志,恰恰是人类一切进步的象征,这工作自然也就是人类最艰难伟大的工作。我认为推动或执行这个工作,文学作品实在比较别的东西更其相宜。而且说得夸大一点,到近代,这件事别的工具都已办不了时,惟有小说还能担当。原因简明,小说既以人事作为经纬,举凡机智的说教、梦幻的抒情,都无一不可以把它综合组织到一个故事发展中。印刷术的进步和交通工具的进步,又可以把这些作品极便利的分布到使用同一文字的任何一处读者面前去。托尔斯太 (1) 或曹雪芹过去的成就,显然就不是用别的工具可以如此简便完成的!二十世纪虽和十八九世纪情形大不相同,最大不同是都市文明的进步,人口集中,剥夺了多数人的闲暇,从从容容来阅读小说的人已经不怎么多,从小说中来接受人生教育的更不会多了。可是在中国,一个小说作品若具有一种崇高人生理想,希望这理想在读者生命中保留一种势力,依然并不十分困难。中国人究竟还有闲,尤其是比较年青的读书人,在习惯上用文学作品来耗费他个人的剩余生命,是件已成习惯的时髦事情。若文学运动能在一个良好影响上推动,还可望造成另外一种人的习惯,即人近中年,当前只能用玩牌博弈耗费剩余生命的中层分子,转而来阅读小说。
可是什么作品可称为恰当?说到这一点,若想举一个例来作说明时,倒相当困难了。因为好作品多,都只能在某一点上得到成功。譬如用男女爱情作为题材,同样称为优秀作品的作品,好处就无不有个限制。从中国旧小说看来,我们就知道《世说新语》的好处,在能用素朴文字保存魏晋间人物行为言语的风格或风度,相当成功,不像唐人小说。至于唐人小说的好处,又是处理故事时,或用男女爱憎恩怨作为题材(如《霍小玉传》《李娃传》),或用人与鬼神灵怪恋爱作为题材(如《虬髯客传》《柳毅传》),无不贴近人情。可是即以贴近人情言,唐人短篇小说与明代长篇小说《金瓶梅》又大不相同。《金瓶梅》的好处,却在刻画市井人物性情,从语言运用上见出卓越技巧。然而同是从语言控制表现技巧,《金瓶梅》与清代小说《红楼梦》面目又大异。《红楼梦》的长处,在处理过去一时代儿女纤细感情,恰如极好宋人画本,一面是异常逼真,一面是神韵天成。不过就此说来,倒可得到另外一种证明,即一个作品其所以成功,安排恰当是个重要条件。只要恰当,写的是千年前活人生活,固然可给读者一种深刻印象,即写的是千年前活人梦境或驾空幻想,也同样能够真切感人。《三国演义》在历史上是不真的,毫无关系,《西游记》在人事上也不会是真的,同样毫无关系。它的成功还是“恰当”,能恰当给人印象便真。那么,这个恰当究竟应当侧重在某一点上?我以为一个作品的恰当与否,必需以“人性”作为准则。是用在时间和空间两方面都“共通处多,差别处少”的共通人性作为准则,一个作家能了解它较多,且能好好运用文字来表现它,便可望得到成功。一个作家对于这一点缺少理解,文字又平常而少生命,必然失败。所以说到恰当问题求其所以恰当时,我们好像就必然要归纳成为两个条件:一是作者对于语言文字的性能必需具敏锐的感受性,且有高强手腕来表现它。二是作者对于人的情感反应的同差性,必需有深切的理解力,且对人的特殊与类型能明白刻画。
换句话说,小说固然离不了讨论人、表现人的活动事情,但作者在他那个作品的制作中,却俨然是一个“上帝”(这自然是一种比喻)。我意思是他应当有上帝的专制和残忍、细心与耐性,透明的认识一切,再来处理安排一切,作品方可望给人一个深刻而完整的印象。一个作家在写作过程中,“天才”与“热情”常常都不可免成为毫无意义的名词,所有的只是对人事严密的思索,对文字保持精微的敏感,追求的只是那个“恰当”。
关于文字的技巧与人事理解,在过去,这两点对于一个小说作家本来不应当成为问题,可是到近来却成为一个问题。这有一种特别原因,即近二十年中国的社会发展,与中国新文学运动不可分,因此一来小说作家有了一个很特别的地位。这地位也有利也有害,也帮助推进新文学的发展,也妨碍伟大作品产生。新作品在民十五左右已有了商品价值,在民十八又有了政治意义, (2) 风气习惯影响到作家后,作家的写作意识不知不觉从“表现自我”成为“获得群众”。于是留心多数,再想方法争夺那个多数,成为一种普遍流行文学观。“多数”既代表一种权力的符号,得到它即可得到“利益”,得到利益自然也就象征“成功”。跟随这种习惯观念,不可免产生一种现象,即作家的市侩工具化与官僚同流化。尤其是受中国的政治习惯影响,伪民主精神的应用与政治上的小帮闲精神上相通,到时代许可竞卖竞选时,这些人就常常学习谄谀群众来争夺群众,到时代需要政治集权时,又常常用捧场凑趣方式来讨主子欢心。写成作品具宣传味,且用商品方式推销,作家努力用心都不免用在作品以外。长于此者拙于彼,因此一来,作者的文字技巧与人事知识,当然都成为问题了。这只要我们看看当前若干作家如何把作品风格之获得有意轻视,在他们作品中,又如何对于普通人情的极端疏忽,就可明白近十年来的文学观,对于新文学作品上有多大意义,新的文学写作观,把“知识”重新提出又具有何等意义了。作品在文体上无风格无性格可言,这也就是大家口头上喜说的“时代”意义。文学在这种时代下,与政治大同小异,就是多数庸俗分子的抬头和成功。这种人的成功,一部分文学作品便重新回到“礼拜六”派 (3) 旧作用上去,成为杂耍,成为消遣品。若干作家表面上在为人生争斗,貌作庄严,全不儿戏,其实虚伪处竟至不可想象。二十年来中国政治上的政策变动性既特别大,这些人求全讨好心切,忽而彼忽而此的跳猴儿戏情形,更是到处可见,因此若干活动作家写成的作品,即以消遣品而论,也很少有能保存到五年以上,受时间陶冶还不失去其消遣意义的。提及这一点时,对于这类曾经一时得到多数的作家与作品,我无意作何等嘲讽,不过说明这种现象为什么而来,必然有些什么影响而已。这影响自然很不好,但不宜照到某一个作家来负责。这是“时代”!
想得到读者本不是件坏事。一个作者拿笔有所写作,自然需要读者,需要多数读者更是人之常情。因为写作动机之一种,而且可说是最重要的一种,超越功利思想以上,从心理学家说来,即作品需要多数的重视,方可抵补作者人格上的自卑情绪,增加他的自高情绪。抵补或增加,总之都重在使作者个人生命得到稳定,觉得“活下来,有意义”。若得到多数不止抽象的可以稳定生命,还可望从收入增多上具体的稳定生活,那么,一个作家有意放弃多数,离开多数,也可以说不仅是违反流行习惯,还近于违反动物原则了。因为动物对于生命的感觉有一个共通点,即思索的运用本来为满足食与性而有,即不能与这两种本能分开。多数动物只要能繁殖,能吃喝,加上疲乏时那点睡眠,即可得到生命的快乐。人既然是动物之一,思想愿望贴近地面,不离泥土,集中于满足“食”与“性”,得到它就俨然得到一切,当然并不出奇,近于常态。
可是这对于一般人,话说得过去,对于一个作家,又好像不大说得过去。为什么?为的是作家在某种意义上,是比较能够用开明脑子在客观上思索人生、研究人生,而且要提出一种意见表示出人生应有些事与普通动物不同的。他有思索,他要表现。一个人对人生能作较深的思索,是非爱憎取予之际,必然会与普通人不大相同。这不同不特要表现到作品上,还会表现到个人行为态度上!
所以把写作看作本来就是一种违反动物原则的行为,又像是件自然不过的事情,为的是他的写作,实在还被另外一种比食和性本能更强烈的永生愿望所压迫,所苦恼。他的创作动力,可说是从性本能分出,加上一种想象的贪心而成的,比生孩子还更进一步,即将生命的理想从肉体分离,用一种更坚固材料和一种更完美形式保留下来。生命个体虽不免死亡,保留下来的东西却可望百年长青(这永生愿望,本不是文学作家所独具,一切伟大艺术品就无不由同一动力而产生)。愿望既如此深切,永生意义当然也就不必需普通读者来证实了!他的不断写作,且俨然非写不可,就为的是从工作的完成中就已得到生命重造的快乐。
为什么我们有这种抽象的永生愿望?这大约是我们人类知识到达某种程度时,能够稍稍离开日常生活中的哀乐得失而单独构思,就必然会觉得生命受自然限制,生活受社会限制,理想受肉体限制,我们想否认,想反抗,尽一切努力,到结果终必败北。这败北意思,就是活下来总不能如人意。即这种不如意的生活,时间也甚短促,不久即受生物学的新陈代谢律所拘束,含恨赍志而死。帝王蝼蚁,华屋山丘,一刹那间即不免同归消灭于乌有之乡。任何人对死亡想要逃避,势不可能。任何人对社会习惯有所否认,对生活想要冲破藩篱,与事实对面时,也不免要被无情事实打倒。个人理想虽纯洁崇高,然而附于肉体的动物基本欲望,还不免把他弄得拖泥带水。生活在人与人相挨相撞的社会中,和多数人哺糟啜醨,已感觉够痛苦了,更何况有时连这种贴近地面的平庸生活也变成可望而不可及。有些人常常为社会所抛弃,所排斥,生活中竟只能有一点回忆,或竟只能作一点极可怜的白日梦。一个作者触着这类问题时,自然是很痛苦的!然而活下来是一种事实,不能否认。自杀又违反生物的原则,除非神经衰弱到极端,照例不易见诸实行。人既得怪寂寞痛苦的勉强活下来,综合要娱乐要表现的两种意识,与性本能结合为一,所以说,写作是一种永生愿望。试从中国历史上几个著名不朽文学作家遗留下的作品加以检查,就可明白《离骚》或《史记》,杜工部 (4) 诗或曹雪芹小说,这些作品的产生,情形大都相去不远。我们若透过这些作品的表面形式,从更深处加以注意,便自然会理解作者那点为人生而痛苦的情形。这痛苦可说是惟有写作,方能消除。写作成后,愿望已足,这人不久也就精尽力疲,肉体方面生命之火已告熄灭,人便死了。人虽死去,然而作品永生,却无多大问题。
这个“永生”,我指的不是读者数量上问题,因为一个伟大作家的经验和梦想,既已超越世俗甚远,经验和梦想所组成的世界,自然就恰与普通人所谓的“天堂”和“地狱”鼎足而三,代表了“人间”。虽代表“人间”,却正是平常人所不能到的地方。读者对于这种作品的欣赏,决不会有许多人。世界上伟大作品能在人的社会中长久存在,且在各种崇拜、赞美、研究、爱好,以及其他动人方式中存在,其实也便是一种悲剧。正如《红楼梦》题词所载:
“满纸荒唐言,一把酸辛泪,都言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5)
从作品了解作者,实在不是一件容易事,所以一个诚实的作者若需要读者,需要的或许倒是那种少数解味的读者。作者感情观念的永生,便靠的是那在各个时代中少数读者的存在,实证那个永生的可能的梦。对于在商业习惯与流行风气下所能获得的多数读者,有心疏忽或不大关心,都势不可免。
另外还有一种作家,写作动力也可说是为痛苦,为寂寞,要娱乐,要表现,但情绪生活相当稳定,对文学写作看法只把它当作一种中和情感的方式。平时用于应世的聪明才智,到写作时即变成取悦读者的关心,以及作品文字风格的注意。作品思想形式自然能追随风气,容易为比较多数读者接受,因此一来,作品在社会上有时也会被称为“伟大”,只因为它在流行时产生功利作用相当大。这种作家在数量上必相当多,作品分布必比较广,也能产生好影响,即使多数读者知稍稍向上,也能产生不好影响,即使作者容易摹仿,成为一时风气,限制各方面有独创性的发展。文学史上遗留下最多的篇章,便是这种作家的作品。
另外又还有一种作家,可称为“新时代”产物。这种作家或受了点普通教育,为人小有才技,或办党从政,出路不佳,本不适宜于与文字为缘,又并无什么被压抑情感愿望迫切需要表现,只因为明白近二十年有了个文学运动,在习惯上文学作家又有了个特殊地位,一个人若能揣摩风气,选定一种流行题目,抄抄撮撮,从事写作,就可很容易的满足那种动物基本欲望。于是这种人就来作文学运动,来充作家。写作心理状态,完全如科举时代的应制,毫无个人的热诚和兴趣在内。然而一个作家既兼具思想领导者与杂耍技艺人两种身分,作品又被商人看成商品,政客承认为政治场面点缀品,从事于此的数量之多,可以想象得出。人数既多,龙蛇不一,当然也会偶然有些像样作品产生,不过大多数实无可望。然而要说到“热闹”或“成功”时,这些作家的作品,照例是比上述两种作家的作品还容易热闹成功的。只是一个人生命若没有深度,思想上无深度可言,虽能捉住题目,应制似的产生作品,因缘时会,作伪售巧,一时之间得到多数读者,这种人的成就,是会受时间来清算,不可免要随生随灭的。
好作家固然稀少,好读者也极难得!这因为同样都要生命有个深度,与平常动物不同一点。这个生命深度,与通常所谓“学问”积累无关,与通常所谓“事业”成就也无关。所以一个文学博士或一个文学教授,不仅不能产生什么好文学作品,且未必即能欣赏好文学作品。普通大学教育虽有个习文学的文学系,亦无助于好作品的读者增多或了解加深。不良作品在任何时代都特别流行,正反映一种事实,即社会上有种种原因,养成多数人生下来莫名其妙,活下来实无所谓,上帝虽俨然给了他一个脑子,许他来单独使用这个脑子有所思索,总似乎不必要,不习惯。这种人在学校也热诚的读莎士比亚或曹子建诗,可是在另外一时,却用更大热诚去看报纸上刊载的美人蟹和三脚蟾。提到这一点时,我们实应当对人生感到悲悯,因为这也正是“人生”。这不思不想的动物性是本来的,普通大学教育虽在四年中排定了五十门课目,要他们一一习读,可并无能力把这点动物性完全去掉。不过作者既有感于生命重造的宏愿和坚信,来有所写作,读者自然也有想从作品中看出一点什么更深邃的东西,来从事阅读。这种读者一定明白人之所以为人,为的是脑子发达已超过了普通动物甚远,它已能单独构思,从贪与性两种基本愿望以外玩味人生、理解人生。他生活下来一种享受,即是这种玩味人生、理解人生。或思索生命什么是更深的意义,或追究生命存在是否还可能产生一点意义,如此或如彼,于是人方渐渐远离动物的单纯,或用推理归纳方式,或单凭梦幻想象,创造出若干抽象原则和意义。我们一代复一代便生存在这种种原则意义中,或因这种种原则意义产生的“现象”中。罗素称人与动物不同处,为有“远虑”,这自然指的是人类这种精神向上部分而言。事实上,多数人与别的动物不同处,或许就不过是生活在因思索产生的许多观念和工具中罢了。近百年来这种观念和工具发达不能一致,属于物质的工具日有变迁,属于精神的观念容易凝固,因此发生种种的冲突,也就发生各式各样的悲剧。这冲突的悲剧中最大的一种,即每个民族都知道学习理解自然、征服自然、运用自然,即可得到进步,增加幸福。这求进步幸福的工具虽日益新奇,但涉及人与人的问题时,思想观念就依然不能把战争除外,而且居然还把战争当作竞争生存唯一手段。在共同生活方面,集群的盲目屠杀,因工具便利且越来越猛烈。一个文学作家如果同时必然还是一个思想家,他一定就会在这种现象上看出更深的意义。若明白战争的远因实出于“工具进步”与“观念凝固”的不能两相调整,就必然会相信人类还可望在抽象观念上建设一种新原则,使进步与幸福在明日还可望从屠杀方式外获得。他不会否认也不反对当前的战争,说不定还是特别鼓吹持久战争的一分子,可是他也许在作品中,却说明白了这战争的意义,给人类一种较高教育!一个特殊的读者,他是乐意而且盼望从什么人作品中,领受这种人生教育的。
若把这种特殊读者除外不计,试将普通读者来分一分类时,大致也有不同的三种:一是个人多闻强记,读的书相当渊博,自有别的专业,惟已养成习惯,以阅读文学作品来耗费剩余生命的。这种人能有兴趣来阅读现代小说的,当然并不怎么多。二是受了点普通教育,或尚在学校读书,或已服务社会,生来本无所谓,也有点剩余生命要耗费,照流行习惯来读书的。既照流行习惯读书,必不可免受流行风气趣味控制,对于一个作品无辨别能力,也不需要这种能力。这种读者因普通教育发达,比例上必占了一个次多数。三是正在中学或大学读书,年纪青,幻想多(尤其是政治幻想与男女幻想特别多),因小说总不外革命恋爱两件事,于是接受一个新的文学观,以为文学作品可以教育他,需要文学作品教育他(事实上倒是文学作品可以娱乐他满足他青年期某种不安定情绪)。这种读者情感富余而兴趣实在不高,然而在数量上倒顶多。若以当前读者年龄来分类,年纪过了三十五,还带着研究兴趣或欣赏热诚的读者,实在并不多。年纪过了二十五,在习惯上把文学作品当成教育兼娱乐的工具来阅读的,数目还是不甚多。唯有年龄自十五岁到二十四岁之间,把新文学作家看成思想家、社会改革者、艺员明星三种人格的混合物,充满热诚和兴趣来与新作品对面的,实在是个最多数。这种多数读者的好处,是能够接受一切作品,消化一切作品。坏处是因年龄限制,照例不可免在市侩与小政客相互控制的文学运动情形中,兴趣易集中于虽流行却并不怎么高明的作品。
若讨论到近二十年新文学运动的过去以及将来发展时,我们还值得把这部分读者看得重要一些。因为他们其实都在有形无形帮助近二十年新出版业的发达,使它成为社会改革工具之一种,同时还支持了作家在社会上那个特殊地位。作家在这个地位上,很容易接受多数青年的敬重和爱慕,也可以升官发财,也可以犯罪致死,一切全看这个人使用工具的方法态度而定。所以如从一个文学运动理论家观点看来,好作家有意抛弃这个多数读者,对读者可说是一种损失,对作家也同样是一种损失。这种读者少不了新文学作品,新文学作品也少不了他们。一个好作品在他们生活中以及此后生命发展中,如用的得法,所能引起巨大的作用,显然比起别的方面工具来,实在大得多得多。然而怎么一来,方可望使这种作家对于这种多数读者多有一分关心?这种读者且能提高他的欣赏兴趣,从大作品接受那种较深刻的观念?在目前,文学运动理论家似乎还无什么确定有力的意见提出。尤其是想调和功利思想与美丽印象于一个目的,理论不是支离破碎,就是大而无当,难望有如何效果。
我们也可以那么说,关于有意教育对象而写作这件事,期之于第一种作家,势无可望。至于第二种作家呢,希望倒比较多。至于第三种作家呢,我们却已觉得他们似乎过分关心读者,许多本来还有点成就的作者,都因此毁了。我们只能用善意盼望他们肯在作品上多努点力,把工作看得庄严一点,弄出一些成绩。怕的是他们只顾教育他人,忘了教育自己,末了还是用官派作家或委员董事资格和读者对面,个人虽俨然得到了许多读者,文学运动倒把这一群读者失去了。
一面是少数始终对读者不能发生如何兴趣,一面是多数照老办法以争夺群众为目的,所以说到这里,我们实触着了一个明日文学运动的问题。我们若相信这件事还可以容许一个作家对于理论者表示一点意见,留下一些希望,应当从某一方面来注意?个人以为理论家先得承认对第一种作家,主张领导奖励是末节小事,实不必需。这种作家需要的是“自由”,政治上负责人莫过分好事来管制它,更莫在想运用它失败以后就存心摧残它,只要能用较大的宽容听其自由发展,就很好了。至于第二种作家呢,如政治上要装幌子,以为既奖励就可领导,他们也乐于如此“官民合作”,那就听他们去热闹好了。这些人有时虽缺少一点诚实,善于诪张为幻,捧场凑趣,因此在社会也一时仿佛有很大影响,不过比起社会上别的事情来,决不会有更了不得的恶影响的。这些人的作品虽无永久性,一时之间流行亦未尝不可给当前社会问题增加一种忍受能力与选择能力。但有一点得想办法,即对于第二种不好不坏可好可坏的作家,如何来提出一种客观而切实意见,鼓励他们意识向上,把写作对于人类可能的贡献,重新有一个看法,在他们工作上建立起比“应付目前”还稍微崇高一些的理想。理论者的成就如何,我们从他个人气质上大约也可以决定:凡带政客或文学教授口吻的,理论虽好像具体,其实却极不切题,恐无何等成就。具哲学与诗人情绪的,意见虽有时不免抽象凿空,却可望有较新较深影响。这问题与我题目似乎相去一间,说下去恐与本题将离远了,所以即此为止。
一个作家对于文学运动的看法,或不免以为除了文学作品本身成就可以使作品社会意义提高,并刺激其他优秀作品产生,单纯的理论实在作不了什么事,但他不一定轻视具有诚实良好见解的理论,这一点应当弄明白。目下有一件事实,即理论者多数是读书多,见事少,提出来的问题,譬如说“小说”这么一个问题吧,问题由一个有经验的作家看来,就总觉得他说的多不大接头。所以关于这类意见,说不定一个作家可能尽的力,有时反而比理论者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