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来文学辞典上有个名词极不走运,就是“技巧”。多数人说到技巧时,就觉得有一种鄙视意识,另外有一部分人却极害羞,在人面前深怕提这两个字。“技巧”两个字似乎包含了纤细、琐碎、空洞等等意味,有时甚至于还带点猥亵下流意味。对于小玩具、小摆设,我们褒奖赞颂中,离不了用“技巧”二字。批评一篇文章,加上“技巧很好”字样时,就隐寓似褒实贬。说及一个人,若说他“为人有技巧”,这人便俨然是个世故滑头样子。总而言之,“技巧”二字已被流行观念所限制,所拘束,成为要不得的东西了。流行观念的成立,值得注意,流行观念的是非,值得讨论。
《诗经》上的诗,有些篇章读来觉得极美丽,《楚辞》上的文章,有些读来觉得极有热情,它是靠技巧存在的。骈体文写得十分典雅,八股文写得十分老到,毫无可疑,也在技巧。前者具永久性,因为注重安排文字,达到另外一个目的,就是亲切、妥贴、近情、合理的目的。后者无永久性,因为除了玩弄文字本身以外毫无好处,近于精力白费,空洞无物。同样是技巧,技巧的价值,是在看它如何使用而决定的。
一件恋爱故事,赵五爷爱上了钱少奶奶,孙大娘原是赵五爷的宝贝,知道情形,觉得失恋,气愤不过,便用小洋刀抹脖子自杀了。同样这么一件事,由一个新闻记者笔下写来,至多不过是就原来故事,加上死者胡同名称、门牌号数,再随意记记屋中情形,附上几句公子多情,佳人命薄……于是血染茵席,返魂无术,如此如此而已。可是这件事若由冰心女士写下来,大致就不同了。记者用的是记者笔调,可写成一篇社会新闻。冰心女士懂得文学技巧,又能运用文学技巧,也许写出来便成一篇杰作了。从这一点说来,一个作品的成立,是从技巧上着眼的。
同样这么一件事,冰心女士动手把它写成一篇小说,称为杰作,另外一个作家,用同一方法,同一组织写成一个作品,结果却完全失败。在这里,我们更可以看出一个作品的成败,是决定在技巧上的。
就“技巧”二字加以诠释,真正意义应当是“选择”,是“谨慎处置”,是“求妥贴”,是“求恰当”。一个作者下笔时,关于运用文字铺排故事方面,能够细心选择,能够谨慎处置,能够妥贴,能够稳当,不是坏事情。假定有一个人,在同主题下连续写故事两篇,一则马马虎虎,信手写下,杂凑而成;一则对于一句话,一个字,全部发展,整个组织,皆求其恰到好处,看去俨然不多不少。这两个作品本身的优劣,以及留给读者的印象,明明白白,摆在眼前。一个懂得技巧在艺术完成上的责任的人,对于技巧的态度,似乎是应当看得客气一点的。
也许就有人会那么说:“一个作品的成功,有许多原因。其一是文字经济,不浪费,自然,能亲切而近人情,有时虽在眩人的夸张,那好处仍然是能用人心作水准,用人事作比较。至于矫揉造作,雕琢刻画的技巧,没有它,不妨事。”请问阁下:能经济,能不浪费,能亲切而近人情,不是技巧是什么?所谓矫揉造作,实在是技巧不足;所谓雕琢刻画,实在是技巧过分。不足与过分所生过失,非技巧本身过失。
文章徒重技巧,于是不可免转入空洞、累赘、芜杂,猥琐的骈体文与应制文产生。文章不重技巧而重思想,方可希望言之有物,不作枝枝节节描述,产生伟大作品。所谓伟大作品,自然是有思想,有魄力,有内容,文字虽泥沙杂下,却具有一泻千里之概的作品。技巧被诅咒,被轻视,同时也近于被误解,便因为一,技巧在某种习气下已发展过分,转入空疏;二,新时代所需要,实不在乎此。社会需变革,必变革,方能进步。徒重技巧的文字,就文字本身言已成为进步阻碍,就社会言更无多少帮助。技巧有害于新文学运动,自然不能否认。
惟过犹不及。正由于数年来技巧二字被侮辱、被蔑视,许多所谓“有思想的伟大作品”企图刻画时代变动的一部分或全体,在时间面前,却站立不住,反而很容易的被“时代”淘汰忘却了。一面流行观念虽已把技巧二字抛入毛坑里,事实是:有思想的作家若预备写出一点有思想的作品,引起读者注意,催眠,集中其宗教情绪,因之推动社会产生变革,作者应当作的第一件事,还是得把技巧学会。
目前中国作者,若希望本人作品成为光明的颂歌、未来世界的圣典,既不知如何驾驭文字,尽文字本能,使其具有光辉、能力,更不知如何安排作品,使作品似乎符咒,发生魔力,这颂歌,这圣典,是无法产生的。
人类高尚的理想,健康的理想,必须先融解在文字里,这理想方可成为“艺术”。无视文字的德性与效率,想望作品可以作杠杆,作火炬,作炸药,皆为徒然妄想。
因为艺术同技巧原本不可分开,莫轻视技巧,莫忽视技巧,莫滥用技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