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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时因有事不能来光华看热闹,要你等候,真对不起。文章能多写也极好,在目前中国,作者中有好文章总不患无出路的。许多地方都刊登新作品,虽各刊物主持人皆各有人,有些刊物有政治作用,更不得不拉名人,对新作家似乎比较疏忽。很可喜的是近来刊物多,若果作者有文章不太坏,此处不行别一处还可想法。也仍有各处碰壁终于无法可想的,也有一试即着的,大致新作品若无勇气去“承受失败”,也就难于“保守成功”,因近来几个“成功”者,在过去一时,也是失败的过来人。依我看,目前情形真比过去值得乐观多了,因作编辑的人皆有看作品的从容和虚心,好编辑并不缺少,故埋没好作品的可说实在很少。不过初写时希望太大,且太疏忽了稍前一点的人如何开辟了这一块地,所用过的是如何代价,一遭失败,便尔灰心,似乎非常可惜。譬如××,心太急,有机会可以把文章解决,也许反而使自己写作受了限制,无法进步了。把“生活”同“工作”连在一处,最容易于毁坏创作成就。我羡慕那些生活比较从容的朋友。我意思,一个作家若“勇于写作”而“怯于发表”,也是自己看重自己的方法,这方法似乎还值得你注意。把创作欲望维持到发表上,太容易疏忽了一个作品其所以成为好作品的理由,也太容易疏忽了一个作者其所以成为好作者的理由。自己拘束了自己,文章就最难写好。他“成功”了,同时他也就真正“失败”了。
作品寄去又退还这是极平常的事,我希望你明白这些灾难并不是新作家的独有灾难,所谓老作家无一不是通过这种灾难。编辑有编辑的困难,值得同情的困难;有他的势利,想支持一个刊物必然的势利。我们尊重旁人,并不是卑视自己。我们要的信心是我们可以希望慢慢的把作品写好,却不是相信自己这一篇文章就怎么了不起的好。如果我们自己当真还觉得需要尊重自己,我们不是应当想法把作品弄好再来给人吗?许多作品,刊载到各刊物上,又印成单行本子,即刻便又为人忘掉了,这现象,就可以帮助我们认明白怯于发表不是一个坏主张。我们爬“高山”就可以看“远景”,爬到那最高峰上去,耗费的力气也应当比别人多。让那些自己觉得是天才的人很懒惰而又极其自信,在一点点工作成就上便十分得意,我们不妨学伟大一点,把工夫磨练自己,写出一点东西,可以证明我们的存在,且证明我们不马虎存在。在沉默中努力吧,这沉默不是别的,它可以使你伟大!你瞧,十年来有多少新作家,不是都冷落下来为人渐渐忘记了吗?那些因缘时会攀龙附凤的,那些巧于自画自赞煊赫一时的,不是大都在本身还存在的时候,作品便不再保留到人的记忆里吗?若果我们同他们一样,想起来是不是也觉得无聊?
我们若觉得那些人路走得不对,那我们当选我们自己适宜的路,不图速成,不谋小就,写作不基于别人的毁誉,而出于一个自己生活的基本信仰(相信一个好作品,可以完成一种真理,一种道德,一些智慧),那么,我们目前即不受社会苛待,也还应当自己苛待自己一点了。自己看得很卑小,也同时做着近于无望的事,只要肯努力,却并不会长久寂寞的。
文学是一种事业,如其他事业一样,一生相就也不一定能有多少成就,同时这事业上因天灾人祸失败又多更属当然的情形,这就要看作者个人如何承当这失败而纠正自己,使它同生活慢慢的展开,也许经得住时代的风雨一点。把文学作企业看,却容许侥幸的投机,但基础是筑在浮沙上面,另一个新趣味一来,就带走了所已成的地位,那是太游戏,太近于“白相的” (13) 文学态度了。
白相的文学态度的不对,你是十分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