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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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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姆又把她的手指浸在波涛中,她想,原来他们居住的这座岛屿就是这般模样。以往她从来没有在大海上瞧过它。它就那样躺在海面上,中间有一个凹痕和两块陡峭的巉岩,海水就从那凹陷处冲激而过,浪花蔓延到小岛两旁几英里之外。这岛屿很小;它的形状有些像一片竖起的树叶。她开始给自己编造一个从沉船上死里逃生的故事,她想,我们就这样乘上了一叶轻舟。海水从她的指缝间流过,一丛海藻在手指后面分散消失了;然而,她并不是认真地想给自己编个故事,她需要的是这种死里逃生和冒险的感觉,因为,小船往前航行之时,她心里在想:为了她不懂得罗盘的方位,她父亲是多么生气;詹姆斯又多么固执地坚持那个同盟契约;还有她自己是多么痛苦;现在,这一切都悄悄地溜掉、消逝、漂走了。接踵而至的将是什么?他们正在往哪儿去?从她深深地浸没在海水中的冰凉的手心里,好像冒出一股欢乐的喷泉,对于那气氛的变化,对于那死里逃生和冒险的感觉(她居然幸存,来到了这儿),她感到喜悦。从这股无意之中突然涌现的欢乐的喷泉中迸射出来的水珠,四散溅落到一片朦胧黑暗的地方,飘洒到沉睡在她心底里的模糊的形体上,这是一个未被理解的、在黑暗中辗转反侧的世界,偶尔从各处——希腊、罗马、君士坦丁堡——捕捉到一闪而过的光芒。她想:尽管它不过是像一片竖立的树叶那样的弹丸之地,金光闪烁的海水涌过它的凹陷处,并且在它四周流动,即使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岛屿,它不是也在宇宙间占了一定的位置吗?她想,在书房里的那些老先生们一定能够给她解答这个问题。有时候,她故意从花园里溜达到那儿去逮住他们,瞧瞧他们在干啥。他们在书房里(可能是卡迈克尔先生或班克斯先生和她父亲在一起),在低矮的扶手椅里相对而坐。她从花园里走进来时,他们正在他们面前哗哗地翻阅一页页的《泰晤士报》,其中有某人关于耶稣基督的评述,或者在伦敦某街挖出了猛犸遗骸的消息,或者对于拿破仑是什么模样的推测,这些全都乱七八糟地混在一起。然后,他们用干净的手拿起这一切(他们穿着灰色的服装,闻上去有石楠花的香味),他们把剪下的纸片扫到一块儿,翻转报纸,交错着两条腿,偶尔说几句非常简短的话。只是为了使她自己高兴,她会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来,站在那儿,瞧着她父亲非常均匀整洁地从一页纸的一头写到另外一头,偶尔轻轻咳嗽一声,或者和坐在对面的另一位老先生说几句简短的话。她站在那儿,手里拿着那本翻开的书本想道:在这儿,你可以把你所想到的不论什么东西,像一片泡在水里的树叶一般铺展开来;如果它在这两位抽着烟、剪着《泰晤士报》的老先生中间能够通过,那么它就是正确无误的了。当她瞧着她的父亲在书斋里写作的时候(现在他在小船里),她想,他并不是虚荣自负的人,也不是一个暴君,他也不想迫使别人去同情他。真的,如果他看见她站在那儿读一本书,他会像任何人一样和颜悦色地问她:他没有什么可以帮助她的吗?

她唯恐这个念头是错误的。她瞅着他阅读那本封面闪闪发光、像鹬蛋一般色彩斑驳的小书。不,它是对的。现在她瞧着他,想要大声地对詹姆斯说。(但是,詹姆斯的眼睛仍盯着那张帆。)詹姆斯会说,他是一头喜欢讽刺挖苦别人的畜生。詹姆斯会说,他老是把话题扯过来,围绕着他自己和他的著作。他的任性自负,简直叫人难以忍受。最糟糕的是:他是一个暴君。但是,瞧啊!她说,瞧他一眼吧。现在瞧瞧他吧。她瞧着他盘膝而坐,正在阅读那本小书;那黄色的书页她是熟悉的,但不知道上面写些什么。那本书小巧玲珑;字迹印得密密麻麻;她知道,在书后的衬页上,他记下了他曾为晚餐花了十五个法郎,买酒花了多少,给服务员小费花了多少,所有这一切,在那一页的下角都整整齐齐加在一起。但是,这本他经常放在口袋里把书角都弄卷了的小书,其中究竟写了些什么,她可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他们谁也不知道。然而,他在全神贯注地阅读,当他像现在那样举目仰望之时,他并不在看任何东西,他不过是要更加确切地把握住某种思想罢了。这个目的达到了,他的心思又飞了回去,他又埋头阅读起来。她想,他阅读的时候,好像在为什么东西指引方向,或者在赶着一群羊,或者在一条羊肠小道上不断地往上攀登;有时候,他披荆斩棘迅速地笔直前进,有时候,好像有一条树枝打着了他,一片荆棘挡住了他,但他决不让自己被这些困难所打败;他继续奋勇前进,翻过了一页又一页。她继续给自己讲那个从沉船上死里逃生的故事,因为,当他坐在那儿的时候,她是安全的;正如当年她觉得自己是安全的,那时她从花园里蹑手蹑脚走进屋去,从架上取下一本书来,那位老先生突然放下手中的报纸,非常简短地说几句关于拿破仑个性的话。

她重新往后凝视大海,眺望那个岛屿。但这张树叶已经失去了它鲜明的轮廓。它非常渺小,非常遥远。现在大海比海岸显得更为重要。波涛在他们四周翻腾起伏,一段木头在一个浪涛的波谷里打滚,一只海鸥在另一个波涛的浪峰上翱翔。她把手指泡在海水里想道,大约在这个地点,曾经有一条船沉没了。于是她半睡半醒地喃喃自语:我们都灭亡了,各自孤独地灭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