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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琐高议前集卷之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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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 氏 记

周生切脉娶孙氏

寺丞丘濬撰

周默,字明道,都下人也。以延赏为太庙郎,岁久改授常州宜兴簿。默幼小知书,尤好方药之书,亦稍稍通其术,里巷称其能医。

比邻有张复秀才,聚闾巷小童为学。一日,复谒默曰:“有恳,敢凂长者。”默询其故,曰:“复之妻得病甚危,居贫不能得医,敢烦君子诊其脉,视其证,倘获愈,必为报。”默许之。往见其妻孙氏卧小榻,容虽不修饰,然而幽艳雅淡,眉宇妍秀,回顾精彩射人。默见之愕然,乃诊臂视脉,久之曰:“娘子心脉盛,痰积其中,气出入则昏眩。”乃留犀角汤下之。默日日往候之。复妻病愈,复将召默饮于市,以谢默。默曰:“邻里缓急固当救,何烦致谢? ”

是时默丧妻才经岁,既见孙氏,心发狂悸,念无计得之。乃白其母曰:“孙氏,默治之愈矣,可召之饮,以接邻里之好。”母不识默意,乃召孙,孙托事不来。默赞其母,复召之。久乃至,与默母叙拜礼,又以言谢默。是时孙薄妆,虽有首饰,衣服无金翠,艳丽绝天下,语言飘飘然宛神仙之类也。默精神荡散,因以目挑之,语言试之,终不蒙对。召入内,复饮于轩前。默时时入室,启母劝之酒,孙以礼谢,终不饮。逼晚方散。

默日夜思所以得孙氏之计。默阴念:有功于孙,吾且年少,孙之夫极老,复年五十三,孙方二十一。吾固胜他远矣,吾必得之。默乃暗遣学童以柬投孙,竟不蒙答。又投之,亦然。默询童曰:“彼何言也?”童曰:“孙略观,但默默而已。”默私计:我有功于孙,事虽不谐,亦无后虑。乃至意投书与孙氏云:

世之乐事,男女配合;人之常情,少年雅致。今慕子之美色妙年,甘心于一老翁,自以为得意,吾为子羞之。兼有鄙诗,略为举陈,幸留意也。诗曰:

五十衰翁二十妻,目昏发白已头低。绛帏深处休论议,天外青鸾伴木鸡。

孙氏亦为书上默曰:

数辱书问,荷意甚勤。上有良人,安敢私答。妾之本末,略为君言:妾本富贵家女,幼岁常近笔砚,及长继遭凶灾,兄又死边州,弟妹散去,家贫不能自振。信媒氏之说,归身此翁。至于今日皆不可言,亦不复恨。妇人无他能,惟端节自持为令节。欲不白君子,则子之意未绝,千万自保,无贻深念为异时恨。妾心匪石,兼有诗道其意。诗曰:

雨集枯池时渐满,藤笼老木一翻新。如今且悦目前景,妆点亭台随分春。

默得书诗,又见其有才,愈思念之。乃再为书丁宁恳切,此不具载。孙复有书曰:

前诗书已少道区区之意,君尚不已。今为君少言天下物理之大分,以解君惑。夫鹪鹩栖木,不过一枝;鼯鼠饮河,不过满腹。上苑之花,色夺西锦,遇大风怒号,飘荡四起,或落银瓶绣幕之间,或委空闲坑溷之所,此各系乎分也。我之夫固老矣,求为非礼以累之,则吾所不忍。君虽百计,其如我何 !可绝来意,无劳后悔。

默意欲速得,又以柬诗侵逼之。孙又为书与默曰:

近者妾病,知子有术可以起我之疾。居贫,我乃谋于夫曰:“邻居周君善医,彼士君子,且以邻里之故,必不子拒。”今因妾病,而召污秽之事入其家。使子为翁,子能忍而舍之乎 ?翁虽老,闻此安肯为子下而不发耶 ?向得子柬,欲闻于翁,且发人之私,不仁也;忘人之恩,不义也。是以不为。每得子柬急看,或火或毁,恐露而彰子之恶。今子之言侵逼尤甚,子意欲因医之功,邀而娶之也。若然,虽商贾市里庸人有不为者,况士人乎 ?古之烈女,吾之俦也,子无多言。青松固不凋于雪中,千万无惑焉。

默知不可乱,乃止。

默不久赴官,意犹未已,乃为柬别孙曰:

我闻古人之诗曰:“长江后浪催前浪,浮世新人换旧人。”是老当先寝也,我愿终身不娶,以待之耳。

孙得柬,感默之意,为缄谢绝曰:

愧感深诚,早晚疾听。君子启行,无缘叙别,破囊久空,不能为赆,空自悚愧。承谕雅意,安可预道 ?无妄之言,未敢奉许。人之修短,固自有期,设或不幸,即俟他日,况君庆门当高援,无以鄙陋独贻伊戚。彩舫长浮,知有日矣。气象尚和,惟以自爱。千万珍重 !

默得书,但恨惋而已。

后三年,默替归,泊家于湘蓝之南。默思孙,因往旧巷访之。询其邻,则曰:“复死已经岁矣,孙今独居。”默大喜,归告其母,遣媒通好。久之,孙乃许。既成,相得甚欢,彼此方浓,复授郓州东阿尉。

默本好贿,居官尤甚。据案决事则冒货,出证田讼则赇民。笥中多私蓄币帛以归。孙因询其故,默以实告。孙大恸曰:“吾及今三适人矣。始者良人,年少狂荡不返;中间适老翁,不幸其先逝;今归身于子,自为得矣,而彼此方相爱。不意子不能奉法爱民,治狱则曲直高下,惟利是嗜,去就予夺,贿赂公行,民受其枉多矣。子不害其官,则祸延子孙矣。吾不忍周氏之门无遗类,子不若复归其财于民,慎守清素。况子俸钱所入,用之有余矣。贤者多财损其志,愚者多财益其过。夫妇大义,死生共处。君既自败坏,不若我先赴死地,不忍见子之死也。今与子诀矣!”乃遽趋井。默急持其衣曰:“子入井,吾亦相从矣。愿改过以谢子。”默以其财复归于民,而自守清慎,终身无过。

孙生二子,亲教之,皆举进士成名。

议曰:妇人女子有节义,皆可记也。如孙氏,近世亦稀有也。为妇则壁立不可乱,俾夫能改过立世,终为命妇也,宜矣。

赵飞燕别传

别传叙飞燕本末

谯川秦醇子复撰

余里有李生,世业儒。一日,家事零替,余往见之,墙角破筐中有古文数册,其间有《赵后别传》,虽编次脱落,尚可观览。余就李生乞其文以归,补正编次,以成传,传诸好事者。

赵后腰骨纤细,善踽步行,若人手持荏枝,颤颤然,他人莫可学也。在王家时,号为飞燕,入宫复引援其妹,得宠为昭仪。昭仪尤善笑语,肌骨清滑。二人皆称天下第一,色倾后宫。

自昭仪入宫,帝亦稀幸东宫。昭仪居西宫,太后居中宫。后日夜欲求子,为自固久远计,多以小犊车载年少子与通。帝一日惟从三四人往后宫,后方与一人乱,左右急报,后惊遽出迎。帝见后冠发散乱,言语失度,帝亦疑焉。帝坐未久,复闻壁衣中有人嗽声,帝乃去。由是帝有害后意,以昭仪隐忍未发。

一日,帝与昭仪方饮,帝或攘袖瞋目直视昭仪,怒气怫然不可犯。昭仪遽起避席,伏地谢曰:“臣妾族孤寒,下无强近之亲。一旦得备后庭驱使之列,不意独承幸遇,渥被圣私,立于众人之上。恃宠邀爱,众谤来集,加以不识忌讳,冒触威怒。臣妾愿赐速死,以宽圣抱。”因涕泣交下。帝自引昭仪臂曰:“汝复坐,吾语汝。”帝曰:“汝无罪,汝之姊吾欲枭其首,断其手足,置于溷中,乃快吾意。”昭仪曰:“何缘而得罪?”帝言壁衣中事。昭仪曰:“臣妾缘后得填后宫,后死则妾安能独生?况陛下无故而杀一后,天下有以窥陛下也,愿得入身鼎镬,体膏斧钺。”因大恸,以身投地。帝惊,遽起持昭仪曰:“吾以汝之故,固不害后,第言之耳,汝何自恨若是。”久之,昭仪方就坐,问壁衣中人。帝阴穷其迹,乃宿卫陈崇子也。帝使人就其家杀之,而废陈崇。

昭仪见后,具述帝所言,且曰:“姊曾忆家贫,寒馁无聊赖,使我共邻家女为草履市米。一日得米归,遇风雨,无火可炊,饥寒甚,不能成寐,使我拥姊背同泣,此事姊岂不忆也?今日幸富贵,无他人次我,而自毁如此。脱或再有过,帝复怒,事不可救,身首异地,为天下笑。今日,妾能拯救也。存殁无定,或尔妾死,姊尚谁援乎?”乃涕泣不已,后亦泣焉。

自是帝不复往后宫承幸,御昭仪一人而已。昭仪方浴,帝私觇,侍者报昭仪。昭仪急趋烛后避,帝瞥见之,心愈眩惑。他日,昭仪浴,帝默赐侍者金钱,特令不言。帝自屏罅觇,兰汤滟滟,昭仪坐其中,若三尺寒泉浸明玉,帝意思飞荡,若无所主。帝常语近侍曰:“自古人主无二后,若有,则吾立昭仪为后矣。”

赵后知之,见昭仪益加宠幸,乃具汤浴请帝。既往后宫入浴,后裸体以水沃帝,愈亲而帝愈不乐,不终浴而去。后泣曰:“爱在一身,无可奈何。”后生日,昭仪为贺,帝亦同往。酒半酣,后欲感动帝意,乃泣数行下。帝曰:“他人对酒而乐,子独悲,岂不足耶?”后曰:“妾昔在后宫时,帝幸其第,妾立在后,帝时视妾不移目甚久。固知帝意,遣妾侍帝,竟承更衣之幸。下体尝污御衣,欲为浣去,帝曰:‘留以为忆。’不数日,备后宫,时帝啮痕犹在妾颈,今日思之,不觉感泣。”帝勃然怀旧,有爱后意,顾视嗟叹。昭仪知帝欲留,先辞去,帝逼暮方离后宫。

后因帝幸,心为奸利,三月后乃诈托有孕,上笺奏云:

臣妾久备掖庭,先承幸御,遣赐大号,积有岁时。近因始生之日,优加喜祝之私,特屈乘舆,俯赐东掖,久侍宴私,再承幸御。臣妾数月来,内宫盈实,血脉不流,饮食美甘,不异常日。知圣躬之在体,辨六甲之入怀。虹初贯日,听是珍祥,龙据妾胸,兹为佳瑞。更期诞育神嗣,抱日趋庭,瞻望圣明,踊跃临贺。谨此以闻。

帝时在西宫,得奏喜动颜色,答云:

因阅来奏,喜气交集。夫妻之私,义均一体;社稷之重,嗣续为先。妊体方初,保绥宜厚。药有性者勿举,食无毒者可亲。有恳来上,无烦笺奏,口授宫使可矣。

两宫候问,宫使交至。

后虑帝幸,见其诈,乃与宫使王盛谋自为之计。盛谓后曰:“莫若辞以有妊者不可近人,近人则有所触,触则孕或败。”后乃遣王盛奏帝,帝不复见后,第遣使问安否。而甫及诞月,帝具浴子之仪。后召王盛及宫中人曰:“汝自黄衣郎出入禁掖,吾引汝父子复富贵。吾欲为自利长久计,托孕乃吾之私言。今已及期,子能为吾谋焉,若事成,子万世有厚利。”盛曰:“臣与后取民间才生子,携入宫为后子,但事密不可泄。”后曰:“可。”盛于都城外有生子者以百金售之,以物囊之,入宫见后。既发器,则子死矣。后惊曰:“子死,安用也?”盛曰:“臣今知矣,载子之器不泄气,子所以死也。臣今再求子,盛之器中,穴其器,使气可出入,则子不死。”盛得子,趋宫门欲入,则子惊啼尤甚,盛不敢入。少选,复携之趋门,子复如是,盛终不敢携入宫。后宫守门吏严密,因向有壁衣中事,故帝令加严之甚。盛来见后,具言子惊啼事。后泣曰:“为之奈何?”时已逾十二月矣。帝颇疑讶。或奏曰:“尧之母十四月而生尧,后所妊当是圣人。”后终无计,乃遣人奏帝云:“臣妾昨梦龙卧,不幸圣嗣不育。”帝但叹惋而已。昭仪知其诈,乃遣人谢后曰:“圣嗣不育,岂日月未满也?三尺童子尚不可欺,况人主乎?一日手足俱见,妾不知姊之死所也。”

时后宫掌茶宫女朱氏生子,宦者李守光奏帝,帝方与昭仪共食,昭仪怒言于帝曰:“前者帝言自中宫来,今朱氏生子,从何而得也?”乃以身投地,大恸。帝自持昭仪起坐。昭仪呼宫吏祭规曰:“急为吾取此子来。”规取子上,昭仪谓规曰:“为吾杀之。”规疑虑,昭仪怒骂曰:“吾重禄养汝,将安用也?不然并戮汝。”规以子击殿础死,投之后宫。后宫人凡孕子者,皆杀之。

后帝行步迟涩,气颇惫,不能幸。有方士献大丹,养于火百日乃成。先以瓮贮水,满即置丹于水中,即沸又易去,复以新水。如是十日,不沸方可服。帝日服一粒,颇能幸昭仪。帝一夕在太庆殿,昭仪醉进十粒。初夜绛帐中拥昭仪,帝笑声吃吃不止。及中夜,帝昏昏,知不可起,或仆或卧。昭仪急起秉烛,视帝精出如涌泉,有顷帝崩。太后遣人理昭仪,且急穷帝得疾之端,昭仪乃自缢。

后居东宫,久失御。一夕后寝,惊啼甚久,侍者呼问方觉。乃言曰:“适吾梦中见帝,帝自云中赐吾坐。帝命进茶,左右奏帝云:‘向日侍帝不谨,不合啜此茶。’吾意既不足,吾又问帝:‘昭仪安在?’帝曰:‘以数杀吾子,今罚为巨鼋,居北海之阴水穴间,受千岁水寒之苦。’故尔大恸。”

后北鄙大月氏王猎于海上,见巨鼋出于穴上,首犹贯玉钗,望波上眷眷有恋人意。大月氏王遣使问梁武帝,武帝以昭仪事答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