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幼玉记
幼玉思柳富而死
淇上柳师尹撰
王生,名真姬,小字幼玉,一字仙才,本京师人,随父流落于湖外。与衡州女弟女兄三人皆为名娼,而其颜色歌舞,角于伦辈之上,群妓亦不敢与之争高下。幼玉更出于二人之上,所与往还皆衣冠士大夫,舍此虽巨商富贾,不能动其意。
夏公酉夏贤良名噩,字公酉。游衡阳,郡侯开宴召之。公酉曰:“闻衡阳有歌妓名王幼玉,妙歌舞,美颜色,孰是也?”郡侯张郎中公起,乃命幼玉出拜。公酉见之,嗟吁曰:“使汝居东西二京,未必在名妓之下,今居于此,其名不得闻于天下。”顾左右取笺,为诗赠幼玉。其诗曰:
真宰无私心,万物逞殊形。嗟尔兰蕙质,远离幽谷青。清风暗助秀,雨露濡其泠。一朝居上苑,桃李让芳馨。
由是益有光。
但幼玉暇日常幽艳愁寂,寒芳未吐。人或询之,则曰:“此道非吾志也。”又询其故,曰:“今之或工或商、或农或贾、或道或僧,皆足以自养。惟我俦涂脂抹粉,巧言令色,以取其财,我思之愧赧无限,逼于父母姊弟,莫得脱此。倘从良人,留事舅姑,主祭祀,俾人回指曰:‘彼人妇也。’死有埋骨之地。”
会东都人柳富,字润卿,豪俊之士,幼玉一见曰:“兹吾夫也。”富亦有意室之。富方倦游,凡于风前月下,执手恋恋,两不相舍。既久,其妹窃知之。一日,诟富以语曰:“子若复为向时事,吾不舍子,即讼子于官府。”富从是不复往。
一日,遇幼玉于江上,幼玉泣曰:“过非我造也,君宜以理推之,异时幸有终身之约,无为今日之恨。”相与饮于江上。幼玉云:“吾之骨,异日当附子之先陇。”又谓富曰:“我平生所知,离而复合者甚众,虽言爱勤勤,不过取其财帛,未尝以身许之也。我发委地,宝之若金玉,他人无敢窥觇,于子无所惜。”乃自解鬟,剪一缕以遗富。富感悦深至,去,又羁思不得会为恨,因而伏枕。幼玉日夜怀思,遣人侍病。既愈,富为长歌赠之云:
紫府楼阁高相倚,金碧户牖红晖起。其间燕息皆仙子,绝世妖姿妙难比。偶然思念起尘心,几年谪向衡阳市。阿娇飞下九天来,长在娼家偶然耳。天姿才色拟绝伦,压倒花衢众罗绮。绀发浓堆巫峡云,翠眸横剪秋江水。素手纤长细细圆,春笋脱向青云里。纹履鲜花窄窄弓,凤头翅起红裙底。有时笑倚小栏杆,桃花无言乱红委。王孙逆目似劳魂,东邻一见还羞死。自此城中豪富儿,呼僮控马相追随。千金买得歌一曲,暮雨朝云镇相续。皇都年少是柳君,体段风流万事足。幼玉一见苦留心,殷勤厚遣行人祝。青羽飞来洞户前,惟郎苦恨多拘束。偷身不使父母知,江亭暗共才郎宿。犹恐恩情未甚坚,解开鬟髻对郎前。一缕云随金剪断,两心浓更密如绵。自古美事多磨隔,无时两意空悬悬。清宵长叹明月下,花时洒泪东风前。怨入朱弦危更断,泪如珠颗自相连。危楼独倚无人会,新书写恨托谁传 ?奈何幼玉家有母,知此端倪蓄嗔怒。千金买醉嘱佣人,密约幽欢镇相误。将刃欲加连理枝,引弓欲弹鹣鹣羽。仙山只在海中心,风逆波紧无船渡。桃源去路隔烟霞,咫尺尘埃无觅处。郎心玉意共殷勤,同指松筠情愈固。愿郎誓死莫改移,人事有时自相遇。他日得郎归来时,携手同上烟霞路。
富因久游,亲促其归。幼玉潜往别,共饮野店中。玉曰:“子有清才,我有丽质,才色相得,誓不相舍,自然之理。我之心,子之意,质诸神明,结之松筠久矣。子必异日有潇湘之游,我亦待君之来。”于是二人共盟,焚香,致其灰于酒中,共饮之。是夕同宿之江上。翌日,富作词别幼玉,名《醉高楼》。词曰:
人间最苦,最苦是分离。伊爱我,我怜伊。青草岸头人独立,画船东去橹声迟。楚天低,回望处,两依依。后会也知俱有愿,未知何日是佳期?心下事,乱如丝。好天良夜还虚过,辜负我,两心知。愿伊家,衷肠在,一双飞。
富唱其曲以沽酒,音调辞意悲惋,不能终曲,乃饮酒相与大恸。富乃登舟。
富至辇下,以亲年老,家又多故,不得如其约,但对镜洒涕。会有客自衡阳来,出幼玉书,但言幼玉近多病卧。富遽开其书疾读,尾有二句云:“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成灰泪始干。”富大伤感,遗书以见其意云:
忆昔潇湘之逢,令人怆然。尝欲挐舟泛江一往,复其前盟,叙其旧契,以副子念切之心,适我生平之乐。奈因亲老族重,心为事夺,倾风结想,徒自潇然。风月佳时,文酒胜处,他人怡怡,我独惚惚,如有所失。或凭酒自释,酒醒情思愈彷徨,几无生理。古之两有情者,或一如意,一不如意,则求合也易。今子与吾两不如意,则求偶也难。君更待焉,事不易知,当如所愿。不然,天理人事果不谐,则天外神姬,海中仙客,犹能相遇,吾二人独不得遂,岂非命也 !子宜勉强饮食,无使真元耗散,自残其体,则子不吾见,吾何望焉 !接子书,尾有二句,吾为子终其篇云:
临流对月暗悲酸,瘦立东风自怯寒。
湘水佳人方告疾,帝都才子亦非安。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成灰泪始干。
万里云山无路去,虚劳魂梦过湘滩。
一日,残阳沉西,疏帘不卷,富独立庭帏,见有半面出于屏间,富视之,乃幼玉也。玉曰:“吾以思君得疾,今已化去,欲得一见,故有是行。我以平生无恶,不陷幽狱,后日当生兖州西门张遂家,复为女子。彼家卖饼,君子不忘昔日之旧,可过见我焉。我虽不省前世事,然君之情当如是。我有遗物在侍儿处,君求之以为验。千万珍重!”忽不见。富惊愕,但终叹惋。异日有过客自衡阳来,言幼玉已死,闻未死前嘱侍儿曰:“我不得见郎,死为恨。郎平日爱我手、发、眉、眼,他皆不可寄附,吾今剪发一缕,手指甲数个,郎来访我,子与之。”后数日,幼玉果死。
议曰:今之娼,去就徇利,其他不能动其心,求潇女、霍生事,未尝闻也。今幼玉爱柳郎,一何厚耶 ?有情者观之,莫不怆然。善谐音律者,广以为曲,俾行于世,使系于牙齿之间,则幼玉虽死不死也。吾故叙述之。
王彦章画像记
记王公忠勇节义
欧阳参政撰
太师王公讳彦章,字子明,郓州寿张人。仕梁为宣武军节度使,以身死国,葬于郓州之莞城。唐天福二年时,赠太师。王公素以忠勇闻,梁、唐之争百战,其为勇将多矣,而唐人独畏彦章。自乾化后常与晋战,屡困庄宗于河上。及梁末年,小人赵岩等用事,梁之大臣老将,多以谗间见逐而不用,梁亦尽失河北。事势已去,诸将多怀顾望。独公奋然,自不少屈,志虽不就,卒死忠节。公既死,而梁亦亡,悲夫!
五代始终才五十年,而更十二君,五易国而八姓。士之不幸而出乎其时,能不污其身得全其节者鲜矣。公本武人,而不知书,其语质直,常谓人曰:“豹死留皮,人死留名。”盖其义勇忠信,出于天性而然。予于五代书,窃有善善恶恶之心,及观公传,未尝不感愤叹息。惜乎旧史残略,不能集公之事。
康定元年,予以节度判官来此,求于滑,得公之孙睿所录家传,颇多于旧史。其记战胜攻取皆详。又言:敬拜末帝,不肯用公,公欲自经于帝前。公因用笏画山川形胜,历历可据。又言:公有五子,其二同公死节。此皆旧史无之。又闻:公在滑州,以谗自归于京师。史云召之。是时梁兵尽属段凝,京师羸兵不满数千,公选五百人保銮舆往郓州,以力寡败于中都。而史云将五千以往者,非也。公之决胜,期三日破敌。梁之将相闻者皆窃笑。及破南城,果三日。是时唐庄宗在魏,闻公复用,料公必速攻,自魏驰马来救,已不及矣,庄宗之料敌,公之善出奇兵,何其神哉!今国家罢兵四十年,一日王元昊反,败军没将,而攻守之计至今未决。予尝独持攻守之说,而叹边将屡失其机,时人闻予说者,或笑以为狂惑,忽而不听。虽予亦惑不能自信,及读公传,知战胜攻取一出于奇,然后能胜。然非审于为计者不能出奇。奇在速,速在果,此天之伟才男子之所为,非拘牵常策之士所到也。
每读其传,未尝不想见其人。二年,予复来通判州事。岁之正月,予过此俗所谓铁枪寺者,又得公画像而拜焉。其像岁久磨灭,隐隐可见,亟命工完理之,他不敢有加焉,惧失其真也。公善用铁枪,时人号为王铁枪。公死已百年,至今人犹以名其寺,儿童牧竖皆知王铁枪蜀良将也。一枪之勇,同时岂无?而公独不朽者,岂其忠义之节使然欤?像百余年矣,葺之复可百余年,然名之不泯者,不系乎画之存否也。而尤区区如此者,盖感仰希慕之至焉耳。读其书尚想其人,况得拜其像,识其面目,不忍见其坏也。
画甫完,予题数言于后而归其人,使之藏焉。嘉祐五年十一月一日立石。
议曰:取彼谗者,投畀豺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有北不受,投畀有昊。疾之也。梁攻庄宗,保銮舆,兵争得,有严敌,旦暮见破其城,屠其民,杀其身,毁其宗庙,而信谗者之言,夺勇将之兵,付庸愚之手,卒败大事。甚哉谗邪之能覆人之国也。悲夫 !
曹太守传
曹公守节不降贼
曹觐,字觌道,东鲁人也。以诗礼名家,中高第,行义恢伟,所至有美声。皇祐年,为康州刺史。会蛮獠侬智高乘天下久太平,二广无武备,泉邑泛舟,旌旗铙鼓,震川而下。守令仓卒不暇支吾,皆弃城窜伏山谷。獠贼若入无人之境,所至烧屠,居民流散,被其害者甚众。惟公谓左右曰:“刺史吾职也,义不可去。使吾得数百人,抽肠溅血,必破此贼。”乃募城中兵民愿行者,诱以重赏,无一人应者。
贼压境,举州官吏溃散,惟一主簿泣在公旁,公曰:“汝有家,宜去。汝死于贼,亲孰依倚?可急去避祸,无留也。”主簿又泣曰:“公以一身,又安能御贼?愿公避之。今避者非公一人也,公何苦若是?公以一身死贼,无益于事。”又泣告。公曰:“吾受命守此州,安可临难而自免?岂有天子吏避贼者乎?子有亲,急去,无空守吾也。”比至,主簿泣而去。洎贼入府,公乃厉声谓贼曰:“天子封汝等官,岁以缯絮币帛加赐与汝,汝等以岁入朝贡,朝廷亦甚嘉美汝等,何敢无故辄离巢穴,剽掠郡县,杀害民吏,惊恐边幅。一旦天子怒,命一将将兵数千,断汝归路,汝等俱死锐兵之下,虽欲归诚,安可得也!尔等可相率丑类,亟还巢穴。”公乃瞋目振怒叱之。兵少却,公怒骂不止,竟为乱兵所杀。至死大骂不息。
公之生子方数月,贼入府,妻乃遁,弃其子于府后竹园中。后三日贼过,其妻还视其子,尚呱呱然泣于草中,乃复乳育之。天子加美嗟叹,以重爵加其子,欲延纳之,旌其忠以大其门。后赠公之诗者甚众,惟鲁公参政之诗,格老气劲,杰出众诗之上。诗曰:
款军樵门日再晡,空拳犹自把戈。
身垂虎口方安坐,命若鸿毛竟败呼。
柱下杲卿曾断骨,袴中杵臼得遗孤。
可怜三尺英雄气,不怕山西士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