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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讲 梦与梦的解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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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reams and Their Interpretation

为什么有人从不做梦?

为什么人会重复做一样的梦?

为什么梦境往往很难解释?

如同我们先前所解释的,就个体心理学来说,意识与无意识构成了一个单一的整体。在前两讲中,我们以个人作为整体,来解读意识面向的记忆、态度以及行动。现在则要将同样的解读方法用在无意识或半意识的人生面向,意即“梦境人生”。我们之所以使用同一套方法,是因为梦境也是整体的一部分,和清醒时的状态相较之下,两者比例相当。其他心理学派的追随者一直努力想找出关于梦境的新观点,但是人对于梦境和所有整体心理活动(体现在表情与行动上)的理解,都遵循着同样的路线发展。

我们先前谈过,充满优越感的目标会决定一个人清醒时的人生,而这个目标一样也会决定梦境。梦境必是人生风格的一部分,而梦境与人生原型也互有关联。事实上,你必须先理解人生原型与某个特定梦境之间的关系,才能确定自己全然理解这个梦。同样的,如果你很了解某个人,十之八九可以猜出他的梦境具有哪些特色。

整体来说,人类都是懦弱的。从这个一般事实(general fact)出发,我们可以预测大部分的梦境都与恐惧、危险或焦虑有关。因此,如果我们很了解某个人,知道他的目标是逃避人生的问题,即可推论那人常会梦到自己跌倒。这样的梦就像是在警告他:“别继续往前走了,不然你会一败涂地。”做梦的人用“跌倒”来表达自己对未来的看法。事实上,绝大部分的人都做过“跌倒”的梦。

学生在考试前一天晚上所做的梦便是具体例证。我们认识一名动不动就轻言放弃的学生,他的所作所为都是可预测的:考试前一天,他一定会整天忧心忡忡,无法专心读书,最后则会自我安慰:“准备考试的时间太短了。”他内心希望考试延期;他做的梦也一定跟“跌倒”有关。这反映了他的人生风格;他必须做这种梦,才能(在梦中)达成他的目标。

现在来看看另一名学生的例子。这名学生在学习过程中有了长足的进步,于是培养出勇气,不再害怕,也从来不找借口。我们也可以猜到他会做什么样的梦。考试之前,他会梦到自己去爬一座高山,登顶后欣赏到的美景让他赞叹不已时,他就醒来了。这反映的是他目前的人生,从梦里也可看出他想追求的目标。

此外,还有一个学生则是能力有限,只能进步到某种程度。这种人的梦境会和“限制”有关,梦到自己无法逃离人群与困境,在梦里也常常被人追逐、猎杀。

继续讨论其他类型的梦境之前,我们要先重申,就算个案的说法是:“我没办法告诉你我做了什么梦,因为我一个梦都记不得了。不过,我倒是可以编一些梦出来。”心理学家也不会气馁。因为我们心理学家知道,幻想并非凭空捏造的,而是操之于一个人的人生风格。不论是捏造的梦或真实记得的梦,都一样有意义,因为想象、幻想也会表达出某人的人生风格。

为了表现人生风格,幻想不一定要复制当事人实际的行动。比方说,我们会发现有一种人的人生以幻想成分居多。这种人在现实世界中胆小怕事,在梦里就非常勇敢。但我们总能找出一些蛛丝马迹,显示出此人其实并不想克服万难完成手边的任务。就算是在他大无畏的梦境里,也有类似迹象可循。

梦境的目的,必是铺好路以备当事人完成充满优越感的目标。举凡症状、动作和梦境,对人而言都属于训练方式的一种,能带领人们找出“主要的目标”(dominating goal),例如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作威作福,或是逃避。

梦境在表达其目的时,既不合逻辑,也不真实。梦境的存在,是为了引发某种感受、心情或情绪。想完全揭开梦境的隐晦面纱,并无可能。不过(在这一点上),梦境和清醒时的人生、行动只有程度之差,而非分属不同类别。一个人的内心会如何回答人生的问题,和他的人生计划(scheme of life)有关,不过计划的答案并不符合默认的逻辑框架;因此为了促进当事人与社会互动,我们的目标必须不断琢磨,促使这些答案能逐渐符合此框架。一旦我们不再用绝对的观点来看待清醒时的人生,梦境就不再神秘。其实,梦境不过是进一步表现清醒人生中也有的相对性,以及事实与情绪的组合。

综观历史,原始人类认为梦境十分神秘,他们通常会透过预言的方式来解读梦境。一般人都认为梦境可以预示未来会发生的事;但这种说法只对了一半。梦境确实是一座桥梁,把做梦者遭遇的问题和他想达成的目标串联起来。从这个观点来说,梦境常常成真,因为做梦的人在梦中也在自我磨炼,做足准备,只等待梦境应验。

换句话说,各种事物之间互相联结的关系,在梦境或清醒时的人生都是一样的。如果一个人敏锐而睿智,无论他分析的是自己的清醒人生还是梦境人生,都可以预见未来。他所做的分析就是一种诊断。比方说,如果有人梦到某个熟人过世,而对方后来也真的过世了,但这不代表他的预知能力比医师或对方的近亲还要厉害。这其实意味着,相较于清醒之时,做梦者反而较常在睡觉时思考事情。

因为梦境的一半是事实,如果把梦当作预言看待,就叫作迷信。一般来说,同时有其他迷信的人才会坚持“梦是预言”这种想法。不过,想借由营造预言家形象来拉抬地位的人,也会支持此想法。

为了打破“梦是预言”这种迷信,并抹去梦境的神秘感,我们必须解释为何多数人都无法理解自己的梦。原因很简单,因为即便是清醒时也很少有人能真正了解自己。很少人拥有找出前进方向的自我反省剖析能力,而且就像我们之前提过的,分析梦境是比分析清醒行为更复杂、困难的任务。无怪乎,分析梦境并非多数人能力所及之事;也无怪乎,大多数人会因不知道梦境指涉的意义,而求助于江湖术士。

为何多数人都无法理解自己的梦。原因很简单,因为即便是清醒时也很少有人能真正了解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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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y most people do not understand their own dreams.The explanation is to be found in the fact that few people know themselves even in waking life.

如果我们把梦境的逻辑,与相信私人道理的特定人士相比(详见第二讲、第三讲),而不要直接和正常人清醒时的行动比较,将有助于我们厘清梦境的逻辑性。请读者们回想与罪犯、问题儿童、精神病患的态度有关的叙述:他们会创造出某种感受、脾气或心情,以说服自己相信某些事。像是谋杀犯会替自己辩驳:“这个人不见容于世界,所以我必须杀了他。”由于犯人内心一直强调这个世界容不下被害者,而创造出某种感受,最终埋下杀机。

这种人也可能合理化自己的行为:别人有漂亮的长裤,可是我却没有。将个人的价值观放到了所遭遇的情境里,因而产生了羡慕的心理。他们追求的优越感目标变成拥有一条漂亮的长裤。我们或许会发现,他做了一个梦引发了某种情绪,引导他完成这个目标。事实上,研究知名人士的梦境便能看到许多类似的例子。比方说,《圣经》里的约瑟(Joseph)梦到万事万物都在他面前下跪。而这个梦很契合现实:在现实中,约瑟的父亲特地为他做了一件彩衣,兄弟们则排挤他。[1]

另一个知名例子是古希腊诗人西莫尼德斯(Simonides)所做的梦。他受邀到小亚细亚(Asia Minor,即今日土耳其安纳托利亚)演讲,内心却非常犹豫,即使船只已在港口等他,还是不断把旅程延后。友人试图催促他动身,却都无功而返。后来他做了一个梦:碰到一位亡者出现在他面前,该亡者是他从前在森林里遇过的人。亡者对他说:“你很虔诚,而且你在森林时很照顾我,所以我前来警告你千万别去小亚细亚。”西莫尼斯德起床后便说:“我不去了。”然而,西莫尼德斯在做此梦之前早就倾向不要去了。他只是创造出某种感受或情绪,替他已经做出的结论背书,只不过他并不了解自己的梦境。

真正了解梦境的人,就会明了这一点:人创造出某种幻想的目的是为了自我欺骗,而自欺又会在当事人身上引发他所期待的感受或情绪。通常这就是我们对于梦境的记忆。

细想西莫尼德斯的梦,我们也碰到了一个问题:解读梦境的程序是什么?首先请各位谨记一点:梦,是个人创造力的一部分。西莫尼德斯在做梦时,运用了他的幻想,并建立了一个先后顺序。他选择一位亡者作为引子。为什么这位诗人在众多经验中挑选了和亡者有关的故事?显然是因为他很在意死亡这件事,其实每当他想到要搭船就会恐惧不已。在当时,走海路确实很危险,因此他迟疑了。这是一个信号,代表他害怕的不仅是晕船,也担心可能会沉船。由于死亡的念头已先入为主萦绕他的心头,因此他的梦境选择了一段与亡者有关的故事。

如果我们用这种方式来思考梦境,梦的解析就不那么困难了。我们应牢记,梦境所选择的画面、记忆和幻想,在此都指向做梦者心之所向。梦境能告诉你做梦的人有哪些倾向,最终我们就能看到他想要达成的目标。

接着来看一个已婚男人的梦境。此人不太满意自己的家庭生活,他有两个孩子,但他一直很担心妻子太过沉迷于其他事务,没有好好照顾孩子。他以此为理由不断批评妻子,并试着改造她。有一天晚上,他梦见自己有了第三个小孩,但老三走丢后就此失踪。他为此责备妻子没有看好孩子。

从这个梦能看出这名男子的倾向:他心里一直认为两个孩子会走失,但他没有勇气让其中一个孩子出现在梦中。因此,他“发明”了第三个孩子,并让这个孩子走失。

我们还可以观察到另一件事,就是男子很爱孩子们,不希望他们走失。他也觉得妻子照顾两个孩子已经分身乏术了,遑论同时照顾三个孩子,因此第三个孩子一定会消失不见。由此可发现并解析这个梦的另一个面向——这个男人正在考虑:“我应不应该生第三个孩子?”

这个梦境造成的实际结果是,男子对妻子产生反感。现实中并没有任何孩子走失,但他早上一起床就开始批评妻子,对妻子心生厌恶。常有人因为做梦引发某种情绪,因此一大早就想找人吵架,百般挑剔。这有点像是精神中毒,和忧郁症患者会出现的症状差不多;忧郁症患者会用失败、死亡、失去一切等想法来自我戕害。

我们也发现,此人选择的是他绝对会觉得优越的事物,比方说他认为:“我很小心照顾孩子们,但我的妻子却很粗心大意,害得一个孩子不见了。”他的支配倾向也在梦中表露无遗。

梦境所选择的画面、记忆和幻想,在此都指向做梦者心之所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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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 should remember that the selection of pictures,remembrances and fancies is an indication of the direction in which the mind is moving.

现代梦境解析理论已有近25年历史[2]。弗洛伊德最初提出,梦境是满足幼儿时期的性渴望,但我们个体心理学家无法认同这个论点。如果说梦境是一种满足,那么每件事都可说是一种满足:每一种概念,都是从潜意识深处浮出,来到意识层面。因此,性满足(sex fulfillment)的说法根本没有提出任何解释。

后来弗洛伊德认为,梦境也牵涉到死亡的渴望。这套说法显然无法解释前述最后一个梦境,因为我们不能说那个做父亲的希望孩子走失并且死亡。

事实是,除了之前提过的一般性假设(postulates),如精神生活统一性和梦境人生的特殊情感性之外,解梦是没有公式可循的。梦境的情感特性,及伴随它而来的自我欺骗是一种具有多种变形的主题。因此,梦境在表现上充满着比较和比喻。利用比较,是自欺与欺人最佳途径之一。可以确定的是,如果一个人使用比较法,那是因为他不确定是否能用事实和逻辑来说服你,故改以无用、牵强的比较来影响你。

连诗人也在哄骗世人,只不过用的是一种让人愉悦的方式,而我们也乐于欣赏他们的比喻和充满诗意的比较。我们都该知道,诗人是有意地想要影响我们,并希望感染的力道能超越寻常的语言文字。举例来说,假设希腊诗人荷马(Homer)写道:“希腊士兵如雄狮一般奔过原野。”我们认真思考的话,就会发现这样的比喻其实是骗人的。不过我们若能带着诗意的心情,这些文字确实叫人陶醉赞叹。诗人让我们相信他们拥有这种伟大的力量。如果他们只是平铺直叙地描述士兵的穿着或武器,文字就只是文字而已。

一个人自知无法把话说清楚、讲明白时,也会另寻他法:说服不了他人时,就用比较法。如我们刚刚提过的,使用比较法是一种自我欺骗的方式,正因如此,梦境在选择画面、影像时,会大量使用比较。这是深具艺术性的自我陶醉手法。

说也奇怪,梦境能让人陶醉,但这一点同时也是妨碍梦境出现的因素。一个人如果能理解梦境的主旨,明白自己只不过是在自我陶醉,就不会再做梦了,因为即使做梦也无法达成目的。至少,笔者本人便是如此;当我明白梦境的意义之后,从此就不再做梦了。

附带一提,做梦者对梦境的理解若要发挥作用,当事人必须历经情感的彻底转变。且让我以自己的最后一个梦境为例详加说明。当时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出于职责,我必须竭尽全力保护一个人,不让他被派到危险的前线。在梦中,我意识到我杀了人,却不知那人是谁而懊恼不已,一直自问:“我到底杀了谁?”真实情况是,我一心只想着必须尽最大努力让那名士兵逃过一死,深陷此想法而不可自拔。梦里的情绪有助于增强此想法,但是当我明白为何会做这个梦后,就不再做梦了。因为我已经不需要为了自我欺骗,去做这种逻辑上想做或不想做的事。

综合以上讨论,即可回答一个常见的问题:“为什么有些人不做梦?”不做梦的人是因为不想自欺;他们往往太过在乎行动与逻辑,却也乐意面对问题。这种人就算做梦,也很快就会忘掉梦境的内容。他们遗忘的速度极快,快到误以为自己没做过梦。

在此可以假定一个理论:人必会做梦,却会忘记大多数的梦。如果我们接受这个理论,就能用另一套不同的架构来解释为何有人从来不做梦:这些人不是不做梦,只是做了梦很快就忘了。但是我并不赞同这个论点。我相信有些人是真的从不做梦,也相信会做梦的人有时会遗忘梦境。如果以个案的性质来说,这套理论很难驳斥,但或许应交由理论的创始人负起验证的责任。

为什么人会重复做相同的梦?这点着实令人好奇,但至今尚无定论。不过可喜的是,在重复出现的梦境中,我们能更明确地找出人生的风格。重复的梦境是确定、绝不会出错的指针,指出个体优越目标的所在之处。

不过,若是梦境显得冗长而不断延伸,代表做梦的人还没有做好准备,还在寻找通往人生目标的桥梁。有鉴于此,最容易理解的梦仍是比较短的梦。当梦境只有一个画面或几句话时,显示出做梦者实际上是想找出快捷方式来欺骗自己。

现在可以通过睡眠问题来为本讲的讨论做个总结。很多人在睡眠这件事上替自己设下了不必要的限制。他们想象睡眠和清醒是互相抵触的,认为睡眠是“死神的兄弟”。但这种观点大错特错。睡眠与清醒并无矛盾之处,其实睡眠也是某种程度的清醒。我们睡着时并未与人生脱节,不仅会在梦中思考动脑,也听得到外在的声音。无论睡着、醒着,人表现出来的倾向基本上是一模一样的。因此,街上传来的噪音吵不醒做母亲的,但只要孩子有点风吹草动,母亲就会立刻跳下床察看。我们从中也可看出,母亲的“关心”实际上是保持清醒的。同样的,从人睡着后不会掉下床这一点来说,代表即便在睡梦中,人仍能意识到界限。

人不分日夜都会呈现出完整人格,据此可剖析所谓的催眠现象。一般人迷信的催眠恍如魔法一般神奇,但其实只不过是睡眠的一种而已。在催眠这种睡眠模式里,当事人想要服从另一个人,也知道另一个人想让他睡着。最简单的一种催眠即是,当爸妈跟小孩说:“好了,该睡觉了!”小孩就会乖乖上床睡觉。真正催眠时也一样,当被催眠者服从指令时,结果就出来了。一个人之所以会被催眠,部分原因在于那人生性服从。服从的程度越高,催眠的效果就越好。

在催眠的过程中,我们有机会让人创造出他在清醒时无法想象的画面、想法和记忆;而唯一的要求就是对方必须服从。通过催眠,我们可以找到对方过去或许已经遗忘的解决方法,譬如早期记忆。

然而,以催眠作为治疗方法有其危险性。我本人并不喜欢催眠,只有在病患不信任其他疗法时才会使用。我们也发现,被催眠过的人报复心理比较强。一开始他们或许可以克服自己的困境,但实际上他们并不想改变自己的人生风格。催眠就像是某种药物或非自愿的疗法,无法真正触及当事人的本性。如果真想帮助当事人的话,必须给予他们勇气与自信,并让他们了解自己的错误何在,而这些都是催眠做不到的。所以除非极特殊的案例,否则不应使用催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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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圣经》创世纪第三十七章记载,约瑟为雅各布(Jacob)年老时所生,因此雅各布钟爱约瑟,替他做了一件彩衣,而兄弟们因为父亲偏爱约瑟,而纷纷排挤他。

[2] 本书最早于1927年出版。

梦,是个人创造力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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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dream is part of a person's creative power.